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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55章 清查库款(9)

  “听我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仅书读得好,琴弹得更好。父亲家清贫。母亲家较为殷实,外祖父为母亲寻了一个富贵婆家,但母亲不愿意,为父亲的琴声所迷恋,一定要嫁给父亲。外祖父坚决不同意,母亲便在家绝食。外祖母疼爱女儿,说服外祖父勉强同意了。但外祖父心里始终不愉快,母亲出嫁时,嫁妆很少,以后也不让我的父亲登门。父母亲一气之下,便离开老家商州府,从陕西来到山西。从那以后,他们便漂泊异乡。尽管几十年来生活贫苦,但母亲至今不悔她当年的选择。”

  “你的母亲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张之洞脱口赞道。

  “我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他们都在很小时就夭折了,父母亲便把全部疼爱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从小和母亲一样,喜欢听父亲的琴声。夏夜的麦场上、冬日的炉火旁,我们母女俩紧挨着听父亲弹琴。在琴声中,我们忘记了贫困,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人世间对我们的许多不公平……”

  秋夜的巡抚衙门,在一片如水月色的笼罩下,白日里那些令人或畏或恨的种种,都已淡去消逝,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与百姓宅院一样的柔和恬静。女琴师的心里浮起往日甜美的记忆,那是永远留恋的在娘家做闺女时的岁月,那是永远存在心灵深处的未受尘世沾染的神仙画卷。

  女琴师继续叙说:“那时,父亲总是对我说,佩玉,好好弹琴吧,穷人家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强权重势,但有自己的慧心巧手,凭着聪明才智和与世无争的心境,也同样可以获得人生的快乐幸福。以后你长大了,还会慢慢体会到,钱财权势,尽管可以使人风光体面,但它不能给人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永远只存于人的灵府中。灵府安宁,人才舒坦。而使灵府得以安宁的最好东西,便是音乐。音乐使人泯去机心、化除争斗、不机不诈、不争不斗,灵府便平静如镜,人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所以古人说‘乐者,德之华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乐者,德之华也。”张之洞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这不是《礼记》中的句子吗?从小起便读四书五经,这句话至少读过二三十遍。读它的时候,天天被科场连捷光宗耀祖的念头冲击着,从来没有从化除机心争斗这个方面去理解音乐的功用,更没有想到道德的升华,便是建筑在灵府平静的基础上。今夜,经女琴师转述其父这番话后,探花出身有着六年学台经历的山西巡抚,仿佛对“乐者,德之华也”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个崭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礼记》中《乐记》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认为句句都读懂了。听了你说的这些后,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读懂,你父亲才是真正读懂了。”

  “大人言重了,我父亲是个终生潦倒的书呆子,我母亲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读通了典籍的国家栋梁之才。”佩玉虽然这样谦虚地说着,但心里对抚台的赞辞还是欢喜的。

  “不能这样说。”张之洞正色道,“这人生的穷通逆顺,原是很难说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蹭蹬(cèngdèng):遭受挫折;不得意。]仕途艰涩的人,未必就是没有真学问;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的人,也并非就一定学问很好。就拿我本人来说吧,我四十三岁以前,将近二十年工夫一直迁升缓慢,总在中下级官员间浮沉。四十三岁后,突然官运好起来,一年多时间,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难道说,这一年多里我猛然开窍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还是我,并不比先前高明。你的父亲只是时运不好罢了,若时运好的话,有如此聪明灵慧之心的人,说不定早做到尚书大学士了。”

  佩玉望着眼前的巡抚大人,眼睛不由得越睁越大、越睁越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话似乎不是平日里那个铁板着面孔,威严凛冽不易接近的三晋之主所能说出的。这话说得有多实在,让人听了有多舒心!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在有意安慰我那功名不遂的老父?即便是后者,这也是处高位者的仁厚之心:不看重自己的成功,以免失意者难堪。当今的官场,遍是骄人凌人趾高气扬之辈,这种恤人容人的仁厚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佩玉对相处一年之久的抚台,骤然间有了新的认识,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

  对东家的这番话,女琴师不好说什么,她只是抿着嘴唇笑了一笑。不料,却让这位丧妻已久的中年巡抚心里怦然动了一下。他觉得这无声的微笑里,充满着魅力无穷的成熟女人的美!

