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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三部曲:家、春、秋》 作者:巴金

第88章

  “好,琴姐,我敬你一杯,”淑华爽快地端起杯子站起来,逼着琴喝酒。

  琴看见推辞不了,只得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去一半。淑华也喝了半杯,她为了忍住笑差一点把酒呛出来。

  琴害怕别人轮流向她敬酒,便向众人提议道:“酒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样吃不大好,我们还是行令罢,再不然唱歌讲故事也好。”

  “我赞成行急口令!”淑华接下去大声说。

  “急口令也不错。大表哥一定又要做‘母夜叉孙二娘’了,”琴答道。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赞同,她还取笑地说:“别人总说我讲话讲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占便宜。”

  周氏这样一说,便没有人表示异议了。于是各人都认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绰号,开始行起急口令来。

  话愈说愈快,笑声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被罚过酒,不过其中被罚次数最多的是梅少爷和淑贞,这两个寡言怕羞的孩子。两张瘦小的脸发红,两对眼睛畏怯地望着别人。他们羡慕别人,却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处在跟别人不同的境地。

  黄妈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炖鸡,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鸡很肥,佃客下午刚送来的。大家多吃一点,”周氏拿起筷子说。众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调羹放到那个大碗里去。

  酒喝够了,菜吃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云。黄妈把一碗冰糖莲子羹端上桌子。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那个大碗里面。酒令已经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调羹。甜的汤解了口渴,使人们感到一阵爽快。淑华还觉得不够,觉新喝得很少,他们叫绮霞端上来两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罢?”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题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象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关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住,她想着:现在却又轮到梅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叹息道。她看见黄妈把下饭的菜端上来,便对芸说:“现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们随便吃点饭罢。”

  “我不想吃了,多谢大姑妈,”芸客气地答道。

  “多少吃点罢,”周氏劝道,她又对琴说:“琴姑娘,你也吃一点。”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罢,”琴客气地说。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这儿就好了,”张氏忽然自语地说。

  “少个二表妹,大家也少了兴致,”琴接口说。

  “其实要不是她父亲那样顽固,二女哪儿会走?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现在连二女的名字也不准人提!”张氏气恼地抱怨道。

  “平心而论,三弟的确太固执。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想不到了。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学,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过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不大好,”张氏沉吟地说:“现在她在上海不晓得怎么样?我总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们过得有意思,不说别的,她连西湖也逛过了,”淑华羡慕地说。

  “岂但有意思,她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有用,”琴暗示地说。她有意用这句话来激励淑华姊妹。

  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梅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梅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梅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年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业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象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梅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梅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梅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我没有醉?”

  梅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梅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梅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梅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罢,”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梅谈话,给了梅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梅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梅少爷忽然鼓起勇也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梅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象什么都是空的,”梅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象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象就是空的。”

  “空!空!空!”觉新只听见这几个字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它们逼着他。他着急起来,挣扎地接连说:“不!不!……”过后他觉得清醒了,他把声音放平和一点,他再解释道:“你不要这样想。万事不能都说是空的。”梅注意地望着他,不作声。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样地圆,照样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见过。”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梅的主要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梅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是非当然是很明显的,”觉新插嘴说,他不能够解决大的问题,只有在小处随便发挥一下。这不是取巧,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发痛,回忆又来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从这个问题的拘束中自拔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梅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好象随时都很高兴。他们跟我简直是两种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对。可是我常常羡慕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梅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觉新并不了解梅的心情,还以为梅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导梅说:

  “其实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学还来得及,他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气。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轻多了。”

  梅悲观地摇摇头说:“你不晓得爹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对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见得就会错。我听爹的话听惯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乱,软弱……这人年轻人的话里就只有这些东西。常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梅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难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话。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着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于不得已的。这个年轻人呢?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愿忍受那一切,承认他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应了两个“嗯”字。

  “我没有一个指导我的先生,我也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爹好虽好,然而他是一位严父,”梅看见他不能从觉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见,有点失望,他寂寞地说; “姐姐在时,她倒还关心我的事情。现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不过是一场梦。她去年此时还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的棺材上尘土堆满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静,姐夫也不管……”他说得泪水似乎要从他的声音里喷出来,他把嘴闭上了。

  觉新听见梅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蕙的带着凄哀表情的面颜浮上他的脑际,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她低声说:“大表哥,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她又说: “你照料照料梅弟。”他无可如何地举头望天,清澄的蓝天中也现出了那同样的面貌。依旧是那一对关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这是取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谅地在心里默默说:“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办?”

  “大少爷,梅少爷,上岸罢,船靠好了,”翠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走了蕙的面颜。她把风雨灯转亮了。

  觉新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周围的景象完全改变了。船靠在水阁前面湖滨一株柳树旁边。风雨灯的带黄色的光驱散了四周的月影。柳叶遮住了他们头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辉仍然穿过柳条中间的缝隙落到他们的身上。湖水象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觉新看了坐在对面的梅一眼,梅的瘦脸白得象一张纸,他虽然不能够看清楚脸上的表情,他也觉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好,我先上去,”觉新答应一句,站起来,上了岸。梅少爷在船中,身子微微摇晃,他露出胆怯的样子。觉新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帮忙他走上岸来。翠环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树干上。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和梅少爷在后跟着。他们走过松林,转进一带游廊,廊外一排三间的外客厅里没有灯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兰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纸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大表哥!”梅少爷忽然抓住觉新的膀子惊叫起来。

  前面游郎栏杆上一团黑影猛然一纵,飞起来,上了那座藤萝丛生的假山。

  “你看!”梅少爷声音战抖地说。

  “这是猫儿,你不要害怕,”觉新温和地安慰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过分胆怯表示着同情。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它站在假山上哭号似地叫起来。

  “我有点害怕,”梅拊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

  “这个东西在花园里头跑来跑去,有时候真叫人害怕。我们也给它吓倒过向回。如今惯了,也就不怕了,”翠环在前面说。

  “梅表弟,你胆子要放大点才好,”觉新关心地说。

  他们出了一道月洞门,走入石板铺的天井。前面还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

  “赵大爷,开门,大少爷送客出来了,”翠环转出假山便大声叫起来。

  管园门的老园丁老赵答应一声,便提着钥匙从门前小屋里出来,开了门上的锁,除去杠子,把门打开。翠环先出去吩咐“提轿子”。

  袁成从门房里跑出来迎接梅少爷,等着伺候他上轿。

  觉新和梅少爷走出园门,轿夫正在点灯笼,他们便站在门口等候。

  “梅表弟,今天我们也算谈了不少的话。你的身体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将息。”觉新看见他们还有谈话的时间,便关心地向他的年轻的表弟再进一次忠告。然后他又放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闲书。

  “是,我晓得,”梅感激地小声答道。

  “你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我总会帮忙,”觉新继续叮嘱道。

  “是,”梅用更低的声音应道。

  “袁成,你送梅少爷回去,”觉新看见这个瘦长的仆人弯着背站在轿子旁边,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声应了一句,就跑进门房去了。梅少爷还在客气地说:“不必,”袁成已经提着风雨灯走到轿子跟前了。

  觉新把梅送到轿前,梅还说了两三句话,才走进轿子去。

  轿子已经出了二门,觉新还惆怅地立在那里。他断念地想:又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地完结了。他觉得心里很空虚,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今天似乎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现在才渐渐地醒了。

  翠环提着风雨灯在觉新的旁边立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么不愉快的思想纠缠着他。她同情觉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时就对他怀着相当的尊敬,为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还暗暗地感激他和觉民。这时她忍不住感动地低声说:“大少爷,回去罢,琴小姐她们在等你。”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觉新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纯洁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温和地答道:“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顺便问她一句:“你没有事吗?”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说: “三太太恐怕要使唤你,你就从大厅上回去罢。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紧,太太吩咐过让我就在花园里头服待少爷小姐。大少爷今天一定累了,还是让我把大少爷划过去,”翠环恳切地带笑答道。

  觉新想了想便说:“也好,那么难为你了。”

  “大少爷,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们丫头给你做点事情,还要说‘难为’?……”翠环带笑地说。

  “这也不算客气。你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况且你又不是我们这一房的丫头,”觉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见老赵在上花园正门上的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这个老园丁道:“老赵,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四五个人都吃醉了。有个人不晓得为啥子事情哭得好伤心!他只是跟三老爷、四老爷作揖,劝也劝不住。后来还是刘大爷把他拉出去,坐轿子到客栈去的,”老赵嘴一张开,好象就没法闭上似的,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觉新皱着眉头勉强听完,“嗯”了两声,就转过假山走进去了。翠环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一路上再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两个人的脚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们便到了湖滨系船的地方。翠环把灯放下,解开了绳缆。觉新拿起地上的灯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后便又把灯光转小了。翠环也下了船,她拿起桨把船拨往湖心去。

  “大少爷,二小姐这两天有信来没有?”翠环划了一程忽然问道。

  觉新正望着天空,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听见翠环的问话,便埋下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就是前几天来的那封信。二小姐还问起你。你们两个人感情倒很好。”

  “这是二小姐厚道。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看做底下人。我们也晓得感恩,”翠环带着感激和怀念地说。

  这几句话颇使觉新感动。他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同样的话。这决不是第一次。他默默地想了片刻。他明白了,便说:“啊,我记起来了。你去年还跟我谈过二小姐的事。那一趟你一定很不高兴我。你倒是个忠心为主的人。”

  “大少爷,这是哪儿的话?我怎么敢不高兴大少爷?”翠环连忙分辨道。“其实要不是靠了大少爷、二少爷同在上海的三少爷,二小姐哪儿还有今天?说起来我倒应该多谢大少爷。”声音清晰,又带温柔,这是从真诚的心里吐出来的话。觉新不觉惊讶地把眼光掉在她的脸上。

  翠环正仰起头,她的整个脸沐着月光,略微高的前额上覆盖着刘海,发鬓垂在她的面颊两边。两只眼睛充满了憧憬地望着天空,在皓月的清辉下灿烂地发光。整个年轻的瓜子脸现出了一种谦逊的纯洁。

  “你感谢我?”觉新起初还惊奇地问道。后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觉得有一种感情压迫着他的心。他痛苦地想:世界是这样地大,但是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这也是二小姐的福气,有一个象你这样的丫头,我下回写信去告诉她,”觉新诚恳地称赞道。他的心里又来了不少悔恨的念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他想起许多往事,但是总跳不出一个圈子:他仍旧爱这个人间,不过他对自己却完全绝望了。

  这不是平常的声音,它泄露了觉新的寂寞、痛苦的心境。翠环也能够了解一点,她也被这真诚的声音感动了。她低声答道:“二小姐有大少爷、二少爷这样的哥哥,倒是她的福气。”

  人对别人的关心竟然有这样的深切!她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婢女。然而她比任何人都爱护淑英,连他对淑英也不曾表示过这样的关心。这种不自私的精神却存在于所谓 “底下人”中间,他似乎在窒闷中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但是她是在讥讽他吗?他明明没有权利得到那样的称赞。在惭愧中他增加了对自己的绝望。他痴呆似地沉溺在思索里。

  “大少爷,当心!过桥了,”翠环提醒道,她用力划着船从桥下过去。湖心亭似乎压在他们的头上,但是它慢慢地退后了。它静静地立在桥上,关着它的窗,隐藏了它所见到的一切秘密。

  “大少爷,二小姐还会不会回来?”翠环又问道,她不知道他这时的心情。她发出这句问话,一则,这是一个时常折磨她的问题,二则,她想打破觉新的沉默。

  觉新望着翠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只吐了两个“嗯”字。

  这对翠环是一个意料中的打击。她以为觉新有的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她那一线希望消失了。她带了一点恐惧地再问道:“大少爷,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回来了?是不是真象三小姐先前说的那样,三老爷不要她回来?”

