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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92章 试办洋务(9)

  陈念礽两只圆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招人喜爱的灵气,桑治平看着这两只眼睛,又一次觉得似曾相识;认真地看时,又仿佛轻烟淡云似的摸不到实处。他在心里轻轻地遗憾着。

  “是呀,我听你的口音,就不像是地地道道的广东腔。”桑治平有意接过他的话,“你有几个兄弟姊妹?”

  “我有四个姐姐,但不是同母的,同母的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

  “哦。”桑治平点点头,又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陈耀韩。”

  “你为什么不叫陈耀什么的,或者是陈什么韩的,而与令弟的名字完全不同?”

  陈念礽活了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名字这般寻根究底地问。他感到奇怪又有趣:“我原来的名字不叫念礽,而叫耀朝,朝廷的朝,与我弟弟的名字只差半个字。”

  “什么时候改的这个名?”

  “在我去美国留学的前夕,母亲对我说,你改个名吧,不叫耀朝,叫念礽吧!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改这个名,母亲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对我说,念礽就是怀念礽,礽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妈让你改这个名字,你就改吧,不要多问了。我当时觉得母亲的心灵深处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似的,但我那时年纪小,也不想多问。到了美国后,我便改叫念礽了。回国后,也没有再改回来。”

  小伙子没有想到,他这一番平平实实的叙述,让他的主考桑先生终于在一片模糊中寻到一丝线索。“我母亲是河南人”,“礽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一个久已不再想起却又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已经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地浮上了他的心头。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他的生命历程中,第一个拨动他的心灵情弦,进入他的情感天地里的,多少年来令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肃府丫鬟?世上真有这样的巧遇吗?

  “念礽,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聪明的陈念礽终于明白:为何桑先生要亲自来旅店看我,为何要寻根究底地问我的名字、家世,看来他是在打听一个人;难道他要打听的,竟是我的母亲不成?念礽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位身份和地位都不平凡的主考:两鬓虽已可见白发,然精神仍然健旺抖擞,仪态虽严肃庄重,两眼却充满慈祥和善。

  “我母亲没有名字,别人都叫她陈姨娘。”

  桑治平一阵失望,但他仍不甘心,又问:“你母亲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母亲今年四十三岁。”

  年龄是吻合的。桑治平又问:“你见过你母亲娘家的人吗?比如说舅舅、姨妈等。”

  陈念礽摇摇头,心想:桑先生莫非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他犹豫一下后问:“请问桑先生,您是河南人吗?”

  “是,我是河南洛阳人。”

  “你和我母亲是老乡!”陈念礽兴奋起来。

  一个念头突然强烈地从桑治平的心间涌出:香山离广州不远,我何不去陈家看看呢?即便不是她,实地看看他的家风也是件好事呀!

  “念礽,明天你陪我回香山去,我看看你的家。”

  “桑先生要去我家!”陈念礽惊喜地站起来,连连说,“好,好!”

  五、陈念礽原来是桑治平的儿子

  香山县城北距广州约二百里,南离澳门约一百里,东傍珠江口,西临西江岸,位于广东南部一块富庶的宝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个晒盐场所,逐渐发展成为一座盐商聚集的城镇。它因气候温暖而农产丰富,因海盐交易而经济发达,更因地临南海靠近澳门而早得西洋之风的感染。现在,诞生在此地的一位伟男子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南洋求学,将要迈开他光辉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在等着他去揭开。四十年后,人们为了永久纪念他的不朽历史功德,他的家乡香山也因此改名为中山。香山之所以诞生了这位伟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习尚为之准备了厚实的基础。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闳。容闳十二岁入澳门的教会学堂,十九岁留学美国,取得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加入美国籍。二十七岁回国时,正碰上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内战。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会,他向太平天国的领导提出一系列富民强国的构想。然而,当时正在忙于夺取政权的天王顾不上他的这一套,却不料天王的对手曾国藩很赏识他,几次三番地予以约见。容闳终于在安庆见到这位湘军统帅——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二人相谈甚欢。容闳的那套宏伟的设想大受曾国藩的赞扬,立即拨出六万两银子,委托他到美国去为中国购买机器。后来,容闳又担起负责中国幼童留学美国的重任。

  当时,中国士人的正统出路仍然是科举一途,留洋攻西学不为人所重视。容闳在京师及中原一带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转到他的家乡香山。果然,在这里他选派了不少优秀少年,而这批人才日后又为香山的进步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香山,就这样地成了近代中国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小县城。

  陈念礽的家在县城西北角,此处较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砖瓦房,比起县城中心那些宅院来,显得陈旧、灰暗。陈念礽把桑治平带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边,说:“这就是我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轻人。他很高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

  念礽对桑治平介绍:“这是我的兄弟耀韩。”又对弟弟说:“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耀韩怯生生地叫了声“桑先生好”后,便赶紧先进了屋。

  在简陋的客厅里刚坐下,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媳妇端了两杯茶出来。念礽对桑治平说:“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国的时候,弟弟十岁,母亲带着他过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单,弟妹家人多,穷。第二年母亲便把她接到家来做了童养媳,去年完的婚。”

  桑治平笑道:“你定了亲没有?”

