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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70章 与时维新(12)

  因海战的失败,张佩纶再次遭到弹劾,他被迫离开直隶幕府,悄悄来到江宁,在紫金山脚下筑了几间茅舍。此事,在张佩纶来宁不久便有人报告了张之洞。张之洞以为张佩纶会先来拜访,一直等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未见人来。他也曾想过去紫金山下寻找,但终不果行,不是因为忙得挤不出时间,而是心里不大情愿:马尾之战临阵弃逃,已属不可谅解;获赦后入赘李府,更不可思议。当年的清流操守到哪里去了!主动登门,固然不会摒弃;若要自己去寻找,张之洞心里着实不愿意。现在是陈宝琛也来了江宁,怎么处理呢?不见,必遭朋友讥责;若是相见,又如何见面法?思来想去,张之洞有了个主意。他写了个便笺,托蒯光典送给陈宝琛。

  陈宝琛接到张之洞的便笺时,恰巧张佩纶正在回访他。二人展开便笺,上面只有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大意是离宁在即,无法抽身,已约好初六日至采石矶与门人袁昶见面,可否于初四日在下关码头会面,先去焦山看看宝竹坡留在定慧寺的玉带,然后再回头同赴袁昶的采石矶之宴?

  焦山定慧寺里怎么会有宝廷的玉带呢?原来这里有段故事。

  还是在京师的时候,有一天,张之洞和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四人在一起聊天儿。张之洞说,当年苏东坡游镇江金山寺,寺僧向他索取玉带以作纪念。苏东坡本是个平易的人,并不以为忤,遂解下身上所佩的那条宋神宗赐的碧玉带,慷慨赠予金山寺。寺僧感激苏学士的厚爱,将这条玉带供奉起来。从此,一代代传下去,将它作为镇寺之宝。同治六年,张之洞典试浙江,还专门去金山寺看了这条玉带。宝廷听后大笑道,哪年我若路过一名寺的话,也学苏东坡的样留一根做它的镇寺之宝。大家听后并不把此话当真。谁知第二年宝廷告诉大家,他专门去了一趟长江焦山,将一条墨玉带留在定慧寺中,寺僧也供奉起来了,欢迎诸位下次路过镇江时去看看。宝廷居然是个这样的性情中人!大家都笑起来,满口答应。

  “你接受他的邀请吗?”张佩纶问陈宝琛。

  “不去!”陈宝琛口气坚定地表示,“没想到张香涛是个这样不念旧情的人。你在江宁住了三个多月,他不来看你;我来江宁,也不来看我。他想在我们面前摆他制台大人的架子,要我们主动去看他。他不认老朋友,我们凭什么要应他的约?我又求他什么!”

  “弢庵兄,你还不知道张香涛的用意吧!”张佩纶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憔悴得像个花甲老人了,当年儒雅倜傥的风度,已被这些年的坎坷挫折销蚀得找不到痕迹了,“他是想通过焦山之游,用宝竹坡和你我的落魄来衬托他的得志呀!”

  哦,经张佩纶这一指点,陈宝琛仿佛明白过来似的,气道:“哼,张香涛竟俗到这般地步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不巴结他,也不陪衬他!”

  张佩纶说:“要去看宝竹坡的玉带,过几天咱们俩自个儿去。”

  初四一大早,张之洞便来到下关码头。他想以先在这里迎接的姿态,来表示未亲自上门去拜访的歉意,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张、陈的影子。辜鸿铭在张之洞身边十多年了,只知道向来都是别人等他,从不见他等别人,偶尔因事等别人,只要过一袋烟的工夫,他便烦躁不安,一边埋怨,一边抬脚走路。对这两个革职朋友这等耐心,真令辜鸿铭十分惊讶,他劝道:“不必等了,到镇江去要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轮,今晚还要赶回江宁哩。”

  张之洞心里虽然焦急,嘴里却说:“再等一刻钟吧,还不来就开船。”

  辜鸿铭掏出怀表来,盯着表面看。又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一丝动静,便吩咐驾驶员准备开船。张之洞在心里怨道:不来应早告诉我,也免得我等这么久。正准备进船舱,却突然看到从上游急速驶来一艘小火轮,直向他这边冲来。“是不是武昌那边出了急事?”正在猜测之间,只见小火轮里一个人从舱里走出,立在船头,向着码头眺望。

  这不是杨叔峤吗?他怎么到江宁来了!张之洞一阵惊喜,忙止住脚步,朝着江面上的小火轮细看。果然是杨锐!张之洞顾不得制台之尊,伸出一只手,对着小火轮船头上的杨锐挥舞着。

