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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00章 试办洋务(17)

  他热情地帮助李鸿章修改捐献方案:“杨宗濂的银子不能捐到园工去,这会使太后蒙受不佳的名声,只能说是捐给海防,并且鼓励像杨宗濂这样的人向海防报效,海军衙门单独为这一报效立册。然后,再将这笔银子如数转给颐和园工程。海防费用这两年暂时压一压,支援一下太后,也是好事。过两年园子修好了,太后归政了,我们再大办不迟!”

  由李莲英提醒,经慈禧默认,再借检阅海军的机会由李莲英私自向李鸿章提出,最后奕拍板。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桩经济案子的全部策划过程。从此,由内务府掌管的颐和园工程处,便名正言顺、肆无忌惮地向海军衙门索款。后来又将海军学堂的牌子挂在颐和园大门口,说是昆明湖可用来操练海军。小小的昆明湖能让万吨铁舰纵横驰骋吗?这岂不是笑话!其实,这是在遮掩世人耳目,为的是将园工与海防绑在一起,从而可以更方便地调拨海军衙门的银子。据历史学家统计,从光绪十二年海军衙门正式办公起到甲午年北洋水师消失,九年间,颐和园共挪用海军二千万两银子,占各省协济海军款的三分之二。另外,尚有六百万两银子长期存入户部起息,其息银也用于颐和园。由于存的是死期,海军衙门后来连修筑炮台都不能从户部提取这笔钱。外加上海军捐报效银四百万,也全部给了园工。故而,颐和园工程大约用去海军银子二千五百万。按照当时宫中用工三七开的惯例,实际用于工程上的只有七百五十余万,而一千七百多万的大头则流入各级人员的私囊了。这九年间也即自有海军衙门以来,中国海军就没有再新添一只军舰,致使本来实力已不差的海军后来大大落伍,终于在甲午年被后来赶上的日本海军打得全军覆没。经济上的腐败,导致政治上的失败,最终使得政权彻底垮台。这就是历史留给后人的教训。

  奕匆匆看了几座大炮后,便立即打道回京。回京以后,向太后上了一道禀报北洋、南洋会操盛况,请太后给有功人员以重赏的折子,然后给吏部打了招呼。很快,杨宗濂便接到部文,开除处分,交北洋委用。杨宗濂用二万银子报效海军赎罪的事在官场上引起很大的反响。于是,许多革职官员多方筹措银两,来到海军衙门,请求报效,海军衙门全单照收,这些革员也都重新得到委任。又有许多想很快迁升的在职官员,也带着巨额银子来到海军衙门。不久,他们便主事的得升郎中,郎中的得升道员,道员的得升两司。真可谓银到官到,立竿见影。本来就已溃烂的官场,从此更烂得不可收拾。

  京师又有不少爱抓把柄做文章的言官谏官,他们对李莲英出京参加天津检阅海军一事大为不满。内中有一个不怕死的御史,居然直接给慈禧上折,指名道姓地批评这桩事,又翻出十多年前安德海擅离京城而被杀头的旧事来,提醒慈禧万不可重用宦官以致自乱朝纲。

  这个名叫朱一新的御史像吃了豹子胆似的,竟然敢捋虎须逆龙鳞,惹得慈禧大为恼火,抓住朱一新折子里一句无法证实的话,将他贬为礼部主事。朱愤而辞职,欲回浙江老家终老林下。

  敢于纠劾老佛爷,这实在是一桩骇人听闻,也令人敬仰的举动。朱一新的奏疏尽管邸报不敢登载,还是不胫而走,风行海内。张之洞在广州读到这道奏疏后,不禁拍案叫好:“好多年没有读到如此文章了,有一朱一新,可见京师清流之风未绝!”

  他立时心情激动起来,对一旁的杨锐说:“你以我的名义写封信给他,叫他不要回浙江了,就到我这里来。我聘他为广雅书院主讲,把他身上这种浩然之气带到南国来。”

  杨锐满口答应,正要握笔作书,赵茂昌提醒张之洞:“香帅,朱一新得罪了太后,您把他聘来广州,岂不惹太后生气?”

  刚才是清流旧习一时激发,经此提醒,张之洞猛然省悟:“竹君说得有道理,只是人才难得,广雅书院失去此人,太可惜了。”

  “我看这样吧,”赵茂昌建议,“让梁节庵以朋友身份写封信给他,请他到广州来玩玩。如此方不露声色。”

  “也好。”张之洞点点头。

  不久,朱一新受梁鼎芬之邀,来到广州城,住进广雅书院。张之洞悄悄地到广雅书院看望朱一新,对他的奏疏赞赏不已,并请他主讲广雅。朱一新欣然接受。张之洞为网罗了朱一新这样的人才高兴了好些天。

  这天午后,大根满脸喜气地推开签押房门,高声说:“四叔,恭喜贺喜,姨太太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

  “这么快就生了,不说要到半夜吗?”张之洞欢喜无尽地说,“我去看看!”

