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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36章 拓(1)

  余一鸣

  一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猎手,老子再狡猾也斗不过儿子。这话怎么说呢?假如你像徐文化一样有一个徐安全这样的儿子,你就明白了。前几年徐安全读书时,徐文化把家里的一点钱捏在手心里捏得紧紧的,徐安全总有办法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拗开,把钱抠出来,理由是学校要交这样那样的费,但这钱到了他手里往往就进了网吧老板的口袋。现在徐安全大专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成了“宅男”,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白吃白喝,徐文化发脾气,他比徐文化脾气还大。老婆帮儿子讲话,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他要是有个好爸爸,还愁找不到工作?徐文化想想也是,自己要是有个一官半职,哪怕在这城里有个有一官半职的亲戚,儿子也不会找不到饭碗。可徐文化是个乡下人,二十多年前打工进的城,虽说熬屎当饭省吃俭用买了套二手房,但只有三十多平方,政府规定六十平方以上才能迁户口,因此徐文化一家三口讲到底还是滨湖乡下人。现在大学生满街都是,莫说大专生,很多本科生研究生都毕业即失业,只怪这世道发展太快,想当年他哥哥徐文学初中毕业读了个中专,国家都分配了工作,徐文学至今在滨湖县文化馆捧着铁饭碗。老婆说,做宅男总比到街上做混混好,母子两个硬逼着徐文化花几千块给儿子买了个笔记本电脑。问题就出在这电脑上,徐文化发现自己猫匿屎一样藏的存折不见了,才后悔买什么都不应该给儿子买什么电脑。这三万块钱是徐文化多年的积蓄,原指望靠它打点门路找个工作,儿了却揣在身上去“自主创业”了。

  有一天天快亮时徐文化被尿憋醒,发现儿子还在电脑前玩得不亦乐乎,徐文化蹑手蹑脚凑上去,他弄不懂儿子为什么半夜三更还舍不下电脑。莫不是趁老两口睡了上去看光屁股女人?却不是,屏幕上是一棵棵蓬勃生长的苹果树,绿油油的青菜,还有一群唧唧喳喳的金黄小鸡。徐文化反而有点失望,说,儿子,就为了看这,觉都不睡?你还不如回老家去看那真的菜园子。儿子吓了一跳,说,老爸,你不懂,只有现在人家的菜园子没人,才能偷到菜。徐文化更加失望,偷金偷银,倒还能理解,偷菜?青菜卖五块钱一斤它还是青菜。这儿子真是没出息。徐文化没了睡意,说,咱老家别的没有,这苹果青菜有得是,卖不完时拿去喂猪。你要稀罕,回老家弄多少都有,别费神费电弄这看得见摸不着的。徐安全已多年没回过滨湖,从电脑前抬起头,说,老爸,真要是那样,我还不如回老家种菜。徐文化生气了,说,屁话,弄了半天你是想回老家种菜,我何苦要和你妈妈到城里打拼这么多年,我何苦要供你上大学?扔下儿子,到床上生闷气去了。

  其实徐安全本来没这个念头的,说到底还是徐文化点拨了他。徐文化要怪也怪不了别人,徐文化在城里生活不容易,遇到不顺心不顺眼的事,就说,要是在我们老家,哪会有这种人?哪会有这样的事?他说过就忘了,心里舒畅了。儿子却记住了。

  二

  徐安全上次回滨湖,是奶奶去世。那时他还在考大学,老妈怕耽误他学习,葬礼上露了个面后就把他赶回家了。爷爷早已不在,奶奶一走,徐安全一家回来就少了,要回来,也只是老爸或老妈回来,根在这里,总有枝枝蔓蔓的事。徐安全上一回来的时间短,却见的亲戚不少。农村里平时看着空空的,人都去城里打工了,谁家有事,七大姑八大姨就突然冒出来了,老妈领着他喊这个伯伯那个婶婶,把他喊得晕了头。但他记得堂兄徐大春,毕竟是亲堂,大春是伯父徐文学的儿子,小时候回老家总是他领着安全玩。伯父是城镇户口,伯母是农村的,大春的户口随了伯母,本来在县城也弄了份合同工的,但他辞了,回村里养螃蟹。养螃蟹收入应该不错,但他又不干了,竞选做了村长。他留了大春的手机号码,这次回来,就是奔当村长的大春来的。

