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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01章 试办洋务(18)

  这天晚上,当佩玉再次提起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佩玉并不是一个很俗气的女人,她赞同母亲的意见,希望丈夫热热闹闹办满月酒,除开对儿子的疼爱外,也想借此为自己赢得脸面。受过诗书教育的佩玉,孀居之后,仍然抱着宁愿为人清贫之妻不愿做人富贵之妾的素志,当初纯是为张之洞挚爱琴艺之心所感动,做了张府的姨太太。尽管上面并没有正室在堂,她实际上是督署后院之主,但因为名分上始终只是姨太太,她的心态总免不了有失衡之感。她希望能有一次风光的机会,让她扬扬眉、摆摆脸,真正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接受众人对她的恭贺、对她的祝福。自从得知怀孕之后,她便想到孩子做满月是个好机会。倘若生个女儿,只在督署里办个三五桌就行了;倘若是个儿子,她巴望丈夫能在广州城里的酒楼上,开它二三十桌筵席,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她李佩玉生了个儿子,张制台又添了一脉香火。

  “佩玉,我想我们不办满月酒算了。”

  张之洞用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儿子的脸蛋。儿子的名字在三朝(三朝:又称“请三朝”“三朝酒”。旧时汉族以及部分少数民族育儿风俗。婴儿出生后第三天所举行的礼仪,包括设酒宴请和介禳仪式。有的地方要给婴儿沐浴,脱去利市衣,换穿新衣,并设宴欢庆,欢迎婴儿来到人间,故又称“洗三”。)时给取定了,叫仁侃。小仁侃瞪着乌黑发亮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留着尺把长黑黄胡须的半老头儿的脸,眨都不眨一下。看着儿子这副粉饼肉团似的模样,张之洞舒心畅意地笑了。

  “为什么?”佩玉大感意外,心里已有几分不快,“是因为他是小妾生的,就不摆酒了?我的身份虽贱,他却是你的亲骨肉!”

  佩玉越说越委屈,竟然止不住流下眼泪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佩玉。”张之洞拿起枕边的绸巾,为佩玉拭去眼泪,“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妾看待了,整个家务钱财不是都交给你了吗?除开名分外,你和哪家的正室夫人有一点区别?快别哭了,你在坐月子,女人在月子里一身骨头都是散的,千万别伤着身子。”

  这几年来,张府的家务一直是佩玉在主持,油盐柴米,雇人用钱,都是佩玉说了算,连仁梃、准儿兄妹的吃穿零用钱也都是由佩玉来安排。应该说,佩玉是个有职有权的主妇。想到这里,佩玉的怨气消了许多,说话的口气和缓下来:“那是为什么?”

  “佩玉,我告诉你吧,仁权是头生子,他都没办满月酒。为什么,因为那时清贫,我虽是翰林,但是有名的穷京官,办不起酒。仁梃满月虽说是办了几桌,但那是在臬台衙门他外公家里办的,自己家其实也没办。他们都是太太生的。”

  “正因为是太太生的,不办可以。”佩玉插话,“仁侃是姨太太生的,若不办,会有人说闲话。”

  “闲话不闲话,不要去管他,倒是那天你母亲说办满月酒,我是满口答应的。不只是为儿子,更主要是为了你,我是想好好地为你祝贺一番的。”

  这几句话,说得佩玉心中的怨气已减去了八成。

  “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以不办酒为好。”

  佩玉凝神望着丈夫,没有作声。她在认真地听着。

  “这没有别的,不是因为你和仁侃,而是因为我,是我不该做着两广总督。”

  张之洞离开床沿,在屋子里一边慢慢踱步,一边缓缓地说道:“在广州城里,有多少官吏怕我畏我,又有多少官吏想靠近我巴结我,更有多少商人想讨好我买通我,假若我张某人为儿子做满月酒的口风一传出,广州城数以百计的衙门、数以万计的官吏、数以千计的商行、数以十万计的商人中那些怕我畏我、想靠近我巴结我买通我的人,都会借此机会送重礼以达到他们的目的。官吏们拿的是民脂民膏,商人们拿的是敲诈盘剥,这样的礼物送到总督衙门,即使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我也是不敢拿、不愿拿的。上有神明,下有祖宗,我张之洞拿了心里不安呀!”

