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班婕妤，团扇诗中泪斑斑

　　班婕妤，名字不详。婕妤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曾经的地位名号。古代的皇帝小老婆一群，为了区别等级，分别冠以不同的称号，诸如昭仪、婕妤、少使等等，婕妤排在第二位，是仅次于昭仪的皇帝嫔妃的级别。

　　班婕妤的家族在当时非常了不起，她的父亲是一名将军，常年对匈奴作战，屡立战功。她的一位侄儿班超，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开疆拓土的英雄，被誉为西域的万王之王；她的另一位侄儿班固，也因为撰写了《汉书》而名垂千古。此外她还有一位跟她同样堪称一代才女的侄女，名叫班昭，后文我们会写到她。

　　出身于如此的世家，班婕妤与生俱来地充满了艺术细胞。后来，她被选入宫中，成为汉成帝刘骜的小老婆。

　　汉成帝是个出了名的淫魔色鬼，他在位期间，沉湎于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的女色，在她们的蛊惑下，坏事做尽，天良丧完，最终也暴死在赵合德的床上，正应了他的愿誓，他想要老死在赵氏姐妹的温柔怀抱。

　　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就是班婕妤的丈夫。摊上这样的丈夫，也是她一生之大不幸，可她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呢？

　　更让她难以面对的，则是曾经的无限宠爱变成最后的冷居长信宫，所有的欢乐与尊严，全被赵氏姐妹剥夺。要是自始至终都没受过宠爱，她也不会有强烈的反差和失落感，然而事实却是，她曾经被宠爱过，但被中途断绝了。

　　那个可恨的男人，要么别爱我，要么爱我一生。

　　可恨，可恨，这半截子的爱情。

　　在赵氏姐妹入宫前，班婕妤受宠的程度，令宫内所有的女人艳羡。

　　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人，而且还拥有美艳绝伦的容貌。刘骜虽然很肤浅，每每只垂涎于女人的姿色，但对于班婕妤，他是发自真心的爱。

　　班婕妤熟悉经史，刘骜能从她那里得到未知的知识；她性格大度恬淡，能够引导刘骜发散心中的抑郁与烦闷；她娴熟于诗词音律，刘骜沉浸于曼妙的丝竹声中，欣赏着兰花纸笺上的婉约诗词，常常如醉如痴。

　　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刘骜从她那里得到了双重享受，自然爱得紧。

　　有一次，刘骜要到御花园游赏，邀请班婕妤一起参加。

　　那时候，皇帝巡游宫苑，常常乘坐辇车。一种装饰豪华的车子，绫罗帷幕，锦褥坐垫，前面用两个宫人拖着走。而皇后嫔妃的辇车，级别就不一样了，只有一个人在前面。

　　那时节，正是四月天，落英成阵，绿树绒绒。刘骜心情非常好，要乘辇车到花园踏青赏花。他时时刻刻离不开班婕妤，一定要带上她，而且让她同乘辇车。

　　但却遭到班婕妤的拒绝。她说：“古代的圣贤之君，都有名臣陪伴左右。而夏、商、周三代的亡国之君夏桀、商纣、周幽王，才有嬖幸的妃子在侧，最后竟然落到国破人亡的境地，我如果和你同车出进，那就跟他们很相似了，能不令人凛然而惊吗？”

　　刘骜觉得言之有理，就放弃了同辇出游的想法。

　　这话传到刘骜母亲太后王政君耳中，不住的对班婕妤称贤，把她比作战国的樊姬，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樊姬是楚庄王的老婆。楚庄王爱好打猎，性格残忍，常常因为打猎而荒怠国政。樊姬就劝谏他，不要耽于田猎。楚庄王哪里肯听，照样我行我素。樊姬就以拒绝吃肉来威胁，最后终于打动楚庄王，不到外面乱打猎了。

　　有一次，楚庄王因议论国事回来晚了，樊姬就问因为什么耽误了。楚庄王就说：“跟国相虞丘子讨论事情，故而完了。虞丘子真是个贤明的人。”

　　樊姬听了，不禁掩住樱桃小口笑了。笑罢才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老滑头。他做国相十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他没推荐过一个称贤的，也没罢黜过一个为恶的，糊里糊涂地当了十年官。我看他八面玲珑，老奸巨猾，是在蒙蔽你呢。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有你一个人欣赏他。”