  “没有。”念礽的脸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说:“哥哥未娶亲,弟弟倒先娶了。”

  念礽说:“在中国算少见,在美国,这是很常见的事。”

  耀韩端上一盘南国水果放在茶几上,笑着插话:“哥见过大世面,眼界高,他的亲难定。”

  念礽说:“不是眼界高难定,我是因为事业无着落,不想定。”

  桑治平说:“现在事业有着落了,可以定亲了。”

  耀韩欣喜地对哥哥说:“招上了?”

  念礽点点头。

  耀韩快乐地说:“我赶紧去告诉妈。”

  “妈在哪里?”

  “李八奶今天过七十大寿,在她家帮忙。我这就去叫妈回来,妈可高兴死了!”

  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门。

  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念礽的妈真的就是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那个柔弱温顺的丫鬟,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工夫吗?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会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田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如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念礽。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

  就在桑治平这样遐想乱思的时候,只见念礽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听耀韩说,你被招上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屋来。念礽忙站起,指着桑治平说:“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地从广州到我们家来。”

  “啊!”中年女人十分欢喜地说,“贵客,贵客。”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边,道了一个万福,说:“主考大人,谢谢你招收了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来荒废四五年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一边说:“念礽是官府培养出来的人才,官府应当用他,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谢谢,谢谢。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说话,我帮着春枝到厨房里去做饭。”说着又转过脸来对桑治平说,“主考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桑治平一时间热血奔流,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来久隐梦魂深处的那个女人。

  她明显地老了。眉梢眼角间爬上了皱纹,皮肤粗黑了,头发也没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显得重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了、粗了。

  当年那个白嫩、鲜丽,走起路来轻盈婀娜,说起话来清脆响亮的她已不复存在了,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而圆,还是那样幽深明净!她没有看出自己来。是的,二十多年来,功名困顿,事业受挫,岁月打磨,时光无情,昔日那个清秀倜傥、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前竟是这样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半百汉子,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何况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当年肃府的那个西席会出现在香山县城,会与她的儿子联系上。毕竟世界太大了,光阴太快了,机缘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对命运存那么高的奢望!

  那么,相认,还是不相认?寻找数千余里,相思二十多年,特地赶来见面却不相认而回,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相认,怎么个认法?桑治平希望过会儿一起吃饭时,她能把他认出来,那将是一个多么喜人的场景!

  到了吃饭的时候,只有念礽兄弟俩陪着,婆媳俩都不见了。桑治平问念礽:“你的母亲和弟妹呢?”

  念礽说:“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她们都不上桌,在厨房里吃。”

  桑治平说:“我去请她们。”

  说完走到厨房边,见婆媳俩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说:“嫂子,听念礽说,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们两个河南人在广东见面太不容易了,请你和你的媳妇一起上桌,我们唠唠家常吧!”

  念礽的母亲抬起头来,笑着说:“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是的。”桑治平换成一口纯正的河南话说,“俺是河南人,听说嫂子也是河南人,咱们是乡亲。”

  这熟悉的声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记忆。她瞪大两只眼睛,凝神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脸上悄悄消失,疑惑在她的双眼中渐渐涌现。多么眼熟的一个人,他是谁呢?

  “好,好,俺是好多年没有遇见过娘家的乡亲了。”她的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慌乱,拉着媳妇的手说,“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饭吧。你哥招上了,这是咱家的大喜事!”

  饭桌上,念礽兄弟一个劲地向桑治平敬酒劝菜。桑治平几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两兄弟热情的举杯给打断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吃饭,分享着儿子的喜悦,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对面投去,趁着儿子们热情敬酒的时候,将主考大人仔细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开始还只是微风吹拂,一池秋水上荡起细细的波纹,接着便是风雨袭击西江、浪花飞溅冲刷两岸,现在则好比午夜时分,南海潮涨潮落,轰然撞击着水中的礁石、岸边的坚岩。

  儿子跟主考大人在说些什么,她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那令她亲切的中原乡音,将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意念,从脑中一丝一缕地勾出,而勾出来的又总是一种苦涩的、辛酸的、怅惘的况味。然而,就在那艰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现过一段短暂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红的、温馨的、暖融融的,永远是她苦难生命中的甜蜜、平凡岁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则是因为有了他。这位主考大人是多么像他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梁,尤其是那满脸灿烂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没错!尽管离别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脸上有了皱纹,腰也比过去粗圆,但大体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应该是他!只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师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时隔二十多年了,难道真有这等共处一室同桌吃饭的巧事吗?

  在她四十余年的日子里,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什么优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还会有这等喜事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这时,突然有一句话传进她的耳朵:“念礽,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京师一个协办大学士家做西席。后来,东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游天下,为的是寻找我的所爱。”

  好比一声春雷,猛然间将她心中的所有雾霾都炸开了。就是他!实实在在、千真万确就是他!老天爷,你真的有眼,竟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圆这个梦。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汩汩流下。她赶紧起身,悄悄走进厨房,蒙住脸,让泪水尽情地流着……

  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多么想冲进厨房,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暖热她的心窝。但是他却站不起来,移不动身子。时光已过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们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男少女,而是为人父为人母的长者,在儿女面前,他们需要庄重,需要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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