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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47章 署理两江(2)

  仁梃穿着玄色长袍天青马褂,头上戴一顶宽檐烟色呢帽。他原本瘦小单薄,今天这套新衣服一穿,平时不大起眼的二公子突然变得抖抖擞擞、神采飞扬起来。仁梃右手拉着一条三尺多长中间扎成一朵大牡丹的红绸带,绸带的那一端便是新娘子桑燕。桑燕身穿大红衣裙,头上罩着一方鲜红头巾。她个子高挑,看起来似乎比仁梃要高出小半个头。现在她静静地站在夫君的身旁,宛如给松竹厅再增加一根火红的大蜡烛:鲜红明亮,光艳照人。客人们在心里想着,一旦头巾掀开,眼前必定是位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这张公子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有年轻好胜的幕友不免有点嫉妒:看仁梃这副嘴脸模样,若不是生在总督家,他能娶得到这样的美人吗?唉,这真是人强强不过命!秋菱也一直在盯着桑燕看,默默出神:好一个漂亮的小姐,真个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知道自己的媳妇比不比得上?正在遐想之际,又一对新人走上前厅。这一对新人的出现,立即使满座嘉宾沸腾起来,几十双眼睛一齐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

  原来,这对新人的装束一反祖祖辈辈中国新婚的传统打扮。

  只见新郎念礽身穿一套铁灰色毛哔叽洋服,里面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结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缎领带,头戴一顶黑色高筒绅士帽,脑后那条粗大的发辫不见了,脚上着一双雪亮的黑色牛皮鞋。再看新娘,却更令人骇然: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雪白洋裙,又长又宽的裙脚在地上拖了三四尺。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粉色珍珠项链,在烛光中熠熠闪烁,尤其令人惊异的是:新娘没有罩头巾,那经过精心装扮的更加美丽的面孔、那盘成高髻满是首饰的乌黑头发,一览无余地展露在众人面前。幕友们一阵阵高声喝彩,衙役、仆役们满脸诧异,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新人。若不是平日见惯了的熟人,他们真怀疑前面站立的是两个洋人。

  秋菱也惊呆了:儿子穿洋服,她倒不陌生,过去在美国留学时,寄回来的照片上通常穿的都是这种服装,而媳妇的这等美貌亮丽,使她大为欣慰,至于如此大方庄重、敢于不罩头巾而拜堂成亲,则又令她大为意外。她转过脸去看了看亲家公,只见张之洞微笑地看着女儿女婿,似乎对这样的穿着非常满意。

  “一拜天地!”松竹厅里响起梁鼎芬高亢的带着厚重广东腔的官话。

  两对新人对着皓月在上的夜空深深地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

  仁梃、燕儿小两口走了过来,向着张之洞和桑治平双双跪下,叩了一个头。张之洞笑着说:“亲家,仁梃做了你十二年学生,从今日起,是学生又兼女婿了,你可要替他多尽一份心哦!”

  桑治平望着眼前的新郎官,心里自是欢喜不尽。十二年来,朝夕相处,小窗课读,十岁少年郎今日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桑治平对仁梃的感情,早已超过通常的师生情谊。张之洞的话提醒了他:如今家已成了,业如何立呢?总不能老做读书郎吧!张家的二公子今后该以什么作为自己的事业?

  桑治平也笑着说:“是呀,仁梃该自立了,过些日子我要和他谈谈立身建功名的事。你做父亲的应该先替他谋划谋划。”

  接下来,念礽和准儿也在秋菱和张之洞的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张之洞端坐不动,秋菱见准儿向她行这样的大礼,心中颇觉不安,身不由己地站起来,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忙扶着准儿,让她起来。张之洞也赶紧站起来,扶着秋菱的肩头说:“亲家母,你坐着。她是你的媳妇,向你磕头,是理所当然的,怎么能说不敢当?你不要扶她,她年纪轻轻的,自己能起来。”

  说得秋菱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看着儿子和媳妇双双站起,弯腰侍立一旁,她心里甜蜜蜜的。二十多年来的含辛茹苦,仿佛由小两口的这一拜而全部补偿了。

  念礽没有向桑治平跪拜行大礼。他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平日以表舅相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桑治平无限深情地看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儿子,心里有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欣慰之感。这些年来,面对着日渐成为湖北洋务栋梁的念礽,桑治平多少次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孩子,我就是你的亲父亲,你是我的亲骨肉。但他牢记秋菱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强咽下去了,并且决定一辈子都不对儿子说出这个真相。

  儿子做了张之洞的女婿,无疑为他今后西学长才的施展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舞台。这是儿子的造化,也是他的安慰。对照儿子看看自己,桑治平有一种深切的落伍感。岁月在推移,时代在前进,导中国于富强的学说看来不应再是管仲与桑弘羊之学了,而应该是西洋之学。在这方面,自己一窍不通,如今的弄潮儿应是儿子一辈了。“且把艰巨付儿曹”,桑治平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父亲的这句名言来。是的,自己该歇息了,富民强国的理想,也只有念礽他们才可以去实现。

  “夫妻同拜!”

