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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227章 后院起火(4)

  这一过细查核,不但查出了主办李满库贪污银子达十六万之多,而且牵连到总办马汉成也有一万多两受贿银。更为严重的是,织布局只在前三年略有盈利,这三年多来连年亏损,合计亏空达二十万之多。但令端方遗憾的是,查了将近五个月,却没有查出张之洞本人在银钱上与织布局的牵牵绊绊,也就是说,张之洞并未从织布局中贪污。张之洞所要承担的责任,是用人不当,而这人又不是别人,乃是他的小舅子,咎责难逃。端方并不死心,一面将现有的情况汇总起来,派梁鼎芬再次赴京,向奕劻禀报;一面命令细查深挖,寻根究底,务必要找出张之洞从织布局中贪污受贿的罪证来。

  十天前,军机大臣王文韶请奕劻到自家喝酒,酒酣耳热之时,奕劻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张香涛在京师优哉闲哉,他不知道他的后院已火烧上房了!”王文韶一惊,忙问为何。奕劻一时兴起,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王文韶与鹿传霖过从较密,知鹿、张之间的关系,便将奕劻的话告诉了鹿传霖。鹿传霖听后也大为惊讶,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并没有急着把这事告诉内弟。

  眼下,看着张之洞病得如此严重,他再也不忍心隐瞒了:“四弟,武昌织布局出了事,朝廷有意留你在京师,暂时回避回避!”

  “什么?”张之洞霍然一惊,掀起被角,猛地坐了起来,“织布局出了什么事?”

  说话的同时,张之洞的脑子里立时想起了织布局的李满库。事情一定出在他的身上,不然不会叫我回避!

  鹿传霖将从王文韶那里听到的话经过浓缩后简单说了几句。

  “用不着回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更好。”说话间,张之洞已下了床,慌得鹿传霖赶紧上前扶着他,二人都坐了下来。

  “三姐夫,既然是湖北的洋务局厂出了事,我就更不能滞留京师了,何况织布局的材料处李满库是佩玉的堂弟,这事便直接牵涉到我的身上,我更不能置身事外。我比端方更熟悉,办起来会更顺手。我张之洞经手湖北洋务局厂的银子高达七八百万两,遭到许多人的指责,有人甚至骂我是‘屠财’。但是,三姐夫,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四弟办局厂靡费钱财之事或许有,但贪污中饱事绝没有。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上对朝廷祖宗、下对百姓子孙说一句毫不为过的话,张之洞对公款一清如洗一尘不染。但我也可以对三姐夫说句腹心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耍花招做手脚,有意对我栽赃诬陷。我即刻便向太后上折子,若信得过我张之洞,便让我回武昌去亲自处理织布局的事;若信不过我张之洞,便干脆开缺我的湖督之职,不要让我这样不死不活地困在京师吃白食!”

  张之洞越说越激动,嘴里大口大口地出气。面对着内弟的这种急躁和冲动,鹿传霖心里后悔不迭:实在是不该告诉他。或许过一两个月,武昌那边的事便会水落石出,他自然会清清白白地回去。不料他年近七十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地不能容物,万一他回到武昌后与端方闹翻了怎么办?

  “四弟,我看你不必这样急,就让端方他们去办好了。朝廷让你回避,原也是一片护卫之意,既已住了将近一年,再多住一两个月也无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张之洞冷笑一声说:“三姐夫,你不知道,端方那小子是个聪明过头的人,八成是他使的坏。我不回去,这心如何安得下?”

  鹿传霖知道张之洞的倔脾气,到了这个时候是绝对扭不回头了,只得跌足叹息而已。

  第二天,张之洞便向慈禧太后递了折子。折子上讲,听人说武昌织布局爆出贪污案件,请求太后让他回湖北去亲自处理这事。

  慈禧并不知幕后的情况,既然湖北洋务局厂出了事,身为湖广制台的张之洞自应早日回鄂处理,便即刻批准他开缺议学大臣之职回湖广本任。

  三、处理织布局的贪污案,是个棘手的难题

  得知张之洞即日将回武昌本任的消息,端方和梁鼎芬大出意外,两个人在端方家的书房里心情焦灼地商量对策。

  端方心里庆幸,好在尚未将织布局的事定案,不如和盘托出交给张之洞。至于定罪处罚,则由他本人去办,以表示自己并不夹杂倾轧的私念,纯是一片为国办事的公心。

  梁鼎芬深知张之洞的性格,他没有多加思索,便决定出卖端方以求自保。

  两人密谈半天,达成一个共识:端方派梁鼎芬走庆王府的门子,此事只字不能提。这不仅是为了顾全庆王的面子,更是为了掩盖他们两个的真实意图。不提这一层,调查织布局贪污案,就是办一桩普通的案子,而不是别有用心的举措。

