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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93章 试办洋务(10)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间里休息。他的一颗心,如何能安静得下来!二十五年前那个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鲜明而灼热地显现出来。二十五个年头,九千多个日夜,桑治平曾无数次地为那夜的孟浪而自责而痛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世事便会发生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彻底摧毁,毁得连一点残片都拾不起来。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今后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该活活地坏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这里,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当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时冲动而不能自制!

  此时此刻,桑治平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她负荆请罪。尽管流逝的岁月不会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请罪的话与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较,何其渺小轻微!但桑治平仍想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心灵上的重荷略为减轻点。

  桑治平辗转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已,与人一样,也不可能岁岁年年相同,要说不以年岁推移而改变的唯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又是一个秋夜,又是一轮秋月,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半夜时分,秋菱从床上起来,她要离开载礽回自己的房间了。载礽依依不舍地送她出房门,二人携手来到中庭。此刻,一轮明月,如同清水中捞出的玉盘,高高地悬挂在一尘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辉流泻在肃府宽大而豪华的宅院里,给白日里火红的石榴、墨绿的虬松、浅灰的汉白玉栏杆、橘黄的琉璃瓦,披上一袭薄薄软软的轻纱,笼上一层缥缥缈缈的淡雾。人间万物都进入了一个空濛蕴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轮明月,世间就立刻美了;身边有着一个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载礽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将秋菱搂在怀中,口里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皇上不会在热河住很久的,顶多还有两三个月就会回京师,那时我们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胸口急跳,两颊通红。

  “两三个月也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呀!”

  “要是肃中堂叫我也去热河就好了!”

  “我们明天一道去热河吧!”

  “那哪儿成!”秋菱小声地笑了起来。

  “秋菱,你一定得嫁给我!”

  秋菱脸涨得更红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低声说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嫁给你嫁给谁?”

  “好,就这样定了!”载礽托起秋菱的脸颊来。月光照在她端正秀丽的面孔上,比起白日来更显得妩媚可爱。

  “秋菱!”

  载礽轻轻地呼喊着,将怀中的女人搂得更紧了。月亮躲进了云层,它有意让这对情人放心大胆地长久地吻着……

  唉!二十五年前的月亮与今夜一个样,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点,暗一点;可是,人却大为不同了。对面而坐,却不能像当年那样谈笑依偎、拥抱深吻!

  今夜的她,还记得当年吗?还记得销魂蚀骨的那一夜吗?

  不能这样待着!往昔曾费了多少工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寻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当面错过!桑治平披衣走到门外。小小的香山县城早已万籁俱寂,简陋的陈家小院也已进入梦境,唯一的一盏昏暗的油灯,在东厢偏房的窗纸上跳动着。桑治平知道,这一定是念礽母亲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样,同是长夜不眠人。犹豫了一会儿,桑治平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轻轻地敲起窗棂。

  “谁呀?”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轻细而温婉。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载礽。”

  门轻轻地打开了。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剧地跳着。他快步走进屋,只见她站在油灯旁,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样的激动兴奋,一样的动人心弦。

  “秋菱!”桑治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秋菱的双肩紧紧地抱着。

  “真的是你吗?”秋菱仔细端详着桑治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好半天,才颤颤地说,“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秋菱,这不是梦。”桑治平又把秋菱搂入怀中,轻轻地替她抹去眼泪。秋菱的脸滚烫滚烫,犹如发着高烧,“秋菱,我们又相见了。你还记得那一夜吗?那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在京师,在肃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样的好看……”

  桑治平的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话,他恨不得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对心中的所爱倾诉个痛快!

  不料,他才开了个头,秋菱已双手蒙住脸,嘤嘤哭泣起来,桑治平赶紧住口。秋菱还在哭。桑治平将她扶到床沿边,让她坐下,自己随手拉过来一条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二人对坐好长一会儿,桑治平沉重地说:“秋菱,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许多苦楚,是我伤害了你。尽管我是真正地爱你,要娶你为妻,尽管后来的变化是我万万不可料到的,但这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痛责自己,是我的一时冲动给你一生带来了永远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认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你请罪。你打我两个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来积压的苦楚散发出来吧!”

  桑治平说着,把头朝秋菱伸了过去。秋菱的双手依然蒙在脸上,但哭声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静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盏小油灯的昏黄火苗,还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片刻之间,两个人仿佛两座石雕似的待着。突然,秋菱的双手伸过来,紧紧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脸贴在桑治平的额头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说着:“二十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给我一个信?”

  泪水顺着秋菱的脸颊流到桑治平的脸上,又从桑治平的脸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这一片深情所打动,从不落泪的汉子也忍不住热泪奔涌。

  好半天,两人才从这相拥而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秋菱起身,拿来一块毛巾递给桑治平,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桑治平的心平静下来:“秋菱,是我伤害了你,你受苦了!”

