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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53章 署理两江(8)

  “今年春上,朝鲜出了乱子,害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原本在城里过完春天后,仍回园子过夏天,皇帝和王公大臣都一再要我留在养心殿。我想也是,打仗这码子事皇帝从来没经历过,怪不得他心虚。七爷也不在了,我不忍心眼看着他受这个苦,就留下了。”

  恭亲王心里想:皇帝怎么啦?一句话都不说,任凭着太后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十年前,他当国时,常常这样三人对坐商讨国家大事,皇帝也总是难得讲一两句。那时恭亲王总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也希望他多看多听少说,但现在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能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只听不说呢?即便是他平庸无能的父亲,那年半夜带兵在密云抓肃顺,也还没有二十四哩!看来,皇帝连平庸的父亲都不如,他难道是个樗驽下材吗?

  恭亲王瞟了一眼坐在矮几另一边的侄儿。四年不见了,却跟四年前的模样没有多大差别,仍然苍白瘦削,神色不旺。通常的男人,婚后都会日渐向成熟粗壮的方向发展,可他结婚五年了,依旧还是一个没有长成人的孩子相,想起五年来后宫没有传出一星半点喜讯,恭亲王陡然心惊:莫非他天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唉,祖宗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靠千千万万尸骨换下来的这座汉人江山,怎么就会落在这样一个孱弱不全的人的手中?不要说圣祖高宗的强壮后裔数以百计,就连恭亲王府、惇勤亲王府里都有上十个精精神神的汉子,偏偏就让他来坐江山,这难道是天意吗?一股闷气堵住胸口,恭亲王顿时全身不舒服。

  “中国和日本开仗以来的情形,六爷自然是知道的。李鸿章的海军不中用,世铎领的这班军机也没了主意,我对皇帝说,你六伯的病应该早已痊愈,请六伯出来帮帮忙吧!”

  恭亲王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十年前他本没有病,生病云云,纯粹是为了遮掩世人耳目。他终于开口了:“老臣病体实未痊愈,不能再当重任,以免误了大事。”

  一直没有吱声的光绪急了:“六伯,阖朝王公大臣都盼望您出来挽救危局,您就出来帮帮侄儿吧!”

  慈禧两道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略微皱了一下,她对儿皇帝的这副神态甚不满意。恭亲王推辞一下,就急成这个样子?明明说的是我叫你请他出来,为何又说成阖朝王公大臣的请求?也不能说“挽救危局”的话,真个是情急失态。载湉呀载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六爷,”慈禧平和地说,“皇帝没临过大事,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慌意乱,咱们不帮衬帮衬他,行吗?”

  恭亲王见侄儿那副发自内心的企盼神态,本已心动,想起慈禧三番五次不理睬王公大臣的请求,心里又有气。他冷冷地说:“有太后在坐镇,有礼王和军机处诸大臣在运筹应对,老臣实无必要再来插手,且一衰弱老翁,亦于事无补。”

  光绪生怕就此散了场,心里又急了:“李师傅、翁师傅都说,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非六伯出来,不能安定国本。六伯,您无论如何都要出山呀!”

  真正一个大孩子!恭亲王为侄儿的纯真而欣慰,也为他的忧国之心而感动,对他的孱弱和不成熟生出几分怜悯和宽恕来,再推辞不就,似乎有点不忍。

  “六爷,莫说我在此坐镇的话,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望着奕,语气显然比刚才要硬了些,“国家遇到这样的大事,你侄儿年轻又从没经历过,怪不得他这样心急。我自然有责任帮他渡过难关。六爷,你身为宣宗爷的嫡子、文宗爷的亲弟、皇帝的亲伯父,你能眼看着祖宗江山受到危害而不动心吗?你能眼看着你侄儿遇到难事而袖手不顾吗?这江山眼下固然是皇帝他在坐,难道与你六爷就无关了吗?你可是皇帝父辈中健在的唯一之人啊,他不求你求谁?倘若国家有什么闪失,六爷,你今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慈禧的话虽然直硬了点,但的确句句在理,掷地有声。这个时候,还去跟她计较十年前的恩怨,不是显得自己太狭窄了吗?若坚不出山,不仅难以面对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侄儿皇帝,也会使李鸿藻、翁同龢等一班大臣寒心,实在地说,也有愧于列祖列宗。想到这里,恭亲王决定摈弃前嫌,临危受命。

