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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60章 观摩洋技(5)

  士子们天天读四书五经,日日伏案代圣人立言,真个是神昏气坠,味同嚼蜡,平时也只有靠读点唐诗宋词来调节一下。今天抚台不讲那些枯燥无味的经典,专讲可做下酒菜的诗歌,岂不太惬人心怀!众士子很快推出一位素日记诵能力强的人。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丝丝汗津,略有点胆怯地说:“大人,晚生也背一首,若有背错的地方,大人尽管责备晚生一人好了,千万莫因晚生的背错而不讲诗歌。”

  张之洞觉得此生憨实得有趣,便说:“你背吧,背错了不要紧,我给你纠正。”

  那士子又擦了一把汗,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风雨轩里鸦雀无声,一会儿,大家听到了诵诗声:

  啸台低,吹台高,

  台上瓦砾生黄蒿。

  登台吊古逢吾曹,

  故人谁欤今边韶。

  大梁本是霸王地,

  至今白沙三丈没城壕。

  五季如风青城虏,

  唯有信陵死不腐。

  中原荡荡不自立,

  金戈蹂践徒辛苦。

  当年汴水入泗流,

  清明上河尚可游。

  南下朱仙四十里,

  大车辚辚,小车辘辘,

  彻夜何时休?

  一自河决汴流断,

  中州贫索来寇乱。

  锦衣甘食皆河兵,

  哪有健儿习征战?

  君来蔡州营,

  我去宋州城。

  宋蔡相望列三帅,

  千群边马仍横行。

  尔我少年容易老,

  王粲从军欢情少。

  饮我酒,为君歌,

  金梁水月吹酒波。

  试看战骨白,

  岂惜朱颜酡。

  报关侠士不可见,

  只有宪王乐府堪吟哦。

  很长一会儿不见再有诵诗声发出,众士子知道背完了。当着这位显赫诗人的面,一口气背下这首长篇歌行,不错不漏、不停不顿,大家为这位士子的记忆力和胆气所倾倒,风雨轩里响起一阵鼓掌声。

  张之洞也不由得击节赞叹:“好,这样长的一首诗,难得你一气背完。这首诗作于同治元年。我当时春闱未捷,来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时幕中有一个叫边韶的人和我意气相投,我于是写了这首诗送给他。尔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觉间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真的老了。当时和你们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说大话的年岁。这位朋友能背得这么流利,看来是喜欢这首诗。李贺说‘少年心事当拏云’,年轻人有点目空一切好说大话,也不是太坏的毛病。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说点诗不可了!”

  抚台原来是这样的热血热肠、可亲可爱,在杨深秀的带动下,风雨轩内外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论中国的诗,自然首推唐诗。唐诗之后,宋诗别是一路,也是高峰。国朝初期,有个诗坛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渔洋,他论诗高标神韵。这神韵之说,便是为唐诗定的调子。乾隆时期,又出了个诗坛泰斗,乃长寿老人翁方纲,他论诗标出一个肌理。这肌理主要来源于他对宋诗的领悟。近世作诗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响。”

  众人都被带进了诗的天国。此刻晋阳书院的风雨轩,如同九天玄宫海外洞府,只见珠玉飞溅花香飘溢,没有半点尘世的嚣杂、凡俗的琐屑。

  “鄙人论唐诗不同于王渔洋,独标一个风字;论宋诗有别于翁方纲,特重一个骨字。”

  年轻士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因旧袭故,最有兴趣的就是标新立异,尤其是学问上的新奇之说,更是对他们吸引力最大。抚台自家独得之学说,立即振奋了他们的精神。

  “若把风字说得具体点,便是风流。诸位,这风流二字,可不是时下所谓的吟风弄月、拈花惹草、秦楼楚馆、作狎邪游等意思。”

  抚台这几句风趣的话,引起了年轻士子们的会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风流,包含的内容异常丰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华方面诸多美好资质。比如张九龄的‘雄图不足问,唯想更风流’。这里的风流,便是指的才华纵横,文采斐然,不拘常礼,通脱旷达。再如李白的《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里的风流,就是指的超凡脱俗的风度人品和卓尔不群的文采才情。这种风流,不但使李白倾心,也让当时普天下的唐人艳羡。所以杜甫咏宋玉,就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宋玉的风流,就连诗圣杜老夫子都想师事于他。”

