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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血地》 作者:冯飞

第55章 香纸沟(4)

  赵国澍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是“圣地书院”的厨工罗大娘。

  赵国澍跳下马来,不高兴地看着罗大娘,问道:“哪样事情?”“哪样事情?哼!”罗大娘板着面孔,直伸伸地指着城墙上的团丁说,“哪样事情你去问他们!”说罢,扔下马嚼子,扭头“呼呼”喘气。

  “赵包包,你们下来!”赵国澍问赵包包,“你讲!究竟咋回事?”

  “叔,是这样的,”赵包包脸上显得不大自然,“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关城门了,这老奶非要进来。弟兄们不开门,她就守在这城门脚,跳三舞四地闹了一个通宵。叔,你不晓得,她还妈妈娘娘的点名乱骂。赵家祖宗三代,都给这老奶叫骂遍喽!”

  “吔,赵包包,看不出你还真会‘展言子’(编造谎言)咧!”罗大娘跨前两步,叉腰逼视着赵包包,“你这烂私儿,带人三番五次明里拿,暗地偷!不是偷学堂的嫩包谷,就是偷我的鸡牲口!告诉你赵包包,你们每次去偷了哪样东西,我老奶都一清二楚。”罗大娘数落着,越说越气,索性一把揪住赵包包的衣襟,昏天黑地一阵猛摇,“烂私儿,赵包包你这个烂私儿。你晓不晓得老奶有多贫寒?你晓不晓得老奶把一只鸡喂养长大多不容易?你偷偷摸摸就整来吃了,你到底忍心不忍心?”

  赵国澍连忙上前劝阻道:“大娘,我们有话好说,你快松开手。”

  罗大娘说:“好,赵畏三,我给你一个面子。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松开手,从斜襟的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摊在赵国澍面前,“昨天晚上,我下来找鸭子,有三只硬是找不着。这三只鸭子,被赵包包烧来吃了。畏三,你看,这就是依据!”赵国澍仔细一看,那果真是些零零碎碎的鸭毛和啃过的鸭骨头。

  “我偷你的鸭子?!哪个看到的?哪个看到的?”赵包包这时已恼羞成怒,他指着罗大娘的鼻子骂骂咧咧,“你这死老奶再敢胡说,老子要你的命!”

  罗大娘冷笑道:“哪个看到的?!告诉你,昨天的事情,罗廷荫、本多鲁、陈昌品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赵包包,我人证物证俱在,未必你抵赖得脱嚜?”

  “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赵国澍对赵包包说,“我还要忙着去省城。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和这老奶多扯了。反正,你们吃了人家罗大娘三只鸭子,今天就给我赶紧买来如数赔上。”赵包包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罗大娘却说:“畏三,我那三只鸭子全是蛋鸭。”

  赵国澍说:“那就赔偿你三只蛋鸭。”

  罗大娘又说:“我要一模一样的!”

  赵国澍哭笑不得:“你要一模一样?哎哟大娘,天底下哪有一模一样的蛋鸭?”罗大娘说:“我就偏要一模一样的蛋鸭——毛色、斤两、个头,一样都不能有走展!”

  “你这老奶,真是难缠得很!”赵国澍跨上马,缰绳一抖就扬长而去。他一路快马加鞭,心里却不停地说:“要迟到,要迟到,迟到了怎个得了啊!”

  赵国澍果然迟到了。

  当他急匆匆地冲到提督衙门时,站岗的湘勇拦住了他和他的马匹。他们见赵国澍手上亮出田兴恕签发的手谕,这才客气地笑着,把他的缰绳接了过去。

  赵国澍走进议事厅时,一位身着武将官袍、小个儿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来回走动着,给大堂四周的官员们训话。那人的年纪在二十上下,他两眼朝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议事厅里座无虚席,赵国澍只能尴尬地站在门边,听那小个子演说。

  “……今天,在座的各位,我想大概都是斗虚人(读书人)吧?

  嗯……很好。斗虚就很好哇!”那小个子脸上布满刀疤,颇有气势地挺着胸脯。赵国澍猜测:此人一定是赫赫有名的湘军悍将、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

  “我田忠普时常想,斗虚,那可是一件大好事咧。斗虚,它可以让人开阔眼界,可以让人增长见识,在分析事体的时候呢,也就更加透彻、明白。瘦话雪(俗话说),知虚识理、知虚识理,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嗒。不斗虚,怎么会明白事理呢?不过,在这方面,我田忠普可就比不上大家喽。我田忠普……自小家境清寒,根本冇机会斗虚。因此咧,为人丑事(处事)上,我田忠普习惯于大大咧咧,直言快语。今后,我高来矮去的,若是在哪方面冒犯嗒各位,还望大家多多谅嘎(解)……”

  田兴恕一扭头,看见了门口的赵国澍。

  “这位大人——”田兴恕大声挖苦道,“你打算现在走么?”

