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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34章 外宾访鄂(5)

  “不错,那一定是煤。”张之洞大为高兴起来,“铁政局的洋矿师说:有的煤就在表层,叫露天煤,普迹寺的黑石块很可能就是露天煤;露天煤烧完了,他们不知道往深里挖。你的想法很好,看来你们浏阳会有大量的煤。”

  “我就是这样想的。”谭嗣同脸上泛起真情的光彩,“所以,我想请行家去我们浏阳查勘,说不定除煤外,可能还有铁、铜等矿石。我们把这些地下的宝藏挖出来,不就给浏阳百姓带来财富了吗?”

  “好好,我支持你。你什么时候去,我叫铁政局派两个英国矿师陪你去,帮你查勘。若有的话,今后就在浏阳再建一个煤矿局,由湖南巡抚衙门来负责办。若他们不热心的话,你再找我,我来办。挖出的煤就运到武昌来炼铁,无非就是远一点,多点运费而已。”

  这番话顿时把两代人的心拴到一块。谭嗣同心里涌现出一股多年来少有的痛快,他敞开胸怀对张之洞说:“大人,晚辈跟你说句心里话,这办算学馆、开矿,我以为尚是第二位的事,要使老百姓富裕,国家强大起来,第一位的是要变革维新。变革维新的榜样便是西洋各国,开矿炼铁造机器制枪炮等是具体本事,当然要学习,更要学习的是他们的政令法律,也即是说我们要来一次新的变法,变革祖宗成法。如此,中国或许有希望。否则,任何好的技艺到了中国来都会变味,犹如橘变成了枳。”

  “变法”,一听到这个词,张之洞立即想起了车裂的商鞅、放逐的王安石、鞭尸的张居正,这可不是随便谈论的话题!谭嗣同布衣青年,他可以童言无忌,身为封疆大吏对这等大事是不能随便说的,他决定转一个话题:“橘过淮北则为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说。老夫听杨锐说,你文思敏捷,为文下笔千言,吟诗七步成篇。”

  “叔峤夸奖了。”谭嗣同笑了笑说,“不过,若是不以太高的标准来要求,随便吟一两首还是可以的。”

  “好。老夫就试试你如何?”张之洞指了指对面书架上的西洋座钟,“你就当着我的面,用一刻钟的时间吟一首七律。”

  “请大人赐题。”谭嗣同毫不含糊地说。

  张之洞略思片刻:“就以眼前之景为题,吟一首《登黄鹤楼览武汉形势》吧!”

  “晚辈领题了。”谭嗣同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吭声,呆坐在木靠椅上,面无表情,两只略为下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座鎏金发亮的洋钟。张之洞望着瘦小的谭公子,觉得他眼下这个神态绝不像达官贵公子的模样,那木讷的面容,像是内心愁苦的入定僧;瘦小的身材,像是终年饥饿的放牛娃;那微凹的双眼,像是荒山坡上的两只小洞穴。张之洞越看心里越不好受:这孩子要么是心灵上蒙有常人所没有的极大创痛,要么是体内藏有未察觉的暗疾隐病,或许难保永年……

  “大人,晚辈借你的纸笔用用。”正在张之洞胡思乱想的时候,谭嗣同已起身了。

  “好,好。”张之洞也跟着起身,指着书桌上的文房四宝说,“你写吧!”

  谭嗣同来到书案边,提起笔来,蘸了墨后,在一张空白信笺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张之洞跟在他的身后看,一边轻轻地念着:

  黄沙卷日堕荒荒,一鸟随云度莽苍。

  山入空城盘地起,江横旷野竟天长。

  东南形胜雄吴楚,今古人才感栋梁。

  远略未因愁病减,角声吹彻满林霜。

  谭嗣同放下笔,拿起诗笺,双手递给张之洞:“大人是诗界巨眼,晚辈献丑了。”

  “不错,不错。”张之洞接过诗笺说,“这首七律通篇都不错,尤其首联两句最好。前人说陈思王最攻起调,看来你写诗学的是曹植一路。接下三联略嫌伤感了点。年轻人嘛,虽有点坎坷挫折,毕竟年富力盛,前途远大,宜乐观激扬为好。这种忧思重重的风格,大概也是受曹植的影响吧!”