  梁鼎芬有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以示他的尽职尽责。在悠长的拖音中,两对新人面对面地互相弯了弯腰。

  对于中国人来说,所谓拜堂成亲,便是通过这样的三次礼拜后,从此就将命运结合在一起,人们都祝福一对新人同甘共苦,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携手走完未来漫长的人生之途。

  松竹厅里的半数宾客都以为婚典就要结束了,有的正准备离席,过一会儿再去闹洞房。这时,只见梁鼎芬突然又高声叫起来:“请梁崧生先生上来,为新人赠送婚戒。”

  这是什么礼节?正要离席的宾客们赶紧又坐下,满怀兴趣地等待着新的花样出现。

  一向注重仪表的梁敦彦经过剃发修须整齐装束后,今夜益发显得精神干练。他一手托着一个五彩织锦方盒快步走到前厅,对着满厅宾客说:“衙门众幕友为祝贺二公子与桑小姐、念礽和大小姐的大喜,凑了点钱,打了两对纯金戒指,委托我出面,赠送给他们。洋人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双方互赠戒指的仪式,我今夜受众人之托,禀请张大人的同意,为两对新人主持这个洋仪式。”

  总督大人的娶妇嫁女,居然要插进一段洋人仪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奇事儿,顿时,满厅的男宾女客个个兴致沸腾开来。

  两对新人事先已知道了这个额外加的程序,他们同样也满怀着新奇之感来参与。

  现在,梁敦彦走到新人们的面前,对着四张充满喜悦和羞涩的笑脸说:“我来为你们主持互赠婚戒的仪式。”

  说着走到仁梃两夫妻面前,从一个织锦方盒中拿出一对金戒指来,将其中那个小巧点的戒指交给仁梃,再将另一只较粗大的戒指交给桑燕。然后大声说:“仁梃,不论今后是富贵还是贫贱,是健康还是患病,你将始终如一地爱着燕儿吗?”

  仁梃的脸涨得红彤彤的,憋了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是的。”

  仁梃这个尴尬的表演,招来满厅快乐的笑声。

  “好!”梁敦彦点点头,“那么,你把手中的戒指给燕儿戴上。”

  司仪的话说了好长一会儿,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底下的人在起哄了:“二公子,给新娘子戴上呀!”

  仁梃越发不好意思了。

  梁敦彦只得走拢去,轻轻地对仁梃说:“二公子,快戴吧!燕儿在等着你呢!”

  又对蒙上头巾的燕儿说:“把右手伸出来吧!二公子要给你戴戒指了!”

  燕儿什么也看不见,还以为仁梃真的已伸出了手,于是把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仁梃见新娘子已抬起了手,遂鼓足勇气,握住燕儿的手,战战兢兢地将手中的戒指给她戴上。

  “好!”满厅一片喝彩声,热闹的婚礼场面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

  接下来,梁敦彦又对桑燕说:“燕儿,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患病,你将忠贞不贰地爱着仁梃吗?”

  桑燕不作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松竹厅又是一片笑声。

  “点头就是答应了!”梁敦彦姿态宽容地对待新娘子,“那么,你就把手中的戒指给仁梃戴上吧!”

  过了第一关后,仁梃就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了,只稍停一会儿,就把左手伸了出来。桑燕磨蹭着,已戴上戒指的右手再次伸了出来,两根手指捏着一枚戒指。梁敦彦见状,忙拉起仁梃的手,有意碰了一下桑燕的手,头巾下的桑燕脸一红,匆匆地将戒指塞在仁梃的手心里,自己的手急忙又缩了回来。

  梁敦彦笑道:“新娘子看不见新郎的手指,可以原谅。我来替她给戴上吧!”

  于是从仁梃手中拿过戒指,给仁梃戴上,欢快声嬉笑声响彻厅内外。

  这时,梁敦彦又走到念礽小两口面前。

  念礽面带微笑,坦然迎接着梁敦彦。准儿事先有着几分紧张,怕临场不能适应,刚才亲眼看着仁梃和桑燕的示范,心里也便有了底,不太慌了。

  梁敦彦从另一个织锦方盒里取出两只同样的戒指,以同样的方式分给了这两位新人。他先对念礽重复一遍说过的话,念礽早有了准备,一等司仪的话刚落便挺直腰板,朗声答道:“矢志不渝,永远相爱。”

  说完,立刻朝新娘伸出双手来,那神态颇像邀请她共襄盛举似的。准儿抿着嘴笑着,也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来,念礽稳稳当当地将戒指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

