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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71章 与时维新(13)

  正在这时,游轮已到焦山。张之洞加披一件狐皮大氅,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这座著名的江中岛屿。焦山不高,最高处不过二十余丈,绕山走一圈,也不过四里路。原本是一座荒凉的无名岛,东汉名士焦光隐居于此,故得名焦山。焦山因地形绝佳,又位于镇江城郊,故从那以后,历代都有人在此起楼筑室,修亭建寺,一千多年下来,将焦山建成一座人文景观甚多的名胜,与不远处的金山、北固山齐名,成为镇江城的三大游览胜地。

  小小的焦山上汇集着吸江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别峰庵、定慧寺、宝墨轩等建筑,又有保存完好的六朝古柏、宋代槐树和明代的银杏树,的确是一座钟灵毓秀的宝岛。

  今天是个冬日晴朗的日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焦山上那些叶片尚未落尽的树木仍充满着生机,一座座亭台楼阁散落在山石草木之中,江浪水波拍打小岛四周的坚固岩石,溅出串串水花。天气虽然寒冷,但焦山风光依然可观。

  张之洞这次到焦山是来看宝廷留下的玉带的,并非观赏景致。对于望六之人来说,这毕竟不是游山玩水的季节,何况他还要避开众人,与杨锐说点机密事。于是对梁鼎芬、辜鸿铭等人说:“天气冷,我和叔峤直接到定慧寺去,你们自个儿去逛吧。我建议你们先到宝墨轩去,那里有两三百方碑刻,够你们赏玩的,大字之祖的《瘗鹤铭》便在那里。”

  听说《瘗鹤铭》碑就在这里藏着,辜鸿铭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便拉着梁鼎芬等人向宝墨轩奔去。大根站着不动,他一向是紧跟着四叔的。张之洞说:“你也随处走走,不要跟我啦!”

  大根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便说:“我陪您去定慧寺吧!”

  张之洞想了想说:“那你先去寺里告诉他们,我和叔峤过会儿就来。”

  大根迈开大步先走了。

  张之洞对杨锐说:“我们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坐,我要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

  杨锐明白,遂陪着张之洞找了一个温暖的山坳处,二人席地坐在一处枯草坪上。张之洞轻声说:“叔峤,听说皇上体格不强壮,是真的吗?”

  杨锐敛容答:“皇上是不够强壮,但也没有大病,只是弱点罢了。”

  张之洞又问:“太后身体还好吗?”

  “太后倒是硬硬朗朗的。”

  张之洞沉思片刻又问:“依你看,太后对朝廷的事还管得多不多?”

  杨锐想了下说:“朝廷上的事,大部分还是皇上在管着,太后一般不管。”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上次信上说,皇上看了康有为的折子,赏识他,又说翁、李、孙几位中堂都支持康有为。那为何要解散强学会,查封他们办的报纸呢?”

  杨锐说:“据说这是太后的旨意,皇上其实是不同意的,强学会变为官书局,就是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妥协。”

  稍停一会儿,张之洞又问:“依你看,京师对维新变法这些事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香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杨锐不假思考地说,“对维新变法,除开极个别的满蒙亲贵外,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支持的。听说太后也不是完全反对变革,只是厌恶结会集议这类举动,怕有不测事发生。”

  “太后顾虑得有道理。”张之洞点点头问,“叔峤,你跟康有为接触得较多,你认为康有为这个人有没异心?”

  “绝对没有。”杨锐坚定地说,“康有为的性格虽有点狂傲,但人是绝对忠诚的,对国家对朝廷是真心爱护的。我曾仔细观察过他,此人是个古今少有的血性汉子。”

  “叔峤,你认为在康有为身边有没有真正的国士?”

  “有!”杨锐肯定地说,“至少他的门生梁启超就是一个。此人卓荦英迈,学问文章不在乃师之下。其心地之光明、性情之率直,又要胜过乃师。”

  梁启超的名字,张之洞是听过的,又知道他也是广东人,十五岁中举,是个神童,后被贵州籍的主考李端棻所看中,招为妹婿。张之洞生长于贵州,对贵州特别有感情,他心里无端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贵州女婿生发出好感来。

  “你下次见到梁启超,告诉他,若他路过武昌,可以投刺来见我。”

  “好。”杨锐高兴地说,“他对您也是很敬重仰慕的。”

  张之洞抬起头来,见太阳已挂在头顶了,便起身说:“我们到定慧寺去吧,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杨锐重重地点点头。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定慧寺。定慧寺建于东汉兴平年间,初名普济寺,后又改为焦山寺,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赐名定慧寺。传说著《文心雕龙》的刘勰晚年出家于此寺。定慧寺与杭州的云林禅寺、天台的国清寺号为江南三大名寺。山门外,住持苦丁法师已率领十余名执事人员恭候多时,见到张之洞、杨锐后忙合十行礼,自报家门,然后像迎接佛祖临世一样地将他们二人迎进云水堂贵宾室。略坐片刻,苦丁法师亲自陪着张之洞、杨锐观看寺内建筑。

  定慧寺果然不愧千年名刹,殿阁众多,规模壮阔,供奉的菩萨塑像金光灿烂,往来的众僧也衣着鲜亮。张之洞无心在此,便对苦丁说:“十多年前,朝廷有位礼部侍郎路过宝刹,曾应方丈之求,将身上所系的一根玉带留下,此事法师知道吗?”