  觉新不能够闭口不作声。他居然勉强地说出自己害怕听的话来:“我看,二小姐不见得就会回来。哪儿有飞出去的鸟还回到笼子里来的?”以后应该还有别的话,他却咽在肚子里了。他在对自己说:我还留在笼子里,我会永远留在笼子里。

  “啊,”翠环痛苦地轻轻叫了一志。她再没有机会说别的话了。船到了目的地。她在船上听见了淑华们的笑声。

  觉新走进里面,刚转过山石和芭蕉,便听见淑华在屋里说话:“别人讨厌我,骂我,说我怎样怎样,我都不管。我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不象大哥。他是个老好人,他太好了,好得叫人家把他没有办法……”

  他觉得后面两句话有点刺耳,他听不下去,便故意咳一声嗽,放重脚步走上阶去。

  “大表哥,”琴唤了一声。觉新答应着,走进了屋里。众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脸上。他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情,好象他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

  “大哥,真巧,说起你,你就来了,”淑华坦然地望着觉新笑道。她的脸发红,似乎还带着酒意。

  “说我?你们说我什么?”觉新故意这样地问,他勉强做出了笑容。

  “我们说你太好了,”琴温柔地插嘴道。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是觉新所不了解的。但是觉新却从她声音和表情找到了好意的关心。

  觉新对她苦笑一下,低声说:“凭良心说,我不配算好人。我对不起别人,我还对不起自己……”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的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大表哥,梅弟走了吗?”芸在旁边问道,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但是她却用这句话来打断他的愁思。

  觉新抬起头来,看见芸一张灿烂的笑脸和一对可爱的酒窝。天真的表情给他展示了青春的美丽。连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点活气了。他温和地回答她:“走了。”

  “梅弟今天在你们府上总算高兴地耍了一天,他今天还说了好几句话。”

  芸感谢地说。

  “你还说他说了好几句话?”淑华噗嗤地笑起来指着芸说:“我觉得梅表弟简直没有说过话。四妹也不大说话。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不错,本来是你的话最多,哪个能够同你比?”觉民在旁边挖苦道。

  “自然罗,我的叽哩呱啦是出名的。我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头痛快得多。二哥,你说我对不对?”淑华反而得意地望着觉民说。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觉新略微皱起眉头温和地说。

  “哪儿的话?我从没有醉过,不信我们再来吃酒,”淑华站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琴姐,我们再来吃几杯好不好?”她走过去拉住琴的袖子,还往琴的身上靠。

  “你已经醉了,哪个还同你吃酒?”琴笑着挣脱了淑华的手。她站起来扶着淑华说:“你好生站住,免得跌跤。我喊绮霞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淑华连忙拿出精神来站立端正。起劲地辩道:“哪个才吃醉了?我明明比我们都清醒。你们都吃醉了。”她趁着琴没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辫子拿到鼻端一闻,故意称赞一声:“好香!”琴把身子一转,淑华的手松开了。琴的手伸到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一面责备道:“你这个顽皮丫头该挨打了。”

  众人都笑起来,淑华笑得更厉害。

  “打得不错。琴妹,就请你教训她一顿,”觉民开玩笑地说。

  淑华听见这句话便嬉皮笑脸地缠住琴说:“请教训,请教训。”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我不懂规矩该挨打,请姐姐教训,”淑华故意央求道。

  “三妹,好好地站住,不要再闹了,”琴笑着嘱咐道。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训我,你不能不教训,”淑华还不肯放松琴。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只说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琴抓住淑华的一句话反驳道。她说出最后一句,自己觉得失言,便闭嘴不响了。

  “怎么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们还喊他做二表哥?”淑华抓到话柄,扬扬得意地说。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华笑答道。

  “怎么不同?你说,”琴勉强做出笑容问道。

  现在是觉民来替琴解围了。他不等淑华开口,便先对淑华说:“三妹,你看你只顾闹,把大哥都闹走了。”

  众人连忙用眼光去找觉新,房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大表哥到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琴诧异地说。

  翠环从外面走进来,听见琴的话便代答道:“大少爷一个人在后面天井里头看月亮。”

  “他又有什么心事?”觉民带着疑虑地自语道。

  “我们去找他,我们原说过在这儿看月亮的。琴姐,芸表姐,我们去!”淑华说,便怂恿她们到后天井里去。她第一个往门外走。

  众人都跟了出去。翠环和绮霞留在房里收拾桌上的茶杯。

  淑华走到后面天井里,看见觉新背向着她,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水池旁边。她忍不住大声问一句:“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觉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淡淡地答道:“这儿很清静,我来看看月亮。”

  泉水佯着觉新的话,琤琤地流下去。月光照亮了石壁,还给水池涂上一层清辉。觉新的上半身也沐着月光,背微微俯着,动也不动一下,好象是一个画中的影子。这时连淑华也明白又是什么回忆在折磨她的大哥。她便走下石阶。觉民们也都走来了。

  淑华仰起头望着天,她觉得一阵一阵的清辉撒在她的脸上,把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全吸收去了,同时又抚慰着她的热烈的燃烧似的心。

  琴和芸也走到觉新的身边,寡言的淑贞还是跟在琴的后面。觉新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迎接她们。他亲切地说:“你们都来了。”

  “我们来看月亮。”琴答道。

  “这个地方一点也没有改变,”觉新低声说。

  “去年你还在这儿吐过一次,”琴接口说。

  “我觉得好象就是昨天的事情,”芸怀念地说。

  “我也觉得好象就是昨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此刻我们都在这儿。只是缺少了二妹同蕙表妹,”觉新低声说,他好象把感情全闷在心里似的。他停了一下,又说: “二妹算是达到了她的目的,她找到自由了。只有蕙表妹真可怜。”他用微笑代替了他说不下去的话。然而人分辨不出来他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她们仍然沉默。她们努力忍住她们的眼泪。芸比琴挣扎得更努力,她不敢回答一句话,害怕把自己的眼泪招出来。

  淑华和觉民在天井里散步。这时他们也走到觉新的身边。他们也听见了觉新的后面的话。

  “大哥,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淑华同情地劝道。她的悲愤渐渐地升上来了。她又加了一句:“提起来只有叫大家伤心。”

  “固然是过去的事情,不过它们是不会完全过去了,”觉新用苦涩的声音说,“今天什么情形都跟在去年一样。梅表弟刚才还向我提起他的姐姐。他说什么事都是空的。现在又轮到他走那条路了。”

  “梅表弟的事情又不是由你决定的,这怪不着你,你又何必难过?”淑华接口劝道。

  “唉,你哪儿晓得?”觉新叹息道:“蕙表妹曾经托过我,要我照料照料他,我连这点小事情也没有办到。”

  “大表哥,这也不是你的错。大伯伯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哪儿肯听别人一句话?姐姐泉下有知,她也不会怪你,”芸听见觉新提起她的死去的堂姐,她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但是她还勉强压下自己的悲痛的回忆,柔声安慰觉新道。

  “梅表弟也奇怪,别人替他着急,他自己倒好象一点也不在乎。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应,”淑华气愤地说。

  “你不答应,你又怎样做?”觉民冷冷地插嘴道。

  “怎样做?”淑华充满勇气地说。她并没有想过应该怎样做,一时答不出话来,觉得有点窘,但是她马上用另外的话来掩饰:“我一定不答应,看大舅把我怎样?”实际上她还没有想到一个办法。不过她有勇气。她以为这就够了。

  “你毕竟是个倔强的孩子,”觉民简单地说了这一句,也不再追问了。他的手在她的肩头拍了两下。

  “你们都好,都比我有用,”觉新忽然羡慕地说,他的脸上现出一道微光,但是光马上又淡了下去。他又说:“我是完结的了。”

  “完结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大表哥,你还不是很年轻吗?你今年才满二十六岁,正是有为的青年,”琴故意惊奇地说,她想提醒他,鼓舞他。

  “有为的青年?琴妹,你是不是在挖苦我?”觉新苦笑地说。他不等琴开口,自己又说下去:“我知道你不会挖苦我。不过我实在不配称做有为的青年。象二弟.三弟他们才是的。”

  “大哥,你跟二哥、三哥他们有什么不同呢?”淑华插嘴道。这是她所不能了解的问题。

  “我是个承重孙,长房的长孙,高家需要我来撑场面。他们哪儿肯放过我?”觉新象抱着无限冤屈似地答道。“有什么事情他们总找我,不会来找你们。你们得罪他们,也是我不好;你们看不起礼教,也是我不对。都要我一个人负责。”

  琴和芸一时说不出话,她们被这意外的自白深深地感动了。觉民正要开口,但是淑华却抢先地说了:“我真有点不懂。难道你不可以也象我们这样对付他们?你也不去理他们,他们会把你怎样?”

  觉新遇到障碍了。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答复淑华。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说出了一句:“他们决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这时轮着觉民开口了:“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他们?难道在现在这种时代他们还敢用家法吗?”

