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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45章 外宾访鄂(16)

  元至正十年,又见彩凤降落梧林。掌观三清道长奏报朝廷,惠宗皇帝加封此观为大五龙灵应万寿宫。明代永乐十一年,彩凤第三次降落,成祖亲自为此观赐兴圣五龙宫。自那以后到现在四百多年过去了,再没有见过五龙下降、彩凤栖梧的奇观。吴秋衣甚为惊诧,真有这样的事吗?幻化子拿出一册陈旧的《武当山志》来,果然上面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吴秋衣相信了。梧桐为制琴良木,但梧桐树到处都有,若不是格外奇异,则未见得可造超凡绝伦的美琴。五龙宫的梧桐曾引来过凤凰,想必不是凡种。

  次日一早,幻化子陪同吴秋衣来到天柱峰北麓,在五龙宫后果见一片梧桐。时值仲夏,但见梧桐树棵棵干挺枝秀,叶片硕大碧绿,高大的三丈有余直插青天,稚嫩矮小的幼树也不少,枝叶之间,时闻各种鸟雀的欢快叫声,给静寂的武当山增添许多生命的机趣。但偌大一片梧桐林,何木曾栖彩凤凰?前代凤凰落脚处,至今安在哉?面对着满眼有过不凡传闻的良木,吴秋衣又不知所措起来。

  幻化子说,再住个把月,静待祖师爷的旨意吧!吴秋衣瞪大眼睛望着老友,迷惑不解,但他还是安心住下来。这一天半夜,天柱峰一带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幻化子和吴秋衣均被惊醒,他们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观看天色。一会儿,他们看见北麓五龙宫附近火光冲天,借助偶尔的闪电,还可见团团升起的浓烟。幻化子说,一定是雷劈了老树,说不定这场雷火烧在梧桐林上,你的琴材可以定了。吴秋衣虽觉得有点玄乎,却实在喜欢这种与夜半惊雷联系在一起的选材经历。

  天亮时,雨停了,吴秋衣和幻化子便急急跑到五龙宫梧桐树林边。果然,昨夜的天火烧在这里,几株特别高大出众的梧桐遭此惨祸,被烧得浑身乌黑,令人心痛。幻化子绕着树林四处寻找。一会儿,他拉着吴秋衣的手说,你跟我来。吴秋衣跟着他走了几十步,眼前出现一棵特别粗壮劲挺的梧桐。吴秋衣这时才发现,满坡桐林,似乎就数这棵最为伟岸。幻化子指着树梢头说,你看那上面。吴秋衣抬头望时,只见这株梧桐的梢顶往下,约有三分之一的树干被烧焦,眼下正冒着丝丝青烟,而下部三分之二的树干却完好无损。幻化子兴奋地说,要找的琴材就是这棵,这真是绝妙好树,可遇而不可求,这就是祖师的旨意。

  吴秋衣望着这棵树梢被烧的梧桐,忽然间大悟过来,惊奇地说,这不就是焦桐吗?真正是老祖的恩赐!吴秋衣说的焦桐,源于《后汉书》上一则有趣的典故。当年,妙识琴理的东汉名臣蔡邕在吴地游览,夜宿一农人家,见他家的灶火特别旺烈,木柴的炸裂声又非常动听。蔡邕赶紧将灶中的木柴抽出来,原来是一根老桐木,忙将另一头正燃着的火熄灭,请人将此桐干制成一张古琴,果然音色出奇的美妙。而这张琴的尾部尚有焦纹,蔡邕将此琴命名为焦尾琴。

  幻化子说,此木生在武当山上,得历代祖师之灵气,曾栖凤凰,现又被天火烧焦一部分,真是天底下难遇难求的绝好琴材。幻化子叫来几个火工道人,将此木从根部锯下扛到紫霄殿。幻化子谛视良久说,此木高大,可裁成九截,制琴九张。我本想留下几把,但看来这是上天专为张之洞安排的,我不能冒领。整木不好搬移,就在这里裁好。我打发个徒儿,背着送到谷城。到谷城后,再雇一只船沿着汉水南下,半个月可到汉阳。

  “哎呀,秋衣兄,你竟然给我带来了如此焦桐木,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张之洞听到这里,实在按捺不住满腹的好奇心,打断了江湖郎中的长篇叙说。