  谭嗣同说:“大人所论极是。我在吟诗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单失群孤立无援的小鸟,随着浮云在莽苍苍的天际上吃力地飞呀飞呀,不知何处是归宿。”

  “哦!”张之洞敛容望着谭嗣同,一时无语。他做学政多年,学生数以千计,像这等身处富贵之家而忧心忡忡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原本想叫仁梃与嗣同交个朋友,以便仁梃有一个文武兼资的同龄榜样,但此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这个思想不羁而心绪愁苦的抚台公子给儿子带来不利的影响。

  这时,梁敦彦急匆匆地走进来,附着张之洞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只见张之洞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对谭嗣同说:“四少爷,老夫有急事要办,对不起了。回去后转达对令尊大人的谢意,请他多休息几天,待病完全好后再办公事不迟。”又对大根说,“你送送谭公子。”

  三、古老的苏格兰情歌,勾走了辜鸿铭的魂魄

  送走谭嗣同后,梁敦彦又回到小书房,关起门来将刚才说的事对张之洞说了个详细。原来,他说的这件事发生在辜鸿铭的身上。

  自从谅山大捷前夕,辜鸿铭从香港来到广州,进入两广总督幕府以来,已经在张之洞身边八九年了。从两广到湖广这八九年间,他的身份是翻译科主办。主要做的事情,一为充当总督衙门与广州、汉口的英、美等国领事馆的联络与翻译,二是检索每天送到衙门里的各国洋文书报,将重要内容摘录出来交给张之洞。张之洞对此事很重视,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阅读辜鸿铭昨天为他准备的洋文报刊摘录。辜鸿铭的本职事情做得很好,无可挑剔,但他的缺点很多,常常成为幕友们议论的对象。

  要说辜鸿铭这人,也可真说得上总督衙门一道独特的风景。首先是他的那副中西结合的古怪模样引人注目,这点自不必提了,单就他那一身打扮、那一副神态,也格外招人议论。

  他一年到头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他说他走遍全世界,唯有这种服装最高雅、最舒服。这一高论博得周围人的一致赞同。但大家看不顺眼的是他脚上穿的不是人们通常穿的厚底布鞋,而是地地道道的洋人穿的皮鞋。

  另一特色便是一根西洋拐杖不离手。中国人非老者不策杖,辜鸿铭初进督署不过二十几岁,便一天到晚提着一根拐杖,很令人看不惯。同寅问他,他回答说拐杖不是为帮助走路,是一防歹人,二防恶狗。久而久之大家也看出了,他其实也不是防歹人恶狗,而是故意做出一种异于别人的做派。

  每天早晚两次,人们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瘦高,两肩后仰,右手拿一根不停晃动的手杖,脚底下不停地发出“嗒嗒”的响声,一副趾高气扬眼中无物样子的怪人,不用问,此人即辜鸿铭。他那高视阔步、不加检束的神态,与幕友房里其他人的谦卑收敛、彬彬有礼形成鲜明的对照。辜鸿铭刚来的那一段时期里,大家都不喜欢他,很少有人跟他交谈。

  但后来,幕友们慢慢发现他的许多可爱之处来。首先是他特别勤勉敬业。他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走。他一天做的事比谁都多,却从无一句怨言。再则是他特别坦诚直爽,表里一致。他有话当面说,从不背后说人的不是;说起话来是清水观鱼、竹筒倒豆,既不掩饰,也不留几分。凡事说了就过去了,不藏心里,不记仇恨。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的中国学问的进展之快,使得幕友房的许多耆宿惊叹而自愧不如。

  刚进督署那阵子的辜鸿铭,不要说中国学问了,就连中国话也讲不地道,写出的中国字来,不是少腿,就是缺胳膊,要边看边猜才能认全。幕友们在一起闲聊时,常常会说起前代旧事,本朝掌故,辜鸿铭听了很有趣,但他插不上嘴,因为他几乎不懂中国历史。大家也会津津乐道唐贤的诗宋人的词,辜鸿铭常会为那些美丽的诗词而入迷,但他也不能置喙,因为他知道的前人诗词很有限,至于同僚们的诗词唱和酬答,他更是沾不上边。

  他终于认识到,离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还差得太远,尤其在这人文荟萃的总督衙门,更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辜鸿铭是个极为好强的人,既然回到中国,既在督署做事,就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士人。他不能容忍自己这种被人讥嘲落在人后的状态。十多年的西洋求学史,使他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有充分的信任,他决心在很短的时间内迎头赶上。他更坚信只要有个三五年的攻读,他就可以在中国学问上,超过周围这一批自认为才学满腹的书生。

