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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215章 爆炸惨案(3)

  陈念礽第二天就搬到附近的兵工厂住下来,白天在火药厂和总办一道处理因灾难带来的许多棘手问题。

  半个月后,武昌城里的徐公馆为徐建寅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

  徐建寅的嫡妻及其弟——颇负盛名的洋务专家徐华封也分别从无锡老家和上海格致书院赶来了。

  武昌城各大衙门的官员,各洋务局厂的总办、会办,还有火药厂大部分工匠工人都络绎不绝地前来徐公馆吊唁,表达他们对徐建寅的痛惜和哀思。

  张之洞带着督署内的官吏和幕僚亲自前来祭奠,并告诉徐氏家人,他将要为徐先生上一道请恤折,请朝廷褒扬他的业绩,封荫他的子孙。徐氏家人对总督的厚谊深表感谢。

  徐家保和赵颂南请张之洞到小客厅叙话,他们要向张之洞禀报一桩重要的事情。

  一起来到小客厅后,徐家保将门窗关好,然后和姐夫并排坐在张之洞的对面。徐家保今年二十七岁,幼承家学,十多年来随同父亲南来北往,见多识广,洋务造诣日渐提高,也算得上当今中国的第一流洋务人才了。

  赵颂南也是一个精通洋文洋技的专家,因为此而被徐建寅看中,多年来一直是徐建寅的得力助手。出事那天清早,翁婿二人都在吃饭,徐建寅是放下饭碗就走,赵颂南则是把饭吃完后再去的,走到半路就听到爆炸声。虽然自己的一条命侥幸存活下来,但他却为当时没有拉住岳丈吃完饭再去而痛悔不已。

  “香帅,有件事,我和姐夫商量过,认为应当告诉您。”徐家保先开了口。

  张之洞以平时极为罕见的慈蔼口气说:“什么事,你们只管说。”

  徐家保说:“来到火药厂不久,有一次父亲对我和姐夫说,厂里从德国进口的主机是二手货,别人用过很多年了。我说:‘您怎么知道?’父亲说,光绪五年,他由驻德公使李凤苞奏调为驻德使馆二等参赞。有一天参观柏林罗物机器厂,看到一部大型碾制火药的机器正好组装成功,他去祝贺。现场指挥的工程师很高兴,将他的姓‘徐’字用德文字母刻在机器中的齿轮上,以示纪念。来到火药厂,他看到这部机器上的厂标:柏林罗物机器厂一行德文字,想起二十一年前参观该厂,心里很兴奋,遂对这部机器有了亲切感。他将机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地审看抚摸,发现它已被使用多年,后来又碰巧在齿轮上发现了德文拼音‘徐’,父亲更有如逢故友似的高兴,于是他确认这部大前年由德国进口的机器是二手货。”

  张之洞气愤起来。他记得清清楚楚,这部机器是由伍桐山请他任驻美公使的堂叔伍廷芳向德国联系购买的。伍桐山向张之洞禀报,这部机器是德国的最新产品,出价三十二万银元。因为看在他堂叔的面子上优惠了五万元,只要二十七万,而且派人来中国免费安装,加上运费六万银元,购买这部机器共花费三十三万银元。张之洞从来没有想过这竟然是二手货。如此说来,他受了欺骗。究竟是伍桐山欺骗了他呢,还是德国欺骗了伍廷芳叔侄?

  “父亲从侧面打听到这部机器花了三十多万银元后,对我们说,这种用了十多年的二手货在德国只值三成价,用不了十万银元,运费也顶多在三万左右。德国人严谨,讲信誉,不会欺骗客户,问题出在中国人身上。父亲说,这些年经手洋务的人,贪污中饱、得回扣的多得很。当年驻德国公使李凤苞就是一个代表,他就是因为不与李凤苞同流合污而提前回国的。”

  张之洞知道李凤苞在为北洋购买铁甲舰艇时贪污巨款,最后遭人告发,被抄家革职了。当年驻德使馆中的不少人都牵涉进去了,唯独身为二等参赞的徐建寅清清白白。

  赵颂南说:“岳丈还对我说过,火药厂的经费开支很混乱。从国外购办的东西,包括原料和配件,都比通常情况要贵。就是从国内买的东西,包括建厂房的砖瓦材料开销都很大。而这两年来生产的黄火药数量很少,在国外这样的厂子早就倒闭了,火药厂是因为皇粮多才维持下来。这里的问题,要么办厂的人是大少爷,崽用爷钱,不心疼;要么就是蛀虫,把皇粮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张之洞听了这几句话后,心里很不是味道。火药厂是他一手筹办的,但建设的过程和建成后的生产尤其是财务上的管理,他基本上没有过问。

  他相信徐建寅的所见不错,如此说来,自己至少是渎职了。

  见总督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两郎舅以为是这些话让他不高兴了,于是不说话了。

  “说下去呀,徐先生这些见地非常好,可惜,他生前没有告诉我。”