  风雨轩里又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至于司空表圣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风流便象征着一种诗文的最高气象。这种气象含蓄蕴藉、韵味无穷,而又不可以迹寻之,正是羚羊挂角,浑然无迹。可谓风流二字的最大内涵了。所以鄙人认为,论唐诗,切不可忽视唐诗的风流。”

  抚台对唐诗研究的真学问,使士子们由衷叹服,他们不停地点头,报之以完全的赞同。

  “若说宋诗,则突出表现在一个骨字上,具体地说,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个比喻,说得明白点便是义理。宋诗最重的便是这二字。我们读宋诗,切记不可忽视了这一点。”

  众士子个个听得全神贯注。

  “宋诗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诗便成了格言哲理传了下来。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读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夫子的这首诗是宋诗的代表。有源源不断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镜。这是一个极为恰当的比喻。士人们要勤奋学习,要博览群书,才能不断地有新知涌进胸臆,才能如同这一池清水般令人可爱。”

  如同当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石立人山长也是一个写宋诗的学究,他对巡抚的这番话很能听得进。

  “至于王安石说‘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蕴含在诗中的义理,则千百年来无数次地被人们所引用,去说明许多长篇大论未必能说清的道理。这就是宋诗的成就。历代都说唐诗高于宋诗,其实也不尽然,宋诗中的义理深度便不是唐诗所能达到的。应当说,唐诗宋诗是双峰并峙,都是无可替代的瑰宝。”

  杨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即,全体士子都热烈鼓掌。晋阳书院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刚刚平息,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胆大士子站起来说:“请问张抚台,您的诗是属于唐风一类,还是属于宋骨一类?”

  这个问题提得近于唐突,老山长颇为不悦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里说:“怎么能这样问抚台?”大多数士子却很赞赏发问者的胆量,他们也想听听抚台对自己诗风的评论。

  张之洞不以为意,莞尔一笑,说:“明代和国朝初期,士子都学唐诗。国朝乾嘉之后,士人都学宋诗。学唐诗,若不得风流之精髓,则易入轻浮浅薄一路;学宋诗,若不得筋骨之要领,则易入生硬说教一路。故而无论学唐学宋,都要取法乎上。这是第一义。还有第二义,即我刚才说的,唐宋既然是双峰并峙,故不应偏于一方,应该都学,而且要尽取其长,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于此,作诗尽可能有唐人之风,亦有宋人之骨。唐风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鄙人的诗,说得好听点,就是既有唐风,又有宋骨;说得难听一点,便是既无唐风,又无宋骨。”

  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抚台不摆架子,愿意坦率地回答普通士子的提问,鼓舞了大家的胆气。这时,又有一个士子站起来问:“请问大人,您最喜爱的前代诗人是哪一个?”

  “苏东坡。”

  提问者话音刚落,张之洞便脱口回答,颇令士子们感到意外。

  “我喜欢他的诗词中兼备唐人之风流和宋人之筋骨。他为惠崇画的春江晚景所题的诗,堪称集唐风宋骨于一炉的典型。四句诗,三句写景,风光绮丽,风物活脱,得唐风之精髓。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出了天地间一个深刻的道理,然而又是如此天衣无缝,不着痕迹,绝没有半点说教味,令人不能不佩服。”

  众士子中有人已在咀嚼“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名诗了,越咀嚼越觉得其中回味无穷。

  “苏东坡令我喜爱之处,还有他旷达的人生情怀。”张之洞继续他的苏轼论,“他才华盖世、人品正直,却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他却从来都以旷达通脱的态度对待那些挫折,始终挚爱生命、热爱人世。‘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诸位,你们看东坡先生这种胸襟是多么旷达乐观!诸位现在还年轻,尚未涉世事,今后走出晋阳书院,步入天地江湖之间,或顺利、或乖逆,都难以预料。然而凭什么来面对世事之逆顺呢?就要凭东坡先生这种旷达之胸襟,顺也喜乐,逆也喜乐,此为处世之道,亦为养生之方。这就是鄙人今天送给诸位最重要的一句话,愿长记不忘。”

  这次是石山长带头鼓掌。三晋大地上的最高学府,又一次响起回荡四壁的掌声!