  “四叔,过会儿去吧,房子里都是血腥味,要伤运气的!”大根劝阻道。

  “不要紧,我一身堂堂正气,什么血腥味也伤不了我!”

  张之洞急忙走出签押房,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院奔去。

  张之洞已有两子一女,长孙都已五岁多了,照常理来说,他似乎不必如此的欣喜激动,犹如初为人父似的。这是因为一则出于对佩玉的爱,二来他由此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佩玉嫁给他三四年了,先前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佩玉焦急,他也为此不安。这几年来,佩玉以她特有的贤淑,温暖着张之洞那颗在情感上备受挫伤的心,尤其是佩玉的琴声和对准儿的疼爱,更使张之洞时时感受到女性的温馨和柔情,为他繁忙而枯燥的宦务增添了生活的亮色和家庭的情趣。在张之洞略有闲暇、心情宽松的时候,佩玉常常会为他奏几曲。佩玉此时的琴曲,常会激起他青少年时代那种吟诗作赋、临池挥毫的情怀,也同时又让他生出簿书堆积、雅兴殆尽的感叹。在张之洞公务不顺、心情抑郁的时候,他也会叫佩玉弹弹琴。佩玉清清幽幽的琴曲,常能为他引来一泓化外清泉,洗去心头的尘俗和郁结。有一次,佩玉为他弹了一首曲子,那琴声幽冷清越若旷世遗音。张之洞半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面前渐渐浮现出一幅高山深涧、泉水清洌、冷月高挂、猿啼古松的图画来,沉寂多年的创作欲望突然在胸间涌动。

  他问佩玉:“这曲谱有歌词吗?”

  佩玉答:“这是一首很古老的曲谱,我父亲教给我的。父亲说,教他的师傅说过,这曲谱原是有词的,几百年前失传了。”

  张之洞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来为它配上一首新词。”

  他走到书案前,一边磨墨一边凝思。佩玉放下琴过来观看,只见张之洞在纸上写出三个字来:幽涧泉。佩玉问:“这是词名吗?”

  “是。”张之洞说,“我想这一定是古时一位怀有绝大志向、绝高学问而遁逸山林的隐者所作。他借幽涧流泉来象征自己遗世独立的高尚人品,我现在就来模仿他的心绪作一首词。”

  随着一行行字的出现,佩玉轻轻地念道:

  幽涧泉,千尺深,长松磊砢,生乎南山阴。中有美人横素琴,轸有美玉徽有金,清商激越生空林。元霜杀物兮萧森,素月默默兮青天心。哀猿为我啼,潜虬为我吟。牙旷千载,忧思钦钦。抚兹高张与绝弦兮,何怨乎筝阮之善淫,唯有幽涧流泉知此音。

  “好凄美的一首词。”佩玉赞道,“我弹这琴曲的时候,脑子里也隐隐约约地有这种意境,经你用文字这一描摹,就变成可触摸的实物实景了。我想你这首词与那首失传的古词大概八九不离十。”

  张之洞喜道:“认准了就好。你边弹边唱一遍给我听听。”

  佩玉念了几遍之后,已记在心里了,于是重新坐在琴架旁,一边抚弄琴弦,一边轻轻地吟唱起来。果然,词与曲交融,意境更臻绝妙。从此,这首琴曲便为他们两人所共同喜爱,常弹常唱,弹者不倦,听者不厌。

  在佩玉的悉心指教下,准儿现在也能弹得一手好琴,这尤使张之洞欣慰:母亲的琴艺,如今张家终于有人能够传承了,母亲的在天之灵,应可得到些许安慰。佩玉为他做了这么多奉献,但佩玉始终是个姨太太,倘若不生儿子,她在张家就没有地位。佩玉还年轻,自己一定会走在她之前,没有儿子的姨太太,处境是很悲凉的。在为佩玉焦急时,他也对自己的生命力产生怀疑。佩玉这么久不能怀上孩子,这无疑证明自己的生命力已大不如先前。事业才刚刚开始,多少宏伟的设想尚在等待着去一一付诸现实,强健的体魄,旺盛的精力,才是事业成功之本。家有年轻的姨太太,却不能让她怀上孩子,这说明什么呢?张之洞每每想起这事,一丝悲哀便会压抑不住地油然而生。现在好了,佩玉生养了,而且还是一个儿子,她的焦虑可一扫而光,张之洞的自信心也顿时增加十分!