　　这话传到虞丘子耳朵里，吓坏了，知道如果自己再不举纳贤良的话，恐怕是混不下去了，于是向楚庄王推荐了孙叔敖。

　　后来，楚国在孙叔敖的治理下，终于称霸诸侯。

　　王太后把班婕妤比作樊姬，相视甚高。

　　这也反映出班婕妤此时在后宫中的声望与地位都达到了顶点。宫里面的女人最希望得到的，莫过于皇帝的宠爱，皇室的信任，现在她都得到了，这是很不简单，也很不容易的事情。但班婕妤很低调，她不显山不露水，继续着自己的美丽而厚德的一面。

　　可是，花无百日红。班婕妤这段短暂的专宠岁月很快就归于历史的尘封。而归结这段辉煌就是美艳无比，杀伤力超绝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

　　赵氏姐妹出生贫苦，从小被父亲抛弃在荒郊野外，后来又被母亲抱回，养在情夫冯万金家中。不久冯家衰败，母女三人又辗转至长安，与阳阿公主为邻。偶然的机会，赵氏姐妹拜公主府总管赵临为义父，于是便随了赵姓。

　　长大后，二姐妹出脱的楚楚动人。姐姐步履轻盈，小鸟依人，人们都称她为“飞燕”，她遂以飞燕为名；妹妹更为娇媚，肌肤如雪，滑如锦缎，据说她从浴盆里出来，身上连一滴水珠都不粘。

　　这对姐妹人见人爱，赵临就靠自己的关系，把二姐妹安排到阳阿公主府上，充当歌女。私下里不惜重金，培养二姐妹的舞蹈才艺。功夫不负有心人，只一年的功夫，二姐妹便舞蹈的出神入化，翩翩然如仙子临尘。

　　那一年，三十八岁的刘骜到阳阿公主府上出息宴会，在舞会上惊艳的发现了赵飞燕，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一下子掉进痴迷的深渊。刘骜办事比较干脆，宴会结束后，马上就把赵飞燕带回宫去。

　　很快，赵飞燕就凭借自身的魅力，彻底地征服了刘骜。其后不久，赵合德也被接到宫中，开始了二姐妹共侍一夫的荒淫赛事。

　　刘骜自从尝到了赵氏姐妹的甜头，自感以前的三十几年算是枉度了。自此，他不顾一切的迷恋她们，别的女人再也入不得他眼了。他甚至说：“我当终老是乡！”

　　这个乡，可不是他的祖上刘彻追求的长生不老的白云帝乡，而是赵氏姐妹饱满而充满诱惑力的怀抱，即所谓的温柔乡。

　　赵氏姐妹进宫承欢，其他的女人断然失宠。班婕妤也在此列。

　　然而，赵氏姐妹心机毒辣，绝不仅仅满足于让其他女人失宠，而是要让宫里所有的女人失去跟她们姐妹抗衡的力量。于是她们依仗刘骜无比的宠爱，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诡计，扳倒了一个又一个可能与之为敌的女人。

　　这些女人中，最有分量的就是刘骜的皇后许皇后，其次才是班婕妤。

　　许皇后绝顶聪明，又非常漂亮，从太子妃到皇后，她对刘骜控制地非常紧。很多女人都因为许皇后的从中作梗，而不能登上龙床。但是她没能为刘骜生下子息，这是她最大的致命伤。

　　为了杜绝大汉王朝绝嗣的危险，许多大臣纷纷上书，要求刘骜多选美女充实后宫。刘骜本来就喜欢女人，但长期受到许皇后限制，心中压抑得很，没想到这些大臣一下子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在说，看你（许皇后）怎么办？

　　刘骜为了迎合大臣的要求，也为了反击许皇后多年来对自己的辖制，他首先下了一道诏令，对皇后的种种用度，一律紧缩。

　　这种做法招致许皇后的强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从外廷到内宫，从大臣到太后，都认为皇帝应该广选美女，以避免绝嗣的危机。

　　这下子皇宫可热闹了，刘骜色心大炽，一下子选了四万多美女入宫。许皇后那里他是再也不肯去了。

　　赵氏姐妹得宠后，许皇后连同这四万多美女，全军覆没。遭到冷落的许皇后，不幸又遇上一对蛇蝎姐妹。她们不仅不同情许皇后的遭遇，反而落井下石，诬蔑许皇后和她的姐姐用巫蛊诅咒宫廷里怀孕的女人，还有皇帝本人。

　　她们顺便还捎带上班婕妤，说她也是许皇后的同党。

　　最后，许皇后被赵氏姐妹阴谋毒死，下场可怜可悲。

　　班婕妤参与许皇后诅咒皇帝绝嗣的消息传到王太后耳中，这位曾经夸奖过班婕妤“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的老女人，立刻翻脸无情，派人到班婕妤的居处进行质问。

