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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37章 拓(2)

  脚背肿了起来,安全不能下地,只能守在屋里,一颗心还在坡地上。门被推开,没想到大春领着老爸和伯父来了,老兄弟俩是来兴师问罪的,徐文学指责大春,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你叔叔通个气。徐文化斥骂安全,丢人丢到老家了。可安全钱交了,与村委的合同也签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死不改悔。徐文化看见儿子裹着纱布的脚,心里又恨又心疼。说,你咋不注意安全呢?让锹挖到自己脚上了?

  安全说,让块墓碑砸的,就院子里那块。

  出门时,徐文学在那墓碑前蹲下来,打量了半天,立起来,神色凝重,说,安全,宝贝砸到你孩子头上了,你知道这是谁的墓碑吗?这墓上的字是“义×神时公×迁之墓”,义节神就是时迁,是梁山好汉时迁啊。

  徐文学说,大春,赶紧组织人力去坡地,向下挖,深挖。

  四

  没想到这坡地一下子热闹了,坡地变成了工地,男人女人都拿着锄头铁锹上阵了,大春一声令下,电工把电线也牵上来了,打算天黑就挑灯夜战。这电工安全跟他打过交道,求了他两次送电,都推说没有时间,安全送了一条黄南京给他,他才说尽早安排。可大春一声招呼,他立马就屁颠屁颠办了。

  徐文学兄弟俩没走,安全也拄根棍子上来了。安全发现石板的那地方,已被挖成了大坑,大家都眼巴巴盯着,徐文学指望能挖到棺椁,大伙希望能挖出金银财宝。什么都没有,挖出来的只有硬土、树根和石块,大春不甘心,说,挖,往两边拓宽。安全暗暗叫苦,他读的书上说,把地下的硬土层翻上来,板结贫瘠,不利于农作物生长。

  没挖出什么,伯父和大春都有些失望。回到老屋,安全抬脚就往墓碑上去蹭鞋上的黏泥,伯父说,别,再怎么说它也是宝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它就有文章做。

  安全也读过《水浒》,时迁就是那个“鼓上蚤”,说白了就是一小偷。大春说,我就怕他不是那个小偷。你上网搜搜,如今连西门庆潘金莲那样的骚货都有几家政府在争在抢,都说是自己的祖宗,争到了就是旅游资源,就是文化,就是钞票。

  安全说,我这地咋办?

  大春摆摆手,你的地事小,这碑的事大。倘真是那个人,县政府奖励你不说,我村政府也奖你个十万八万。

  安全说,墓碑上不都写着吗?伯父也说了就是他。

  徐文学摇摇头,说,光我说了不算,得开专家论证会。请省里市里的专家教授来论证。

  专家教授不是店小二,你唤一声他就到了。大春把这事向镇上县上领导汇报了,两级领导都很重视,由县有关部门组织论证会。徐安全的地晾在那里,大春不让他动,说得等论证会开过再说。安全心里着急,一等几个月,计划中的一季蔬菜就耽搁了。大春说,你急,我比你更急。开会之前我得带着甲鱼螃蟹一一拜见专家,工作都得在会前做好,否则,会后做工作就迟了。

  安全的脚伤痊愈,他把那块碑弄进了屋里,伯父走前叮嘱过。既然这碑珍贵,弄丢了就是麻烦。安全闲来无事,抚摸着凹凹凸凸的碑文,对它说,你究竟是哪位神仙,我一来你就砸了我的脚,误了我的菜,你要是时迁也罢,不是时迁,我就“杯具”了。石碑无言,门外却有人应声,我不是神仙,是你三爷爷。

  来人并不年长,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安全不认识他,他却认得安全。开口就夸安全长得帅,毕竟是城里的孩子,简直不像徐文化这小子生的。来人说,按辈分,你爸爸得叫我三叔,你就叫我三爷爷得了。安全只得说,三爷爷,你找我有什么事?