  “他们不敢用家法。不过他们会用阴险手段,他们会用阴谋,”觉新的声音里夹杂着畏惧、憎恨、苦恼这三种感情。

  “大哥,你过去被他们害得够了,所以你才这样害怕他们,”觉民怜悯地说。“我不相信他们用得出什么阴险手段。我看他们不过是纸糊的灯笼。”

  “你们不相信也罢。总有一天,等我死了,你们就会明白的,”觉新赌气地说。

  “大表哥!”琴关心地.悲痛地唤了一声。觉新回过头来。她差不多呜咽地说:“你不能这样想。”

  觉新看见了琴的泪光。眼泪象明珠一般地从她的美丽的大眼里滚下来。他不能忘记这样的几滴泪珠。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泪。他以为他的渺小的生存里已经得不到一滴眼泪的润湿了!他的心里充满着绝望和黑暗。但是这几滴少女的纯洁的泪落在心上,好象撒下一颗春天的种子。他不敢希望会看见它发芽。不过他感到了一线的生机。他那种待决的死刑犯似的心境现在被搅乱了。他好象让人解除了他那简陋的武装似的,他吐出来藏在深心里的话:“琴妹,我难道就不想活?我难道就不想像你们这样好好做一个人?但是命运偏偏跟我作对。我这几年来的遭遇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也并非甘心顺从命运。可是我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应当了解我。我不骗你们,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到那上面去(他指着石壁),我真想跳到湖里一死干净。但是我又好象听见了你们的声音,我立刻断了那个念头。你们把我拉住了。我实在舍不得你们。”他也掉下泪来。

  “我们也何尝舍得你?”琴含泪地说。别人感动地望着他们。淑华很想哭一声。

  “我们到那上面去看看,”觉新又指着石壁说。

  “现在晚了,不要去罢,”琴连忙阻拦道。

  觉新凄凉地一笑,他说:“我现在不会做那种事情了,你放心。要看月亮,还是到上面去好。今晚上说了这许多话,人也爽快些。”他说罢第一个踏上了石级。

  琴疑惑地看了觉民一眼,觉民立刻用话来回答她:“到上面去一趟也好。我们也应该听听大哥的话。”

  淑华的脚步比较快,她跟着觉新走上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上去。

  他们迎着月光上去,一级一级地登上石级。到了顶上,他们觉得满眼全是清光,没有一点遮拦。三合土的地涂满了洁白的月色,只有他们的影子留下一些黑迹。

  一张小小的石头方桌生要似地立在地上,四面放了四个圆圆的石凳。临湖的和靠着听雨轩的两面都装得有铁栏杆。另外的两面,泥土往里伸进去。那不是三合土筑成的地。那里有葡萄架,有假山,有凉亭,有花圃。人从这里望过去,仿佛有一个老画师用秃笔在月光的背景上绘了些花卉和山石。

  “这儿真是一个清静的世界,”芸不觉赞了一声。

  “在这儿坐坐也好,”琴说,她要芸坐下。淑贞第一个觉得疲倦,她也坐下了。

  “要是白天在这儿打四圈‘麻将’倒也好,”觉新也坐下来,在桌面上摸了一下,无心地说。这句话的确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

  “大哥,你还想打‘麻将’?……”觉民觉得奇怪地问道。

  “啊……我过随便说一句,”觉新连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瘾。有讨厌打牌……不过他们总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脑筋里总是洗牌的声音。”他摇摇头,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对自己绝望,还是想摆脱肩上的重压。

  “大表哥,你这样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应该想点别的办法,”琴怜悯地劝道。

  “别的办法?”觉新痛苦地念道。他好象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似的。接着他又说:“琴妹,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

  琴了解觉新的处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开口,不,她已经说了几个字,但是有人从下面走上来,有人在唤:“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声了。

  来的是春兰和翠环。春兰一上来便唤淑贞,她说着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四小姐,太太喊你去。”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贞同她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常会差婢女或者女佣来把她唤走。这个小丫头还在自言自语:“这一趟绕个大圈子走来好不容易,差一点儿还绊一跤。”

  “四妹运气真不好,在这儿耍得好好的,又要喊她回去,一定又是五婶跟五爸吵架了,”淑贞还没有开口,淑华倒先抱怨起来。

  “三妹,你说话要小心点,省得又惹是非,”觉新看了淑华一眼,提醒她道。

  “我倒不怕,得罪人也不要紧。四妹真可怜,五婶就这样整天折磨她,也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淑华气愤地顶撞道。

  淑贞坐着不响也不动。她呆呆地望着琴的脸,她哀求着:给一点援助。琴用柔和的眼光爱抚着淑贞的脸庞,她似乎在对这个不幸的少女说:我会给你帮忙,她掉过头看春兰,春兰正走到铁栏杆前,俯着头看下面的景物。翠环也立在那里。

  “春兰,你们太太有什么事情喊四小姐回去?”琴问道。

  “我们太太刚才跟老爷吵过架,把东西丢了一地,太太还哭过。太太喊四小姐就去,”春兰连忙掉转身激动地答道。

  “一定又拿四妹来出气!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母亲!”淑华在旁边骂起来。

  “岂但有,而且多得很,”觉民冷冷地插嘴道,他在答复淑华的话。

  “你们老爷呢?”琴继续向春兰问道。

  “老爷在喜姑娘屋里,”春兰应道。

  “琴姐,我不要去!”淑贞忽然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拉住琴的膀子,偎着琴,呜咽地说。

  “那么,你就不要去。你去便该你倒楣,五婶一晚上都会骂不完的,”淑华仗义地出主意道。

  “这样罢,春兰,你回去说,我留四小姐在这儿多耍一会儿,请你们太太放心,”琴吩咐春兰道。她姑且使用这个办法,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发生效力。

  “是,琴小姐,”春兰恭顺地应了一声。她还站在栏杆旁边,又掉转身去看下面的湖景。她比淑贞只大几个月份,因此她比翠环们更贪玩,可是她却少有玩的机会。

  “五婶想用喜儿来拉住五爸,哪晓得反而给自己添烦恼?想不到喜儿生了九弟以后,名堂也多起来了!”觉新皱起眉头说。

  “这不能怪喜儿,应该由五爸、五婶负责。五婶逼她,五爸又给她撑腰,这就够了,”觉民接下去说。他又对春兰说:“春兰,你还不回去?”

  “二少爷,我就回去,”春兰连忙转身答道,她又自语地加一句:“回去晚了,我们太太又要骂人了。”她便向着石级走去。

  “春兰,你等一下,”觉新忽然吩咐道。接着他又对琴说:“琴妹,我看还是让四妹回去好。五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四妹又不能够整晚不回屋。你要违拗五婶的意思,她会在四妹身上出气的。”

  “真正岂有此理!我不信儿女就是父母的出气洞。做儿女的就可以让父母任意打骂!”淑华愤愤不平地说。

  “四妹,你还是跟着春兰回去罢,我要翠环也陪你去。五婶的脾气是那样,也只好将就她一点,她也不会为难你的,”觉新温和地对淑贞说。

  淑贞先前听见琴说留她在这里,稍微放了心。后来她听见觉新的话,又看见琴不作声,她也明白觉新说的是实话,她知道她的母亲的脾气,她更害怕在这个时候去见她的母亲,但是她并没有逃避的办法。她眼见着希望完全消失了。她还拉住琴的膀子,盼望琴能够救她。

  “四表妹,你回去一趟也好,你不要难过。我们将来会给你想办法,”琴抓起淑贞的手,轻轻地捏着它,柔声安慰道。

  淑贞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只是埋着头。

  “四表妹,你回去也不要紧。我们等一会儿到你屋里去看你,”芸同情地鼓舞淑贞道。

  “我害怕,我晓得妈没有好话给我听,”淑贞仍旧埋着头低声抽泣道。

  “四表妹,你姑姐忍耐一下,我们将来总会给你想办法,”琴安慰她说。

  “琴姐,你们总说将来,将来是哪一天?我怕我受不下去!”淑贞抬起头,把嘴一扁,哭着说。

  “我们的确应该想一个办法,”觉民带了痛苦的表情点着头说,就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了。

  “可惜我不生在古时候,不能学一点本事。不然我一定有办法!”淑华气恼不堪,自怨自艾地说。

  琴痛苦地咬着嘴唇皮,她不能给这个孤寂的女孩一个确实的回答。“将来”并不是梦景,她自己确实这样的相信。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但是她真的能够将这个女孩救出苦海,使她见到光明吗?希望是微弱的。她不能期骗她自己,她也不能欺骗这个十五岁的女孩。话是容易说的,但是要拭去一个女孩的痛苦的记忆,治愈她心上的伤痕,却是困难的了。

  “四表妹,你不要这样想,你还年轻得很,”琴勉强地吐出这两句话。她还应该说下去,但是春兰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四小姐,我们该走了,”春兰催促道。

  “四小姐,走罢,”翠环也过来同情地说,“我送你去。”

  淑贞知道没有留下的希望了。她只得摸出手帕揩了眼睛,凄凉的说:“我听你们的话,我就去。你们不要忘记等一会儿来看我。”

  众人答应了她的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跟着翠环她们走下去了。

  琴站起来。她看见淑华和觉民都靠着栏杆看下面的湖景,便也走到那里去。

  湖水静静地横在下面。水底现出一个蓝天和一轮皓月。天空嵌着鱼鳞似的一片一片的白云。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动。对面是繁密的绿树,树后隐约地现出来假山和屋脊。这一切都静静地睡了。树丛中只露出几点星子似的灯光。湖水载着月光向前流去。但是琴的眼光被拦住了:两边高的山石遮掩了湖水,仿佛那里就是湖水的界限。

  “哇,哇,哇,”从后面发出来这几声沙声的长叹,给人增添了烦恼。

  “怎么这时候还有老鸦叫,”淑华惊讶地说。她又听见乌鸦扑翅的声音。

  “也许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三妹,你怕不怕鬼?”觉民悄然说道。

  “二哥,你不要吓我。我不怕!我不信鬼!”淑华昂然答道。

  “你听,有脚步声,”觉民故意低声说。

  淑华倾听一下。她看见芸走过来。但是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她连忙往石级那面望去。

  “二表哥,你们讲什么鬼?”芸带笑问道。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看见了绮霞的头。她笑道:“明明是绮霞的脚步声。”

  绮霞走上来,大声说:“三小姐,大少爷,我给你们端茶来了。是刚刚泡的春茶。”她手里捧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茶壶和茶杯。

  “我们就要下来了,你不端下来也不要紧,”觉新没精打采地说,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压倒了。

  “大哥,你何必这样急,我们多耍一会儿也好,”淑华接口道:“难道今晚上大家在一起,都有兴致。”

  “好罢,”觉新短短地回答了两个字,就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一个茶杯来。

  鱼鳞似的白云渐渐地消散了,天幕的蓝色也淡了一点。只有银盘似的明月仍旧安稳地继续着它的航程。

  觉新和淑华跟着周氏去周家参加了梅少爷的订婚典礼。这就是所谓“下定”的日子。在周家,上一辈的人都很高兴,公馆里各处张灯结彩,贺客盈门。周氏在里面帮忙照料。觉新在外面忙碌奔走,处理各种杂事。只有淑华空闲,她常常同芸在一起谈话,等到女家的抬盒进来,摆在天井里和两边阶上时,她又跟着一些女客和小孩去抢那些精致的喜果。

  觉民借了学校大考的理由,没有来参加这个典礼。淑华本来反对梅少爷结婚,但是她在今天的典礼中得到了快乐。芸也常常保持着她的笑靥。梅少爷的苍白的脸上也不时现出兴奋的红色。只有觉新的面容在这天显得比平日更憔悴。

  行礼的时候,唢呐声充塞了觉新的耳朵,他先后向着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芸的母亲徐氏和梅少爷往红毡上跪下去道喜。他仿佛听见了一个人的隐隐约约的哭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人们笑着,大声议论着。到处都是欢喜的面颜。梅少爷行了礼站起来。还望着他茫然地一笑。他看见梅少爷的瘦小的身子在宽大、华丽的礼服中间摇摆,他看见那张脸上的近乎愚蠢的欣然的表情,他的心又因为怜惜痛起来了。

  周伯涛和梅少爷还在堂屋里向道喜的亲戚还礼。觉新站在堂屋门口,送进他的耳里来的仍然是讨厌的唢呐声和欢乐的笑声。他烦厌地抬起头看看天,看看屋脊。隐隐约约的哭声又在他的周围飘荡,飘过他的耳边,不让他捉住,便飞走了,然后又飞回来,再逃到别处去。他疑惑起来:“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这是在一年以前?”

