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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35章 外宾访鄂(6)

  现在辜鸿铭已把中国的学问拿下来了。幕府的师爷,无论是谈经史还是谈诗文,他辜鸿铭都可以与他们谈得融洽而深入。由于他的过人聪明和机警,他常常会冷不防地出些怪点子来卡住那些侃侃高谈的师爷,让他们突然噎住以至于翻白眼,于是他和周围的人便会捧腹大笑,其乐无穷。人们早已不敢小视这个辜洋务了,他不仅是个中西杂交的混血儿,他更是一个中西会通的学者。

  除了满腹中西学问外,人们发现他还有一个独特的性格:风趣幽默。在中国的士人中,不乏学富五车的耆宿,不乏博古知今的通人,不乏七步成诗的捷才,更不乏刚正严谨、矜持稳重的君子,但少见风趣幽默的快乐人。这或许是中国文化的特征,然而,这的确是一个缺陷。

  公务闲暇,辜鸿铭常常会将他自己所编造,或从外文书报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说给大家听,又时常会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怪论,成为众人饭后茶余叙说不休的谈资。

  有一天午饭后,众师爷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喝浓茶抽水烟,一边天南地北瞎聊天。辜鸿铭对众人说:“我在洋人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趣谈,诸位要不要听?”师爷们见辜洋务要说外国人的故事,立刻来了兴致。大家围在他的身边,敦促他快讲。

  他说有个英国人叫濮兰德,曾在总税务司赫德手下做过几年录事司,平时爱给英国报纸上写点中国风土人情,但大多是皮相之见,无甚看头,只有近日写的一篇议论中国官员衣服上的黼黻[黼黻(fǔfú):汉族服饰。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黼,黑白相间作斧形,刃白身黑;黻,黑青相间作形。]小文颇值一读。濮兰德说,西洋跟中国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为了打通中国市场,西洋费了很大的力气,耗费数不尽的军饷。在战场上西洋每战每胜,中国不是对手,但是到后来与中国官员办交涉,却又每一次都处于下风,反而是中国获胜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西洋人纳闷不解。要说中国官员的才智胜过西洋人吗?他们一个个都木木讷讷笨头笨脑的,即使叫这些人去给西洋人看门都胜任不了。要说中国官员品行胜过西洋人吗?他们一个个都虚伪贪婪,见钱眼开,人品实在卑污。但就是这种无才缺德的人,为何西洋的钦差领事一和他们相遇,便心里恐惧,惶惶不安,最后在中国人步步进逼中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使本来该得到的好处大大减少呢?西洋许多专家研究来研究去,都不得其解。最后让这个濮兰德给解开了。原来,这是中国官员衣服上的黼黻在作怪。他说中国官员衣服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纹,其实都是人所不识的咒语。这些咒语包围着一个个不同的动物图案,一旦与外国人谈判,这些咒语便会自动驱使动物图案发出磨牙般的尖刻声音。这种声音使得谈判的西洋人头脑发涨、神态昏乱、恐惧发抖,宁愿吃点亏早点结束谈判,摆脱痛苦。濮兰德说,他问了许多有过和中国官员谈判的西洋领事钦差,都说听到过这种令人恐惧的磨牙声。所以,他向西洋各国政府建议,今后,若与中国官员们谈判,不准中国官员穿他们的官服,要他们改穿我们的窄袖短衣,耸领高帽,他们的鬼魅伎俩就无法施展,我们在谈判桌上就不会吃亏。

  众师爷听后都开怀大笑。他们明知这是对洋人的调侃,却乐意用来暂抚被洋人伤害的心灵,求得一时虚幻的自慰。

  又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师爷在做事的时候,突然放了一个响亮的炸屁,安静的文案房经此干扰,立时不安静了。隔壁房间的辜鸿铭也听到了,他端起一杆紫铜小烟壶慢慢地踱过来,对众人说,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

  有个西洋人名叫轨放得苟史,是个研究格致学(格致学:格物致知之学。清代后期中国知识界对西方传入的物理、化学、天文、地质、高等数学、动植物等自然科学的统称。同治以后所办新式学堂均设此科。)的专家。因为听说近年来中国南方各省常患瘟疫,死了许多人,他心里怜悯,想把瘟疫病源找到,对症下药,抢救得此病的无辜中国人。他游历瘟疫盛行的几个省份,详细调查研究,最后终于弄清楚了。轨放得苟史说,中国的疫症来源于狗屁。狗之所以放屁,是因为狗得了病。而狗之所以得病,是因为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在狗的肚子肠子里发热作烂,狗性本凉,凉热相杂,则成结滞之病。狗一得此病,五脏六腑中的污秽之气便不能下通,积久为毒,郁而成气,毒气从狗的肛门里排出,则成了狗屁。狗屁蔓延,瘟疫发作。