  穷苦塾师家出身的佩玉,深以丈夫的这番话为然,她已在心中点头赞同了。

  “官吏中也有清官廉官,商人中也有正经买卖人。我若办满月酒,他们要是送礼,又于心相违,若不送,怕我对他们有别的看法。”

  佩玉对这几句话很有同感,因为她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耿介的穷书生,时常为世俗的礼节而烦愁。

  “更重要的是,广州城里,还有上百万的黎民百姓在瞪大眼睛看着我。眼下贪官污吏遍布全国,他们利用各种机会巧取豪夺,中饱私囊,借升官调迁、祝寿吊丧、生子添孙、娶妇嫁女等大办酒席,广敛钱财,这种手法比比皆是,形同公开。假若我张之洞办满月酒,即使申明不收人一文贺钱,又有谁会相信呢,我半世清名岂不毁于一旦?这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今后在两广想再要整饬官场,廉洁官风,那就没有人听了。我这个两广总督,岂不成了一个尸位素餐、形同虚设的木偶?”

  佩玉心里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丈夫说得有理:为了一个小小的虚荣,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利!佩玉呀佩玉,你真的是一时糊涂了。

  “所以,我张某人生长子、次子时,没钱不办满月酒,生三子时,有了钱也不办满月酒。佩玉,望你能体谅我,成全我。”

  “你想得周到,仁侃这个满月酒就不办了。”佩玉诚恳地说。

  “你真正是我的贤内助!”张之洞为佩玉的深明大义而感动,重新坐到床沿上,满眼含情地望着佩玉在亲吻儿子的脸蛋,心里充满浓浓的天伦之乐。

  过一会儿,他又对佩玉说:“你这样贤惠,令我钦佩,这几年来操持家务,也很辛苦,现在又生了仁侃,为张门添丁,我理应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还是要让你母子热闹一番的。”

  “哦,那太好了。”佩玉又兴奋起来,“你有了别的好法子?”

  张之洞笑着说:“你等着那一天看吧!”

  佩玉也不再打听,存了这个心,从第二天起便仔细观察,看张之洞如何让他们母子热闹一番的。

  十、以中国百姓第一次看见电灯的喜乐来庆贺儿子的满月

  这一天清早,佩玉见大根装束停当,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便问:“你到哪里去?”

  大根答:“到黄埔港去买松树。”

  “到黄埔买松树做什么?”

  “四叔说,他那年去黄埔看张轩帅,见北岸牛山上有一片好松林,他当时尚未在意,这些年来却发现广州城里几乎见不到松树。四叔说,他平生最爱松树,要我去黄埔牛山买两株好松树来,栽到督署衙门空坪里。”

  当年晋祠内松柏森森,一派肃穆景象,令佩玉怀念不已。眼前的确是不见松柏,经大根一说,佩玉倒真觉得是一个遗憾。“四叔跟你说过,要买什么样的松树吗?”

  “四叔说,不要弯弯曲曲奇形怪状,也不要稀罕少有、品种名贵的,要选两棵主干粗直,形体端正,让人看着觉得有一股堂堂正气就行了。”

  佩玉听了很高兴,这种选材主张也合她的心意,又问:“买大的还是买小的?”

  “四叔说,尽量买大的,大的气派足些,但一要考虑到容易成活,二要考虑到好搬运,要我跟当地农民好好商量。”

  “好,你去吧!”佩玉心想,老爷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今儿个倒有闲心来美化环境了。看来,仁侃的确给他带来一份好心绪。