  赵国澍隔着众人,赶紧抱拳向田兴恕行礼:“军门大人,我,不,卑职刚刚到……”赵国澍感到浑身不自在,话未说完,他就把脑袋埋了下去。后面的词句则越压越低。

  “‘刚刚到’!么子叫‘刚刚到’——唵?”尽管赵国澍的声音不高。田兴恕却听得字字分明,“哼,刚刚到不就是迟到么?!”他摇头讥讽道,“我说,你们这些斗虚人哪,说话就是与众不同!说的明明是‘迟到’二字,却偏要把它换成‘刚刚’!未必,你换个说法,听起来就体面些么?!”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赵国澍则惭愧得无地自容。

  接下来,田兴恕继续发问:“这位大人,你姓甚名谁呀?何处高就?官居几品呀?我田忠普,还冇来得及向足下请教呢!”

  赵国澍赶紧答曰:“回军门大人的话,卑职叫赵国澍,字畏三。

  自咸丰三年起一直担任青岩团务道。这些年,卑职尸位素餐、无所建树。只是咸丰五年,因军功授候补知县。咸丰九年又授候补直隶州知州!”

  赵国澍低头答毕,却未听见田兴恕再说什么。

  他心里禁不住有些惶恐。

  堂上的官员,对这年仅二十四岁的湘军悍将并不陌生。早在咸丰九年,湘军驻扎铜仁清剿“红号”期间,田兴恕的种种传闻就不胫而走,且断断续续流播到了省城。有的把他描述成一个年轻气盛、骄傲自大的狂人;有的描述他吃苦耐劳、身先士卒、善于带兵;也有的说田兴恕是个工于心计、智勇双全、敢打硬仗的将才;有的则把他描述成了脾气暴躁、一字不识、行事莽撞的赳赳武夫。总之,各类传闻林林种种,对田兴恕褒贬不一……例如,原铜仁知府、道光进士黄楷盛辞职那件事情,就颇值玩味。

  咸丰九年冬天,田兴恕以贵州提督身份,檄黄楷盛从速为湘军筹集军粮,数量则最少在五万担。刚上任不久的黄楷盛,深知府境百姓的赋税已一增再增,其“不忍重叠添加”,“遂复以民生艰难”,请求减免。

  田兴恕不答应。楷盛不厌其烦,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百般陈说,欲与忠普推敲利弊。见田兴恕仍不为所动,楷盛跪地匍匐,为百姓生计悲哭不已。田兴恕大怒:“妈个皮的黄楷盛,你少给老子装鬼!未必这普天之下,只有你为官清廉,心痛百姓么?黄楷盛你要清楚,铜仁的匪患一天不除,百姓一天莫想得安宁。”

  黄楷盛以额击地,连声说:“府境民生艰难!民生艰难啊田大人,卑职前面所说的……全是实情啊!”“放屁!”田兴恕指着黄楷盛的鼻子道:“你开口‘衣食父母’,闭口‘民生艰难’;仿佛我田忠普生来就不知百姓冷暖;仿佛我田忠普真的不分善恶、滥杀无辜、横征暴敛——哼!是好是歹我田忠普全凭天地良心。这嘎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知府来教训我!”年过半百的黄楷盛,哪经得住这番羞辱?此时,他早已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田忠普,”他大声直呼着田兴恕的名讳,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就算老朽无能。这官,我黄楷盛不当了!”哪曾想,田兴恕更加暴跳如雷:“你不当?不当算球!我不相信,才死了一个张屠户,满寨人就杀不成过年猪!”

  他一手揪住黄楷盛,一手左右开弓,朝着黄楷盛的面颊连抽三下。黄楷盛顿时口鼻流血……

  第二天,原铜仁知府黄楷盛,果真推着独轮车,载上不多的一点家当,与妻儿一道逶迤东移,回湖南湘阴老家去了。忠普这时却追悔莫及,他当众自责“打走了一个好官”。随即又委托钱登选、夏堂发快马追上黄楷盛,再三向黄楷盛表达负荆请罪之意,并希望黄楷盛原谅他的失礼。

  伤心至极的黄楷盛,对钱登选、夏堂发说:“田大人年轻气盛、可堪谅解。”不过,他却死也不愿再回铜仁做官。

  提督大人不说话,局促不安的赵国澍更加恐慌。

  无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双赤脚。那是一双污迹斑斑、与众不同的大脚板。在脚板的边沿,一层又一层地摞着粗糙的茧子,脚趾甲很厚、很长、凹凸不平,似乎好长时间未曾修剪过。当然,最突出的还是脚趾头和脚趾缝——那十个脚趾头,个个都粗大蛮实,且全都张得很开,一副我行我素、不容拘束的做派!至于那趾缝间,似乎还粘连着一些刚刚搓出来的泥垢……

