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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血地》 作者:冯飞

第15章 罗大娘(1)

  18.老妇人说,有事才找他嘛。

  没事我来搞哪样

  却说在贵阳知府衙门北面的狮子桥头,有一家老字号的酒肆,叫“川乡酒家”。这家酒肆,从老板、酒保,到掌勺的大师傅,全都不是本地人。

  既然取名叫“川乡酒家”,想必他们是四川人。不过,却没人知道他们啥时来的贵州。经年累月,这幢杉板木楼的房檐下,“川乡酒家”几个大字,都在那布幡子上洒洒脱脱地晃悠着!酒肆大门两边,漆成古铜色的杉木板上,用行书阴刻着这样一副对联——得闲时摆点龙门阵宽身处来杯苦丁茶布幡、对联,牢牢地牵了路人的目光,往那店堂里拽!初看,那联语中的对仗似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下细将内容一琢磨,便发现这些文字背后,蕴藏着一股阅尽沧桑的凛凛风骨!书法更见功力,长撇短竖间,张扬着一股下笔千钧的傲劲。据说它和酒幡上的字都出自张琚之手。张琚,字子佩,黔西人,工书法并擅长诗文,有枟焚余草枠诗集传世。

  朝里走,但见宽敞的店堂光线充足,几案、茶具清爽井然。中柱上,随意挂了些辣椒串,还有带壳的包谷棒子,那辣椒红彤彤的没一点杂色,此乃本地有名的“花溪辣椒(音ɡuo)”。四周板壁上,错落有致地挂了十来幅字画,这些字画无论其装裱,还是彼此间的搭配都很得体。整个酒肆显得高雅而落落大方。打此进出的客人,不是名流也是显宦。店门前的过路人,即使不喝酒,不吃饭,也常常忍不住要拐进去,喊碟五香葵花,看壶老鹰茶或“都匀毛尖”。

  初春,中午,一个老妇人,背着布包出现在贵阳狮子桥“川乡酒家”的店铺门前。这妇人年过半百,身体壮实,个子比一般的妇女要高出许多,粗大的手膀子上,两只衣袖都高高地挽扎着,厚厚实实的蛮脚上穿了一双麻耳草鞋。

  凭老妇人身上打满补丁的土布衣服,还有她那粗手大脚的模样,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忠厚的苦寒人。不过,外表看去,老妇人一点也不邋遢,她花白的头发利落地梳了个髻,巴巴实实地盘在脑后。那脸上虽说皱纹不少,肤色却黑里透红。再配上一身宽大的衣服,老妇人这副做派,简直就像个洒洒脱脱的中年汉子。

  老妇人横过一只手,用力扯扯身上斜背的布包,出神地望着头顶飘飘扬扬的布幡子,犹豫片刻,她抬腿跨进了店铺。

  酒肆里客人不多,一个酒保正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洗桌子板凳。老妇人站在门边,朝着那屁股问:“喂,小兄弟,东家呢?”

  酒保冷不防给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来,惊乍乍地打量老妇人。“东家?你是哪个?找他做啥子?”他反问老妇人的神态,显得不大高兴。老妇人说:“有事才找他嘛。没事我来搞哪样!”说着,就在一根长凳上坐了下来,均匀地喘了几口大气,又说,“麻烦你请他出来一下。”

  她那颇具来头的气势,把酒保镇住了。酒保忙上楼去叫钟老板。

  楼上的一间雅座里,钟老板正在给两个客人敬酒。这两个客人,一个是巡抚衙门的钱谷师爷张茂萱,另一个就是广顺州知州衙门的冷师爷冷超儒。

  听了伙计禀报后,钟老板觉得很奇怪。“会是哪个呢?”凭伙计的描述,他怎么也猜不出来者的身份。张师爷提醒他说:“会不会是你老家的亲戚……?”钟老板说:“怕不会哟!那么远的,她来贵阳搞啥子?”

  冷师爷说:“要喝就喝,不喝你就去把人打发走,何必半阴不阳的耽搁大家的时间!”