  船上站立的正是杨锐。他已注意到码头上有人在向他挥手示意了,忙吩咐机手加快速度,火轮飞快地向码头靠近。杨锐万万没想到,挥手的竟然就是老师。老师不是后天一早才起程吗?怎么今天就来到了码头?就这样心里一闪念的工夫,小火轮已靠岸了。

  “香师,您怎么今天就离开江宁了?”杨锐一边高声打着招呼,一边急速地跑过跳板来到张之洞的身边。

  “叔峤,你怎么突然来到江宁?也不写封信来告诉我。”张之洞没有回答杨锐的问题,反而问起他来。

  “还是因为《会典》中的事。当年捻子和苗练作乱时还有许多疑问未弄清。孙中堂说:‘你干脆到我的老家安徽去走一趟,把这些积案都弄清楚。’于是十天前我来到安庆。前天特为到芜湖去看望皖南道袁昶,他说:‘你来得正好,香帅马上就要回湖广原任,初六我在采石矶设宴迎接。’我听后说,那我干脆去江宁迎接,今天一清早便坐小火轮来了。今天还是初四,您怎么就上船了?”

  “哦,原来是这样!”张之洞对杨锐的突然到来甚为高兴,方才因久等张、陈不至的恼火早已随风飘去,“我今天约两位老友去焦山,一直等到现在还没来。如果不是等他们,我们师生今天就见不到面了。”

  两个什么身份的老友,居然约而不赴?好大的架子!杨锐心里想,又不便问,便说:“我今天原本见一见您后就去看看鸡鸣山,凭吊一番台城、鸡鸣寺和胭脂井,后天一早陪您上船一直送到安庆。现在我改变计划,陪您去焦山,过些天再专程到江宁来多游几天。”

  “江宁岂是一两天可以游览完的,你应当改变计划,下次专程来,今天就陪我去焦山吧。”张之洞将杨锐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着说,“几年不见了,变化还不大。喂,叔峤,你为什么对台城这样有兴趣?一天的江宁游,不去别处,先去台城?”

  “我近来正在读南朝史,对韦庄那句‘无情最是台城柳’有更深的理解。游台城是想去感受一下台城所承载的那种历史风云。有许多事,我还想好好地跟香师说说。”

  “好吧,上船吧,在船上我听你慢慢说。”

  这时,梁鼎芬、辜鸿铭、大根等人也围了过来,故人他乡相见,分外欣喜,彼此问候着,一起走入停泊在码头边的一条从英国进口的游轮。

  在船上,张之洞将为什么前去焦山的事告诉了学生。杨锐这才知道,老师所约的两个老友原来就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前辈张佩纶和陈宝琛。

  杨锐感叹地说:“京师年纪稍长的人都说,光绪七年香帅外放山西之前的那几年,是京师清流最兴盛的时代。那时清流诸名士以笔作刀,以口代伐,扶正压邪,为民申冤,赢得了官场士林的赞扬仰慕。自从香帅外放后,京师清流的力量开始削弱。到了甲申年后,因张佩纶、陈宝琛、邓承修等人相继革职,后来宝廷又因纳妾事遭劾,清流派便风流云散、自行瓦解了。这些年,宝廷、潘尚书去世,李中堂老迈,京师再也听不到有人说起清流了,好像清流议政已是历史陈迹,于是贪污受贿可以公行、渎职荒政视同无事,官场失去监督,权力便成了私器。”

  杨锐的这番话,勾起了张之洞一腔怅惘之情。他默默地看着舱外急速后退的清澈江水,满腔思绪不知从何理起。“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仿佛只有千年前诞生此地的这两句诗,才最能概括他此时的心境似的。

  “是呀,清流议政已成历史啰!”过了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才缓缓地叹道。

  “叔峤,说点京师的时事吧!康有为他们办的强学会改为官书局后,朝廷的态度如何?”

  “自改为官书局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说闲话了。强学会散了,集会也没有了,官书局里就是摆着几百册洋文书。那些洋文书,满京城里没有几个人认得,就是有人要找碴子,也找不出什么呀。”

  梁鼎芬插话:“那些洋文书摆在官书局是白摆了,不如运到武昌来,让汤生来读。”

  辜鸿铭插话说:“节庵这个意见很好,叔峤你就去跟他们说说,叫官书局干脆搬到武昌来算了。”

  “叔峤又不是康有为的人,他怎么可以跟官书局里的人说这样的话?”张之洞笑笑说,“官书局设在哪里?你去过吗?”

  “官书局在琉璃厂,只有两间小房子,一间房子装书,一间房子里还住了管书的人。”杨锐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香师,有一次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您想得到他是谁吗?”