  那是谁的脚?赵国澍紧张地瞟了一眼,却无暇往细处琢磨。然而,那双赤脚却慢吞吞地踱了过来。赵国澍抬头一看:啊呀,提督大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赵国澍不由惊慌失措。“你就是赵畏三?”田兴恕开口了。赵国澍急忙下跪,给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行参拜大礼:

  “卑职不才!卑职拜见军门大人。”

  “好个赵畏三,不简单咧!”田兴恕说,“赵畏三,前年冬季,我率‘虎威营’刚进贵州,就听钱先生多次提谈你的事情。后来,巡抚衙门的张师爷去古州,也提起过你。你这斗虚人中的‘佼佼者’,我可是钦佩得很咧!”

  赵国澍不清楚田兴恕的真正用意,更加诚惶诚恐:“田大人,卑职不才!”

  “啊呀……么子个不才?起来起来!起来说话!”田兴恕换上极为诚恳的语气,武断地把赵国澍扶了起来,“我晓得的,自从长毛作祟以来,你赵畏三便毁家财、倡团练、重修青岩古城,威……威,啊这个这个……威……”他连“威”几声,却说不下去,只得大声问钱登选:“钱先生,赵畏三‘威’个么子?”

  “威名远播!”钱登选在大堂上方答曰。

  “对咯嗒!对咯嗒!威名远播。”田兴恕说,“本督冇想到,今天就亲眼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赵畏三、赵秀才!”说着,提督大人主动给赵国澍作揖行礼。

  “天啦……这还了得!”手忙脚乱的赵国澍听了这话,急忙倒地又拜:“卑、卑职虽一心效忠朝廷,却时时诸务缠身,事倍功半。眼高手低、捉襟见肘间,卑职总企盼着能早日聆听田大人的谆谆教诲!

  今日,田大人偶得宽余,抽身接见部下,附带要敦促省中军机要务。

  然而,赵畏三却无故冒犯,姗姗来迟。为此,卑职愿接受田大人的制裁。”

  田兴恕张开大嘴,打出一串哈哈:“算了算了,你拘那么多礼节做个么子!钱先生,快给畏三排张椅子来!”田兴恕边说,边不由分说把赵国澍往大堂上方推。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赵国澍,转眼被提督大人笑呵呵地按到了一张椅子上。接着,田兴恕也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赵国澍见状,心里越发忐忑。

  “不简单。”田兴恕双手抱定赤脚,一面大大咧咧地搓着趾缝间的泥垢,一面盯住赵国澍的脸,兴奋得旁若无人地说,“从六月二十五日至十月二十六日,这整整四个月,你们这‘石坊团’,曾数次击败长毛曾广依的进攻,着实不简单咧!畏三,你今天就给我田忠普说一说——打仗,你都有哪些秘诀!”他用手朝堂下的众多官员晃了一下,补充道,“顺带也让他们长长见识!”

  “这,这……”赵畏三结结巴巴,“田大人,这样整……这样整要不得。”

  田兴恕问:“怎个要不得?你讲!”

  赵国澍回答:“军门大人,卑职赵畏三,原本只是‘贵山书院’

  的普通生员。打仗纯属门外汉。至于数次击败长毛,那也不值一提——试想,石达开他们,在江西、湖南、湖北等地被湘军痛剿追逼,进入贵州已是强弩之末。‘石坊团’能击退他们,纯粹是撞上了狗屎运气!实在不足挂齿。再说,军门大人一向运筹帷幄,威震敌胆,因而才为曾、左、胡几位大帅所倚重,田大人因此成为大清国朝廷的栋梁之材。卑职在田大人面前,怎敢不分高低、妄谈兵家之道呢?”

  “唉呀!”田兴恕正在兴奋之中,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指着赵国澍道,“绕了这么半天的弯子,不就是你谦虚你金口难开么?!”

  赵国澍说:“田大人,卑职这不是谦虚,而是觉得根本就不值一提。”

  “值得值得。哈……”田兴恕说,“今天在座的诸位,若是都有你赵畏三那几下子,今后我也好,刘中丞也好,朝廷也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刘大人,你说对不对呀?”

  一直没有机会插话的刘源灏,这时突然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

  “家贫出孝子,国难知忠臣。当此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希望诸君齐心协力,为国分忧,做田大人、赵畏三这样的忠臣良将!

  做大清国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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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