  当张之洞来到后院时,上房门前围满了人,几个女人匆匆忙忙地端盆捧巾进进出出。大家看到张之洞时,忙不迭地贺道:“恭喜,恭喜!”“大人,又得贵子!这是大喜事!”张之洞也破例地双手抱拳,对各位笑道:“谢谢,谢谢!”说罢就要进门。刚好佩玉的母亲捧着一堆血布出来,见到张之洞,吓了一跳,随即满脸堆笑:“大人,请暂勿进去,要看儿子,过会儿包好后抱他出来。”

  张之洞说:“不要紧的,我要看儿子,更要看佩玉。她还好吗?”

  佩玉娘听了这话,很是感动,连声说:“好,好,佩玉没事,托大人列祖列宗的保佑,母子平安。”

  说话间,张之洞已走进了屋,春兰和新雇的小丫头蕉儿在床边检检弄弄。接生婆已给婴儿穿好了衣服,佩玉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接生婆见张之洞来了,犹如献礼似的忙将手中的婴儿递过去,咧开大嘴笑道:“张大人,看看你的儿子,大头大耳,满脸红润,这鼻子眼睛跟大人您一个样,没差一丝一毫。”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佩玉见张之洞不管产房的血气脏乱,这么快就进来了,心里欣慰至极,脸上泛出甜蜜的微笑。张之洞接过儿子,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他仔细地端详着还没睁开眼睛的小脸蛋,舒心地笑了:“说是像我,但更像他妈。他的这张脸长大后,一定比我的脸丰满,不会像我这样尖嘴猴腮的。”

  平时满脸威严的张制台,今天这样当众戏谑自己,大家知道他此刻真的是开心,于是也都放心地大笑起来。张之洞将儿子还给接生婆,坐到床沿上,望着笑意荡漾的佩玉,温存地问:“这会子好些了吗?”佩玉点点头。“都说要等到半夜才生哩,没想到小家伙等不及,赶早就钻出来了。”

  张之洞一句笑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张之洞将佩玉枕边的被角压了压,说:“女人生孩子,好比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回来,母子平安,真是天大的喜事。这几天就在床上好好躺着,叫你娘吩咐春兰和蕉儿多做点活血提神的鸡汤肉汤,多吃点,尽早复原,千万不要伤风受凉。产后空虚,好比一根头发丝点的灯,最是要提防……”

  说着说着,王夫人当年难产丧命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多么贤惠的夫人啊,多么使人高兴的添丁加口的好事啊,孰料转瞬之际,便化为人间最惨痛的悲剧。王夫人含恨离世六年了,六年来,只要一旦想起,张之洞就会痛责不已,仿佛是他夺去了夫人年轻美丽的生命似的。现在又一次面临这样的大事,幸喜生产顺利,而产后的调理也万不可轻视。经历过三位夫人生产、年过半百的张之洞,感到有许许多多的经验、许许多多的叮嘱要对佩玉细说。

  佩玉娘从外面进来,见张之洞还在娓娓不断地说这说那,她很惊讶:从没看到这个八面威风的冷面半老男人,竟然还有如此脉脉温馨、款款深情的一面!

  她走到床边,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小外孙,问张之洞:

  “大人,儿子的名字给取好了吗?”

  “还没想好哩。”

  佩玉娘亲了亲小外孙,充满着对女儿和外孙的无限爱意,说:“大人,你年过五十,再得一子,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佩玉嫁到张家四年了,才生下这个儿子,也是望穿了眼睛。大人,儿子满月时,可要好好办几桌酒,庆贺庆贺。”

  张之洞高兴地说:“那当然,当然。”

  佩玉娘对张之洞的这个答复很满意,她把小外孙放进女儿的被窝里,让他跟妈妈并肩睡觉,然后摸着婴儿红扑扑的脸蛋说:“小乖乖,跟妈妈睡觉,父亲大人已答应了,满月时给你摆大脸!”

  佩玉把儿子紧紧地抱着,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眼看着这一幅母子连心图,张之洞心里也格外觉得温馨平静。闲暇时读读好的诗文,欣赏古玩古画,或是登山临水融于造化之中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往往有一种平和的感觉,但那是外界的引发,而此时的这种感觉,却是从心灵深处所发出。细细地品味,这中间有很大的不同。是的,这是人类对新生命的欢喜接纳,这更是人类对自身生命延续的一个本能企盼的满足。人的生命的价值,岂是无血无肉的外物所能比拟!这宇宙万象、世间万物,一旦离开了人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为越南战争结束后的遗留问题,如冯氏父子的赏赐授职及所募十八营团勇的奖恤遣归,刘永福与黑旗军的妥善安置,为远道来粤的湘、淮军的遣散,为广州城几家洋务局厂的早日开工等一系列大事小事,张之洞忙得一天到晚团团转,竟把为儿子办满月酒的事丢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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