  徐安全在县城车站下了车,这里离湖下镇徐家村还有三十里,一帮开三轮车的围上来拉客,徐安全没有上,试着给堂兄打了个电话。大春说,你真的回来了?你等着,一会儿我让车去接你,记住,车号888。徐安全想不到大春这般热情,看来乡下人到底还是认血脉的。他在车站小店花四百元买了两条黄南京烟,打算送给大春做见面礼。送礼才能办成事,徐安全是能拎得清的,逢年过节,老爸都得给农贸市场的头儿送礼,否则他的豆腐店就开不成。徐安全的马列主义哲学没考及格,也是花了半个月的伙食费给老师送了烟,才绿灯放行的。车来了,居然是辆黑色奥迪,看样子大春这村官当得滋润。打开车门,大春没在,驾驶员说,徐村长在“农家乐”陪客,让我接你去一道用餐。驾驶员给安全递烟,安全说不会,却看见烟壳子是苏烟。这烟挺贵,五百一条,驾驶员抽的都是苏烟,可以想象做领导的大春抽的更高档了,安全不自觉地把两条黄南京挪到了屁股后面。

  大春的客人原来是他老爸的几个同事,文化馆是个没油水的单位,他们下乡,镇上村上的领导一般都爱尿不尿的,但大春不一样,大春给他老爸争脸,菜上了甲鱼螃蟹,酒是洋河经典,大春一个劲儿地给客人搛菜,自己却很少吃,说那东西吃腻了。一位客人感慨说,要说富,我们苏南农村是真富了,这“农家乐”简直比得上度假村了,要说缺,我看就缺了点文化含量。大春说,领导说得太对了,城里人在这里摘点新鲜瓜果,吃点河鲜湖鲜,汽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光顾了他们的肚子,顾不了他们的脑袋,还是留不住人。我正愁呢。客人们七嘴八舌,说来说去,只怪徐家村祖上没出个名人,没有名人,哪怕有名人写的几个字也能做文章,可惜什么都没。

  客人走了,大春说,安全,你别怪哥没给你搛菜,那些东西不安全。安全纳闷,驾驶员告诉他,村长是说,养殖塘里的甲鱼螃蟹都是吃激素才长得快,城里人吃,本地人是不吃的。安全说,那蔬菜呢?驾驶员说,蔬菜也一样,如今都靠农药化肥催,多洗几遍稍微放心点。安全说,那吃什么安全?大春拍拍他的肩膀,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安全不安全,吃个一顿两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要讲究,那你只能自己弄自己吃才放心。

  安全说在城里工作难找,这次回老家是打算种菜,大春以为是开玩笑,安全一脸正经,大春乐了,说,镇上每年都给我们下指标,招商引资,你是给当哥的雪中送炭了。

  大春说,你带了多少资金?

  安全只剩了两万九千六百了,想了想,还是说,三万。

  三万,大春不相信。连驾驶员也笑了,说,三万?怕只够请镇上村上的领导上县城消费消费。

  安全说,钱少,我就种我们家那五亩地。

  大春说,你以为你家那五亩地还在?你爸早托我转包出去了。原先每亩地要上缴费用,没人肯要,荒着。后来政策好了,每亩地国家补贴几百块,我寻人种着。再后来,养螃蟹成风了,一亩地年租五百,你爸让我赶紧包给了养螃蟹的。哪里还有地,你看看窗外,有几块地是种庄稼?都挖成养殖塘了。

  这事老爸没跟徐安全提过,或者提过安全也不关心,忘了。但大春讲的安全都信,他没必要撒谎。

  安全说,哥,你能不能另外租几亩地给我呢?