  来人说,说来话长,我本来在县城打工,今天误了一天班,专门来找你商量个事。

  原来是为了这块石碑。来人说,这坡地解放前就是他家的,解放后归了公。邓小平分地时又分到了他家,只是他家嫌孬跟村上换了水田。但是,这地归根到底还是他家的。来人看着那石碑说,我知道,你是读过大学的,懂知识,讲道理。这碑是在我家地里挖的,按理就应该还给我,对不对?

  安全有些迷糊,明明是他挖到的,怎么三绕两绕就成他的了?

  幸亏恰好大春来了,大春冷笑着说,这地原来是你爷爷的,你爷爷是恶霸,被解放军镇压的,你比我清楚。共产党还管着天下,你想翻天了?

  来人立即蔫了,临走时对安全说,桥归桥,路归路。村长偏着你,今天我就不搬走了。可是要是得了奖金,我还是有份的。说完,不敢看大春,快步走了。

  安全到村头上买肉,连卖肉的摊主也认识安全,说,这不是文化家的大学生吗?一斤肉八块,安全递上十块的纸币,等着找零。摊主说,走吧,走吧,你把我们村上的宝贝都捡了,还在乎这一块两块的小钱。

  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安全想不通。从前他老爸也想不通,但那是想不通城里人。

  五

  大春派人把墓碑运去了县文化馆,安全晓得专家论证会要开了。论证会开了两天,但是争论很大,反对派占了上风,理由之一,时迁本来是山东高唐人,《水浒》上写得清清楚楚,他偷的鸡摸的狗都是高唐的,滨湖的地界边都没沾过,徐家村从来就姓徐不姓时。理由之二,那墓碑上两个×处,第一个字未必就是“节”字,第二处恰恰证明死者的名字是两个字,不是单名,那就肯定不是时迁。领导们很不满意,大春挨了批评,说他工作做到了家,没做到位。

  大春让人把墓碑运回了安全的院子,狠狠地踹了它一脚,墓碑很生气,咬了他一口,大春痛得直甩腿。安全说,既然是块废石头,你还把它运回来干吗?

  大春说,文化馆的石头都是文物,它一块没名分的石头哪里有位置。他们三番五次地催我把它弄走。

  安全并不觉得失落,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块石板,本来自己过得好好的,硬是别人要把它折腾来折腾去。安全对石头说,你呢,老老实实待着。我呢,老老实实弄我的菜园子,安分守己。

  可是大春不安分,过了两个星期,大春来找安全,说要开第二次论证会,又把墓碑装上了车。这次送碑的仪式很隆重,镇长到场,专门给墓碑裹了红绸子。安全看到过顶着白花披着黑布的墓碑,第一次看见墓碑披着红,觉得怪怪的,大春拍着安全的肩膀说,你放心,这回搞定了,反对的专家我不尿他们,实在重要的两位权威我塞进了红包,老弟,你就等着领奖金,徐家村的发达指日可待。

  安全没觉得高兴,倒有些担忧。安全这些日子把坡地平了,菜种上了,树苗也订了,花出去的钱是真,指望那奖金是镜子里的事。想不到这次论证会真的开得很成功,专家一致认为此碑就是时迁的墓碑。滨湖县的报纸和电视都隆重报道,原来的论点都被推翻,时迁是在山东省高唐县偷的鸡摸的狗,但《水浒》也没说他原籍就是高唐,说不定是他从小不学好,被父母逐出滨湖的。即使他父母是高唐人,也不能排除他祖籍本是滨湖,他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也可能是滨湖人。据县志记载,本县有时姓村庄三处,不排除是从徐家村迁出的。时迁死后后人把他葬在这里,也算是叶落归根。至于那两个×处,第一处你说不是“节”字,那你得说出究竟是何字,说不出就不严谨。那第二处本就是空白,你查查报纸,领导排名时单名单姓者是不是比别人少占一个空格?没有,中间空着就只能空着。这是一种尊重,尤其对时迁这样的人死后更要注意尊重。言之凿凿,随后报纸上又登出若干文章,题目如《时迁的内在文化精神》《时迁从出身卑微到华丽转身》等等,一时街头巷尾人人争说时迁。