  “明轩,明轩,请你去招呼一声,客厅里再摆一桌字牌,”周伯涛堆着一脸的笑容拍拍觉新的肩膀说。

  “是,是,”觉新连忙答应道。他看看眼前,一切都改变了。一年前的事已经成了捕捉不回来的梦景。那隐隐约约的哭声是从他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或者是他的另一个自己在为她而哭,或者是他的心里的她(她的面貌今天又在他的脑里浮现了)因为一个人的不幸的遭遇而哭。他现在只有责备他自己:他一次违背了他的愿望做了使她痛苦的事情;他又一次撇弃了那个孤寂地向他求助的她,做了一个背信的人。但是如今他连悔恨的余裕也没有了。他应该到客厅里去,他应该去照料仆人安放牌桌。他就应该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觉新只好没精打采地向着客厅走去。

  这一天觉新同梅少爷还见过好几面,但是他却没有机会跟梅少爷多谈几句话。这个年轻人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他的脸上带着喜色,这使人会想到他心里高兴。然而这笑容是模糊的,另外有一层薄雾罩在那上面。别的人只见到喜色,单单觉新看见了薄雾。

  但是如今已经太迟了。觉新知道自己不能给梅帮一点忙,空话更没有丝毫的用处。所以他把话全藏在心里,它们就扰乱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装满了一肚皮的愁闷,无法吐一口气,他就用酒来浇愁,不仅浇愁,他还希望酒能使他遗忘。客厅里的情形跟一年前的太相象了!多注视一次就使他多记起一件事情,一个声音或者一张面庞。他的瘦弱的身子载不起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悔恨。他需要遗忘。他需要使现实变为模糊。他需要让自己被包围在雾里。

  觉新在席上默默地喝着酒。周围的人对他都变成陌生的了。他有时回答别人的问话,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觉得间有点沉重,觉得席上的人都长着奇怪的面孔,又觉得脸发烧。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是他不能够退席去休息,而且他还要料理一些事情。他便极力支持着,也不再举起面前的酒杯。他勉强支持到席终人散的时候。这所公馆又落在宁静里。他听到周老太太和周伯涛夫妇对他说道谢的话,又听到二更锣声,他知道现在可以告辞回家了。他的继母周氏已经吩咐了仆人“提轿子”。等到轿夫预备好了时,他便和周氏、淑华两人坐在三乘轿子里,出了这个使他记起许多事情的公馆。

  觉新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一天都不舒服,下午也没有到公司去。正好琴来高家玩,他便把她留下,又去请了芸来。淑华、淑贞姊妹自然也来聚在一起。他们在花园里玩了大半天。觉新还叫何嫂预备了几样精致的菜,傍晚他们(再加上从学校回家不久的觉民)便在觉新的房里吃饭。饭后他们就在这里闲谈。他们(除了觉民,他早回到自己的屋里预备功课去了)谈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愈谈愈兴奋,一直变到夜深,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早晨,太阳光把觉新的房间照得十分亮。觉新坐在写字台前。他刚刚收到觉慧(他的三弟)从上海寄来的几本新杂志,正拆开包封在翻看它们。淑华陪着她的两个表姐(芸和琴)揭起门帘走进来。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大哥,你好早!”

  觉新站起来,迎接这两个客人。他回答淑华道:“你还说早,送信的都来过了。”

  “信?二表妹、三表弟有信过吗?”琴连忙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没有信。三弟寄了几本新杂志来。大概过两天就有信来的,”觉新答道。

  琴瞥见了放在桌上的刊物,她便走去拿起来,先看了每一本杂志的名称和目录。后来她翻开一本杂志,看了印在封面背面的目录。她念出一个题目《俄国女革命家苏菲亚传》。她接着又激动地说:“这是三表弟写的,这一定是他写的!”

  淑华和觉新都争着去看那本杂志。淑华接连嚷着:“在哪儿?”芸也怀着好奇心去看那篇文章。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他写的?这是一笔名,”觉新惊疑地说。

  “他写文章常常用这个名字,我知道,”琴得意地说。

  “给我看看他写些什么,”淑华急切地说,就伸手去拿那本十六开本的杂志。

  “等一会儿给你,”琴拒绝道,她拿着这本刊物,翻开一页又一页,忽然停下来,兴奋地念着:

  她在我们的阵营中过了十一年,她经历过不少绝大的损失,全盘的失败,但她从来不灰心。……不管她如何刻苦自励,不管她如何保持外表的冷静,实际上她却是一个热情的天使。在她的铠甲下面仍然有一颗女性的优美的心在跳动。我们应该承认,女人比男子更赋有这种“圣火”。俄国革命运动之所以有宗教般的热诚,大半应该归功于她们。……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淑华还不大了解这些话的全部意义。但是她也懂得一部分,尤其是琴的声音和态度留给她的印象更深。此外还有一个事实鼓舞她:这是她的三哥写的文章。他会写出这样的话?她有点不相信。她打岔地问了一句:“这真是三哥写的?”

  “不,是他翻译的,他引别人的话。这一段话真有力量!”琴答道。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这一段话上面。

  “苏菲亚,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淑华好奇地问道。她以前也偶尔听见觉民同琴在谈话中提到“苏菲亚”这个名字。她却不曾问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菲亚,一个二十多岁的俄国贵族小姐……”琴带着尊敬地答道。

  “一个女革命党,”觉新不等琴把话说完(也许他没有注意到),便用严肃的低声接下去说。

  “女革命党?”芸吃惊地说。她听见琴读出那段文章,她还不大了解,那里面有好些新名词。不过她看过一些翻译小说,也略略知道一点西洋人的生活情形。她明白 “革命党”这个名词有什么意义。琴的声音和那段文字使她激动,引起她一点幻想。但是“女革命党”这四个字却使她害怕,她的心还不能接受。

  “芸妹,你不晓得苏菲亚是个女革命党?”琴故意诧异地说。

  “琴姐,我怎么会晓得?”芸奇怪地说,她不知道琴为什么对苏菲亚感到这样大的兴趣。

  “可惜你没有看过《夜未央》(去年在万春茶园里演过的),那里面也有一个苏斐亚,虽然是另外一个人,不过都是一类的人,还有那个人人都不能忘记的安娥,”琴只顾得意地说下去,不提防淑华在旁边嚷起来:

  “琴姐,你还好意思提起《夜未央》!你请二姐一个人去看戏,也不请我。你现在再说戏好,有什么用处?横竖我们看不到了。”

  琴露出带歉意的微笑辩解道:“三表妹,我已经给你道过歉了。那天二表妹在我们家里耍,所以我请了她去看戏,也来不及约你。。”

  “还有我,”芸含笑地插嘴道。

  “好,又来一个,看你怎样应付?”淑华拍手笑道。

  “这跟你不相干,你不要幸灾乐祸!”琴对着淑华啐道。她再回头对芸说:“已往的事不要提了。你要看书这儿倒有。二表哥有一个抄本,我要他借给你看。看书跟看戏是一个样的。”

  芸还没有答话,淑华又接下去说:“不一样,看书哪儿像看戏有趣!”这句话把觉新和芸都惹笑了。

  “三表妹,你怎么专门跟我作对?我去年没有请你看戏,你就记得这样清楚,”琴微微红着脸质问道。

  淑华把琴望了一会儿,忽然噗嗤地笑起来。她高兴地辩道:“琴姐,哪个会象像你这样小器!我不过逗你多笑两次,让你高兴高兴。哪个不晓得琴姐跟我要好?”

  “大表哥,你听,三表妹拿我开玩笑,还说跟我要好,”琴也忍不住笑了,就指着淑华对觉新说:“她这样欺负我,大表哥,你还不敲她一顿。”

  觉新这些时候没有说一句话,他羡慕地望着她们。这些年轻的面颜,这些清脆的少女的声音给他带来生命的欢乐。他默默地望着,听着,尽量地享受这种欢乐,好象唯恐他一眨眼,这一切就会完全消失。青春……真诚……欢欣……他仿佛回到了他的某一个时代。他忘记了他周围的苦恼和寂寞。琴的话伴着她的清脆的笑声飘到他的耳边。他的眼睛连忙迎着她的灿烂的笑。他喜悦地微笑了。他预备说话,但是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琴妹”。

  “大哥不会打我!可惜二哥不在这儿。二哥在一定听你的话。琴姐,你怎么不去喊二哥来帮你?”淑华越发得意地抢着说。

  琴这一次并没有露出害羞的表情。她倒笑起来,嘲笑淑华道:“三表妹,你好象就只有这个武器一样。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话。二表哥到学堂去了,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用不着我去喊他。”

  “琴妹,你饶了她罢,她年纪小,不懂事,”觉新觉得心里轻快了些,也开玩笑地说。

  “大表哥,你不好意思打她,等我来,”琴说着便走到淑华面前,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好了罢,”淑华笑嘻嘻地望着琴说:“琴姐,我给你一个面子,你好下台。”

  “三表妹,你这张嘴——”琴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对淑华说。

  淑华忽然抓起琴的手,亲热地捏住它,一面正经地带笑说:“琴姐,我不再中你开玩笑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绮霞从外面进来,觉新看见她便吩咐道:“绮霞,你去看看卖蒸蒸糕的走了没有,给我们端几盘进来。”

  绮霞答应一声便又出去了。

  “哪个生你的气?你还是个小孩子,”琴高兴地笑了。

  淑华得意地笑了笑,又对琴说:“我们唱歌好不好?”她不等琴答话,便走进内房去。

  内房里窗前立着一架风琴,这是觉新在两个月以前买来的。淑华走进内房,搬了

  一个凳子到风琴前面,

  自己坐下,昂着头一边按键盘,一边大声唱起来。

  琴、芸、觉新都跟着进了内房。琴取下挂在墙上的笛,横在嘴边吹起来。觉新也拿了那支玉屏箫来吹着。这些声音配在一起非常和谐。淑华的声音愈唱愈清朗,好象一股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非常畅快地流到远远的地方去;它上面有一个很好的晴天,两边是美丽的山景,还配合着各种小鸟鸣的啭(那些乐器里发出的美丽的声音)。一首歌唱完,淑华接着又唱第二首。

  第二首歌唱起不久,淑贞来了。一切仍旧继续进行,她并没有打岔他们。他们一时沉醉在这简单的音乐里,也没有注意到淑贞。后来绮霞用一个茶盘把蒸蒸糕端了进来。小块的多角形的点心上面还冒着热气。绮霞连茶盘一起放在方桌上。桌上靠墙入着的花瓶、洋灯、帽筒等等摆设都是觉新的亡妻李瑞珏的妆奁。这些年觉新就让它们原样地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过。