  钟老板笑着点点头,拱手踉二位师爷赔了个小心,随伙计下楼去了。

  这老妇人,是青岩堡的罗大娘。

  年轻时候,罗大娘在干妈那里得知自己是播州(今遵义)人,姓罗,小名“蛮蛮”。依遵义土话,“蛮蛮”是父母对子女独有的爱称,意即“丫头”、“宝贝”。干妈说:“你是辛酉年生的,属鸡。听说,你爹还是个吃穿不愁的小财主哩……”干妈推算过,辛酉鸡年即嘉庆六年(1801年)。至于蛮蛮的出生地,干妈说她也不清楚。

  蛮蛮记忆中的童年,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和一场冲天的大火。童年的某个深夜,人们就像扔石头一样,把刚进入梦乡的蛮蛮从她家的房子里抛了出来。站稳之后,她才发现房子变成了一堆好大、好大的干柴!那堆柴不知是怎么燃起来的。在漆黑的大地上,那火光格外显眼,燃烧的房子透明地扭曲着。许多人一边尖叫,一边冲进大火,把算盘、花瓶、桌子、凳子之类的小物件往外抛掷……蛮蛮的家,转眼变成了一座废墟。

  天亮的时候,两口未上漆的棺材放在了废墟前面。蛮蛮看见人们把两具烧成焦炭状的尸体塞进了薄板棺材,棺材太小,奇形怪状的尸体,四肢呈骑马环抱状蜷曲着,盖板怎么都关不上。人们就把炭棒一样的手脚各自绑上绳索,再蒙上篾席,叫大汉子往下按。

  尸体按平顺了。人们给她的头上搭了块孝布,逼迫她哭,逼迫她烧钱纸,逼迫她给那两口棺材磕头!他们告诉蛮蛮:那睡在棺材里面的人,是她爹娘。她不相信,声嘶力竭哭啊,哭啊,说人家哄她,怎么也不承认爹娘会变成那个样子。后来,两口棺材都被埋到土里去了。

  她被一个穿长衫子的亲戚领到播州城里,交给了一个叫“老爷”

  的人。

  老爷是一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头,家住丁字口。

  亲戚牵着蛮蛮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总算到了那个地方。那里的围墙好高、好长!那里的大门好宽、好厚!那个穿长衫的亲戚,对这里显然熟悉,他大大咧咧地推开一扇大门之后,蛮蛮随他步入了一座四合天井的院子。

  院里没人,四周空荡荡的房间也全都上了锁。几株香喷喷的桂花树,使这院子愈发显得幽深!蛮蛮双腿打颤,她战战兢兢地对亲戚说:“表叔,我怕鬼。”

  “你才是个鬼……”亲戚笑笑,安抚她说,“乖,快走。去迟了人家不高兴!”他牵着蛮蛮,接着往里走。他们又进了一道大门,步入另一个院子……这些院子,门槛都很高,站在外面的蛮蛮只能露出一个小脑壳。亲戚拎住蛮蛮的衣领,像提口袋一样,帮她一道道地翻过了那些门槛。

  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叫“老爷”的人。

  方石砌的阶沿坎上,放了一张宽大的竹躺椅,一个须发皆白、穿方口布鞋的老头儿,正仰靠在竹椅上看书。亲戚走过去,小心地向他鞠了个躬。老爷扭过头,把蛮蛮挑剔地打量了几眼,才咂巴了几下嘴皮表示满意,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个铜钱儿,丁丁当当地放在亲戚的手上。亲戚再次向他鞠躬。

  亲戚对蛮蛮笑了一下,拍拍她的头,走了。

  老爷那张脸,白净而且细腻,他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也是白生生的。最好玩的是老爷说话、吃饭的时候,随着他嘴巴的张合,那白生生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仿佛是一把小毛刷。

  除了几个长年、丫鬟,在这个家里陪伴老爷的,还有“犬子”

  和“糟糠”。蛮蛮刚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糟糠”、“犬子”是什么,直到过了很久,她才明白“犬子”是老爷的独儿子,而那“糟糠”则是老爷的女人。

  老爷的“犬子”比蛮蛮大十岁。他们两父子的衣着完全相同:

  一样的瓜皮帽,一样的方口布鞋,一样的长袍马褂。不同的是,老爷喜欢背手,而“犬子”的手却是朝嘴巴里放,确切地说,他是把大拇指扣在嘴巴里,斜着眼神发呆,口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还成天“呵呵呵,呵呵呵”地傻笑。“犬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没有谁说得清楚。但是,他那自得其乐的笑声告诉别人,他不知道什么叫寂寞。长年们背地里叫他“憨憨”。老爷买蛮蛮进家,就是为了给这“犬子”娶个价格低廉的童养媳。

  “糟糠”是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她个子很高,却裹着一双小脚。

  这样一来,她的外表看上去就不大协调;另一个不协调之处是:她的年纪比她丈夫老得多。

  “糟糠”不大爱说话,因为她脸上的肌肉太松弛,一说话就上上下下地直打哆嗦。不过,“糟糠”的衣着却很华丽,出出进进之间,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褂子、袍子和亮闪闪的项链、耳环流光溢彩,看得人眼花缭乱。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乃至每一根纤维,仿佛都在金银水里浸泡过似的……这个老妇人,自称是蛮蛮的干妈,依本地风俗,蛮蛮称呼她时既不能叫“妈”也不能叫“娘”,而是喊她“母”。

  蛮蛮既是童养媳,也是小长工。她的活路有三样:一是洗全家的衣、裤、鞋、袜;二是洗菜、洗碗;三是扫地。她毕竟太小,时常洗不干净衣服或碗筷。

  老爷很有修养,他不说粗话,也不轻易动手打人,只是,在蛮蛮做错事情或洗不干净衣服、碗筷的时候,罚她跪阶沿坎,虽然,一跪就是老半天;老爷性格倔强,除了“糟糠”谁都不敢多嘴替蛮蛮求情。

  蛮蛮时常莫名其妙地哭,一哭她就思念自己的爹娘。但是,九泉之下的爹娘怎知道,他们的女儿蛮蛮,正在这播州城里落难啊!

  有一天中午,蛮蛮洗碗打碎了一只汤匙,老爷把眼睛一瞪,九岁的蛮蛮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自觉地跪到了阶沿坎边。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睡午觉去了。跪着跪着,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骤起的大风一阵紧似一阵。蛮蛮脸上突然间溅了几滴雨点,她抬头一看,只见成团的黑云在天上急急忙忙地涌动、翻滚!接着,大雨来了。当时,除了马房里两个铡草的长年外,院子里没其他人,可那两个粗心的长年,偏偏把跪在阶沿坎边的蛮蛮搞忘记了!

  那天,震耳的炸雷“轰……隆……”“轰……隆……”一个接一个地在雨帘中爆开,它仿佛要把播州城劈碎!瓢泼大雨好像在和蛮蛮作对,“哗啦哗啦”地下得不歇脚,雨水顺着瓦沟,直接往蛮蛮的身上灌。眨眼间,她的全身就湿透了,从脚到手都冷得直打寒战,但是,她怎么也不敢进屋避雨……那天,她多么希望“糟糠”的身影能够奇迹般地出现啊!也许,她会板着脸,给蛮蛮安排个什么活路,让她巧妙地躲过惩罚。

  但是,她的希望落空了。那一次,母出门整整有半个多月。

  她是在和老爷怄气。

  他们为什么老是在怄气,蛮蛮百思不得其解。她只知道老爷很少和“糟糠”说话,偶尔开一次口他也是高声大嗓,凶巴巴的。母虽然不和老爷吵闹,但是,蛮蛮看得出她内心的苦楚,尤其是“糟糠”洗澡时那副沮丧失落、惶恐不安的样子,很令蛮蛮诧异。

  母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每隔三天五天,她就要洗一回澡,寒冬腊月照样如此。每次洗澡的时候,母都要把蛮蛮喊进去给她搓背。

  母的身子和她那张脸一样松弛、粗糙,皮肤上全无一丝血色,只有些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无论怎么看去都陈旧不堪。在她胸脯前,两个松弛的肉袋无力下坠,那是母已经萎缩的奶子!