  四、人生难得最是情

  先前三次讲课,张之洞从不在书院吃饭。一来是鉴于山西官场吃喝风气太甚,他多次下令各级官员出巡必须从俭,不得铺排张扬,他自己应带头执行。二来他知道书院不比衙门,特别清贫,倘若在这里吃饭,会给他们增加负担。这次不同,以晋抚身份给士子授课,应该说是最后一次了,石山长很想抚台今天能赏光,与大家共进一顿午餐。他悄悄把杨锐叫到一边,将这个意思说明,请杨锐问问巡抚。当杨锐把山长的话转告张之洞后,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今天破个例,就在这里吃午饭,但只能三个菜一个汤,多一个都不行。”说完后,又特为补充一句,“请山长叫几个士子来与我们同桌吃。”

  石立人得知抚台同意在这里吃午饭,很是高兴,便一面吩咐厨房赶紧张罗,又打发一个教习去士子中挑几个人作陪。

  没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绪,石立人领着张之洞走进学思斋。这里已将两张方桌并成一条长桌。石立人陪着张之洞坐在正前方两个主位上,张之洞的下首坐着杨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着杨锐,剩下的八个座位,坐的是士子中临时推选出来的代表。他们或是士子中的首领,或是公认的品学兼优的才子,或是有权有钱人家的子弟,总之,都是晋阳书院士子堆里的头面人物。今天,他们能有幸跟荣升粤督的抚台同桌共餐,既兴奋又很觉光彩。

  桌上摆得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汤,只是因为是两张桌子并成,菜是一式两份,分开摆。书院清贫,又是临时的动议,故三菜一汤甚是普通:一碗油焖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葱豆腐,一碗粉条青菜汤。怕不够吃,都用头号大碗装着。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份举起杯子来,对张之洞说:“今天,张大人肯赏脸在书院用餐,又邀请士子代表共席,这是我晋阳书院的荣耀。仓促之间没有佳肴,且大人又严格规定只能三菜一汤,今天这顿饭菜实在简陋之至。现在老朽请各位一同举杯,为张大人三年来为山西的操劳、为张大人的荣升,也为张大人此去广东的一路平安,干杯!”

  说罢起身,杨深秀和众士子都一齐站起,张之洞也忙站起,举着杯子说:“谢谢老山长和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干了这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待大家都喝完酒后,老山长恭请抚台坐下,众士子也重新坐好。

  杨深秀笑着对张之洞说:“刚才山长只说到菜,没有说到酒。今天这几道菜确实平常,但这酒可不平常。”

  张之洞说:“这酒有何不平常之处,还请漪邨说明。”

  “这坛酒是一个士子的父亲送给老山长的。”杨深秀指了指放在旁边的深褐色的大肚酒坛,说,“五年前,这个士子中了进士。士子的父亲是个票号老板。这个士子,起先贪玩不好读书,父亲很担忧。老山长说,到晋阳书院来吧,我可以将他造就成个人才。就这样,这个士子来到了书院,一年后即进学,三年后中举,再过三年就中了进士。他父亲感激不已,给老山长送了一块题有‘晋学春晖’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这坛百年老酒相赠。”

  张之洞吃了一惊,说:“刚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干了,还没有品出个味来。”

  杨深秀忙起身,给张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满,说:“我怕大人您没在意,故特意提起。现在我们慢慢喝,细细品品它的味。”

  张之洞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半眯着眼睛认真地品着。他青年时代耽于酒,中年后才有意少饮。品酒,他也可算得一个内行。这口酒,气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确是一坛年代久远的老窖。张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开怀畅饮几杯!”

  大家听抚台这么说,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石山长微笑着说:“老朽年轻时也极爱这杯中物。花甲之年后遵医嘱,少饮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爱热闹、不喜交往,既无特别尊贵的客人,也无特别举办的宴席,这坛酒便一直摆了五年未动。今天用来招待为山西百姓操劳三年的张大人,也算是物尽其用,给这坛酒添了极大的脸面。”

  老山长的话引起众位士子的会心一笑。

  张之洞说:“刚才漪邨说那个士子还送了一块金匾给您,为何不张挂出来,也好给书院增添光彩。”

  山长浅浅一笑:“这金匾上的字题得太重了。‘晋学春晖’,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若不自量而张挂,定会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虽然平平淡淡,其实对人生还是眷恋极深的,生怕过早离开这花花世界。”

  众士子又都笑起来。张之洞也笑了,心想:这个满腹诗书,见生人颇有三分腼腆的山长,却原来还是个很有风趣的老头子。张之洞是个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对有趣味者感到亲切,于是说:“你主持晋阳书院数十年,桃李满天下,‘晋学春晖’四字,我看是担当得起的。这是您的一块招牌,有了它神鬼不会认错。万一哪天阎王爷遣小鬼勾别人的魂,走错了,误进您家的门,反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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