  绮霞放下糕,便站在淑华背后,看她弹琴。淑贞也在旁边注意地望着,注意地听着。不久这首歌又完了,淑华连忙站起来,第一个走到方桌前去拿蒸蒸糕。

  “芸妹,大表哥,你们还不快吃,等一会儿会给三表妹抢光的,”琴含笑对觉新们说。她也走去先拿起一块糕,望着淑贞说:“四表妹,你先吃,”她把它递在淑贞的手里。笛子还捏在她的另一只手中。

  “琴姐,难为你,”淑贞感谢道。

  “四表妹,你的眼睛怎么了?”琴这时才注意到淑贞的一对眼睛肿得象胡桃一样,便惊问道。

  “没有什么,我很好,”淑贞呆了一下,才埋下头低声答道。

  “你不要骗我,你又受到什么委屈罢,”琴低声说。

  琴的前一句问话把众人的眼光都吸引到淑贞的脸上。他们开始明白那件事情。淑华看见淑贞不青直说,忍不住冲口代淑贞答道:“四妹昨晚上一定又哭过了。”

  淑贞默默地吃着蒸蒸糕,好象没有听见琴的后一句话和淑华话似的。

  绮霞知道的较多,便出来鸣不平地说:“先前听见春兰说,四小姨昨晚哭了半个晚上,五太太又发脾气。连春兰也挨了一顿打。”

  淑贞忽然抬起头,眼泪像两根线似地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绮霞抽噎的说:“绮霞,你不要再说这些话。”

  众人都不作声,他们静静地吃着蒸蒸糕。琴还站在淑贞的身边。绮霞停了一下,好象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似的。后来她充满同情地答道:“四小姐,我不说了。”

  “四表妹,”琴亲切地、怜惜地唤了一声,便把膀子绕过淑贞的颈项轻轻地搭在淑贞的肩上。她又说:“我们现在先吃蒸蒸糕。你不要想昨晚上的事情。”

  “我不想……我晓得想也没有用处,”淑贞无可奈何地小声说。她望了望琴,又说:“琴姐,你不晓得我的苦处。”

  琴爱怜地轻以抚着淑贞的头发感动地说:“你也太软弱了。你要是能够象三表妹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也好。偏偏是你处在这样的境地。”

  淑贞不作声。她埋下头去。她的眼光触到她的一双穿绣花缎鞋的小脚,她完全绝望了。她觉得心里很不好过,好象有许多根针刺着它,又好象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朝上涌。她咬着嘴唇极力忍耐,但是泪珠仍旧不怕地流下来。她摸出手帕掩着嘴唇,泪水渐渐地把手帕浸湿了。

  “琴姐,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你不吃蒸蒸糕?”淑华知道是什么念头苦恼着淑贞,但是她不能够解决她的堂妹的问题,她甚至不能够给淑贞帮一点忙:除了几句安慰的话外,她什么也不够够带给淑贞。她因此常常感到苦恼。但是她从来不让苦恼蚕食她的心。她永远保持着她的乐观,她的愉快的心情,她的勇气,她的欢笑。她是一个粗心的人,然而她不会让一种感情使她变为糊涂。她不能忍受房里沉闷的空气,她想把忧愁驱散,所以对琴说了这样的话。她站在方桌前,又伸手到盛蒸蒸糕的盘子里取了一声糕,慢慢地放在嘴里吃着。

  芸走到淑贞的身边。她递了一块糕给琴。然后柔声劝淑贞道:“四表妹,你不要难过。过去了事情还是不要多想。多想也只会苦你自己。你听见他们先前唱歌唱得多好听。我今天好好地陪你耍一天,琴姐也陪你。”

  淑贞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一只手拉着琴的衣襟。掩嘴唇的手帕已经拿开了。

  “四表妹,芸表姐的话不错。事情过了就该忘记才是。你尽管放宽心。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会给你帮忙。你应该相信我的话,”琴吃完那块糕,也俯下头去劝淑贞道。

  “我相信,”淑贞象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吐出这三个字。

  “那么你答应我不要再想昨晚的事情,”琴看见淑贞听从她的话,便又说了一句。

  淑贞又点点头。

  淑华端了盘子过来,里面还剩得有三块糕。她对琴说:“琴姐,这是留给你们的。你不吃,我给你端来了。你吃两块,四妹一块,快点吃,就要冷了。”

  “难为你亲自端来,不吃太对不起你了,”琴从淑华端着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糕来,带笑地对淑华说。然后她又掉头向着淑贞:“四表妹,你也吃一块。”

  淑贞默默地拿了一块糕。

  “绮霞,你给我们倒几杯茶来,”淑华高兴地吩咐道,她好象在大雨以后见到了晴天。

  淑华把空盘子放回到方桌上去,便坐在风琴前面,一个人弹起琴来。她弹了十多分钟,又停住,唤觉新道:“大哥,你不吹箫?”

  觉新立在外面书房里写字台前,拿着一本刊物在翻看。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淑华诧异地掉头去看他。她看见觉新在看书,又看见琴、芸两人和淑贞都坐在床沿上讲话。只有绮霞在斟好茶以后,走过来站在她背后,看她弹琴。

  淑华站起来,走到外面房间,大声说:“大哥,你现在看什么书?还是来弹琴唱歌罢。”

  “你先弹,我就来,”觉新敷衍地说。

  “什么书有这样好看?等一会儿看也不行?”淑华说着便走过去,看她的哥哥在读什么书。

  觉新看到还是那篇关于苏菲亚的文章。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杂志上。他带着心跳地读着。他读得快,但是也没有失去每一段的主要意思。它们使他兴奋,同时又使他担心,他还有一点害怕。这不是为着他自己,他关心他的三弟觉慧(那篇文章的作者)的前途和安全。他以前对那件事就怀着一点疑惧,他疑心觉慧

  参加了革命的工作,现在他读到这篇文章,他的疑虑被证实了。他在那些热烈激昂的文字中看到一个苦难的生活的开端。他愈读下去,愈觉得他的推测是确定的了。但是他还希望在后面发现另一种调子,另一种道路,所以他不愿意淑华来打岔他。他摇摇头坚持地说:“三妹,你去找琴姐她们,我看完就来。”

  淑华站在觉新的身边,伸过头去看,自语似地说:“原来是三哥的文章。你们看过了,我也要拿去看。”

  “你要看?”觉新好象听到什么可惊奇的话似的,他抬起头掉过脸来看了淑华一眼,惊讶地问道。

  淑华高兴地答道:“你们都爱看,一定很有意思,况且是三哥写的文章。”

  觉新看看淑华,鼓起勇气,低声说:“这种文章你还是不看的好。”

  “为什么?你们都看过,我就看不得?大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淑华惊愕地说,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反抗的调子。

  “我担心三弟已经加入革命党了,”觉新不回答淑华的问话,却只顾说自己所想的。“我看他一定是个革命党。”

  淑华在一年前听见“革命党”这个名词,还不知道它的意义,但是现在她却明白革命党是什么样的一种人。不过在她的心目中革命党是奇怪的、缺少现实性的、不可接近的人物。她不能相信一个她如此熟知的人会成为那种书本上的理想人物。因此她很有把握地回答觉新道:“你说革命党?我看三哥一定不是!”

  “你不懂,”觉新烦躁地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内房里的风琴声又响了。

  淑华看见琴在弹琴,也不管觉新还要说什么话,便大声说:“我来吹笛子,”她跑进内房去了。但是芸已经把笛子横在嘴边了。淑华走到琴的身边,想起觉新的话,便拍着琴的肩头,带笑地说:“琴姐,你相信不相信,三哥是革命党?”

  琴立刻停手,回过头疑惑地低声问道:“哪个说的?”

  “大哥说的,”淑华觉得好笑地答道。

  琴两眼望着键盘,低声嘱咐道:“三表妹,你不要对别人说。”

  这句话倒使淑华发愣了。她好象碰了钉子似的。她想:琴姐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三哥真是革命党?

  琴弹琴时还掉头去看淑华。她看见淑华木然地站着,象在思索什么事情。这态度,这表情,在淑华的身上是很少见的。她觉得奇怪,便问道:“三表妹,你不唱?”

  “啊,我就唱,”淑华惊醒似地答道。她真象从梦中醒过来一般,把革命党的问题撇开不管了。她刚唱出三个字,觉得口干,便走去把方桌上一杯斟好未喝已经凉了的茶端起来喝了两口。她忽然听见一阵吹哨声,声音自远而近,显然是那个人正沿着左厢房的石阶走来。她认识这个声音,便高兴地嚷道:

  “二哥回来了。”

  果然过了片刻觉民和着琴声、笛声吹着口哨走进了觉新的房间。

  觉民看见觉新在看书(这时觉新已经坐下了),他也不去打岔觉新,就走进内房去。不用说他得到众人的欢迎。他站在琴的背后,带着兴趣地看琴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一面继续吹口哨。

  琴忽然回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眼光里送出一种问询。他回答她一个微笑,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能够明白彼此的意思。觉民又在琴的耳边低声说:“今天下午要开会,我们一路去,在惠如家里。”

  连淑贞也没有听见觉民说话,他的话被琴声掩盖了。然而琴是听见了的,她不但听见,而且她还点一下头作出答复。

  下午琴跟着觉民到他的同学张惠如的家去。张家在一条宽巷子里面,走出巷子便是觉民去学校时要经过的那条大街。

  天气很好。琴打着一把阳伞遮住初夏的阳光。他们慢慢地走着,好象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几个月前他们有的那种紧张的心情这时已经没有了。他们习惯了那种集会,而且有了一点经验。因此在他们的眼里那些事情的神秘性便渐渐地减低。他们欢迎它们,而且也带着热情地喜爱它们,不过不再用夸张的眼光看它们了。他们到张惠如的家去开会,就象去参加亲友的宴会一样。

  他们走到张家门口,坐在竹椅上的看门人站起来招呼他们。觉民照例地问他一声:“你们大少爷、二少爷都在家吗?”