  “知道知道。”苦丁忙答,“那时寒寺方丈是传篆法师,小僧为监院,当时小僧也在场。侍郎说要学苏学士,留下一根玉带,问我们愿不愿意珍藏。我们答应了。”

  “侍郎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苦丁不用思索就答,“侍郎大人的名字叫宝廷,号竹坡。后来还听说宝大人是皇亲,寺僧把这根带子就看得更重了。”

  “宝大人的带子还在吗?”

  “在、在,小寺一直珍藏着。”

  “领我们去看看吧!”

  “大人请!”

  苦丁陪着张之洞和杨锐登上了位于定慧寺后院的藏经楼。走进藏经楼二楼东边的一间房子,苦丁介绍:“这间房子收藏着海内外施主赠送给寒寺的珍贵物品,有天竺国赠的贝叶经,西藏高僧所赠的念珠,还有不少玉佛、金佛、如意、血经等,宝大人的带子就存在这里。”

  说罢,苦丁亲手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尺余长、四寸余宽、二寸余厚的黑木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折叠着一根黑色玉带。

  张之洞和杨锐凝眸谛视良久。苦丁取出玉带,露出一张稍为泛黄的白宣字条,说:“这是当年宝大人捐带时写下的条子。”

  杨锐将纸条取出展开,张之洞看那上面写着:

  北宋神宗年间,苏学士赠玉带于镇江金山寺。大清光绪六年吉日,宝学士留玉带于镇江焦山寺。两学士、两玉带、两名寺,谁曰文坛如今无趣事?有宝学士之举,足见今世有雅人。宝竹坡亲书。

  看着这熟悉的笔迹,读着这熟悉的语句,宝廷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中。指点江山、粪土公侯的昔日情景已成历史,如今是死的死、贬的贬、老的老了。书生意气、清流议政,转眼之间便人去楼空,再也不复返了!

  见老师面有伤感之色,杨锐忙叫苦丁将玉带和字条重新折好收藏。苦丁把匣子放回木架后说:“大人日后见到宝大人,请代寒寺僧众问候他老人家,就说他留下的带子,寒寺一直好好收藏着哩!”

  “宝大人已故去了!”张之洞缓缓地说。

  “哦——”苦丁瞪大着眼睛,发出长长的惊叹声。

  突然间,一股浓烈的怀旧感堵塞张之洞的胸腔,憋得他似乎有点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应该借诗句来发抒发抒。是的,应该留两首诗在这里,不仅为发抒胸中的郁积,也以此凭吊老友的亡灵,而且,还要借此告诉过去的朋友,尤其是今天拒绝前来的张佩纶、陈宝琛:身居高位的张之洞并没有忘记他们!

  “法师,你给我取纸和笔来,我要送两首诗给宝刹!”

  “大人留墨宝给寒寺,寒寺将蓬荜生辉。”苦丁兴奋不已,忙叫小和尚拿来纸笔。

  张之洞略一思索,挥笔写下两首绝句:

  同姓怀忠楚屈原,湘潭摇落冷兰荪。

  诗魂长忆江南路,老卧修门是主恩。

  故人宿草春复秋,江汉孤臣亦白头。

  我有顷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

  写完后又在下面补一句:南皮张之洞光绪二十一年暮冬于焦山定慧寺观宝竹坡留带时作。

  老师的诗作,杨锐都读过。在他的眼中,老师的诗以学问功夫深厚见长,像这样情感浓郁的诗不多见,而他自己则更喜欢缘情之诗。杨锐对苦丁说:“这两首诗你们可得好好保存,说不定过几年我还会再到焦山来,我会来看的。”

  苦丁连连说:“张大人的墨宝,小僧怎能怠慢?一定会把它和贝叶经一样地珍视。”

  正说着,梁鼎芬、辜鸿铭等一群人都来了,原来是大根将他们招呼来的。定慧寺已安排好了午餐,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后,辜鸿铭兴致勃勃地对张之洞说:“这寺院后有一座亭子,建在一块天然的大石上,那石头的一半悬空着,使得亭子也像悬空似的。”

  张之洞喜道:“那气势一定很好,会给人以腾空欲飞的感觉。”

  梁鼎芬道:“正是。香帅去看看吧!”

  苦丁说:“这是寒寺新近建的一座亭子,就在这里不远,小僧陪大人去。”

  “好,去看看!”

