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余华中篇精选集》在线阅读 > 正文 夏季台风.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余华中篇精选集》 作者:余华

夏季台风.1

    树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于一九七六年初夏阴沉的天空下。他在出门的那一刻,阴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现,使他措手不及地面临一片嘹亮的灰白。于是记忆的山谷里开始回荡起昔日的阳光,山崖上生长的青苔显露了阳光迅速往返的情景。仿佛是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随即灰暗了下去。少年开始往前走去。刚才的情景模糊地复制了多年前一张油漆驳落的木床,父亲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睁着,如那张木床一样陈旧不堪。在那个月光挥舞的夜晚,他的脚步声在一条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荡了很久,那时候有一支夜晚的长箫正在吹奏,伤心之声四处流浪。
    现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正飞舞着无数纸片,草地四周的灰尘奔腾而起,扑向纸片,纸片如惊弓之鸟。他依稀听到呼唤他的声音。那是唐山地震的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刻,他们就坐在此刻纸片飞舞的地方,是顾林或者就是陈刚在呼唤他,而别的他们则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或卧或躺。呼唤声涉及到了他和物理老师的地震监测站。那座最北端的小屋。他就站在那棵瘦弱的杉树旁,他听到树叶在上面轻轻摇晃,然后是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上面摇晃。
    “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
    顾林他们在草地上哗哗大笑,于是他也笑了一下,他心想:事实上是我监测到的。
    物理老师当初没在场。监测仪一直安安静静,自从监测仪来到这最北端的小屋以后,它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可那一刻突然出现了异常。那时候物理老师没在场,事实上物理老师已经很久没去监测站了。
    他没有告诉顾林他们:“是我监测到的。”他觉得不该排斥物理老师,因此他们的哗哗大笑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但是物理老师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他们的笑声像是无数纸片在风中抖动。他们的笑声消失以后,纸片依然在草地上飞舞。没有阳光的草地显得格外青翠,于是纸片在上面飞舞时才如此美丽。白树在草地附近的小径走去时,心里依然想着物理老师。他注意到小径两旁的树叶因为布满灰尘显得十分沉重。
    是我一个人监测到唐山地震的。他心里始终坚持这个想法。监测仪出现异常的那一刻,他突然害怕不已。他在离开小屋以后,他知道自己正在奔跑。他越过了很多树木和楼梯的很多台阶以后,他看到在教研室里,化学老师和语文老师眉来眼去,物理老师的办公桌上向他展示一个地球仪。他在门口站着,后来他听到语文老师威严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他离开时一定是惊慌失措。后来他敲响了物理老师的家门。敲门声和他的呼吸一样轻微。他担心物理老师打开屋门时会不耐烦,所以他敲门时胆战心惊。物理老师始终没有打开屋门。那时候物理老师正站在不远处的水架旁,正专心致志地洗一条色彩鲜艳的三角裤衩,和一只白颜色的乳罩。他看到白树羞羞答答地站到了他的对面,于是他“嗯”了一声继续他专心致志的洗涮。他就是这样听完了白树的讲述,然后点点头:“知道了。”白树在应该离去的时候没有离去,他在期待着物理老师进一步的反应。但是物理老师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才鼓起勇气问:
    “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物理老师这时才抬起头来,他奇怪地问:
    “你怎么还不走?”白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那条裤衩举到眼前,似乎是在检查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洗干净。阳光照耀着色彩鲜艳的裤衩,白树看到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深入进去,这情形使他激动不已。
    这时他又问:“你刚才说什么?”白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再次说:“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报告?”物理老师皱皱眉,接着又说,“怎么报告?向谁报告?”白树感到羞愧不已。物理老师的不耐烦使他不知所措。他听到物理老师继续说:“万一弄错了,谁来负责?”
    他不敢再说什么,却又不敢立刻离去。直到物理老师说:“你走吧。”他才离开。但是后来,顾林他们在草地里呼唤他时,他还是告诉他们:“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他没说是他一个人监测到的。“那你怎么不向北京报告?”
    他们哗哗大笑。物理老师的话并没有错,怎么报告?向谁报告?