  那个熟识的看门人照例恭敬地点一个头,答道:“在家。”他总是这样地微笑着,回答着。

  他们放心地走进里面去。他们走进二门,看见张惠如的弟弟张还如站在客厅的门槛上。张还如看见他们进来,便走到大厅上迎接他们。

  琴和觉民跟着张还如走进客厅。那里面除了张惠如和黄存仁(他现在是外专的助教了),还有几个朋友:年纪较大的吴京士,演了《夜未央》得到“活安娥”这个绰号的陈迟,从法国回来的身材高大的何若君,在法文学校读书的年轻的汪雍。他们看见琴和觉民,都过来打招呼。

  “我们来晚了,”觉民看见房里已经有了这许多人,抱歉地说。

  “继舜和鉴冰还没有来,”黄存仁答道,接着他又解释地说:“继舜近来学生会的事情多,他这几天正忙着学生要求收回旅大游行示威的事情,恐怕会来晚点。”

  “那么我们要不要等他?”何若君问道。

  “现在还早,再等一会儿也不要紧,”张惠如接下去说,“大家先坐下吃两杯茶。”

  觉民递了一杯茶给琴,他自己也端起一个杯子喝了两口,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他知道是方继舜和程鉴冰来了。

  来的果然是这两个人。方继舜今年二十八岁,高等师范学校四年级的学生,面容显得比他的年纪老。程鉴洋刚刚过了二十一岁,长得相当清秀。她是琴的低一班的同学,今年暑假前毕业。“蕴华,你倒先来了,”程鉴冰看见琴,连忙走到琴的身边,亲热地说。

  “你在哪儿遇到续舜的?”琴也亲切地招呼程鉴冰,顺口问了一句。

  “我就在这条街上遇到他,真凑巧,”程鉴冰笑答道。她又说:“我在家里来了一个亲戚,我又不好不陪她。我生怕我祖母不放我走。后来居然给我借故溜出来了。”“继舜,我还以为你来不了这么早,”黄存仁带笑地对方继舜说。

  “我们的会还没有开完,我请假先走了,”方继舜揩着额上的汗珠说。他掉过头向着张还如:“还如,你今天没有去开会?检查日货的事情你得管啊。今天会上已经推定你的工作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老差使,”张还如笑着回答道。

  “我们现在开会罢,”黄存仁提高声音说。

  “大家先坐下罢,”张惠如说。

  “我们还是分开坐,不必坐拢在圆桌旁边,”方继舜说,便在靠窗的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

  没有人反对方继舜的话。大家都拣了座位坐下。琴和程鉴冰坐在一面。觉民坐在琴的旁边,不过他们两人中间隔了一个茶几。

  黄存仁做主席。他们的会议并不注重形式,各人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每个人坐着发言,跟平常谈话的时候一样。

  黄存仁第一个发言。他是以团体总书记的身份说话的。他简略地报告了最近两个月的工作情形。他还提到他们收到多少封来信,发出若干封回信,送出若干小册子。他们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同情者渐渐地多起来,对他们团体的主张与活动感到兴趣的人也不少。最近还收到一封重庆印刷工人的信。特别是在今年二月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遭到军阀残酷的镇压以后,读者的来信增加了很多。这个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使得许多青年都睁开了眼睛,青年们更不能安于现状了。他们在找寻新的路。所以革命的书报到处受欢迎。很多人写信来要小册子,要新书。好些人要求他们扩充阅报处,或者重演《夜未央》或者别的同类的戏。在比较著名的几个学校里他们撒的种子已经散布在学生中间了。年轻的心很容易被进步的、正义的思想所感动,被献身的热情所鼓舞。他们今天在这个房间里固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团体,但他们并不是孤独的个人。在外面,在那个广大的社会中有很多他们的同道者,而且还有许多人准备贡献出自己的一切,来参加革命的工作。那些人也有同样的愿望,也憎恨一切的不义和罪恶,也憎恨不合理、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也追求劳动人民的幸福。

  黄存仁的话点燃了众人的热情,而且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希望。每个人都注意地听着,仿佛这是从他(或者她)自己的心里吐出来的。

  黄存仁闭了口,有几个人用充满友爱的眼光望着他。每个人都很兴奋。他们都觉得能够将自己的生命用来为劳苦人民谋幸福,这是美好的事情。

  张惠如接着报告团体和各地同性质的团体联络的情形。单是在这个省内这样的团体就有六七个:某县有觉社,某县有人社,某县有光社,某某两县又有明社,最大的便是重庆的群社。在这个省内散布最广的小册子,如《二十世纪的新思潮》、《红潮》、《自由钟》、《五一运动史》等等都是这个团体最近的出版物。群社上个月还派社员到上海去购买印刷机,筹办简单的印刷所。群社的总书记最近来信提议在省城里举行一次大会或者各团体的联络会。那边的人在征求各地同性质团体的意见,如果大家赞成这个提议,接着就要讨论具体的办法。

  大会,这就是说许多未曾见面的精神上的友人聚在一起披肝沥胆地畅谈他们的胸怀,——不仅是吐露胸怀,他们还要贡献出他们的年轻人的热诚,和他们的青春的活力,来为他们的唯一的目的服务。这个唯一的至上的目的带着一种崇高的纯洁的美引诱着每一颗年轻的心。为劳苦人民谋幸福,为大多数人,为那些陷在贫困的深渊中的人。这是赎罪,这是革新;毁坏一种旧制度,建立一种新制度;摧毁一个社会,建设另一个社会。用平等与自由代替不义与掠夺,让博爱的光辉普照世界。这些年轻人的思想里有的是夸张,但是也不缺少诚实。他们真心相信自己有着强大的力量,不过他们并不拿它来谋个人的利益,他们却企图给黑暗世界带来一线的光明,使不幸的人得到温暖。他们牺牲了自己的阶级利益和特殊地位,他们牺牲了自己的安适生活,只怀着一个希望:让那无数的人都有这样的安适生活。这些夸张的思想里含着谦逊和慷慨。它使得这些年轻人在牺牲里找到满足,在毁灭里找到丰富的生命。他们珍爱这思想,也珍爱有着这同样思想的人。这好象是一个精神上的家庭,他们各地方的朋友都是同一个家庭里的兄弟姊妹。这些人散处在各个地方,还没有机会聚在一处。如今一个希望来了,有人说出了聚会的话,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消息。每个人的心都因为喜悦而颤动了。对这个提议没有人表示反对,也没有人表示疑惑。

  方继舜最先发言表示赞同,不仅是赞同,他还提出了一些意见和办法。他说话清楚,有力,而且有条理,很容易被人接受。不用说,没有人反对开大会。但是开会的办法就应该好好商量,譬如赶会代表的数目,经费的筹措,会期的久暂,代表的住处,讨论的事项以及行动的秘密等等都应该在事前有较周密的计划。最后方继舜还提出一个重要的意见。他认为应当把参加劳动运动、接近工人、授助工人的日常斗争等等问题列入大会的主要议事日程。黄存仁热烈地赞成方继舜的意见。他还就 “二?七运动”对本省青年的影响这个问题谈了好几句,来证明方继舜的意见的正确。张惠如和觉民也谈了各人的意见。琴也谈出她对大会的看法。她还谈到许倩如最近来信中所描写的广州的新气象。许倩如说:“整个社会开始在变,青年学生和工人都动起来了。”这的确是鼓舞人的好消息。大家决定将这方面的意见写在信里寄给重庆的群社。他们还说明:在必要时也可以派人到重庆去商量。张惠如负责起草信稿。觉民、琴和程鉴冰担任抄写的工作。这样的信函都是用暗号写的,暗号码的种类不少,写信读信都要花一些工夫,一个人写成或译出总要经过另一个人的校阅。琴和程鉴冰常常做这种校阅的工作。所以张惠如把起草回信的工作答应下来以后便对觉民说:“我等一会儿就把信稿交给你,你和蕴华把五字号码译好寄出去。”蕴华是琴的名字,五字号码便是每隔四个字嵌一个原字的办法。

  “好,”觉民照平常那样地带笑答道。这样的事他们做过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又侧过脸望着琴笑了笑,他说:“今晚上你又不能回去了。”

  “那么喊袁成到我家里去告诉妈一声,我本来说过今天要回去的,”琴低声说。觉民点一下头,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接着张还如报告刊物的情形:《利群周报》快出到两年了,销路最近增加到两千以上,长期订户也超过了三百;重庆文化书店来信表示每期可以包销三百份以上,还有两三个县里的学校贩卖部也来信批销若干。销路逐渐扩大,收入逐渐增多,刊物的前途很有希望。

  这样的简单的叙述也给这些年轻人带来鼓舞。在刊物销数的增加中他们看出来许多不相识的读者的同情。从一些看不见的处所,从一些看不见的人那里,同情不断地来,这全是对于他们呼吁的答复和实际的响应。年轻的心容易了解而且相信年轻的心,所以他们重视这些同情。年轻人永远怀着高飞的雄心,因此哪怕一线的光明和希望也可以鼓舞他们走很远的路程。

  在张还如后方继舜便以周报总编辑的身份来说话。他报告了一般的情形。他谈到第三年的计划;他还举出一些读者的意见,提出他的改革的方针。他要求没有参加编辑工作的朋友们尽量地批评周报的内容,对改革的方针也多贡献意见。

  这一次说话的人较多,大家很坦白地说话,讨论问题。没有人对周报不满意,但是每个人都希望周报办得更精彩。众人听说上海和重庆都有一批稿子寄来,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琴说话不多,这时她却提供一个意见。她问众人有没有看见觉慧那篇关于苏菲亚的文章,她主张把它转载。她还说,应该将这种文章多多传播,使那些只知道爱伦?凯和谢野晶子的人明白妇女解放运动在这以外还有新的天地。

  “觉慧的文章吗?我读过了,很痛快!我赞成转载它。觉慧在上海容易找这些材料,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少,”方继舜兴奋地答道。

  程鉴冰和吴京士学没有读过觉慧的文章,他们热心地询问文章的内容。

  “我们的刊物就需要这种带煽动性的文章,就需要这种革命家的传记,”张惠如叙述了《苏菲亚传》的内容之后,还激动地说了上面的话。

  “那么写信去叫觉慧和别的朋友多寄点这类文章来,”觉民提议道。

  “很好,觉民,你今天晚上就写信去叫觉慧寄文章来,我不另外写信了,”方继舜用坚定的声音说。他说话常常用这样的声音,他这个人做事很少有过犹豫。他思想快,决断快。他接着又高兴地说:“我们的周报有办法。有了这些好文章,还愁不会感动读者!”

  “你自己下期有什么文章?”张惠如在旁边问道。“你不能因为别人的文章多,你就不写啊!”