  大春说,别人来租地,一租就是上百亩。你要真想租,至少得租十亩以上,个人的地都租光了,要租,只剩下集体的坡地。不过,那坡地要挖成水塘,成本可不小。

  安全说,我不挖,我栽树种菜养草鸡。

  大春说,我当了这几年村长,来租地都是看中了这北湖的水,搞水产养殖想发财的。第一回听到说租地是弄那些零碎的。安全,你读书读傻了,还不如哥去县里找找门路,给你弄份工作算了。

  但安全主意已定,说,哥,我就想干这个,我的果树蔬菜不施化肥不洒农药,我的草鸡不吃激素饲料,到时候,谁只要想吃得安全就会来找我安全。

  大春无奈,说,我做主,租你二十亩,一亩年租三百,比水田便宜两百。谁叫你是我兄弟呢?

  这么大的事大春说定下就定下了,还真不能把村长不当干部。安全盘算,一年租金才六千,三年才一万八,加上其他开支,这钱也能成事了。

  安全没把那黄南京烟拿出来,等挣了钱,买好烟来孝敬这当哥的吧。

  三

  徐安全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若是依他,他喜欢的是中文历史什么的。可依不得他,老爸和班主任都一致反对,学那玩意儿找不到工作,当不得饭吃。徐安全从了他们,三年经济管理读完,还是找不到饭碗。徐安全到乡下来种菜,一是在城里憋屈得慌,二呢,喜欢读点小说诗歌什么的,有点田园情结。但这次回老家他没带那些书,带的全是《果树栽培》《蔬菜种植》什么的,学以致用。

  徐安全到坡地上转了个圈,这二十亩坡地其实是块荒地,杂草丛生,每亩年租三百并没离谱。徐安全计划,在上坡栽上五亩果树,中间种上十亩蔬菜,余下的五亩搭几排草房,除了自己住,其他都是鸡舍。首先得平整坡地,把上坡的土往下坡削。徐安全一个人干不了,托大春到村里寻雇工,工资不低,一天一百块,可来的都是老年人,没办法,年轻人都去城里了。半天干下来,徐安全觉得工钱花得值,老年人干活都肯下力气,没人耍奸偷懒,毕竟吃苦耐劳惯了。问题出在徐安全自己身上,徐安全创业初期,身先士卒,也拿了铁锹挖土,他挖到了一块石板,遇到斜坡上的大石头,有经验的人会从上面下锹,安全不晓得厉害,从下面掏土。不等别人发现,那石板就砸了下来,砸到了安全脚背上,痛得安全抱着脚直嚎。

  好在伤得不重,安全从镇卫生院包扎回来,雇工们把那块石板已移到小径上,做了铺路石。徐安全打量它,原来是块墓碑,墓碑上的字是繁体,有些笔画已漫灭,加之糊着泥巴,徐安全认不出几个字。走过去时,徐安全恨恨地踩了几脚,死了还在这里害人。回来时,徐安全抬起的脚没落下,一瘸一拐地绕过了它,再怎么说,死者为尊,人家埋在地下安安稳稳的,是你把人家挖出来的。把它铺在路上任人踩任人踏是作孽。徐安全叫人把它移到了一边,有老人说,东家,你要是有用场,我们帮你弄干净抬回去,砌个猪圈什么的是块好石材。

  徐安全住在奶奶留下的老屋里,晚上读书久了,就到院子里走几步,看到那石板倚在院墙上,来了兴致,拉亮灯,只认出两个繁体字,一个是“义”,一个是“时”,当下决定,明天买来纸墨,拓下来,哪天上县城叫伯父徐文学鉴定一下,是谁砸了他。

  说起来,做拓片是伯父教会安全的,伯父在文化馆是干考古的。小时候跟父亲去伯父家,墙上挂的柜里放的都是拓片,有人送石碑之类的来让伯父鉴定,伯父总要拓一张留存,安全在边上看得有滋有味,伯父说,想学吗,想学我就教你。安全只涂过硬币,把一张纸按在硬币上,用铅笔使劲涂,纸上就有了硬币的图案,安全觉得这好玩,伯父就真的教了他。不过在徐家村没有宣纸,安全用的是普通白纸,没有拓包,安全用棉花代替了,弄不到白芨水,安全也省了,在太阳下晾了一会儿,安全看那拓片,自己手艺还不错,有两处明显缺了字,那怪不得安全的水平,那石碑本身就破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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