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杜丽娘，牡丹亭上三生路(2)

　　题完，愁容道：“以往也有美女，早嫁了如意郎君，因彼此相爱，故替她描画写真。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再寄与情人。可我杜丽娘寄给谁人呢？”由此益病。

　　一晃两年过去了，杜丽娘朝暮思念梦中小生，痴迷成性，以至于奄奄一息。又苟延残喘到秋天，金风送暑，玉露生凉，秋雨潇潇，寒彻肌骨，杜丽娘难堪秋风秋雨助凄凉，自感不久于人世。

　　杜丽娘将母亲叫到床边，痛泣道：“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双亲，回报养育之恩，如今要死了，也是命中注定，父母不要悲伤。如我死后，希望母亲将我葬于后花园梅花树下，平生之愿足矣！”说罢，含泪而卒，时年一十八岁。

　　父母哀痛不已。依照杜丽娘生前遗愿，将她葬在后花园梅花树下。

　　下葬后不久，杜府尹便接到一纸调令，原来三年任期已满，朝廷诏他回京，另俟别任。杜府尹在梅树下祭拜了几场，虽然不忍别去，怎奈上命难违，也只好洒泪离别。

　　杜府尹刚离任，新来赴任的官员就到了。新府尹名叫柳思恩，蜀人，四十岁年纪，膝下只有一子，因其母在梦中食梅感孕，故起名唤作柳梦梅。柳梦梅今年十八岁，家学渊博，琴棋书画，全都精通。

　　广东风物自与川蜀有别。这一天，因是初来乍到，柳梦梅怀着好奇的心情，前院后院的溜达。来到一处所在，听老旧仆人说，原是上任知府家千金的闺房。

　　柳梦梅便问：“上任知府家的千金，是何等人物？”老旧仆人熟悉故事，便道：“是个痴人，听说梦中与男子偷期约会，做下难言之事，后来相思日甚，竟活活病死了。”

　　柳梦梅叹奇，迈步进入屋内。举目四望，依稀可见女儿家独具慧心的布设。他不免哀叹一番。忽然发现一堆废旧之物中有一幅写真画像若隐若现。柳梦梅惊奇，俯身拾将起来，发现是一幅女儿行乐图。图中的女儿曼妙多姿，让人遐想。

　　柳梦梅将画像带回自己书房，日夜赏玩不已。看到上面有一首自题画像的小诗，其中有这么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着实让他不解。反复思量，不得其背后隐情，于是便题了一首诗，以和其韵：

　　貌若嫦娥出自然，不是天仙是地仙。

　　若得降临同一宿，海誓山盟在枕边。

　　自此，柳梦梅痴恋上画中女子，呼为神仙姐姐。日夜秉画相思，思而不得，心中十分惆怅。暗想，这神仙姐姐如今在哪里？什么时候能与之相会？如此胡思乱想，也懒得读书了，整天望着画像止渴充饥。

　　这一天夜里，柳梦梅思念神仙姐姐紧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时外面谯楼已打了三更鼓，忽然感觉到一阵凉风吹来，寒意习习，接着冷香隐隐袭来，沁人心脾。

　　柳梦梅精神为之一振，披衣而起，侧耳倾听。只听有人敲门。柳梦梅问是谁。来者不答。少顷又叩门不止。如此反复三次。

　　柳梦梅惊奇不已，开门一看，有一女子，生得天姿国色，倾国倾城，正与画像上神仙姐姐的容貌一般无二，立在门口外面。柳梦梅赶紧让女子进来，急急掩上门扉。

　　女子脸上娇艳若花，敛衽向前施礼，道了个万福。柳梦梅忙道：“你真是神仙姐姐么，怎么深夜到此？”

　　女子万种柔情，说道：“我是知府西边邻居家的女儿，因思慕公子丰姿俊美，才夜奔至此，愿荐枕席，与公子成秦晋之好。不知公子肯容纳我吗？”

　　柳梦梅求之不得，忙答道：“美人见爱，小生喜出望外，怎么敢推却呢！”当时便因女子入锦帐中，效夫妻之礼，极尽温存。

　　温存完毕，女子对柳梦梅说：“奴的千金之躯如今都交给你了，郎君切莫辜负奴的一片真心。倘若每夜都能与郎君共枕席，同鸳帐，奴的平生之愿也就足了！”

　　柳梦梅款款言道：“神仙姐姐既然有心恋我，我怎会辜负姐姐一番真心美意！但不知姐姐名字？”

　　女子道：“奴是西边邻家的女子，别的郎君也无须知道。如今，天色将晓，东方露白，我该走了。郎君不必挂怀，明晚自当早来相会！”