  “我在写一篇短东西,又是跟‘五老七贤’捣乱的,”方继舜笑答道,他想到了那几段骂得痛快的地方。

  “好得很!我们刊物好些时候没有骂他们了。他们近来又嚣张起来,总是向某公某帅拍电报,说那种肉麻的话,而且还把电报拍到省外去了。真讨厌!”张惠如听说要骂“五老七贤”,觉得痛快,就带笑地说。

  “他说似乎对我们开始注意起来了。我听说冯乐山最近写信给‘高师’校长要他注意学生的思想问题,说是有过激派混在里头捣乱,”方继舜改变了语调说道。

  “那么他一定也会写信给我们的校长,等我到学校里去打听看,”陈迟气愤地说。

  “你们‘外专’没有问题,廖校长本来就是个新派,他不会听他们的话,跟我们的校长不同,”方继舜说。他的脸上又露出轻视的微笑,接着说下去:“其实,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力量。”

  “我也是这样想,他们已经是垂死的人了,我们却正在年少有为的时候。他们怎么能够跟我们比?”张惠如充满自信地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应该商量商量,就是我们周报的两周年纪念会,”张还如大声说,唤起了众人的注意。

  “不错,这应该提出来大家讨论,日期离现在只有两个多月,我们平日工夫又不多,”方继舜接着说。

  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周报好象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大家辛辛苦苦地抚养了“他”。第一个孩子夭亡了,他们记得“他”是在怎样的情形下面死去的。现在第二个孩子居然看见了阳光,比较畅快地呼吸着空气,经历了一些苦难,终于逼近了“他”的第二个生日。“他”的存在也是精力、坚忍、困苦以及信仰和友情的凭证。仿佛是“他”把他们联系得更密切。“他”给他们带来安慰,“他”增加了他们的自信,“他”消耗了(或者更可以说是吸收了)他们的纯洁的力量。“他”的生日不是寻常的日子,他们都以为应该好好地举行一次庆祝的宴会。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就常常谈起这件事情。如今日期近了,他们应该坦率地发表意见。

  每个人都兴奋地发言。没有人隐藏着什么或者不感到兴趣。他们推举了筹备委员。张还如、黄存仁、高觉民、张蕴华(琴)、程鉴冰被推举出来担负这个责任。谁也不推辞,他们找不到推辞的理由。

  那一天应该举行庆祝的欢宴。但是他们愿意邀请一些同情者和给刊物直接、间接帮过忙的人来同乐。应该有游艺的节目,应该赠送纪念的特刊,应该将刊物大量推销,应该编印新的小册子。大家都激动地想到那一天的情形。

  正式的会议暂时结束了。有事情的人先离开。纪念会的五个筹备委员便留在张惠如的家里继续讨论。张惠如虽然不是委员,也留在客厅里旁听,还不时往内外奔走给客人拿茶水和点心。

  五个人热心地而且快乐地谈着。这里没有争辩,每个人轮流地增加一些新的意见。这些意见互相补足,融合成一贯的主张。五个人的意见终于成为一致的了。

  纪念刊由方继舜编辑;游艺节目改为演剧。邀请同情者和友人参加,名单由黄存仁与张惠如根据通信等等决定。纪念刊的印数应该增加一倍,在报上刊登广告免费赠阅,还托人在各学校里散播。至于会场的选定和租借,议决由黄存仁和张惠如弟兄负责;小册子的编印却是觉民的职务(这个工作并不烦重,只是选出几篇旧文章编好付印罢了)。在这一次的会议里,他们(五个筹备委员)把重要的事情完全解决了。

  会议完毕,张惠如弟兄挽留众人在他们的家里吃午饭。琴想到这时在高家等候着她的芸和淑华姊妹,便推辞了,觉民也坚持要回家。张惠如弟兄虽不再挽留,但是程鉴冰还依恋地拉着琴讲话。觉民和黄存仁也就安静地等待着,不去催她们。她们的话一直讲不完,张惠如的姐姐叫老女仆端了面出来。众人只得围着圆桌坐下吃了面。

  “惠如,你们的姐姐真好,”觉民吃完面,放下碗,羡慕地称赞道。

  张惠如笑了笑,得意地说:“她很喜欢你们。她觉得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她常常要我留你们在我们家里吃饭。”

  “我们姐姐待我们的确不错。不过她如果晓得我们在干这些事情,她一定会吓坏的,”张还如说着,张开嘴哈哈地笑起来。

  “她就不会晓得吗?”程鉴冰关心地问。

  “她怎么会晓得?她以为我们信的是什么外国教,象耶酥教那一类的。她想读外国文的人信外国教总是不要紧的。她还夸奖我们很规矩,”黄存仁带着温和的微笑插嘴说,他从小就认识张惠如,他知道张家的情形。

  这几句话使得众人都笑起来。

  “你现在热天还穿棉袍吗?真亏得你!”程鉴冰忍住笑问道,她听见人说过张惠如热天穿棉袍的故事。他没有钱缴纳周报社的月捐,热天穿着棉袍出去,把棉袍送进当铺去换钱。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不必当衣服了,”张惠如高兴地笑答道,“我可以向我姐姐多要钱,她总给的,她这一两年很相信我们。”

  “你说话小声一点,不怕会给你姐姐听见?”琴止住笑担心地说。

  “不要紧,近来她的耳朵不大好。而且她很相信我们,不会偷听我们谈话。”张还如放心地笑答道。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张惠如一面笑一面说:“以前我姐姐常常劝我结婚,她甚至于想给我订婚。我没法应付她,就说读外国文的人相信外国式的自由恋爱。她也就不再说给我订婚的话了。不过近来她的老毛病又发了,她缠着我问我有没有称心合意的女朋友,为什么不打算结婚。她把我缠得没有办法,我就把去年演完《夜未央》我和陈迟两个照的相片拿给她看,说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她倒很相信,还很高兴。她还说,她喜欢这位小姐,要我请她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有趣的事?”

  张惠如还没有说完,就快要把众人笑倒了。

  “那么哪天就让陈迟扮起来到你们这儿吃饭,看你姐姐怎样?这一定很有趣,”程鉴冰抿嘴笑道。

  “这恐怕不大好,玩笑开大了一旦露出马脚,不容易收场,以后她就不相信我们了,”黄存仁仍旧带着温和的微笑摇摇头说。

  程鉴冰还要说话,那个老女仆端着脸盆进来了。

  “王妈,我们自己来绞脸帕,你再打一盆水来,”张惠如温和地对老女仆说。他看见王妈把脸盆放在茶几上,盆里有两张脸帕,便请琴和程鉴冰两人先洗脸。他们的话题就这样地被打断了。

  王妈端了第二盆水进来,其余的人都先后洗过了脸。客人们要告辞了。他们还谈了一些话,并且讲定了下次会议的日期。

  走出张家大门,客人跟主人告了别。琴和觉民同行,程鉴冰应该一个人回家去。黄存仁本来打算留在张家,这时听说程鉴冰不坐轿子,便自告奋勇地说:“鉴冰,我送你回去。”程鉴冰高兴地答应了。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了两条街,在一条丁字路口应该分手了。在街口有一个轿辅,琴和觉民就在那里雇了两乘轿子回家。程鉴冰和黄存仁看见他们上了轿,然后转弯往另一条路走去。

  琴和觉民回到高家,轿子停在大厅。觉民轻轻地吹着口哨,他们慢慢地转过拐门往里面走。

  里面很静,他们看不见一个人影。觉民惊奇地说:“怎么这样清静,人都到哪儿去了?”

  “大概都出门去了,你不看见大厅上轿子都没有了?”琴接口道。

  “大哥不是说今天不出去吗?”觉民疑惑地说。

  “那么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琴顺口答道;她又说一句:“我们先到大表哥的屋里去。”

  他们一直往觉新的房里走。他们的脚刚踏上过道的地板,一阵低微的语声便传进他们的耳里来。

  “怎么他们在屋里?”觉民诧异地说。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

  觉新端坐在活动椅上,淑华和芸两个人站在写字台的另一面,淑贞把身子俯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两肘压住桌面,两手撑着她的下颔。绮霞站在淑贞的旁边。淑华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了觉民和琴,她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但是她不说话,却做一个手势叫他们不要作声。

  觉民和琴默默地走到写字台前。他们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到那里他们便完全明白了。

  觉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两只手压在一个心形的木板上面。木板不过有他的两只手合拢起来这样大。下面有两只木脚,脚尖还装得有小轮。心形的尖端有一个小孔,孔里插了一支铅笔。手推着木板,让木板的轮子动起来,铜笔就跟着轮子动,不停地在纸上画线写字。这块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过的一种“玩具”。觉民自己也曾跟着别人玩过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这样的把戏了。

  “姐姐,你看得见我们吗?”芸含着眼泪鸣咽地说,两只眼睛一直跟着木板上插的铅笔动。

  卜南失在纸上动来动去,人们只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

  “想!想!”淑华在纸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

  觉民走到淑贞背后,淑贞掉过头看他一眼,严肃地低声说:“惠表姐来了。”

  觉民不回答淑贞,却侧过头去看芸。亮的泪珠沿着芸的粉红的脸颊流下来,她的眼光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她似乎是将她一生的光阴用来看眼前这块木板和它在纸上画的线条与不清楚的字迹。觉民立刻收敛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过来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晓不晓得我们都好?婆、大妈、妈她们还常常提到你。梅弟也要结亲了,”芸带泪地对着卜南失说,好象真正对着她的姐姐讲话似的。

  铅笔动得厉害,芸看不出一个字。淑华忽然嚷起来:“我,这是‘我’字!”

  芸顺着笔迹看,果然看出一个“我”字。卜南失写了两个“我”字,便乱画起来,然后又在写字。

  “难字!”淑华又在嚷。

  “过,这是‘过’字,”琴声音苦涩地说。

  “我难过!”淑华痛苦地念道。

  “姐姐,姐姐,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在这儿。你看得见我吗?你有什么事情到现在还要难过?象我们这样要好的姊妹,你不该瞒我……”芸悲声说,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她不转眼地望着卜南失。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往……”淑华在报告第一个字,她还接着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对,是……回……首。她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芸痴迷似地念道,接着自己又说:“真是不堪回首了。”她对着卜南失再问道:“姐姐,我们姊妹还可以见面吗?”

  卜南失写了“不知”两个字,以后又写“梅弟苦”三字。

  “奇怪,她都晓得!”淑华惊异地说。

  “姐姐,那么你保佑保佑梅弟罢,他身体不好,人又软弱,”芸呜咽地央求道。

  卜南失这一次动得最久,它接连写了许多字,淑华慢慢地把它们念出来:“人事无常,前途渺茫,早救自己,不能久留,我走了。”

  “姐姐,你不要走,姐姐,姐姐,……”芸象要挽住她的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似地哀求道。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那块小小的木板和那张涂满了歪斜字迹的洋纸。她的眼泪滴到了纸上。

  “她走了,”淑华失望地说。她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淑华的话没有错。铅笔不在纸上写字了,它画的全是圆圈和曲线。觉新依然象在睡梦中似地,手压着卜南失,两眼紧紧闭着,口微微张开,从嘴角慢慢地流出涎水来。

  “姐姐,姐姐……”芸还在悲声呼唤,这是绝望的挣扎,声音异常温柔而凄凉,就在这几个人的耳边盘旋。

  琴开口说话了。她把一只手绕过芸的后颈,放在芸的右肩上,温和地说:“芸妹,不要唤了,这没有用。已经完了。并不是蕙姐在写字。”

  “刚才的事情你不是看见的?她还说了好些话,”芸痛苦地反驳道,她相信她自己看见的事,况且这又是她平日所渴望的事。她不能相信写了那些字的不是蕙的鬼魂。

  “我们以后慢慢地再说,你应该镇静一点,”琴同情地劝道。她了解芸的心情,而且她自己也是同样地被那个回忆折磨着。她自然也希望蕙能够来跟她们谈话。所不同的是她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同时她又知道,卜南失的把戏不过是催眠术一类的东西。

  觉民看见觉新还没有醒,便把他摇醒了。

  觉新睁开眼睛,诧异地望着众人。他很奇怪为什么芸还在流泪,淑华和淑贞的眼睛也还是湿的,琴的脸上也有悲痛的表情,他便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蕙表姐来过了,谈了许多话,”淑华答道。

  “什么话?快告诉我!”觉新脸色一变,慌忙地说。

  淑华便把经过情形一一地告诉觉新:怎样在纸上现了“蕙”字,她们如何知道这是蕙表姐,问了她一些什么话,她又如何回答,她说她寂寞,她苦……以后的话便是觉民和琴所知道的了。

  觉民怜悯地望着觉新,他想:这个瘦弱的身体怎么容得下这许多?