    草地上的纸片依然在飞舞。也不知道为什么,监测仪突然停顿了。起初他还以为是停电的缘故,然而那盏二十五瓦电灯的昏黄之光依然闪烁不止。应该是仪器出现故障。他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动手检查?后来,他就离开那间最北端的小屋。现在,草地上的纸片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飞舞了。他走出了校门,他沿着围墙走去。物理老师的家就在那堵围墙下的路上。物理老师的屋门涂上了一层乳黄的油漆,这是妻子的礼物。她所居住的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扇屋门,也是这样的颜色。白树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细微的歌声,于是他眼前模糊出现了城西那口池塘在黎明时分的波动,有几株青草漂浮其上。
    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屋内没有亮灯,她站在门口的模样很明亮,外面的光线从她躯体四周照射进去,她便像一盏灯一样闪闪烁烁了。他看到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接着她明亮的嘴唇动了起来:“你是白树?”白树点点头。他看到她的左手扶着门框,她的四个手指歪着像是贴在那里,另一个手指看不到。
    “他不在家,上街了。”她说。
    白树的手在自己腿上摸索着。
    “你进来吧。”她说。白树摇摇头。物理老师妻子的笑声从一本打开的书中洋溢出来,他听到了风琴声在楼下教室里缓缓升起,作为音乐老师的她的歌声里有着现在的笑声。那时候恰好有几张绿叶从窗外伸进来,可他被迫离开它们走向黑板,从物理老师手中接过一截白色的粉笔,楼下的风琴声在黑板面前显得凄凉无比。
    她笑着说:“你总不能老站着。”
    总是在那个时候,在楼下的风琴声飘上来时,在窗外树叶伸进来时,他就要被迫离开它们。他现在开始转身离去,离去时他说:“我去街上找老师。”他重新沿着围墙走,他感到她依然站在门口,她的目光似乎正望着他的背影。这个想法使他走去时摇摇晃晃。
    他离开黑板走向座位时,听到顾林他们哗哗笑了起来。
    监测仪在今天上午出现故障,顾林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们又会哗哗大笑了。
    他走完了围墙,重又来到校门口,这时候物理老师从街上回来了,他听完白树的话后只是点点头。
    “知道了。”白树跟在他身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
    物理老师回答:“好的。”可他依然往家中走去。
    白树继续说:“你现在就去吧。”
    “好的,我现在就去。”
    物理老师走了很久,发现白树依然跟随着他。他便站住脚,说:“你快回家吧。”白树不再行走,他看着物理老师走向他自己的家中。物理老师不需要像他那样敲门,他只要从裤袋里摸出钥匙,就能走进去。他从那扇刚才被她的手抚弄过的门走进去。因为屋内没有亮着灯,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十分明亮。她的裙子是黑色的,裙子来自于一座繁华的城市。
    物理老师将粉笔递给他时,他看到老师神思恍惚。楼下的风琴声在他和物理老师之间漂浮。他的眼前再度出现城西那口美丽的池塘,和池塘四周的草丛,还有附近的树木。他听到风声在那里已经飘扬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向黑板该干些什么。他在黑板前与老师一起神思恍惚,风琴声在窗口摇曳着,像那些树叶。然后他才回过头来望着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忘了该让他做些什么。他们便站在那里互相望着,那时候顾林他们窃窃私笑了。后来物理老师说:“回去吧。
    物理老师坐在椅子里,他的脚不安份地在地上划动。他说:“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了。”
    她将手伸出窗外,风将窗帘吹向她的脸。有一头黄牛从窗下经过,发出“哞哞”的叫声。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阳光里鲜艳无比,一只白色的羊羔从远处的草坡上走下来。她关上了窗户。后来,她就再没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外婆。现在,屋内的灯亮了。他转过头去看看她,看到了窗外灰暗的天色。
    “那个卖酱油的老头,就是住在城西码头对面的老头,他今天凌晨看到一群老鼠,整整齐齐一排,相互咬着尾巴从马路上穿过。他说起码有五十只老鼠,整整齐齐地从马路上穿过,一点也不惊慌。机械厂的一个司机也看到了。他的卡车没有压着它们,它们从他的车轮下浩浩荡荡地经过。”
    她已经在厨房里了,他听到米倒入锅内的声响,然后听到她问:“是卖酱油的老头这样告诉你?”