　　如此度过了十数个夜晚，柳梦梅每每询问实情，女子只以相同言语答对。柳梦梅心中生疑，觉得一定是鬼狐滋扰，但深恋其美色与温存态度，纵然粉身碎骨，也万难割舍。

　　有一夜，柳梦梅实在憋不住疑问，就说：“姐姐若不将实情告诉小生，小生实难再与姐姐相好了。我只能将这件事告诉父母，然后去你家领罪。而你将实名实姓告诉我，我禀告父母，让他们派媒妁去你家下聘，如此明媒正娶，成就百年夫妻，岂不传为美谈？何必每每深夜才来，拂晓辄去，让人难分难舍！”

　　女子笑而不答。柳梦梅再三催问。

　　女子见柳生情急，如再不以真情相告，恐伤感情，这才含泪言道：“郎君别着急，听奴慢慢道来。奴本是前任知府杜家的千金，唤作杜丽娘。今年十八岁，未曾嫁人。当年贪慕情色，怀恨而逝。奴生的时候，最爱这园中的梅树。临终嘱托母亲，葬于梅树之下，至今已逾一载。但尸身不曾破坏，灵魂有知，故此来到此间与公子相会。这也是前缘注定，才让公子于我故闺房内拾得写真一幅，又与郎君同床共枕数日。蒙郎君怜惜，如果不嫌弃小女，来日便将奴的一腔衷情禀告父母双亲知道，到后花园中发掘尸体，奴必然顷刻还魂重生，与郎君共度百年！”

　　柳梦梅大惊失色，喃喃道：“果真如此？明日开棺检视必知真情。”

　　此时，五更鼓响，女子穿好衣服，又要别离。临行时再三叮咛：“明日速速开棺检视，切莫迟疑！如果错过明天，奴已将天机泄露，再不能与郎君相会了！郎君珍惜，勿作儿戏！奴如果不能重生，必当怀恨于九泉之下，郎君怎么能够心安？”

　　说完，女子化作一阵清风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柳梦梅催促父母，趁早发掘棺椁，验证昨晚女子的言语。柳生父母岂肯相信这么荒唐的话，但挨不住柳生死死求告，只能满足儿子的心愿。

　　当时一行人来至后花园大梅花树下，仆人掘开土壤，果然有棺椁葬于树下，人人叹奇称怪。柳梦梅催促仆人将棺椁抬上来，亲自以斧凿启开。众人环顾过来，发现内中躺着一具女尸，形容鲜活，似刚刚睡去一般。

　　柳梦梅让侍女将女尸抬进密室，吩咐仆人烧汤，让胆子大的侍女为女尸脱去衣服，用含香的汤水沐浴擦拭。霎时，女尸身体微动，眼睛慢慢张开，神志也渐渐苏醒过来。柳梦梅赶紧让人拿来崭新的衣服，让侍女替杜丽娘穿上。

　　果真如昨晚所说的那样，杜丽娘顷刻之间还魂重生，使听之者、闻之者、见之者无不惊奇慨叹。杜丽娘还魂后，柳梦梅欣喜若狂，由父母做主，当既便让他与杜丽娘完婚。

　　这就是杜丽娘慕色还魂，与柳梦梅终成佳偶的一段爱情传奇。

　　人世间真有还魂一事么？倒也未必。但为了心目中圣洁的爱情神话，还魂也不能称为稀奇。现在，再让我们回首标题--牡丹亭上三生路，说的是那牡丹亭是个约定再世姻缘的地方。

　　相传，唐代李源与惠林寺和尚圆观交好。圆观圆寂之时，曾与李源约定，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十二年后，李源如约来到天竺寺，遇到一位牧童。牧童自称是圆观后身，口中备言李源与圆观旧事，如亲历所见。

　　看来，人当真有来世。还魂也就不奇怪了。

　　杜丽娘慕色还魂，成为戏曲中最鲜活可爱的女子形象。她是诞生于旧社会的少女，理应恪守那个时代的三从四德的操守，但她却有进步性、叛逆性、挑战性，敢于大胆、直白、热烈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这一点让后人在批评故事荒诞的时候，不免肃然起敬。这等奇伟女子，放眼如今开放的社会，也是出乎其类拔乎其粹的佼佼者。

　　汤显祖在《牡丹亭·标目》一出中，曾有一首《蝶恋花》归结道：

　　忙处抛人闲出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生者可以因慕色而死去，死者也可以因为爱恋而重生，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如果死便死了，没有重生的情节；生便生了，没有为情而死。便是感情不深厚，相思不刻骨，谈不上至情至性，也就谈不上爱情传奇了。

　　正如汤显祖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诚然，还魂的故事虽然难以在事理上讲通说透，但在情理上，却非常的缜密，没有丝毫纰漏。

　　杜丽娘一切都是为了爱。因爱死，因爱重生。如果没有爱，还魂重生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