  “我喜欢听人弹琴,但对乐理则知之甚少,所以,听琴也只知道好听不好听而已,其间的深浅却品味不出来。”张之洞望着佩玉恢复常态的面孔,心里似乎增加了几分异样的情感,“读古人书,对钟子期评俞伯牙鼓琴,所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之语,真是神往至极,巴不得自己也有这种知音的本事。你们父女善于奏琴,大概也善于辨音吧,能否传授一点给我?”

  佩玉想了想,说:“我和我父亲其实算不上善于弹琴,即使很精于弹奏,要准确地辨出其音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列子·汤问》篇里说的高山流水的话,是称赞钟子期的琴艺远过俞伯牙,故而才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正因为知音难得,这个故事才会千百年来传诵不衰,常令人感叹不已。”

  “知音难得”这几句话激起了张之洞的满腔同情,他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

  “不过,乐声也大致是可以辨得出来的。”佩玉的回答有了转折,“所以,古书上才有郑卫之音、濮上之乐的说法。它的诀窍不在别的,只在多听而已。前人说操千曲而后知音,就是说的这种日积月累的功夫。”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惭愧来。佩玉说得对,知音辨曲的本事是由长年积累而来的,这同读书做学问一个样,靠的是三更灯火、十年寒窗的苦读苦诵,世人因怕吃苦而求诀窍走捷径,这样的诀窍捷径其实是没有的。自己过去常常这样告诫士子,为何现在又来向别人问诀窍呢?是看不起琴艺,认为它是小道,不能跟读书做学问相比吗?

  为了弥补刚才无意间的过失,张之洞郑重地说:“自古来音乐在教化中便有很重要的位置。孔子教学生六艺,其一便为乐,所以洙泗河畔,才有弦歌不绝。可惜,今日士子们一心想的就是科第功名,以进学中举中进士做官为终生奋斗目标,天天就是模仿着代圣人立言,装腔作势,干瘪乏味,不但经济之学不通,连《史》《汉》李杜都不懂,唐宋八大家都不读,更不要说琴艺弦歌了。这真是国家的大憾事!”

  张之洞的这番感慨,使佩玉想起从小就听惯了的父亲的牢骚之语。她没有想到,堂堂的巡抚大人竟然跟潦倒一生的父亲有如此共同的语言。她突然想到,父亲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晚上,因心情高兴,曾经郑重其事地跟她谈起音乐中的大学问。这次谈话,佩玉牢记于心,她甚至为父亲的这些卓识不能付诸现实而深感遗憾。这位名士出身的巡抚既同情不走运的读书人,又如此看重音乐,不妨把父亲的那番见识转述一二。一则让他知道时运不济的老父并非寻常之辈,二来若对他的执政有所帮助,从而造福于百姓,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佩玉正正身板,敛容说:“大人忧虑的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大事,佩玉身为弱女子,家父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塾师,都不值得来忧虑这等大事。只是有一次,家父曾对我说过他对音乐的深刻体会,使我想到,有志做大事的士子倒是的确要在诵读四书五经之余,花点时间于音乐的研习上,或许对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会有所帮助。”

  晋祠里那位清瘦的老塾师的形象又出现在张之洞的眼前。老塾师有何高论?张之洞不觉肃然说:“老先生对你说了些什么,也让我这个喜爱音乐而又不懂音乐的人长长见识。”

  佩玉望着窗外的明月,凝神良久,然后缓缓地说:“那也是一个明月之夜,父亲在听我弹完一曲《岐山凤鸣》的古乐后,兴致极高地对我发了一篇长论。他说圣人极为重视乐,把乐和礼视为治国安民的两个最重要的手段,故《乐记》篇里反复将乐和礼并在一起说。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节也。又说,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家父说,圣人认为,礼是从外部来有等级有秩序地节制邦国;乐则是从内里来熏陶化育百姓的心境。圣人一向最为看重人心的教化,故乐的地位实在礼上。而乐的功能,圣人以一‘和’字来概括。这‘和’字,真正地体现了我们华夏之邦的最高智慧。”

  佩玉说到这里略为停了一下,张之洞心里一震。“乐者,天地之和”这样的话,《乐记》一篇里的确反复出现过,但自己并没有深究,更没有对“和”字有这样高的认识。他恳切地对佩玉说:“想必令尊对圣人标出的这个‘和’字,有一番人所不及的探讨,我愿洗耳恭听。”

  佩玉淡淡一笑,说:“家父说,古代许多典籍中都提到了‘和’字。早在春秋时,周太史便说过‘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论语》上说‘礼之用,和为贵’;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里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董仲舒说‘德莫大于和,和者,天地之正也’。可见古来圣人贤士都注重‘和’,把‘和’视为天地间的唯一正道。”