    “不是他,是别人。”他说。
    水冲进锅内,那种破破烂烂的声响。
    “我总觉得传闻不一定准确。”她说。
    她的手指在锅内搅和了,然后水被倒出来。
    “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水又冲入锅内。“只要有一个人这么说,别的人都会这么说的。”
    她在厨房里走动,她的腿碰倒了一把扫帚,然后他听到她点燃了煤油炉。“城南有一口井昨天深夜沸腾了两个小时。”他继续说。
    她从厨房里出来:“又是传闻。”“可是很多人都去看了,回来以后他们都证实了这个消息。”“这仍然是传闻。”他不再说话,把右手按在额上。她走向窗口,在这傍晚还未来临的时刻,天空已经沉沉一色,她看到窗外有一只鸡正张着翅膀在追逐什么。她拉上了窗帘。
    他问:“你昨晚睡着时听到鸡狗的吼叫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我也没有听到。”他说。“但是街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昨晚上鸡狗叫成一片。就是我们没有听到,所以我们应该相信他们。”“也可能他们应该相信我们。”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别人呢?”
    ——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群众创造历史?政治老师问。
    ——群众创造历史。——群众是什么?蔡天仪。
    ——群众就是全体劳动人民。
    ——坐下。英雄呢?王钟。
    ——英雄是指奴隶主,资本家,剥削阶级。
    那个时候,有关她住在乡下的外婆的死讯正在路上行走,还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坐在他的窗口。此刻他的右手正放在窗台上,一把长箫搁在胳膊上,由左手掌握着。他视野的近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他的目光在空地上经过,来到了远处几棵榆树的树叶上。他试图躲过阻挡他目光的树叶,从而望到远处正在浮动的天空。他依稀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在呈现一条惨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态弯曲着。然后中间被突然切断,而两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缩短,最终熄灭。他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十分平静地浮动着。
    吴全从街上回来,他带来的消息有些惊人。
    “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街上的广播在说。”
    吴全的妻子站在屋门前,她带着身孕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惊慌地看着丈夫向她走来。他走到她跟前,说了几句话。她便急促地转过迟疑的身体走入屋内。吴全转回身,向几个朝他走来的人说:“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邻县在昨天晚上就广播了,我们到今天才广播。”
    他的妻子这时走了出来,将一叠钱悄悄塞入他手里,他轻声嘱咐一句:“你快将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
    然后他将钱塞入口袋,快步朝街上走去。走去时扯着嗓子:“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
    吴全的喊声在远处消失。钟其民松了一口气,心想他总算走了。现在,空地上仍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不大。
    “一般地震都是在夜晚发生。”王洪生这样说。
    “一般是在人们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林刚补充了一句。
    “地震似乎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发生。”
    “要是没人的话,地震就没什么意思了。”
    “王洪生。”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远处怒气冲冲地叫着。
    林刚用胳膊推了推王洪生:“叫你呢。”
    王洪生转过身去。“还不快回来,你也该想想办法。”
    王洪生十分无聊地走了过去。其他几个人稍稍站了一会,也四散而去。这时候李英出现在门口,她哭丧着脸说:
    “我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钟其民拿起长箫,放到唇边。他看着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英,开始吹奏。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飞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树木,它们的身体发出的哗哗的响声……江轮离开万县的时候黑夜沉沉,两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状起伏,山峰闪闪烁烁。江水在黑夜的宁静里流淌,从江面上飘来的风无家可归,萧萧而来,萧萧而去。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他的窗口失去昔日的宁静也已经很久了。他们似乎都将床搬到了门口,他一直听到那些家具在屋内移动时的响声,它们像牲口一样被人到处驱赶。夜晚来临以后,他们的屋门依然开启,直到翌日清晨的光芒照亮它们,他们部分的睡姿可以隐约瞥见,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无声地瓦解。
    在日出的海面上,一片宽阔的光芒在透明的海水里自由成长。能够听到碧蓝如晴空的海水在船舷旁流去时有一种歌唱般的声音。心情愉快的清晨发生在日出的海面。然而后来,一些帆船开始在远处的水域航行,船帆如一些破旧的羽毛插在海面上,它们摇摇晃晃显得寂寞难忍。那是流浪旅途上的凄苦和心酸。李英的丈夫从街上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比吴全刚才所说的更惊人。“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钟其民将箫搁在右手胳膊上,望着李英的丈夫走向自己的家门。心想他倒是没有张牙舞爪。
    他说:“县委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很多简易棚,学校的操场也都搭起了简易棚,他们都不敢在房屋里住了,说是晚上就要发生地震。”李英从屋内出来,冲着他说:“你上哪儿去啦?”