  张之洞来了兴致,众人便一齐响应。

  不到半里路程,就来到亭子边。

  果然如辜鸿铭所说的,这亭子虽不高大,却因地形独特而极具魅力。张之洞来到亭子间,俯首一望,脚底下,江水滚滚,波浪滔滔,自己如同踩着一朵云头来到长江的半空中,有一种羽化而登仙的感觉。向西边望去,繁华的镇江城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向东边望去,宽阔苍茫的江面上,水天一色,如烟笼雾罩。张之洞的心情已从悼亡中走出,被奔流不息的扬子江水激荡起来,不免对身边形容枯槁、举止呆板的焦山寺的住持刮目相看起来:“你这个亭址真选得好。眼力不俗啊,法师!”

  “大人夸奖了!”苦丁显然很高兴。

  “亭子叫什么名字呀?”张之洞一边兴致勃勃地眺望江面,一边随口问。

  “还没有取名字哩!”苦丁说到这里灵机一动,“大人,您给它赐个名字吧!”

  辜鸿铭立即赞同:“香帅,由你来命名最好了!”

  张之洞转脸对梁鼎芬说:“节庵,你的学问好,你给它取个名吧!”

  梁鼎芬忙推辞:“香帅在此,哪有我辈弄斧的份儿!”

  “让我想想看……”张之洞喜欢听这样的话,他手扶栏杆,低头凝思,过了一会儿说:“焦山东端上有一个吸江楼,人在楼上,用一竹管,便可把江水吸上来,名字取得好,显然是从郑板桥的‘吸取江水煮新茗,买尽青山作画屏’而来。老夫今天辞去江督回原任,来此一看友人遗物,二看焦山风光,诸位既从老夫游,亦是送别。我想起当年苏东坡有首《渔家傲》,正是送他的友人离江宁回东京而作,道是: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翻然欲下还飞去。老夫此时站在此处,也有双鸾护车、凌江飞渡的感觉。依老夫看来,此亭可名‘飞江亭’。”

  “飞江亭。”梁鼎芬忙恭维道,“亭悬空而筑,确有飞江之势,这名字真正取得恰如其分,又与东端的吸江楼遥相呼应,合为双璧!”

  梁鼎芬说完,众人皆鼓掌叫好。

  苦丁一不做二不休,又央求:“大人所赐亭名,真传神至极,小僧代焦山寺全体僧众深为感谢。小僧有点贪心,亭名是有了,但楹柱上还缺乏一联,若大人肯赐联一副,则是好事做全,焦山寺将永铭大人的恩德。”

  张之洞本是一个喜游览好题赠的名士,况且定慧寺乃千年名刹,在此处留下笔墨,定然会传播开来,留传下去,是一桩大好之事,遂笑着说:“法师,你也是索求无厌,老夫今日兴致好,就一发成全了你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丁自知今日所得过多,无所酬报,便使出佛门的惯用伎俩,念几句“阿弥陀佛”来,它既可以理解为佛门子弟的最高最厚的谢意,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损失。千余年来,这套伎俩成为佛门的万应灵药,保佑僧尼坐收源源不绝的财富,又博得善男信女们的虔诚礼拜。

  望着滔滔东去的大江,看着身边杨锐、辜鸿铭等年轻一辈的勃勃生气,想起前些日子与康有为、强学会所打的交道以及刚才与门生的密谈,张之洞忽然间似有所悟,遂脱口念道:

  眼底江流,尽皆后浪赶前浪,争相推移奔大海;

  世间人事,总是少年代老年,与时维新为正途。

  张之洞念完后,大家都愣了一下。“与时维新”,杨锐听到这四个字,心中一阵惊喜:老师确乎是识时务明大势的英雄豪杰。梁鼎芬也在心里忖度:看来香帅虽然不满意康有为这个人,但对他维新变革的主张还是赞同的。辜鸿铭想:香帅是个维新派,今后多给他译一点日本明治维新的资料。

  苦丁则不甚懂这四个字的深远含义,但他知道后浪赶前浪、少年代老年,这是天地造化的常规,用它作楹联十分合适,便说:“大人所作的好极了,请大人回到云水堂后把它写下来,明天小僧就叫工匠将这亭名和楹联刻上。亭名用朱红,楹联用石绿,这样一来,这座亭子就又成了焦山一景。”

  “好,你去办吧!”张之洞笑着说,又吩咐大根,“时候不早了,你去船上做准备,等我写完匾联后立时就开船回江宁。”

  七、采石矶上,师生宾主射覆续联打诗钟

  翌日,在梁鼎芬等人陪同下,杨锐在台城、鸡鸣寺一带盘桓了一整天,其他名胜古迹,则留待下次专程再来。

  第三天,在江苏巡抚、江宁藩司、江苏提督等一班文武大员的一片送别声中,张之洞登上小火轮,离开江宁城回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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