  火车抵达汉口站时,端方带着湖北省一批文武大员亲往迎接。

  张之洞走下火车,一眼看见满脸堆笑的端方站在欢迎队伍的前头,心里顿生厌怒。

  “香帅辛苦了!”端方走上前去问候。

  “哼!”张之洞黑着脸,对着端方一甩手,“辛苦什么,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屁事都没有!”

  端方讨了老大一个没趣,尴尬片刻后,又笑着脸凑了过去:“香帅这段日子身体还好吗?”

  “好什么?”张之洞大踏步向前走,看也不看端方,“有人在我的后院烧火,我还好得起来吗?”

  端方完全明白了,张之洞是冲着织布局的事回来的,而且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恨意。他心虚起来,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开口。

  湖北省的藩司、臬司等人忙着向张之洞拱手道乏,张之洞也跟他们拱手答话,脸色和悦。

  这一切,心怀鬼胎的梁鼎芬都看在眼里。他要试一试张之洞对他的态度,从中可以探知张之洞抓没抓到他的把柄:“香帅!”梁鼎芬分开众人走上前去,笑容灿烂地说,“听说您这几个月在京师做了许多好诗,能不能赏给我看看?”

  “好啊!”张之洞笑着说,“你梁节庵是诗坛高手,我还正要请你帮忙润润色哩!”

  脸色神态、说话的口气跟往日一个样,梁鼎芬胸口上压的那块巨石落了下来:他不知道我梁某人做的事,这就好办了!

  借“帮忙润色”这句话,梁鼎芬第二天傍晚便来到督府后院,他要抢在端方之前,先来报告织布局的事:“香帅,织布局里银钱对不上数的事,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有人上书给端中丞,端中丞问卑职这事怎么办。卑职说,织布局的事香帅最清楚,此事应当等香帅回来后再由他来查办为好。但没有几天,端中丞就安排人去调查这件事,卑职想拦阻也来不及了。”梁鼎芬一脸诚恳地说着,似乎为自己没能拦阻端方而怀着沉重的歉疚。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端方是鄂抚兼署理湖督,他要办什么事,你怎么可以拦阻得了?织布局的事与你无关。”

  梁鼎芬彻底明白张之洞不知道他在办理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如释重负:“香帅海量,但卑职身为督署总文案,总是有责任的。”

  张之洞平和地说:“端方要查织布局的事,作为署理总督,他有这个权力。织布局出了事,也是应当去审查,这也没有做错。我不满他的是,他应该把这事告诉我,不应把我蒙在鼓里。我想我这几个月闲在京师,也一定是他的鬼主意,他想借此堵住我回湖北的路!”

  梁鼎芬听了这话,吓得背上沁出一丝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比一年前显得更衰老的张之洞,只见那两只凹下去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仿佛对织布局的事早已洞若观火。

  “香帅,您真英明。这几个月来,卑职已有所察觉,端中丞是想挤走您而真除湖广总督。”

  “哼!谁走谁留,等着瞧吧!”

  次日,在冷冰冰的气氛里,端方将湖广总督关防璧还给张之洞。又硬着头皮,在张之洞峻厉可怖的眼神下,将织布局贪污案的调查情况做了尽可能短的禀报,留下有关此案的一大堆簿册文书后,急急忙忙地离开签押房。

  走出总督衙门的大门,端方回望一眼这座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最高衙门。这衙门仿佛一个虎口似的,正在向他张牙伸舌。他清醒地意识到,不仅这座衙门从此不再属于他了,就连不远处的湖北巡抚衙门,也很可能待不久了。

  花费整整两天的时间,张之洞将织布局的这一大堆档案认真地看了一遍,心绪沉重复杂,五味杂陈。他既痛恨李满库滥用职权,贪污中饱,坑害了织布局,又惭愧自己这几年来居然对织布局的严重亏空懵然不知,还时常四处吹嘘创办纱、布、丝、麻四局的功绩。他对端方的恨意,随着一页页档案的翻过,已在一分一分地减弱。