  下午,赵茂昌领着几个木匠和泥灰匠来修缮幕友堂。幕友堂在督署大院的西侧,中间一个大厅堂,四周有十余间小房,这里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办事之处。幕僚原本是古代将帅用兵打仗时,随军住在帐幕中的军事参谋、书记等人的通称。后来,地方大员因衙门属官定制有限,忙不过来,便把将帅们的做法学过来,聘请一些人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等事务。因为是学的军营一套,名称也便跟着叫幕僚。这些人不属朝廷命官,是衙门主人请过来的,合则留,不合则走,类似朋友的关系。所以主人都客气地叫他们为幕友。清代末年,内乱频繁,地方大员担负着繁重的军政责任,故聘请幕友之风大盛,各省督抚都有一个庞大的幕友队伍。此中最为有名的当然要数曾国藩的两江督署的幕僚班子了,那里集中着数百名行政、军事、理财、科技等当时的第一流人才,号称天下人才渊薮,甚至还有朝廷人才不及两江的说法。

  两广地处中国南大门,近几十年来又是与洋人打交道的冲要之地,故两广督署的幕僚也不少,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三四十号。由于桑治平与张之洞的特殊关系,来到广州后,他实际上成了幕僚长。前一向他和蔡锡勇用招贤榜的方式招来了六十余名洋务人才,这中间绝大部分到了局所,只有陈念礽等五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留在督署做幕友。过去的幕府科房都以朝廷六部命名,即吏科、户科、兵科、工科、刑科、礼科,现在这六科外再增加两科,即以蔡锡勇为头包括陈念礽等五人在内的洋务科,以辜鸿铭为头的翻译科。

  赵茂昌将这些幕僚暂时安置到别的房屋里办事,指挥工匠们将幕友堂全部修整粉刷,又特别从中挑选一位手艺高巧的细木工匠,要他按照张制台的墨迹为幕友堂做一块横匾。

  过几天,佩玉又看到督署里来了一位怪人,和辜鸿铭差不多,粗看起来像是一位普通的师爷:瓜皮帽,长袍马褂;细看却又像个洋人:高鼻梁、白皮肤,瓜皮帽檐露出的竟是金色的头发。但又听他一口纯熟的中国话,和张之洞边走边亲热地交谈着。佩玉心里很纳闷,这是个什么人?

  刚好桑治平到后院来找他的太太柴氏——这段时间,后院事多,柴氏常来帮帮佩玉——佩玉便问他。桑治平说:“那是个英国牧师,名叫李提摩太。早在山西时,制台便和他成了朋友。前几天到了广州,特地来看望老朋友。他向制台推荐一种机器,制台很高兴,立即委请他到香港去买。”

  “什么机器?”

  “电灯机。”

  电灯机是什么机器,做什么用,佩玉弄不清楚,她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再过几天,便有马车拖来又大又沉的铁制机器,连同一卷一卷细长的绳子。跟着机器来的,除李提摩太外,另有两名洋匠。三个洋人在衙门里住下来,在幕友堂里里外外忙碌了四五天,有时又传来一阵阵“叭叭叭”的响声。佩玉因身子尚未完全复原,也没过去看。接着大根买的两棵松树也运进来了,遵照张之洞的吩咐,这两棵松树栽在幕友堂大门前左右两旁。

  又过几天,眼看明天就是满月的正日子了,究竟怎么热闹一番,张之洞仍未透露。夜里,佩玉忍不住问丈夫。张之洞笑着说:“明天晚上,我要让你看一样你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你有许许多多的惊叹和兴奋。”

  会是什么东西呢?会给我送一个稀世珍宝,一套华贵衣服,或许是给侃儿送一个世所罕见的玩具?这些都有可能使观者惊叹和兴奋。佩玉想了很久,到底没有想出个什么东西来。

  第二天上午,幕僚们搬进了修缮一新的幕友堂。只见门窗都油上了新漆,墙壁被石灰刷得洁白如雪,地面全都嵌上一色青砖。众人站在案几边,环顾四周,立即生发出一种舒适清爽之感。

  尤其是大门口的那两棵新移来的松树,约有二人之高,合抱之粗,虽不很高大,却主干挺直,侧枝劲秀,针叶茂密而深绿,给幕友堂平添一股雄壮之气、威严之姿。幕僚们人见人爱,人见人喜。

  到了下午,桑治平对众位幕友宣告:吃了晚饭后,各位还请到幕友堂来一下,晚七时,张制台将亲自主持幕友堂挂匾仪式。到时备有茶点,还将请大家看一样洋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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