  “唉!”秋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她的五脏六腑深处涌出,随着这声叹息,二十多年来心中的郁积仿佛顷刻间消散多半,“不说它了,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的苦楚也不会比我少。”

  这一句轻轻的话,如同一把利斧,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无形枷锁一下子全给劈了,他有一种获释之感。

  “秋菱,为打听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为了寻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寻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却不料这次有幸能见到你的儿子,他将我带到香山,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你。苍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

  “你的儿子”这几个字,猛烈地撞击着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男人,嘴唇嗫嚅好久后,终于开了口:“念礽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桑治平睁大眼睛,看着秋菱,他怀疑她是一时情绪激动说错了话。

  “是的。”秋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念礽是你的儿子!”

  念礽难道就是那夜所种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脑中瞬间闪过这个疑问,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拉过秋菱有点发凉的手,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你走后两个来月,我开始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大对劲,浑身无力、贪睡、作呕、厌食,不明白得了什么病。有一天,我终于跟刘姐说了。刘姐,就是厨房里那个做杂事的大姐,你应该还记得。”

  “记得,记得!”桑治平点头之际,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是个丧夫的小寡妇,婆家将她卖到肃府。刘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又因为年岁稍大,历事稍多点,成了肃府那些小丫头的大姐姐。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刘姐讲,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好女人。

  “刘姐听了我的叙说后,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你对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相好的男人?我一听这话,满脸通红,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刘姐见我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脸说,姐是过来人,这种事经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病八成是怀娃了!我一听,眼前发起晕来,泪水禁不住滚珠似的流下,两手抓住刘姐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对刘姐说,你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吗?刘姐满脸肃然地说,姐怀过两个娃,都有这毛病,特别是怀第一个娃时,与你说的丝毫不差。你是个没男人的人,这事姐怎么可以诳你!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两手一松,倒在刘姐的怀里。”

  桑治平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上娃,这是一桩多么丢脸的丑事!古往今来,凡有这种丑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寻短见,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唾骂诅咒!连娘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么可以做下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头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刘姐对我说,你告诉姐,这人是谁,姐再帮你拿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料,刘姐听后,反而笑了,说原来是颜先生!这样的话,姐倒要恭喜你了。颜先生学问好,今后必有大出息。你跟着颜先生,这是你的福分。听说肃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师了,等颜先生回来后,你们就赶早办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个小子出来。刘姐这一说,我的心宽了许多。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回京师。”

  桑治平的心却并没有宽松,因为这以后所发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刘姐所期盼的。

  “过些日子,尔盛从热河回到府里,说肃大人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阖府上下都忙着准备迎接肃大人回府,我心里更是高兴,急着要把这事告诉你。谁知喜事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肃府的大灾大难。一天清早,突然来了一两百号兵丁,将肃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刘姐告诉我,肃大人犯了谋反大罪,肃府被抄家了。我吓蒙了,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肃府抄家后会将我们这些丫鬟如何处理,我最担心的就是会和你失去联系,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呢?我那时想,要是晚几天你回来后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跟着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时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本想讲讲热河行宫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他怕打断秋菱的思绪,没有插话。

  “我在屋子里干坐了三天。第四天,我们一群年轻的丫鬟被单独押到一处,刘姐也夹在我们一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走到我们面前吼道,你们肃家的丫鬟也都有罪,看在你们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们统统都卖掉,都是一样的价,一个人一百两银子,都有买主了。买家是戍边的犯官,还是京师里的老爷,买去是做小妾,还是去做丫头,这要看你们的命了。说完,一个小兵拿了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二十来根竹签。那个把总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后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听到这儿,心里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几天前还是高贵显赫的肃相府,一下子落到这般地步,可怜的肃府丫鬟们顿时沦落为任人买卖的货物。心爱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呢?

  “捧竹筒的小兵挨个儿从排成一排的丫鬟面前走过,每个丫鬟都从竹筒里抽出一支。有瞪着眼睛将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签看过一眼后,多数丫鬟紧闭嘴唇,面无表情,也有突然放声大哭的,房间里的气氛又紧张又压抑。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哆哆嗦嗦的。眼看那个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边坐着刘姐,她的手颤抖了好一会儿,才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她不识字,要我帮她看。我看那竹签上贴的纸条上写着:内阁中书陈建阳小妾一名。刘姐铁青着脸没有作声。轮到我了,我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万年吉地洗衣妇一名。

  “刘姐轻轻对我说,洗衣妇好,比做妾强。我刚暗自欣慰了一会儿,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个月,这肚子便会被人看出来,那时怎么办?再过六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岂不更骇人?我抓紧刘姐的手,哭着说,洗衣妇对别人是好事,对我却不好!刘姐马上明白过来,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显怀了!突然间,我有了一个想法:跟刘姐换!这念头一出来,我否定了:给别人做小妾,怎么对得起礽哥?再说已破了身,别人不嫌吗?转过来又想,若去做洗衣妇,母子命都不能保,给人做妾,至少暂时可以遮丑,想必礽哥可以体谅我这番苦心。脑子里这样斗来斗去,到头来,我终于狠了狠心,对刘姐说,我们俩换一下竹签吧,你也好,我也好。刘姐点了点头,趁着小兵给别的丫鬟抽签的时候,我们赶紧偷偷地换了。出了肃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寝地,我则到了陈家。”

  桑治平听到这里,流血的心突然被搁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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