    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宁静了片刻的窗口再度骚动起来。他住过的旅店几乎都是靠近街道的,陷入嘈杂之声总是无法突围。嘈杂之声缺乏他所希望的和谐与优美,它们都为了各自的目的胡乱响着。如果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钟其民想,那么音乐就会在各个角落诞生。
    吴全再次从街上回来时满载而归。他从一辆板车上卸下毛竹和塑料雨布,然后扯着嗓子叫:
    “快去吧,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眼下那块空地缺乏男人,男人在刚才的时候已经上街。吴全的呼吁没有得到应该出现的效果。但是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王洪生妻子的声音: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吴全装着没有听到。他的妻子已经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不敢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她走过去打算帮助丈夫。但他说:“你别动。”于是她就站住了。低着头看丈夫用脚在地上测量。
    “就在这里吧。”他说:“这样房屋塌下来时不会压着我们。”她朝四周看了看,小声问:“是不是太中间了。”
    他说:“只能这样。”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吴全仍然装着没有听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根毛竹往泥土里打进去。“喂,你听到没有?”吴全从椅子上下来,从地上捡起另一根毛竹。
    “这人真不要脸。”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地方。”“吴全。”仍然是女人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地方。”
    全是一些女人的声音。钟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现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声音。他将箫放到唇边。音乐有时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置身于一条不断弯曲的小巷里,在某个深夜的时刻。那宁静不同于空旷的草原和奇丽的群山之峰。那里的宁静处于珍藏之中的,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时,小巷不断弯曲,仿佛行走在不断出现的重复里,和永无止境的简单之中。已经不再是一些女人的声音了。王洪生和林刚他们的嗓音在空气里飞舞。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
    “你讲理,我们也讲;你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和你讲理。”王洪生嗓音宏亮。林刚准备去拆吴全已经搭成一半的简易棚。王洪生拉住他:“现在别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李英在那里呼唤她的儿子:“星星。”
    “这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再次呼唤:“星星。”
    音乐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看到过有关月球的摄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没有树木和河流,没有动物在上面行走。那里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种光芒虽然灰暗却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乱石里宁静地游动,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乐应该去那里居住。
    他看到一个异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脚旁,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靠在墙上望着他。这个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继续的呼唤声“星星”有关。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他时常偷偷来到钟其民的脚旁。他用十分简单的目光望着钟其民。他的眼睛异常宁静。
    监测仪在昨天下午重新转动起来。故障的原因十分简单,一根插入泥土的线路断了。白树是在操场西边的一棵树下发现这一点的。现在,那个昨天还是纸片飞舞的操场出现了另外一种景色。学校的老师几乎都在操场上,一些简易棚已经隐约出现。
    在一本已经泛黄并且失去封面的书中,可以寻找到有关营地的描写。在阿尔卑斯山下的草坡上,盟军的营地以雪山作为背景,一些美丽的女护士正在帐篷之间走来走去。
    物理老师已经完成了简易棚的支架,现在他正将塑料雨布盖上去。语文老师在一旁说:
    “低了一些。”物理老师回答:“这样更安全。”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道路,与一棵粗壮的树木依靠在一起。树枝在简易棚上面扩张开去。物理老师说:
    “它们可以抵挡一下飞来的砖瓦。”
    白树就站在近旁。他十分迷茫地望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景象——阿尔卑斯山峰上的积雪在蓝天下十分耀眼——书上好像就是这样写的。他无法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他一直这么站着,语文老师走开后他依然站着。物理老师正忙着盖塑料雨布,所以他没有走过去。他一直等到物理老师盖完塑料雨布,在简易棚四周走动着察看时,他才走过去。
    他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没有坏,故障的原因是:
    “线路断了。”
    他用手指着操场西边:
    “就在那棵树下面断的。”
    物理老师对他的出现有些吃惊,他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他站着没有动,然后说:
    “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你快回家吧。”物理老师说。他继续察看简易棚,接着又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将右手伸入裤子口袋,那里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最北端那座小屋的门。物理老师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想:他要把钥匙收回去。可是物理老师并没有提钥匙的事,他只是说:
    “你怎么还没走。”白树离开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向校门走去。后来,他看到了物理老师的妻子走来时的身影。那时候她正沿着围墙走来。她两手提满了东西,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那时候他听到了街上的广播正在播送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但是监测仪并没有出现任何地震的迹象。他看到物理老师的妻子正艰难地向他走来。他感到广播肯定是弄错了。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越来越近。广播里播送的是县革委会主任的紧急讲话。可是监测仪始终很正常。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入了学校。
    在街上,他遇到了顾林、陈刚他们。他们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地震将在晚上十二点发生。
    “我们不准备睡觉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发生。”
    他告诉他们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顾林他们哗哗大笑了。
    “你向北京报告了吗?”