  秋菱看在眼里,甚为儿子这种大丈夫的豪迈之举而自豪。

  轮到准儿了,她也比燕儿来得爽气,声音虽不大,却痛痛快快地用上一句惯用的吉祥之语:“一生相伴不分离。”接着,利利索索地将手中的戒指戴到新郎的手指上。

  这对小夫妻的表演赢得众人的赞扬,有人在小声地说:到底是穿着洋装的人,都通了洋人的气,行起洋礼来也大大方方的。

  梁敦彦还未下来,梁鼎芬又出现在前厅,扯开嗓门喊道:“现在是婚典的最后一道仪式,恭请张大人作为新人父母的代表,训话致辞。”

  张之洞一向不注重穿戴,平时在衙门里办事,都是穿着宽大松软的绸布袍服,非郑重官场交往及跪接圣旨等场合,他一律不穿官服。今天场面虽隆重,但因为是儿女辈的婚庆,所以他依然如往常一样穿一套半新半旧的川绸长袍。他缓缓地站起来,以素日难得见到的浅浅的笑容说:“我先代表念礽的母亲和桑燕的父亲,谢谢各位幕友、各位宾朋前来参加今夜小儿女的婚典,给了他们很大的脸面。诸位心里或许都在笑话老夫,怎么能为小儿女举办这样不伦不类的婚典,张某人是不是糊涂了?”

  宾客位上传出轻轻的笑声。

  “早两天,听崧生谈起洋人婚礼上有一个互相起盟及互赠戒指的仪式,我认为很好,采纳了他的建议,同意加进今夜的传统婚仪中去。男女婚嫁,这是人生的第一桩大事,无论是我们中国,还是东洋西洋,大家都看得很重,都会对新人献上美好的贺词。我们中国人有许多祝福之辞,都很好,但依我之见有两个不足之处。”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聆听下文,看这位学问渊博、识见过人的总督,会对世代相传的美好祝辞挑出什么毛病来。

  “一是都说好话,比如多福多寿啦,儿孙满堂啦。二是空话,比如说吉祥美满啦,福寿绵绵啦。其实呀,一旦组成一个家庭,今后面对的,绝不仅只美好的一面,艰难一面是避免不了的,也常常会有苦难和不幸伴随着。”

  说到这里,张之洞想起自己三次丧妻的往事,心头骤然沉重下来,不少客人已在默默点头:总督说的是实话!

  “当毅若跟我谈起西洋人的不论富贵还是贫贱,不论健康还是患病,都始终如一的誓词时,我一听就觉得他们说得实在,既不偏颇,又不空泛,比我们那些祝辞强。结婚成家后,百年人生中,会有许多事情来考验两个人之间的情义,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贫贱疾病的考验,经受了这种考验,其他的都好说,所以我同意将洋人的这个仪式引进来。这正像我们办铁厂、办枪炮厂、办布纱麻丝四局一样,洋人真正好的东西,我们要敢于学习,敢于引进,不要怕人指摘,怕人笑话。”

  真正是个洋务总督,三句话不离本行,才说到婚礼,又联系到办局厂的事了。幕友席上的蔡锡勇连连颔首,对着一旁的辜鸿铭说:“张大人说得对,家事、国事其实是一个道理!”

  辜鸿铭神气活现地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廷是大厨房,督署抚署是中厨房,府县是小厨房。”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里面还是有个本末主次的问题。”张之洞语气一转,继续说道,“正如我们引进洋人的机器技术,建铁厂、枪炮厂,目的还是为了我们大清国的富强,至于我们自己的立国之本,即华夏的纲纪伦常则不能受洋人的冲击。今夜小儿女的婚典上,虽然加了互赠婚戒及起誓的程序,甚至于念礽和准儿都穿上了洋服,但几千年来的三纲五常、夫责妇道决不应该改变。”

  张之洞转过脸,望了一眼女儿,然后回过头来继续说下去:“比如说准儿,可以穿洋人的衣裙,也可以不戴大红罩巾,这些西洋的装扮都很好,但是她还是得谨守我们中国女人的原则,三从四德,孝敬婆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中馈:指妇人在家主持饮食等事。引申指妻室。)。不能像洋女人那样抛头露面,干预政事,甚至置丈夫和儿女不顾去自己出风头!若那样,就是颠倒了本末,混乱了主次,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梁鼎芬带头鼓起掌来,松竹厅内也跟着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无论是满腹学问的幕友,还是不识之无(不识之无:唐人白居易《与元九书》记载,白居易生六七个月时,乳母抱他到书屏下玩,曾指着“无”字、“之”字给他看。白居易当时虽口不能言,但心里已默默记住。后有问此二字者,试之百十次,而指之不错。后用“不识之无”形容不识字,文化水平很低。)的仆役,全都对总督的这一番话表示认同,也对今天这个别开生面的婚典表示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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