  张之洞突然悟到,为什么宫中三大殿:保和、中和、太和,都以“和”为名,其由原来在此。作为国家权力的最高代表,三大殿均以“和”为名,充分表达了先贤对“和”的重视程度,也说明“和”的境界,正是他们所努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家父说,这‘和’字的产生,乃是受音乐的启发。”

  佩玉这句话,立即引起张之洞的注意,他认真地听下去。

  “各种不同的乐器,如琴瑟笙竽笛箫等,单独吹奏,则是各种不同的声音,若将它们合起来一起吹奏,则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听起来驳乱无序,糟糟混混,这种声音称之为杂;一是听起来高低得宜,众音协调,让人悦耳舒心,这种声音则为和。”

  “不错,解释得好!”张之洞连连点头。

  “家父说,圣人视这种众音相宜而产生的协调之美为天地间最大的美,这种美的产生,其基础在调和。若笙之音高了,则吹低点,箫之声缓了,则加快点,通过相互间的调节控制,寻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声音来。于是,和声便产生了,天地间的大美也就出现了。圣人之所以超过凡人之处,就在于将此推衍到人世间,由此而感悟出治理邦民之道。世事纷杂,众生芸芸,正好比琴瑟笙竽各发各的音,若将他们都调理得各自得宜、互相协谐,则可以奏出人世间的和声。如此,邦民就治理好了。所以古往今来,贤哲们都苦苦追求一种中庸、中道、中行、中节,试图找到这样的和谐之音,以达到万邦咸宁、万众一心的目的。这就叫作致中和。”

  圣人的治国之道,由听乐而产生。这个道理居然让老塾师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张之洞心里暗自佩服。

  “家父说,这是圣人由音乐推及到治国一路。同时,圣人又将它推及到治心一路。人的心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也好比琴瑟笙竽之间的关系。若人的心声能调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取得协宜一致的地步,那么,人的心声与天地间的万籁之声组成了和声。这种和声又超过了治理邦民的中和,乃最高之和,名曰太和。这种太和,王夫之有解释。他说阴与阳和、神与气和,是谓太和。这太和,便是典籍中常说的天人合一。”

  张之洞完全被女琴师的这几句话给吸引住了。“天人合一”是他读书明理以来所全身心追求的目标,他苦于不知如何才能达到,即不知津渡在何方。今夜听佩玉转述其父所说的这篇长论,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处渡口,通过这道渡口,便可引航到“天人合一”的彼岸。

  “三星已斜,夜已很深了,佩玉不知高低轻重,胡诌乱言,说得太多了。还请大人早点回屋去休息。错谬之处,还望看在佩玉乃一无知无识的小女子分上,予以海谅。”

  张之洞忙起身说:“今夜我受教很多。你下次回晋祠看望父母时,请一定代我转达对你父亲的谢意。哪天得暇,或是我去晋祠,或是请老先生来抚署,我们再好好深谈。”

  佩玉深谢抚台的厚意。

  回到卧房,望着窗外月色辉映下的三晋古原,张之洞久久不能入睡。今夜,他领悟了许多。中庸和谐,他过去看到的是圣贤治国的手段,却原来更是圣贤心目中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美境。这种美境应该是一种均衡、稳定、平和、典雅的气象,像玉一样温润透明,外柔内劲,有如蓝田日暖,柳陌生烟,充塞着一种冲淡绵缈、微茫默远的和谐气氛。而自己禀赋过于刚厉,办事易于任性,今后于这些方面要多加检束。作为一个执政者,应该是一个高明的乐师,将百姓万民的众籁之声协调为一个和谐动听的乐音,这才是最为成功的治理。过去读史,看到先哲将宰相的职责定为“调和阴阳”,总觉得过于空泛,难以理解。今夜,他顿悟了。他仿佛察觉到自己已具备宰相之才,一时心中万分兴奋。

  他又想到:作为音乐来说,和声其实也就是一种新的声音,这种声音是要产生在不同声音的综合之中。倘若众声都发出一个音来,就只有大声而没有和声了。作为一个方面之主,要让部属都说出自己的话来,然后再协调众议,形成一个新的论说,这不就是博采众长、酿花成蜜的道理吗?

  万籁俱寂的秋夜,在太原城的最高衙门里,张之洞静静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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