  “谁?”张之洞看着杨锐扑闪扑闪的双眼,二十年前成都尊经书院里,那个纯朴好学的美少年形象又出现在眼前,心里想:二十年的人世染缸,居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痕,还是那样纯真热情,真正难得。

  “您决然想不到的。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那个穿长袍马褂、戴假辫子、操一口流利中国话的英国人!那个在太原巡抚衙门里做蒸汽机、摩擦生电实验的牧师!在广州时,还能经常见面;到了武昌,可是再没见过了。

  “他还是老样子吗?”张之洞显然被这个消息弄得兴奋起来,对着身边的辜鸿铭说,“汤生,你还记得那个李提摩太吗?看起来跟你一个样,又土又洋,中西结合。”

  “李提摩太,我怎么会不记得!”辜鸿铭说,“但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怎么跟我一样?他是英国牧师,我是中国儒生。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正宗中国人。我信奉周公孔孟,是地道的儒家信徒。”

  辜鸿铭这几句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话,引起满船人的哈哈大笑。但辜鸿铭的表情是认真的,他的话一点儿也没说错。中国人一向以父系为宗,他的父亲是正宗的中国人,他当然是正宗的中国人。他回国十年来,系统攻读、无限崇拜儒家典籍,说是儒家信徒也恰如其分。听了辜鸿铭这个反驳后,张之洞不但不气恼,反而快活地说:“汤生说得对,是老夫糊涂了,李提摩太怎么能和我们的辜汤生相比!”转过脸问杨锐,“李提摩太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做些什么事?”

  杨锐答:“他说这些年把中国的城市都走遍了,住得较久的地方是上海,近两年则住在北京。他说他是个牧师,以传教作为主要工作,目的是想让中国人都蒙受上帝的福惠,富裕强盛,过快乐的日子。”

  张之洞又问:“他为什么去官书局,他跟康有为、强学会有联系吗?”

  杨锐说:“他常去那里看看书,也和强学会的人聊天儿,他跟康有为很熟。据说,康有为写的上皇上书,无人敢递,就去求李提摩太。李提摩太看后极为称赞,答应帮他找找朝中大佬帮忙。”

  大根猛地插了一句:“中国人在京师办事,还要找外国人帮忙,这真是怪事。”

  “李提摩太比许多中国大官要能干得多,他认识不少王公大员。据说还多亏他找了翁中堂,康有为的上书才到达皇上的几案上。”杨锐回答了大根的疑问后,又望着张之洞说,“香师,李提摩太还惦记着您呢!”

  “哦,他还记得我?”张之洞高兴地说。

  “记得,记得,”杨锐笑着说,“他说您这些年办了许多大事好事。他还说,今天中国,真正为国家富强办实事的大员只有您一人,是他劝康有为离开北京去上海,并建议康有为来找您,说只有您才是康的真正赏识者。”

  原来康有为来江宁还有这样的背景。一瞬间,他对取缔上海强学会、查封《强学报》一事冒出几分歉意来:当初不查封,而是用李鸿藻的办法,将上海强学会改为上海官书局,将《强学报》改为官书局的报纸,可能会更好些!

  一直未开口的梁鼎芬似乎隐然察到张之洞的内心活动,便说:“香帅本是很器重康有为的,跟他谈了好几次话,又是捐银,又是拨款,希望他好好地为国家做事。但这人太狂妄刚愎,不听招呼,尤其是他的《强学报》一再坚持要冠以孔子卒后多少年,这可是有改正朔之嫌的大事。香帅治理下的上海,怎能有这样的报纸?”

  杨锐说:“康有为的确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人,不好共事。《强学报》我在官书局里看过,除开‘孔子卒后’这一条有些新奇外,其他都尚无可指责之处。不过,‘孔子卒后’这一说法,在中国人看来是犯大忌,其实,这根本不是康有为的创举,他是学西洋人的做法,很平常的一桩事。”

  康有为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居然被杨锐看得如此平淡,张之洞、梁鼎芬等人都专注地听他说下去。

  “西洋人纪年就是用的这个办法。西洋人眼中的圣人不是我们的孔子,而是他们的耶稣。他们将耶稣诞生的那一年定为元年,从那以后数下去。比如现在,我们中国是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洋就是公元一八九六年二月三日。康有为将这个办法学过来,只是将圣人的生年改为圣人的卒年而已,不必太看重。据说京师里也有人因此说康有为有谋逆之心,是恭王驳了回去。恭王对西洋的纪年很清楚,他说这点不能成立。”

  恭王都知道的事,他这个号称很懂洋务的总督都不懂,张之洞很有点惭愧:如此说来,对待康有为和上海强学会的事有点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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