  徐家保望了一眼赵颂南,得到姐夫鼓励的眼神,他继续说下去:“父亲不让我们对别人说这些,但他自己早几天却在酒席桌上忍不住对伍总办等人说,买这部机器的钱花得太多了,这里面保不准有名堂;又说厂里浪费太大,会办不下去的。当时,我就坐在一旁,听了也没在意。现在出了这场大惨案,我和姐夫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事情蹊跷。昨天跟叔叔说起这事,叔叔说,你们要跟张大人禀报,这对查清这桩事故有帮助。所以我们俩趁着今天香帅亲来吊唁的机会,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了。”

  赵颂南说:“说句实话,我们都怀疑这个事故是人为的,但没有确凿的根据,只是怀疑而已。”

  张之洞说:“你们提供的这些情况都非常重要,我会认真对待的。这些话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说罢,起身告辞。

  这些日子里,张之洞心绪非常不好。火药厂的爆炸事件,很快在武汉三镇传播开来,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正道的、小道的,眼见的、耳闻的,想象的、猜测的、渲染的,把个事故说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甚至夸张到整个工厂夷为平地、百多号员工无一幸存的地步。中外各种报刊也相继报道,白纸黑字里说的也多半不是事实。张之洞每看到这种文字,又气愤又苦恼。

  善后的事务是麻烦而头痛的。抚恤的银子发了一批又一批,家属仍不满意,天天都有去厂里吵闹的人。现场的清理也很费事,二十多天过去了,事故发生地仍是乱糟糟的一摊破烂。工是自然上不成了,不少人已自动离开工厂,怕再出事故,更多的人则在等待今后的安排。火药厂已陷于瘫痪。更严重的是这桩事故,给湖北洋务带来极其严重的影响。这个影响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以湖北巡抚于荫霖为首的一批本就对洋务持反对或冷淡态度的各级衙门的官吏,如今借这个事故大做文章,大泼冷水,巴不得将湖北的这十多年洋务成绩一笔抹掉。二是对湖北省内近十万名在洋务局厂做事的技师和工人心理上的挫伤。炼铁炼钢、挖矿采煤、制造弹药、调试枪炮,无一不与“危险”二字挂上号,且工作场地简陋、设备不全、规章制度混乱、伤残死亡的抚恤条例阙如。不少洋匠说:‘西方的条件比你们好过百倍,还常出工伤事故,你们这里的管理一塌糊涂,隐患到处存在,出事故是正常的,不出事故才奇怪。’洋匠们这一煽动,工人的心更浮动了。陈念礽告诉岳丈,兵工厂和铁厂有人在私下串联,工人们准备联合起来向厂方和总督衙门要求改善工作环境、制定抚恤条例,不能把工人不当人看待。这些事弄得张之洞心情更为烦躁。

  关于火药厂里的事,陈念礽还告诉岳丈,通过十多天与厂里上上下下的接触,的确深感厂子的问题很多,尤其是总办伍桐山,许多人对他看不惯。他在广东原籍有家有室,来到汉阳不久便娶了一房姨太太,又在汉口和武昌两城各有一房外室。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另外,这两年伍桐山还从广东弄来一批他的朋友,包揽着厂子各重要部门,工人都说湖北的工厂让广东班给把持了。

  陈念礽怀疑晋老大是作案人,而他背后的指使人便是伍桐山。因为徐建寅发现了购买机器上的舞弊情事,而舞弊者就是伍桐山,所以伍桐山要连人和机器一道炸毁,以便毁据灭口。陈念礽主张把伍桐山抓起来,严加审讯,事故的真相便可弄得个水落石出。

  受张之洞委托,过问这个事故的陈衍不同意陈念礽的主张,他有他的理由。火药厂的事故固然疑点很多,人为的可能性很大,但要查出个水落石出,却很困难。一则最主要的两个人晋老大和徐建寅都不在了,得不到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二则徐家保、赵颂南的话是在徐建寅死后才说的,既无对证,便难保其中所说的都是真的。通常情况下,家属都有一种心态:即亲人的死非自己的原因,而是出于谋害。不能排除徐家人也有这种心态。三则伍桐山的种种挥霍奢靡,其银子的来源虽甚堪怀疑,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能把他抓起来审讯。假若抓错了,事情如何收场?不如把事故定在“意外”这个范围内来办理,厚恤徐建寅和其他罹难者,尽可能把事故的影响减少为好。至于伍桐山,则不能再用,可以“管理不善”的过失来处罚他,让他离开火药厂,另委能干者来办,或者干脆就任命徐家保或赵颂南来接替总办一职,也是可以考虑的。

  张之洞觉得女婿的主张和陈衍的分析都有道理。作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为湖北洋务事业的创始人,在处置这桩事故时他还不能不考虑到两个方面:一是人事,二是影响。