  大春通知安全,坡地将重建时迁墓,不仅是坡地,连方圆五里内的水田都要征用,建义节神纪念馆,建大宋一条街,已有投资商前来洽谈。大春豪迈地一挥手,说,谁说徐家村旅游景点没文化,这时迁墓就是咱旅游的文化特色。

  安全说,我的地没了,我的钱呢?我三年的租金加上投入,三万块钱所剩无几了。还有,你说的那奖金什么时候兑现。

  大春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老弟,你就放长眼光,目前呢,哥忙着大事,忙完了你这几个小钱还不是毛毛雨。

  六

  时迁景点工程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村里和投资商各占了一半股份。徐安全在徐家村成了一个闲人。回家吧,两手空空怕看老爸徐文化的脸色,好在大春忙得脚不点地,安全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搬到老屋,接了网线,白天黑夜在网上种菜偷菜。

  时迁墓和义节神纪念馆已经建成,安全去找大春,大春说,顾不上,等大宋一条街盖完再说。

  大宋一条街建成,大春说,村上的钱都投进去了,等有了旅游收入再说。安全进出院子,都要看看那块放墓碑的地方。墓碑压折的青草都已站直了腰,要不是院墙上的划痕,安全已看不出放墓碑的地方。安全想,那墓碑终究找到了归宿,功成名就了,竟有些想念。

  安全不是怕大春赖账,大春是自己的兄弟,血管里流着同一个爷爷同一个奶奶的血,又当着一村之长,是不会亏待他的。可安全的钱袋快要空了,安全进了县城找伯父,打听怎么能拿到贡献文物的奖金,原来这事挺麻烦,得打申请,镇村两级政府盖章。伯父说,怕要等个一年半载才能拿到,身上没钱,先拿着我的花。伯父掏尽了口袋,也只有一百多元。安全出了伯父办公室的门,却看见了那块墓碑,它在临街的屋子里搁着,和很多石器摆在一起。安全不由得抬腿跨了进去,伸手摸了摸,沾了一手的灰尘。这么说,时迁墓前立的是个仿制品,真的这个躲在这里享受待遇。安全说,我“杯具”了,你倒享福了。墓碑说,我不要享这福,我要回去。安全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静了好一会儿,没有声音,安全才确定自己是幻听。

  时迁景点很快热了起来,大车小车停满了村头,村上不得不专门开辟了一个停车场。安全找大春要钱,大春说,这钱现在得由村里的旅游公司出,得到年底分红才有,这么着,你先拿我的钱用了再说,大春从兜里拿出一沓钞票,大约几千块。安全不接,安全很生气,说,村长,你不能再拖欠,拖下去我的时间没了,我的菜园梦黄了。

  大春吃惊地说,你还想着种菜?

  安全在徐家村再待下去,连吃饭都要成问题了。这天,有一个人敲开了安全的门,说,听说你手上有一张时迁墓碑的拓片,能不能卖给我?听口音是山东人,安全说,多少钱?那人说,一千。安全想不到这拓片能卖一千,立即成交。

  安全觉得这是一条挺不错的生财之道。

  安全在一个傍晚翻窗进了文化馆,他的挎包里带着制作拓片的工具。安全找到墓碑,按亮小电筒,一口气拓了几张,等着晾干。安全想,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这东西本来是我的,我来看看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再说,我又没带走什么,宣纸是我带来的,墨是我带来的,我没有带走墓碑上一粒碎片。风从窗口蹿进来,卷起一张拓片,安全按住。拓片卷起一角说,我已到了纸上,快走,带我回到坡地去,那才是我该在的地方。安全相信这次不是幻听,这是墓碑主人的灵魂附上了拓片。安全读过不少灵异小说,把自己当做了那小说中的人物。他把拓片一一折好,放进挎包。安全说,行,我们回去,你老实藏在包里,别吭声。心里却想,我们还能去哪里,那坡地已经不属于我们。

  安全翻窗到了街上,一支歌曲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有人唱:

  我不是时迁,我不会梁上功,我只要回到葬我的土地里……

  安全初以为是街上放的音乐,听歌词晓得不是,是挎包里那人在唱。安全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

  (《钟山》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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