  “好,好。”吴秋衣笑吟吟地答应着,从里屋搬出九块长约四尺、宽约八寸、厚约三寸的木板来。

  张之洞和桑治平、大根都围过来,一人拿起一块细细地看了起来。桐木块略带褐黄色,木质细密,纹路清晰。桑治平虽不是操琴高手,却也喜欢琴瑟管弦,他用手指头叩了叩木板,立时发出一种幽深绵渺的声音来。他又闻了闻,除开一股淡淡的桐香外,果真有一丝儿焦味,看来这位吴郎中没有说假话。他对张之洞说:“这确实是制琴的极品桐木,寻常不易得到。”

  张之洞对这几块木材也非常满意,笑着对吴秋衣说:“你的这位道友也知道蔡邕焦尾琴的典故,可见他读过《后汉书》。一个方外人能喜读史书,确乎难得。”

  吴秋衣说:“幻化子虽是道长,却酷爱读书,除道家典籍外,史书、诗文杂集他都爱读。每隔三年则外出云游半年,虽不插手俗世,但天下大事、民生疾苦都了如指掌。”

  桑治平感叹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得道者。老聃、庄周,表面上看都是韬光养晦,遁迹山林,其实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忧愁疾苦。老聃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也。这话说得有多中肯綮!紫霄宫主得道家真谛。”

  吴秋衣笑道:“桑先生真是幻化子的知音。实不相瞒,他虽在武当修道,但也是香涛兄的治下,他对香涛兄这几年总督湖广的情况也很清楚。他这次除送香涛兄九截异桐外,还为你未来的九张琴命了名。”

  “有这事?”张之洞显然很高兴,“你将这些名字都告诉我。”

  吴秋衣说:“幻化子依次将九张琴命名为:澄怀观道、山水清音、兰馨蕙畅、窈窕深渺、仙露明珠、惠风和畅、鹤鸣九皋、淡泊明志、天下和平。”

  吴秋衣每念一个名字,张之洞便点点头,心里已将名字记下来了。九张琴名念完,桑治平微笑着说:“有意思,紫霄宫主学问不浅!”

  吴秋衣说:“幻化子对我讲,张制台是大学问家,为他的琴取名,有班门弄斧之嫌。幻化子也不过是玩玩而已,并不是要香涛兄就采纳。”

  “我全都采纳。”张之洞说,“这名字取得有多好,既深得乐理之妙,又一派仙家风味,我哪里想得出!只是我得把它的次序调换一下。”

  “怎么个调换法?”吴秋衣问。

  “你的朋友是道家中人,他把澄怀观道当作第一要务可以理解。但第一号琴我将自己留下,并传之张氏长房。我张氏世受国恩,当和国家休戚与共,和百姓命运相连,所以我得将原排第九的天下和平与澄怀观道对调。你有机会的话,可将我的这番意思转给你的老友,望他谅解。”

  “幻化子本是戏言!你却如此认真,我想他不但会谅解,而且会感激。”

  桑治平也说:“这样调换一下最好。其实,无论是道家还是佛家和儒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天下太平是老百姓的最大愿望。以牧民为职责的一方疆吏,更是应该时刻把这一点放在心上。香涛兄这一调换,正体现社稷之臣的本色。”

  张之洞笑说:“你的这位武当山长也不是一个庸常的出家人,他既对世事人生一切了然,也跟你说了些什么心腹话吗?拣几条可以对我们俗人说说的,说出来听听,也好得点启示。”

  桑治平想起过去作为一个局外人常有许多看法,这十年来置身事内,反而显得迟钝了,便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秋衣兄,你和紫霄宫主都是局外人,一定会有不少真知灼见,说说吧!”

  吴秋衣想了想说:“世俗间认可的正事谈得少,我和幻化子谈道典、谈山水较多,偶尔也闲扯过几句。给我印象深的,是他说过这样一些话。”

  张之洞和桑治平都认真地听着。

  “他有次说这几十年来,国家的元气亏损很大。一亏于洋人的入侵,二亏于长毛和捻子的作乱。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亏于吏治的腐败。朝野内外的大小官员十之八九为自己的私利,为社稷苍生着想的不到十分之一,国家的各级权柄都在这些人的手里,这个国家的元气还不亏吗?”