    然后他们抛下他往前走去,走去时高声大叫:
    “今晚十二点地震。”他再次摇摇头,再次对他们说:
    “不会发生的。”但他们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屋内空无一人,他知道母亲也已经搬入了屋外某个简易棚。他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物理老师的妻子艰难地向他走来,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然后他走下楼去。
    他在屋后那块空地上找到了母亲。那里只有三个简易棚,母亲的在最右侧。那时候母亲正在铺床,而王立强则在收拾餐具。里面只有一张床。他知道自己将和母亲同睡这张床。他想起了学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里也有一张床。物理老师在安放床的时候对他说:“情况紧急的时候还需要有人值班。”
    母亲看到他进来时有些尴尬,王立强也停止了对餐具的收拾。母亲说:“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王立强说:“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需要什么时叫我一声就行了。”母亲答应了一声,还说了句:“麻烦你了。”
    他心想:事实上,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亲的葬礼十分凄凉。火化场的常德拉着一辆板车走在前面。父亲躺在板车之中,他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他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没有哭,她异常苍白的脸向那个阴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亲身边,上学的同学站在路旁看着他们,所
    趋向虚无的深蓝色应该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笼罩着没有植物生长的山丘。近处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条纹,如巨蛇爬满一般。汽车已经驰过了昆仑山口,开始进入唐古拉山地。那时候一片云彩飘向高原的烈日,云彩正将阳光一片片削去,最后来到烈日下,开始抵挡烈日。高原蓦然暗淡了下来,仿佛黄昏来临的景色迅速出现。他看到遥远处有野牛宁静地走动,它们行走在高原宁静的颜色之中。
    箫声在霉雨的空中结束了最后的旋律。钟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刚才吹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间隙里穿梭远去,已经进入他视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具有的鲜红的阳光,正在那个天空里飘扬。田野在晴朗地铺展开来,树木首先接受了阳光的照耀。那里清晨所拥有的各种声响开始升起,与阳光汇成一片。声响在纯净的空中四处散发,没有丝毫噪音。
    屋外的雨声已经持续很久了,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望着空地上的简易棚,风中急泻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飞飞扬扬。他们就躲藏在这飞扬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横流。
    出现的那个人是林刚,他来到空地还未被简易棚占据的一隅,他呼喊了一声:“这里真舒服。”然后林刚的身体转了过去。
    “王洪生。喂,我们到这里来。”
    “你在哪儿?”是王洪生的声音,从雨里飘过来时仿佛被一层布包裹着。他可能正将头探出简易棚,雨水将在他脑袋上四溅飞舞。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来到的不是地震,而是霉雨。
    王洪生他们此刻已和林刚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雨伞连成一片。他看到他们的脑袋往一处凑过去。他们点燃了香烟。
    “这里确实舒服。”“简易棚里太难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说:“最难受的是那股塑料气味。”
    “这是什么烟,抽起来那么费劲。”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天气。”
    现在是霉雨飞扬的天气。钟其民望到远处的树木在雨中烟雾弥漫。现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盖了。雨遮盖了那种应有的蓝色,遮盖了阳光四射的景色。雨就是这样,遮盖了天空。“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谁也没有见到过地震,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墟。他曾经去过新疆吐鲁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镇,经千年的烈日照射,风沙席卷,如今已是废墟一座。他知道什么是废墟。昔日的城墙、房屋依稀可见,但已被黄沙覆盖,闪烁着阳光那种黄色。落日西沉以后,故城在月光里凄凉耸立,回想着昔日的荣耀和灾难。然后音乐诞生了。因此他知道什么是废墟。“钟其民。”是林刚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余华作品集
余华精选集在细雨中呼喊兄弟(上)兄弟(下)高潮第七天许三观卖血记余华中篇小说集余华中篇精选集兄弟内心之死古典爱情现实一种活着灵魂饭余华短篇精选集余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