  有人告诉他,求中国学问,不用找别人,身边的总督便是中国学问的泰斗,无论经史子集,无论文章诗词,他都是当今海内少有的大家。于是进督署半年后的一天,他走进签押房,问张之洞,欲探中国学问之宝,路在何处。张之洞送他一套自著的《轩语》,说你先读读这本书,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辜鸿铭将《轩语》捧回,每天傍晚从督署回家后便挑灯夜读。全书不到三万字,他反反复复读了十遍,大部分都能背下来。这部为四川学子撰写的书浅近平易,语言流畅,很好诵读。每天晚上,仿佛张之洞手执教鞭,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讲士人的德行、人品、志向,讲读书作文,讲经史,讲诸子百家,一步步地将他领到中国学问的门槛边。他想象里面一定是一片花香鸟语、祥云景星(景星:古代占卜星象者常常提及的所谓吉祥德瑞之星。景星出常于月末月初,代月生光以照明。古代占卜星象者对景星说法很多,要言之,景星为吉祥之星,是君德臣贤国泰民安之兆。)的极乐世界,他急盼张之洞带他早日跨过门槛去领略其间的万千风物。

  一个月后,他将《轩语》送还给张之洞,请求总督再予赐教。于是张之洞又送给他自己的另一部著作《书目答问》,对他说,两个月后再来见我。

  一连六十个不眠之夜,辜鸿铭沉浸在《书目答问》之中。他敬佩总督的博览群书,好学深思,他又惊叹自己的祖先原来为他准备了如此多的文字财产。他愧疚自己的浅薄无知,却同时又在这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面前困顿迷惘:这么多的书如何读,莫说一辈子,就是十辈子也读不完呀!至于穷究深研,更是无从下手。茫茫书海,舟楫何在,航线何在,彼岸何在?绝顶聪明的中西混血儿被自家的学问所震慑了,从一向狂傲自信的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感来。

  张之洞听完他的这一番感慨后,对他这种渴求上进的心甚是满意。他看出这是一个罕见的值得培植的人物:此类人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才,颇为类似古代的王勃、李贺,是异才鬼才,不常出,不易见,乃可遇而不可求。张之洞在《书目答问》列举的二千二百余种书中圈出五十个书目来,其中包括十三经、二十四史、老、庄、韩、荀、楚辞、文选及李、杜、苏、韩等人的诗文。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五年的功课,把这五十种书读懂读熟,你的中国学问的基础就打下了,但这还不等于你就是一个有见识有本领能办大事的人。在中国,读熟读懂这五十种书的数以万计,但其中真正能做大事的却微乎其微,这中间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读通了还是没有读通。能不能通,通到什么程度,这不仅在勤于阅读,更在于有没有天赋。古人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存乎一心之妙,不关乎后天的学习,而在于先天的禀赋。你先不去管这些,先去读吧。每一个月可到我这儿来一次,我抽出半天来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从那以后,辜鸿铭就一头扎进中国文化的经典。每隔一个月,他便带着平时所积累的各种问题,向张之洞请教。张之洞每问必详尽作答,毫无倦意。每次都让辜鸿铭满脑袋疑惑而来,一肚子欢喜而去。冬去春来,星移斗转,辜鸿铭在中国学问的海洋里扬帆猛进,破浪前行。

  或许是因为从小漂泊海外,亲身感受过异域的冷漠,因而爱国情感比国人更强烈;或许是熟谙西方文化,深知其炫人光芒下的阴暗面;也或许是一种天生的本性,促使他易于认同、乐于皈依东方精神,总之,辜鸿铭一旦进入中国经典后,就完全被她博大的胸襟、玄妙的智慧、迷人的魅力所折服。就像多年浪迹江湖、饱受辛酸的游子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憩息于宁馨的家园,辜鸿铭在这里得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不仅认为华夏文化是世界伟大的文化,甚至认为是西方不能望其项背的文化。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认识,到处都说,逢人便讲,以至于到了偏执极端的地步。

  那正是洋学问仗着坚船利炮,以它磅礴不可阻挡的气势向东方涌来的时候;是朝野上下竭力巴结讨好西方列强的时候;那也是崇洋媚外情结在年轻一代的心里悄然滋长的时候。辜鸿铭以在海外二十多年,通晓十国洋话的身份而表现出的这种态度,令人惊讶,使人不可理喻。但张之洞对之特别欣赏。他常常当着众幕僚的面夸奖辜鸿铭,不仅夸他敬业勤学,更夸他这种崇尚中国学问的态度。张之洞对幕僚们说,不要看我张某人天天在办铁厂、买洋人机器,看我口口声声在说向洋人学习,其实我学习的只是洋人的技艺,是拿来为我所用,要说真正的学问,西方岂能比得上我泱泱中华。我们的学问好比长江大河,他们顶多只是湘江汉水;我们好比是汪洋东海,他们顶多只是云梦洞庭;我们好比参天大树的主干,他们顶多只是一些枝枝叶叶而已。

  有了总督大人的支持,辜鸿铭的这种态度更为坚定了。也由于辜鸿铭以亲身经历在总督面前揭露西方的薄弱短处,同时也更使张之洞认为自己对中西文化的这种比较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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