  张之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话虽不中听,但说的是实情。他不得不佩服这个方外人眼光的冷峻尖利。

  “还说了一些,但那些话我估计你不能听,所以我也不说了。”

  什么话不能听?这句话反而刺激了这个一向好强的总督大人,他偏要听听:“你说吧,没有我不能听的话。”

  “好,那我就说了。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怪我。”吴秋衣略停片刻后说,“幻化子说,大清的朝廷可能保不久了。”

  张之洞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话,怪不得他不肯说,但既已开了口,还是让他说明白。

  张之洞不露声色地说:“他有什么根据呢?是观天象吗?”

  “不是天象,是人事。”吴秋衣平静地说,“胡骑凭陵(胡骑凭陵:胡骑,指敌方骑兵,胡是对边境外少数民族的通称。凭陵,有所凭恃而侵陵别人。语出唐朝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写山河荒凉,敌方有所凭恃来侵,威逼而来,势如暴风雨。),内乱频仍,官吏腐败,民不聊生,这些都不说了,他只说两件事。”

  深夜的归元寺云水堂禅房,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件,辛酉年英法军队打进北京,咸丰帝离京出逃,结果死在热河行宫。自古君王离京师出逃,乃国之大不祥,何况还死在外边。这不是亡国之兆是什么?”

  张之洞和桑治平彼此对望了一眼,都不能说什么。是的,他们又能说什么呢?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事,只是谁都没有将它与“亡国”连在一起来思考罢了。

  “第二件,同治帝未及弱冠而崩,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今上大婚四五年了,也没见生下一男半女。从开国以来直到道光帝,哪一朝的主子不是在这个时候已子女成群了?皇嗣式微,正是国家式微的象征。”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只是人们都不从这方面去想罢了。

  其实,世界上许多事理,稍微往深层去多想一想,就会大不一样。珠宝很可能只是被一层浅浅的土灰所掩盖,稍稍动下手,或许就能得到,但人们习惯于常规常情,就是不愿意去拨开这层土灰。真的是天不佑大清吗?张之洞突然感到一丝恐惧。

  桑治平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吴秋衣望着张之洞说:“他也说到了你。对这些年在湖北办的大事业也颇有微词,你想听吗?”

  “怎么不想听?”张之洞打起精神来说,“兼听则明,顺耳逆耳的话都要听。”

  “幻化子说,张制台这几年在湖北确实辛苦,又是办局厂,又是办学堂,从洋人那里引来了许多新名堂。张制台用心当然好,想让中国跟洋人一样地富强起来,只不过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秋衣看了一眼张之洞,见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知他心里不高兴,但吴秋衣还是觉得应该叫他清醒清醒,不要让脑子热得发了昏。

  “幻化子说,张制台可能认为引来的是洋药,能让中国祛病补神,但在我看来,或许不是洋药,只是洋服而已。穿起这套洋服,粗看起来跟洋人一样体面了,风光了,但经不得细看;细细一看,洋服里面原来是个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人。若是痼疾不根治,再好看的洋服穿在身上也精神不起来。所以幻化子说,中国寄希望于张制台的,最关键之处不在辛苦办局厂办学堂,而是在想办法根除中国积淀已久的沉疴。幻化子以为除中国之病的良药当在变法。若张制台借助自己崇高的声望和地位,能辅佐皇上来一番大变法的话,中国或许能有一线希望。如此,张制台于中国的贡献,则要远过于办洋务。”

  幻化子把局厂学堂比作洋服,很令张之洞不舒服,但听下去,也觉得那位武当山道长的话不无道理。铁厂也好,自强学堂也好,毕竟是一枝一叶的事,律令法规才是国家的根本。根本不变,枝叶再好,也不足以改变全局,但变法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岂可轻易言之!在中国的史册上,变法总是与杀头流血、放逐充军、身败名裂等苦难悲惨联系在一起。紫霄宫的道士可以高谈疗疾、放言变法,武昌城里的疆吏哪能随便言及此等事情?

  但是,幻化子的这几句话也开启了张之洞的心扉:中国积弊已久,元气伤尽,欲图富强,的确不能只靠洋务一途,是得从根本大计上去考虑。然一动根本,又谈何容易啊!

  他起身对吴秋衣说:“夜深了,我得回去了。谢谢你和幻化子给我寻到这样好的焦木,还得谢谢幻化子的这一番旁观之言。你这次在归元寺多住段时期,下个月小儿女婚嫁,若不嫌弃的话,我请你过去喝杯淡酒。”

  吴秋衣忙说:“这是府上的大事,我自当前去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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