　　班婕妤却从容地说：“我听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努力做善事，还不一定能够得到福报，难道作恶事，反而就能追求的到么？假使鬼神有知，也不会接受我的诅咒；假使鬼神无知，我诅咒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番话回复到刘骜那里。刘骜深受感动，决定不再追究班婕妤的嫌疑。王太后听说后，也觉得错怪班婕妤了，又派人好生安慰。

　　班婕妤虽逃过一死，但也心灰意冷。她明白只要自己不死，赵氏姐妹还会拿出更阴损毒辣的招数来对付自己。于是，她向太后发出请求，要搬到太后所居的长信宫去，终生侍奉王太后。王太后可怜她，答应了她的请求。

　　长信宫中的岁月，就像生活在腐朽斑驳的井底，随处可以嗅到垂死的气息。

　　班婕妤搬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她也没什么可带的，只有那几把十分喜爱的团扇，又称合欢扇的，随身带过来。

　　远离了邪恶的渊源，虽说可以免掉死难了，心却一下子死了，灭了。深宫寂寥，有时候静得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让班婕妤毛骨悚然。有时候有声音了，也仅仅是饮泣之声。班婕妤恐惧于内心的失落与寂寞，不得不靠眼泪来给自己一些陪伴和安慰。

　　她噙着泪，手里把玩制着那把制作精细的团扇，往事历历，皆浮现到眼前。迷糊的泪眼中，她就看见，当初美丽的自己，是多么的惹人怜爱，皇帝刘骜爱我疼我，给了我一段无限宠爱的日子，他为什么会变心，他为什么会抛弃我呜呜，泪水又止不住落下来。

　　哭得乏了，便开始惨笑，笑得累了，又开始悲啼。如此着了魔怔一般。好不容易消停了，直盯着团扇发呆。最后含着悲痛，吟出一首诗来：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精美的团扇，用新制的齐地纨素制成，洁白如霜雪一样，打开又似那净空的明月，出入放在君之怀袖，那是何等的恩爱，亲密，可是当夏日的炎热被秋之凉风取代，团扇纵然精美，也会被捐弃废置，以前的恩情也从中断绝了。

　　班婕妤自比秋天受到冷弃的团扇，凄凉心境可见一斑。余下的日子，虽不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但也是心如死灰，再也不会涌起波澜了。

　　班婕妤怨而作团扇诗，从此，团扇从一介简单的宫廷女人的饰品，成为一种佳人遭到冷落，红颜薄命的象征。以至于后代许多大诗人都以团扇为题，吟咏人生，抒发感慨。

　　唐代大诗人王建作词曰：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说的就是班婕妤不幸遭遇的典故。又有李益做《宫怨》诗：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又有王昌龄的《长信秋词》：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带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似乎，团扇的象征意义已经超越了失意佳人的范畴，成了无论男女，只要人生失意，英雄落拓，都可以以团扇自况自喻。

　　班婕妤在泉下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她幽居深宫时所作的一首小诗，竟为中国的诗歌史打开一个全新的境界。虽然这种境界的色调是晦暗，忧愁，悲怀，但却为无数遭际相同或相似的人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倾诉点。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故事的结尾，也同样凄凉。

　　赵氏姐妹这一对尤物，把刘骜折腾得够呛，也把这个国家折腾得够呛。不过，刘骜的愿望也实现了。他不是说要死在她们的温柔乡中吗？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刘骜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死在女人身上的皇帝，这个看似荒诞的结局，其实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刘骜死后，王太后安排班婕妤去看守陵园。面对着青松古柏，面对着袅袅腾空的祭祀香烟，班婕妤的温情记忆，还有那颗破碎的心灵，也随之归于沉寂。她还活着，其实是死了的。她或许心中有无限的恨，此时也化作青烟飞灰，尽情的吹散了。

　　伴着孤冢残碑，班婕妤又孤独地生活了五年，最后默默地离开了人世，时年约四十余岁，后葬于延陵。

　　班婕妤一生的遭际，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做出了最好的归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说得人心酸透底。是啊，人这一辈子，为什么不能像初次相见那样啊，惊艳，狂喜，痴迷种种怦然心跳的感觉，一起跃到心头。如果时间定格在初见的那一刻，怎么会有后来的失宠，断宠，悲扇？

　　但试问，那可能么？无语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