  “太后,皇上。”奕以诚恳的语气说,“不是老臣有意推辞,委实是年老气弱,只能在王府养老以终天年,不宜出入廊庙担当重任,且当年越南之事十年来一直未曾忘记,深恐再误国事。既然太后皇上不嫌老臣衰迈无能,老臣只能豁出老命,再作冯妇(再作冯妇:出自《孟子·尽心下》。春秋时晋人冯妇,善于打虎,后来成了善士,不再打虎。有一天看见大家在打虎,老虎负隅顽抗,于是又攘臂下车去打。后称重操旧业为“再作冯妇”。)了。”

  望着光绪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慈禧心中冒出一丝酸意,她转过脸对他说:“朝政是你在管,你跟你六伯说说,请他做些什么。”

  光绪挺挺腰板,轻轻地假咳一声,郑重其事地说:“朕请六伯重领军机处,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并添派总理海军事务衙门,会同办理军务。”

  不仅恢复原来的军机处领班大臣的旧差使,连醇亲王生前所领海军、总署衙门也一并交付,可谓将政事外交军事全盘委托了。恭亲王感觉到了侄儿的诚恳,也暗暗惊异嫂子的大方:难道她真的自认无法应付眼前的局面吗?

  他站起身,弯下腰说:“老臣领旨。”

  “六伯请坐。”光绪伸出一只手来向下压了压说,“六伯年老,有病在身,就不要入朝当值了,一切事都在王府办,军机处、总署、海军衙门的人上王府来向您请示。”

  慈禧笑了笑说:“六爷,大清的事,都托付给你一人了。”

  “谢太后、皇上。”恭亲王严肃地说,“老臣只是尽忠效力而已,大清的事,还是由太后、皇上做主。”

  领了旨的恭亲王,与嫂子、侄儿细细地商讨起眼下的战事来。

  直到正午时分,奕才离开养心殿。杏黄大轿刚在恭亲王府大门口停下,王府长史宽龄便走了过来,轻声说:“礼王已在小客厅等候多时,军机处、总署、海军衙门各位大人都有名刺递来,请求王爷安排时间接见他们。”

  恭亲王“嗯”了声,没有说话,便走出轿门,踏上光洁如玉的大理石台阶。

  奕来到上房,大福晋带着一批侧福晋早已恭候着。大福晋把奕迎入室内,急着问:“太后怎么说的?”

  奕面色如常地答:“领军机、总署和海军衙门。”

  大福晋一听,满面喜色,乐滋滋地说:“恭喜王爷!”随即向后面传话:“给王爷端来热水,上银耳羹!”

  一会儿,一个丫鬟端着一盆热水,后面跟着个小丫鬟,双手捧着一条雪白的西洋毛巾。大福晋亲自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后递给丈夫。恭亲王接过,擦了擦脸和双手。又进来一个丫鬟,双手捧着一个掐丝珐琅银碗,碗里搁着一把精巧小银勺。大福晋从丫鬟手里接过银碗,走到丈夫面前百般温柔地说:“累了大半天,趁热把这碗银耳羹喝了吧!”

  恭亲王喝了两口后,随手交给身边的丫鬟。平日最得恭亲王宠爱的五侧福晋走了过来,对着紧随身边的贴身丫鬟说:“去房里把王爷的宽袍拿过来,给王爷更衣,让王爷躺会儿。”

  恭亲王摆了摆手:“不要更衣,我还要见礼王。”

  大福晋劝道:“王爷辛苦了,歇会儿吧,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恭亲王说:“礼王已在府里等候很久了,不好叫他再等下去。”

  说完对宽龄说:“你请礼王到东院议事厅等我,我一会儿去那里与他会面。”

  又对大福晋说:“你叫大伙儿都出去,让我安静片刻。”

  大福晋对众人挥了挥手,大家都退出门外,只有她和五侧福晋留在房里,以便伺候。

  奕的确很累了,原本什么人都不见,回府后便躺下休息,但现在坐等的是接他手之后领了十年军机处的礼亲王世铎,他不能不见。

  奕闭着眼睛,默默地坐了一刻钟后,起身离开上房,向东院议事厅走去。

  “王爷!”从窗口看到恭亲王的身影时,世铎便忙着起身,来到议事厅门边等候。

  “礼王,劳你久等了。”恭亲王一边打躬,一边对世铎说,“请上坐。”

  “王爷,您就叫我世铎吧!”世铎虽比奕年长三岁,但按辈分却是孙辈。

  “哪能那样,坐吧!”

  二人在议事厅花窗下的梨木镶贝太师椅上坐下,宽龄亲自为礼王上茶。

  “王爷端坐,世铎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世铎起身,整了整衣冠,矮矮胖胖的身躯眼看就要跪下去,奕忙起身拦住:“礼王,你这是做什么,快请坐!”