  母一件件地脱着那些漂亮的服饰,蛮蛮把它们接过来,一一放在熬好的皂角水中浸泡着。最后,“糟糠”一丝不挂,彻底把自己暴露在蛮蛮眼前。“吁……老喽,老喽!”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不安地站在澡盆边喃喃自语。蒸腾的热气如云霞般地悠悠飘浮,簇拥着她那赤裸的、布满皱襞儿的身子。肩、肋、胯……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依次看去,那些支支棱棱的骨头,像柴块般地鼓突着。“我难不难看?”她把手交叉着按在胸前,边抚弄那两个干瘪的奶子边问蛮蛮:“我难不难看?”蛮蛮说:“母,你不难看。”

  母仿佛没有听见,仍专注地抚弄那两个空荡荡的肉袋……她尽力向上托、向上托,似乎想努力让它们挺起来,想让它们跨越几十年岁月的鸿沟,把她送回少女时代!

  “我老不老?”“糟糠”又问蛮蛮。

  “不老。”

  “不老?!”母当然不会相信,“你哄我。”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你哄不住我。”

  “糟糠”小心翼翼地踩着踏凳,爬到那滚热的澡盆里。“世人哪有不老的道理哟。”她接过蛮蛮递去的丝瓜瓤子,一面在身上揉搓,一面眼泪汪汪地说,“只不过,就这么老去……我确实不甘心啊!”

  她放下那丝瓜瓤子,小心翼翼地在水中躺了下来。

  19.老爷的心头没根好肠子

  下人们的饭食很粗糙,但管饱。包谷饭酸菜汤都是养人之物。

  蛮蛮的个子一年年地往高处蹿。十六岁时蛮蛮的胸脯就开始往外鼓。

  母把蛮蛮喊到背僻处,问她:“肚子痛不?”蛮蛮说:“痛。”又问她:

  “痛的时候还有哪样?”蛮蛮说:“有血。揩都揩不住。”母说:“也是的……十六岁的女人,该醒事了。”

  母拆了一件旧衣服,用布片叠成一个长垫子,把缝制和使用的方法教给了蛮蛮。

  做生意之余,老爷有两个爱好,一是养狗,一是看书。听长年们说,老爷年轻时候还在“播州书院”上过府学。直到现在,与老爷交往的人,文人雅士居多。在老爷客厅里,这些读书人举止都很文雅。老爷和他们说话时也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很有派头。

  蛮蛮进去掺茶,偶尔也尖起耳朵听到一些,好多话,她都听不懂;听懂的呢,却又很有道理,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比如“儿孙比我强,留钱做什么?儿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又比如“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等等。

  老爷养的狗,总数在十二三只。有些是本地土狗,有些是洋狗,还有几只,是从都匀那边买来的,叫“下司狗”。蛮蛮的活路中,有一项就是煮狗食子。熬狗食子的灶,在茅厕门口,与蛮蛮住的柴屋隔了条过道。熬狗食子的时候,老爷好像不放心,常站在过道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蛮蛮做活路。有时,看见“糟糠”在院坝那头朝这边张望,老爷就装模作样地提醒蛮蛮:“快搅,不要熬糊了。”

  然后,他干咳一声,低头进了茅厕。

  蛮蛮满了十八岁,老爷和母就商量要给她和憨憨圆房。那个夏天,憨憨在偏岩子玩水时,淹死在湘江河中。为人一世,痴也罢,傻也罢,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母为憨憨哭得死去活来。

  老爷倒还平静。毕竟,憨憨上面还有两个哥一个姐,均已成家立业。他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命呐!”这之后,老爷仍旧做生意,看书。蛮蛮仍旧洗衣、扫地、倒茶,给老爷熬狗食子。转眼又是一年多。

  有天深夜,蛮蛮起来解手。经过后院时,她看见老爷卧室的油灯还亮着,间或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联想到最近母的脸色不好,凭着一种直觉,蛮蛮觉得自己肯定和什么事有牵连。于是,她把鞋脱下,光着脚板走到老爷卧室前,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

  “不要说这些!要讨,等我死了你再打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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