  众师爷听了这个故事,笑得前俯后仰。那位年轻师爷笑后说:“辜洋务,你是骂人不着痕迹,骂我放的是有毒气的狗屁。”

  辜鸿铭却正色道:“年轻人,你理解错了,这位轨放得苟史先生的故事,不是骂放屁的,而是讽刺今日中国做官的人。他的本意是说今日中国百病丛生,皆由管理者不当,而这些管理者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人。”

  幕府师爷们大多有点真才学,只是官运不济,不能自己掌印把子,嫉妒之心由此而生。想得到而又得不到,所以对于官场,他们比普通百姓更为反感,故而他们听了辜鸿铭这个“狗屁不通”的故事十分开心,广为传播。没有多久,武汉三镇的官场里都知道西洋有个研究狗屁的轨放得苟史的人。

  辜鸿铭便这样常常给周围那些拘谨有余、放松不够的师爷带来乐趣,慢慢地大家也就不把他的古怪高傲太当成一回事,而愿意与他往来。

  后来,幕友们又发现辜鸿铭的另一大缺点:贪女色。他已经有了妻子,并且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两夫妻感情很好,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女色,这是男人的常见病,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辜鸿铭喜欢的不是在容貌上,而是在脚上。兴许是在西方时间久了,从小长到大,他没有看见过缠足的女人。一踏上故国的土地,看到的都是裹成三寸金莲的女人,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颤颤巍巍。在辜鸿铭的眼里,这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妙、最不可言状的形态,相比起来,西方女人那种大步流星的动作,就显得非常粗野,缺乏美感。他太太的脚比一般女人的脚都要小,故他特别喜欢。他在外面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是些长相一般而脚特小的女人。辜鸿铭并不隐瞒他这种独特的嗜好,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讥笑,我行我素,任性所为。关于男女之间的结合,辜鸿铭还有一个奇怪的观点:一个男人娶几个女人是天经地义的。男人好比茶壶,女人好比茶杯。一把茶壶必须配几个茶杯才合适。反过来,一个茶杯配好几把茶壶就不合适了。辜鸿铭的这个比喻貌似有理,其实荒诞,但它新鲜有趣。一经出口,立时传遍三镇,很快又传到海外,成为当时中国的一句名言。这次梁敦彦告诉张之洞的事,就是因为女人而引起的。

  三个月前的一个假日,辜鸿铭过江到汉口去玩,信步闲逛到江汉关旁边,被一栋乳白色的小洋楼吸引住了。这小洋楼上下两层,外形酷似苏格兰的民居风格,辜鸿铭猜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位英国人。

  洋楼用一铁栏杆围着,沿栏杆的是一排三尺来高修剪整齐的油绿女贞树。女贞树旁种着十多株郁金香。时正初夏,郁金香枝上绽开一朵朵美丽的花儿。鲜花翠叶围绕着乳白色的墙壁,组成了一幅色彩谐调的图画。这曾经是眼中再熟悉不过的风景了,不料今日在汉口的长江边见到。辜鸿铭久久地伫立在铁栏杆外,望着这一切,昔日苏格兰群岛的风光顿时在脑海里复活:小小的山包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草,草中点缀着各种黄白红紫小野花;一阵轻风吹过,青草低伏,野花摇晃几下后又挺直起来,让人觉得那不是小花,更像上下飞舞的彩蝶。远处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雪白的飞絮飘浮在与海水一色的天幕上,亮丽得如同刚从田里摘下的棉花。几只小鸟欢快地穿过头顶,落在一幢造型怪诞的小楼顶上,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阵悠扬的歌声从远远的海滩边飘了过来,辜鸿铭仔细地聆听:

  夏日的和风吹动着我的丝裙,

  我来到河边放一只纸船,

  船上载着我写给他的信。

  远行的河水啊,

  请你将信送到福思湾,

  让他知道我有一颗火热的心。

  秋天的果园到处是一片亮晶晶,

  我摘了一只苹果亲了又亲。

  远飞的大雁啊,

  托你将一片苹果送到福思湾。

  那红红的果皮是我的唇印,

  那香甜的果汁,

  是我们成熟的爱情。

  又是露莎在唱歌。露莎是一个牧羊少女,她每天早上迎着朝霞,唱着牧歌,将一群绵羊赶到山坡下吃草。每天傍晚她追着夕阳,唱着牧歌将羊群赶回家。露莎的活泼可爱,引起了正在爱丁堡大学求学的辜鸿铭的注意。十九岁的辜鸿铭风度翩翩情窦初开,他终于爱上了这个牧羊女,牧羊女也喜欢这位炽热似火的外国学子。每天一早,辜鸿铭走出学校大门,在路边迎接前来牧羊的露莎。傍晚他又特地送露莎走一段很长的路程,直到看见露莎的家门才返回。他们唱情歌小调,谈爱情诗篇,说庄稼收成,讲校园生活。他还对她谈那遥远而亲切的槟榔屿,谈自己从没去过却神往已久的东方古国。在异国他乡枯索的求学岁月里,温柔多情的露莎给辜鸿铭带来多大的慰藉和欢乐啊!他暗地下定决心,毕业后,寻找一份工作赚了钱后就来娶露莎。岂料两个多月后,露莎流着眼泪告诉辜鸿铭,她的父亲说他是个中国人,中国贫困野蛮,男人头上拖着猪尾巴,女人脚裹得小小的,不能嫁到那里去,逼她嫁给一个小厂主的儿子。露莎不能违背父亲的意志,明天就要离家出嫁了。露莎动情地说,她将永远记住这段珍贵的感情,永远不会忘记他。辜鸿铭怔怔地听着,不知说什么好。露莎父亲的态度强烈地挫伤了这位混血儿的自尊心,在他的潜意识中,或许那时便种下了厌恶西洋渴望回到自己家乡的心思。从那天以后,辜鸿铭再也没有见到过露莎了,但露莎给他的爱情和分别时的深吻,却永远留在他的心中,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突然,江面上飘过来几滴雨点,辜鸿铭从往事的追忆中苏醒,他奇怪地发现,那首露莎喜欢唱的情歌,还在被人唱着。他明白过来,原来是身边的歌声把他带回了爱丁堡大学时期的那段浪漫岁月。他定定神,发现这首苏格兰情歌是从小洋楼里传出来的。这就对了,这楼上一定住的是苏格兰人。你看这房子的风格,这周边的环境,都在告诉你主人的国籍。是的,这里应是汉口的英租界。

  “外面的先生,你听了好久的歌了,你能听得懂吗?”阳台上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挥着手与楼下的辜鸿铭打招呼。

  “听得懂,听得懂!”辜鸿铭快乐地回答,“你唱的是苏格兰古老的情歌《牧羊歌》。”

  “你是英国人?”女人定睛看了一眼辜鸿铭,突然改用英语问道。

  辜鸿铭觉得稀奇,那女子明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怎么可以说出英语来?难道她在英国留过学,或许她根本上就是英籍华人?

  “不,不是,我是中国人,我在苏格兰爱丁堡大学读过四年书。”

  “哦,太好了。”那女子显然也很兴奋,“天下雨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这里来躲躲雨,我们一起聊聊。”

  辜鸿铭是个见了可爱的女人便情绪亢奋的男人。一个中国女子能唱英国歌,说英国话,素昧平生却如此大方地邀请他进屋,这有多可爱!辜鸿铭浑身血液奔腾起来。他高兴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您开门吧,我就进来。”

  一会儿,一个女仆出来,把铁门打开,辜鸿铭进了洋房一楼的客厅。客厅宽敞明亮,厅内的摆设完全是英国式,墙壁上挂的是鎏金雕花宽框大油画。正打量间,刚才在阳台上说话的年轻女人下楼来了。那女人显然给脸上补了妆,又换上一件合体的黑底金花丝绒旗袍,虽不很漂亮,却生动光亮。尤其令辜鸿铭兴奋的是,那女子有一双特小的缠足,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摇摇晃晃。辜鸿铭立时被她彻底俘虏了。

  “欢迎您来做客,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女仆端上咖啡的时候,女主人有礼貌地问着。

  “见到您,我很高兴。我姓辜,名汤生,字鸿铭。”辜鸿铭不知这女子结婚与否,在“太太”和“小姐”之间拿不定主意,干脆用“您”来称呼。

  那女子笑笑:“我看您的模样,以为是英国人,却原来是道地的中国人。”

  “不道地。”辜鸿铭笑着说,“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母亲是英国人,我是个混血儿,用中国话来说,是个杂种。”

  那女人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连声说:“先生是个很有趣的人,很有趣的人。请喝咖啡。”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放下咖啡杯后,辜鸿铭问。

  “我叫苏巧巧,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国人。我的丈夫是个英国人,他叫费格泰。你叫我费太太吧!”

  “费太太。”辜鸿铭赶紧恭维,“您的苏格兰民歌唱得很好。调子唱得准,歌词也唱得很清楚。您的英文很好,您一定在英国住过多年。”

  费太太莞尔一笑:“我一天英国也没去过。这歌是我丈夫教我的,除了这首《牧羊歌》外,我还可以唱几首英国小调,但我的英国话说得不好,只能说几句简单的。”

  “费太太真聪明,没有去过英国,能唱这么好的英国歌,太不容易了。请问费先生是在领事馆做事吗?”

  “不,他是做生意的,上个月回英国去了,要两三个月后才回来。”

  辜鸿铭心里怦然一动,想着:这两三个月里如果我能天天伴着她就好了。

  “费太太,您刚才唱的《牧羊歌》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吧!”

  “好,好!”辜鸿铭正要唱的时候,她又突然说:“等一等!”

  费太太转身走进房里,出来时手里抱了一把三尺来高的琵琶:“我来给你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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