  世铎坚持要拜,奕高低不肯,二人推推搡搡地客气了半天,世铎没有拜成,重新坐定。

  “王爷,您这一出山,是慰天下臣民渴望云霓之心呀!世铎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世铎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是在王爷面前表功,世铎为请王爷复出,单独跟太后说过两次,又率领全班军机给太后上过奏章一次,也是太后怜恤世铎等的苦心,终于准了奏。”

  世铎说是不表功,其实是明显地在表功,但他也没说假话,的确多次奏请过,奕对这些也清楚,说:“礼王和众军机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乃是罢黜之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王府养病,外间的事情也不清楚,实在是于国事无补,辜负了礼王和众位军机的厚望。”

  “王爷,您太谦退了,普天之下,谁不知王爷的经纬大才。”世铎白白胖胖的脸上现出万分诚恳的神色,“甲申年,越南的事,责任实不在王爷,都是徐延旭、唐炯等人不中用。至于世铎我,更无半点想领军机的心。我自知无能,向无大志,只求这一辈子不出差池,保住祖宗传下来的这顶铁帽子,死的时候,能安安稳稳地传给儿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是七爷三番五次地劝说,也是不得已领了这个差使,这十年间实在是没有什么作为。现在王爷再来领班,我是谢天谢地谢祖宗,这个担子算是平顺地放下了,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乐意在家养鸟听曲逗孙子了。”说罢,咧开嘴笑了起来。

  奕面露微笑,极有兴致地听着世铎的话。对于这位排行孙辈的老礼王,奕是清楚的。在高层次的黄带子中,世铎的确是个庸才。他不爱读书,不爱骑射,也不甚关心军国大事,他喜欢的是养鸟喂狗,打牌听戏,伶人美女,吃喝玩乐。只是世铎有个好处,他的所有这些作为,都只在他的王府里进行,他和他的几位公子都没在市井上留下劣迹。而且世铎爱交朋友,也愿意给人帮忙,故而在红黄两带子中间,他有好的口碑。身为一个铁帽子王爷,世铎如此行事,也算是王公中的大好人了。所以甲申年,慈禧和奕请他出来领军机处,大家都没有反对的意见。奕知道世铎这番话是真诚和虚假各兼其半。他无政治野心,对交出军机处大权的失落感不大;他平庸无才,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急于摆脱,这都是实情。但他做了十年的军机处领班,尝了十年握国家实权的味,从中获取了无数的甜头,真的让他立即就回家去抱孙子,他能甘心?再说,十年间的军国大事,他几无不插手的,一时就完全摆开他,也不合适。还在从紫禁城回王府的路上,恭亲王坐在轿子里就开始思索着他所面临的第一桩大事:如何处置世铎和那几位军机大臣。一种是学十年前慈禧那样,将现在的军机处连领班全行罢黜,以报当年的仇恨,出出胸中这口闷气。刚一想到这层,奕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样做不明摆着是报复吗?朝野中外,不会都说你心肠狭小、肚量偏窄吗?尤其是太后,她第一个会不舒服。当年那样做,是她的主意,今日你以牙还牙,矛头不是指向她吗?往后还得和她同事,得罪她并不是好事。全班罢黜,行不得!但对现在这个军机处,奕实在是不能接受。世铎不说了,排在第二位的大军机张之万八十好几了,已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年,军机处的大小事都不过问,这种随时都会过去的衰翁,为什么还要让他占住位子不放?

  还有一个额勒和布,也是甲申年大变中上来的,也是望八的人了。四年前中过风,虽留住一条命,但时常神志不清。这种人还留在军机处做什么?军机处乃朝廷最高办事机构,日理万机,需要的是最精明最能干的人才行。世铎真是糊涂得可以,把个军机处当成了崇老院、怡养所,荒唐不荒唐!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得让他们退出来。但他们都是元老级的人物,又没有大错失,只能用体面的方式退出。可以给他们一个特殊的荣誉,如授紫缰、准予紫禁城骑马等。只是不能马上实行,得过几个月再说。排名第四的孙毓汶与第五的徐用仪,这次被清流骂得厉害,声称要撵出军机处。奕也对他们无好感。特别是孙毓汶,不仅擅权专横,更兼人品卑下,纯粹是靠走老七的门路才进的军机处,世人骂他是醇亲王府里的一条狗,奕对他更是厌恶。孙、徐是得赶出军机处,而且是越快越好,为了慎重起见,暂且隐忍一下,过两个月再说。世铎为何急着要跟我会晤,其实也就是想探一探关于他本人及军机处其他人的处置,刚才这番话,不是说得很明白吗?

  奕想到这里,笑着说:“我十年不问国事了,这乍一当差,还真不知从哪儿着手哩。你还得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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