  火药厂的事,认认真真地追查起来,最后的目标无疑是伍桐山。伍桐山这个人,张之洞过去对他并不了解,完全是看在伍廷芳的面子上才委派为火药厂的总办的。伍廷芳籍隶广东却生在新加坡,从小学习英文,后又在英国留学多年,以后在香港做律师做法官,再后来又入李鸿章幕襄办洋务。在张之洞的眼中,伍廷芳是一个很好的洋务人才。四年前,朝廷委派伍廷芳出任驻美公使,路过武昌时,张之洞亲自宴请他。席上,张之洞谈起办火药厂的设想,伍廷芳完全赞成,并答应在国外尽力帮忙,又提议让他的堂侄伍桐山来武昌协助办厂。伍廷芳介绍了堂侄的经历,原来伍桐山在香港英国人开办的火药厂里做过八年的事,这两年在新会自己办了一个小厂,也有二三十个工人。既是伍廷芳的侄儿,又有这样的经历,张之洞一口答应了。过两年,办厂的经费筹集差不多的时候,便将伍桐山聘来武昌,委派他办火药厂。伍桐山的精明能干很快赢得张之洞的信任,三个月后就任命他为总办,将整个火药厂交给了他,张之洞从此再没有过问了。现在如果抓起伍桐山,审查他的舞弊行为,则直接牵涉到伍廷芳。这几年伍廷芳作为驻美公使,给湖北的洋务事业帮助很大,一旦与伍廷芳交恶,对事业不利。

  湖北所办的洋务局厂耗银太多,收效不明显,为此张之洞已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攻讦。有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作“张屠财”,意即专门以钱财为屠宰对象,讽刺他滥用钱财。如果按念礽所说的作为一桩因贪污而致杀人灭口的刑事案来处理,则更为攻讦者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口实,对今后湖北乃至全国的洋务大局将会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当然,也包括他这位洋务制台在内,十几年辛辛苦苦树立起的“名督能臣”的形象,将因此而被抹上一块大黑污!

  张之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陈衍的处置更为妥当些。但他心里总有一股怒气郁积着,他恨自己错用了伍桐山这个奸佞小人,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坏影响。火药厂经营不善,伍桐山大肆挥霍,这是铁的事实。至于徐家保说的二手货的事,张之洞也相信多半是真的。也就是说,伍桐山在他的眼皮底下公开耍手段、玩花招,从中贪污一二十万巨款。以张之洞的性格,他如何能容下这种败类?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应该如此便宜了这个小子,还是从严究查的好。

  这天夜里,伍桐山突然来到总督衙门,请求见一见张之洞。张之洞很不客气地命令他进来。伍桐山一进门,便跪倒在张之洞的面前,边哭边说:“香帅,火药厂爆炸,卑职有失职守,罪责重大,谨奉堂叔之命,愿以十万两银子赎罪。请香帅看在堂叔薄面上,不追查卑职的刑事责任,让卑职回新会去侍奉老母,教读稚子。这是堂叔给您的信。”说罢,双手递上一张纸。

  这是伍廷芳从美国寄给伍桐山信中的一页。信上说,在美国得知湖北火药厂爆炸,徐建寅先生等多人遇难,不胜惊讶。伍桐山是他的堂侄,又是他推荐的,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已责令赔偿银子十万两,以此赎罪。请香帅念他亲老子幼,并非有意,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又说已与德国罗物机器厂联系,该厂愿以半价再卖一部同样的机器,以利火药厂早日恢复生产。

  这最后一句话使张之洞猛然省悟过来,尽快恢复火药厂的正常生产,才是对各方诘难的最好回答。既以十万银子赎罪,又以半价机器来补偿,就给伍廷芳一个面子: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吧!

  张之洞恶狠狠地盯着伍桐山,直把他看得浑身筛糠似的战抖,口里不停地说:“香帅开恩,香帅开恩,十万银子,卑职将在半个月内凑集。机器的事,堂叔说话是算数的。”

  “哼!你这个不成器的王八蛋,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卑职对不起香帅,卑职有罪!”伍桐山又一个劲地磕起头来!

  “你给我滚吧!”张之洞飞起一脚,把伍桐山踢翻在地,自己气得早已胸闷头痛,半晕了过去。

  十多天后,伍桐山如期赔偿十万银子,然后悄没声息地离开武昌南下了。同时,一纸厚恤徐建寅的奏章也从湖广总督衙门辕门外放炮拜发。在奏章上,张之洞向朝廷报告火药厂会办徐建寅因机器炸裂而亡故,并满怀感情地赞扬徐建寅为研制黑色火药所做出的卓越贡献,尤其称颂他为国效劳、廉洁自律的可贵人格,建议朝廷为他建专祠,并宣付国史馆立传,并援军功例,赠徐建寅子孙云骑尉世职,世袭罔替,以彰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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