  张之洞把织布局和李满库的事告诉了佩玉,又叫大根到纺纱局去把李满库叫来。

  李佩玉直到这时才知她的兄弟是个贪污犯,心里极为难受。

  自从环儿过门以后,佩玉便明显地看出,张之洞对她冷落得多了。环儿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她超人的琴艺也不再受到张之洞的特别赏识,环儿的歌舞填满了张之洞少有的闲暇时日。佩玉在心里深深地叹息着,她知道自己出身贫寒,且非明媒正娶的夫人,无非比环儿先过门几年而已,并无压倒环儿的地位。来到张家不久,她才明白,张之洞不立她为续弦夫人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出身低微。他的前三任夫人,均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大家闺秀。而她,一个三家村塾师的女儿,一个丧夫夭子的寡妇,怎么可能与她们相比!男人爱少艾,自古皆然,何况张之洞身为制台,位高权重,是男人中的英雄,妙龄美女也是爱他的,自己能有什么话好说!度过几个月的郁闷忧愁后,佩玉还是想开了。

  好在张之洞对她虽有些冷落,却依然以礼相待,家政仍主要归她管,环儿插手之处不多。何况她生了两个儿子,在张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不是环儿所能撼动的。她要处置后院众多的庶务,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子女,一天到晚,也够忙碌了。在外人的眼里,她依旧是内宅的当家人,并没有被冷落的痕迹。她连琴也没有多少时间可弹了,只在准儿有时过来看父亲和她的时候,师徒二人才忙中偷闲,调弦挥指弹两曲,自个儿乐一乐。

  将堂弟安置在织布局,让父母晚年有个嗣子在身边尽孝,这是佩玉由衷感激丈夫的一件事。刚来几年,李满库还常来督署走动走动。这四五年里,因为二老相继过世,李满库来看姐姐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佩玉只知道堂弟如今发达了,升了官买了大宅,前几年还置了一房妾。都说在洋务局厂做事的人大有洋财可发,何况堂弟又在织布局做材料处主办,自然发的洋财比别人多。堂弟现在冬裘夏绸,妻妾穿金戴银,也是分内的事,佩玉不在意,也不过问。今日才知道堂弟原来不安本分,贪污公款,佩玉深以此为羞惭。堂弟这样不争气,辜负了丈夫的一番心意,佩玉觉得很对不起丈夫。

  其实,刚从山西老家来到武昌的李满库,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三晋汉子。他对张之洞感恩戴德,对佩玉及其父母也很好,一年后又把老婆接到武昌城,让佩玉的父母跟他夫妇俩一起住,他自己在织布局里做事也踏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厚道人的表现。张之洞对此颇为满意放心,也便不大过问他的情况。

  李满库人聪明,也识得些字,又跑过码头做过生意,两年后便得到提拔,做了一个小工头。再过两年,马汉成来到织布局做总办。马汉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钱捐了个候补知县,分发湖北。干了几年,他看官场出息不大,而洋务局厂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辗转,终于坐上了织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马汉成是从官场中走出来的人,来到织布局不久,便发现李满库奇货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处,先让他做个副职,察看察看。李满库见马总办将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里感激莫名,遂对马汉成百般恭顺,鞍前马后拼死效力。

  马汉成凡与各级衙门各方商人洽谈重要生意时,总是将李满库带在身边,特意向客人郑重介绍这是张制台的小舅子,张制台如何如何喜欢他、器重他等等。这种时候,织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谈得融洽顺利,衙门会行方便,商人会让折扣。生意谈好后,他们还会得到额外的好处。至于平日,李满库的家里常常会有陌生人来拜访,大包小包进门,点头哈腰出去。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来求李老爷买他们的材料,也有的是来求他在张制台面前说几句话,再凭这几句话去达到他们各自的目的。这时的李满库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价值,他要充分地利用这种价值来为自己谋取实实在在的利益。在织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届而立的李满库已经完全成熟了。

  他一面自觉地张扬自我,一面更紧跟马汉成,很快便被提升为材料处的主办,执掌支配整个织布局各种生产材料的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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