  觉新听着,忘记一切地倾听着。他注意地望着淑华的嘴,她好象害怕话会偷偷地从她的嘴边逃走似的。但是他听不到三五句,两眼就发亮了,一颗一颗大的泪珠接连地落下来。他也不去揩眼睛,只顾注意地听淑华讲话。

  琴刚把芸劝得止了悲,但是淑华的话又把芸引哭了。芸就拿手帕蒙住嘴,仍然俯着头,不愿意给人看见她的脸,脸上的脂粉已经凌乱了。

  淑华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觉民对她眨眼示意,要她把话缩短。她的话把觉新的心翻来覆去地熬煎着,把觉新的灵魂拷打着,不给它们一点休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残酷的事情;觉民却有这种想法,所以他等到淑华住了口便打岔地问她:

  “这个东西从哪儿来的?怎么想起了搞这个?”

  “大哥从旧箱子里头找出来的,这个卜南失说是已经放了好几年了,”淑华直率地答道。

  觉新知道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受熬煎。他锐敏地感到痛苦,但是同时他也得到一种满足。他愿意人谈起她,提到她的名字,他会因此觉得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被人忘记。眼泪的迸流使他得到一种痛苦的满足。紧张的心松弛了。伤痕得到洗涤。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背靠的椅背上。

  “大哥,你为什么还要搞卜南失?你明明知道这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你自己?”觉民温和地责备觉新道,同时亲切地注视着觉新的脸。

  “你说假的?我不信!明明是蕙表姐的口气!”淑华不服气的说。

  觉民抬起头责备地看了淑华一眼,温和地答道:“这是一种下意识作用,是靠不住了的。你不懂得。不过大哥知道。”

  “大哥!”淑华吃惊地唤道。她不要说话,但是觉新先说了:

  “我也晓得并没有鬼,蕙表妹也不能再跟我们见面谈话。不过这种下意识作用并不能就说是假的。那些话不也是她从前说过的吗?口气总是她的口气。这就好比把她从前的照片找出来看看,也是好的。我们都还是想念她。芸表妹说要请她来,所以就这样试试看。”觉新一句一句费力地对觉民说,他的脸上起了痛苦的拘挛,这一次他并没有流眼泪,不过他的面容比他痛哭时还更带着可怜无靠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觉民的心被同情绞得发痛,他激动地说:“但是你这样岂不是更苦了你自己?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为什么还要来搞卜南失?事前不曾想法挽救,为什么要在事后这样折磨自己?单是悔恨又有什么用?”

  “你不要责备我,我都明白,”觉新埋着头紧紧抓住觉民的一只手央求道。

  “我并没有责备你,现在责备也没有用了。我同情你,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不过你的想法、做法我还不大了解。而且为什么你总爱想过去的事情?你怎么不多想将来?”觉民诚恳地劝觉新道。

  觉新很受感动,这一次他又让泪水迸出了眼眶,他似乎看见一线淡淡的希望,但是它立刻又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呼吁的声音说:“将来,我还能够有什么将来呢?倒不如多想想过去的事,它们还可给我一点安慰。过去我究竟还有过快乐的时候。”

  淑华疑惑地望着她的两个哥哥。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话,她不明白所谓“下意识作用”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相信他们(尤其是觉民,她敬爱这个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觉民争论,却默默地听他们谈话。

  芸被悲痛的回忆包围着,她不能多注意觉民弟兄的谈话。琴把她拉到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切地安慰她。

  淑贞依旧靠在写字台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倾听她的两个堂哥的交谈,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脸上永远带着孤寂和畏惧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这样说。你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你应该多想到将来。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说靠过去生活,”觉民依然抱着绝大的勇气,想改变哥哥的绝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觉新的逐渐熄灭的青春的热情。他还想用话去征服一个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觉新忍耐地点头说,“讲道理我自然讲不过你。不过事实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其实我有时也想到将来,也有过一些小的计划。但是,别人总要来妨碍我,好象人家就不让我做自己高兴做的事,好象我就不应该过快乐的日子。”觉新的脸上仍然带着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人们从他说话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并不想说服别人,不过是在倾诉自己的痛苦。芸已经止了悲,一面揩眼睛,一面听他们讲话。琴关心地站在芸的身边,她不再讲话,也在倾听觉新吐露他的胸怀。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应该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对你的人。你应该fight!别人妨碍你的幸福,你应该跟他战斗!战斗到底!”觉民好象找到机会似的,提高声音,加重语气地说。他想使他的话长久地在众人的脑际、心上荡漾。

  淑华忽然开颜笑了。这样的话多么痛快!这正是她爱听的话,这正是她想说的话。她便高兴地说:“这个意思很不错!我赞成!”

  琴满意地微笑了。芸也感到兴趣地望着她的两个表哥。她觉得觉民方才说的话很中听。

  觉新却没有受到鼓舞,仿佛只听见一些平凡的话。他摇摇头说:“话说起来好听。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我们这个家里你怎么好战斗呢?都是些长辈,你又跟哪个战斗呢?他们有他们的大道理,无论如何,你总逃不过他们的圈套。”

  “这并不是对人,是对事情,是对制度!”觉民并不因为这个答复而失去勇气,他还热烈地辩驳道:“你明知道这是一个腐烂的制度,垂死的制度,你纵然不帮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应该跟着它走,跟着它腐烂,跟着它毁灭。你不应该为着它就牺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没有作声。话进了每个人的心,也进了觉新的心,这一次把觉新的心灵震动了。对于他这不是平凡的话,这太过火了。他还不敢当着人攻击旧家庭制度为垂死的制度;他更没有勇气主张推翻现在的社会。他的思想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他的生活经验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见到的罪恶、不义、腐烂、悲剧的原因。他并没有想去明白它们。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责任都放在人的肩上。他忽略了制度,有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拥护这个制度,因此他以为他见过这个制度的美好的方面,他的兄弟们或许不曾见到。他对这个大家庭固然表示过种种的不满,但是在心里他却常常想着要是那些长辈能够放弃他们的一时的任性,牺牲一些他们的偏见,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会接近美满的境域。他的主张跟他兄弟的主张的中间有一道鸿沟。觉新知道这个,觉民也知道。觉民从不曾放弃说服哥哥的念头,虽然他看见希望一天小似一天。觉新却明白自己不能说服弟弟,他只希望觉民的思想会渐渐地变温和。不过相反地觉民的思想却逐渐变成激烈的了。觉新知道他们两个人思想的差异,但是他始终不明白这差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现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听见这样的话从觉民的口里出来,觉新不禁大为震惊了。

  “这不能,你怎么有这种想法?”觉新痛苦地惊呼道,“你想推翻这个制度?”他又摇摇头否定地说:“这是梦想!恐怕再过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么知道不能成功?过去有许多同样伟大的事都完成了!没有一件腐烂了的东西能够维持久远的,”觉民充满着信仰地、痛快地说。

  “这是革命党的主张!这是社会主义!”觉新带着恐怖的表情说。

  觉民没有一点惊惶,他望着觉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这还是无数的年轻人的主张。这具时代应该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觉新惊疑地看了看觉民,疲倦似地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条路。你们都走上了那一条路。”

  觉民默默地望着觉新。

  “什么路?”淑华忍不住插嘴问道。

  觉新诧异地看了看淑华,又摇摇头说:“你不晓得。”

  “就是因为我不晓得,我才要你告诉我。你说给我听是什么路?”淑华坚持地问道。

  觉新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觉民忽然用响亮的声音代替觉新回答他们的妹妹。

  淑华并不了解觉民的意思。琴在一边露出喜悦的微笑朝着觉民略略点一下头。

  晚上芸回家去了。这个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在忧愁的时候她会畅快地掉下眼泪,眼睛里会充满阴影,但是在欢乐的时候她也可以忘记一切,真心地欢笑。对于她究竟是将来的日子比过去的日子多,将来的未知的幸福当然比她过去看见别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她自己并不是在愁苦中生长的。她过的是和平的日子。

  芸在她自己的家里,也感到寂寞,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不过这样的思念并没有在她的心上划开一条不可治愈的伤口,她还可以平静地安排她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单独房间。她可以在房里看书写字。有时她也去陪祖母、伯母、母亲谈话。她有充分的时间看书。她喜欢读唐人的诗和西洋小说的译本,翻译小说是琴和觉新介绍给她看的。觉新购买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的头两集。那两百种三十二开本的书就放在他的书房里一个新制的白木制架上。芸依着次序向他借阅,已经读过三十几分钟了。她自然不能完全了解那些生活,但是她对它们也感到兴趣,而且这兴趣是和了解同时增加的。这些书里描写的不过是一些男女的悲欢离合的故事。那些人跟她似乎离得很均匀,又似乎离得很近。风俗习惯于她是陌生而奇特的,但是那些跳动的心却又是她所能了解,所能同情的。那无数的人的遭遇给她带来一些梦景,甚至一个新的天地。这个新天地同光辉的太阳,温和的微风,放射清辉的明月,在蓝空闪烁的星群,唱歌的小鸟,发出清香的鲜花,含笑的年轻的脸,这些都使她的心快乐,而且使她充满对将来的信仰。

  在自己的家里,芸有时也许会感到轻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却不觉得孤独了。在高家她有时也落过眼泪,但是她觉得她的心跟几颗同样的年轻的心在一起,同时悲哭,也同时欢笑,而且她可以对着这些年轻的心畅快地吐露她的胸怀。

  她喜欢她在高家过的那些日子,从不肯放过到高家去玩的机会。只要觉新、淑华们差人来邀请她,她总是立刻答应,她的母亲也不会阻止她。不过因为家里有祖母的缘故(有时是祖母派人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里留宿。她每次告辞上轿时总觉得十分依恋。

  这次芸在高家只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贵来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轿子,眼前还现着琴和淑华的笑脸,轿子走过天井,她的耳边还响着她们的声音。但是轿子走过大厅,出了二门和大门,进到清静的街中了。

  轿子里只有阴暗和静寂。芸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仿佛还是同她们在一起,在花园中谈笑似地。轿子过了两条街,在一个街口,她听见锣声了。锣声从另一条横街传来,自远而近,又渐渐地远去,因为她的轿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锣声在她生活里,和在城内无数居民的生活里一样,是极其平常的。这是很熟习的声音。然而这一次锣声却似乎突然打在她的心上,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她还有时间来整理她的思绪。它们渐渐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张面庞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对她谈过话。

  这始终是一个疑问。写在纸上的分明是她的堂姐的话。她们(尤其是她的二表哥)却说这不是真实的,只是一种什么下意识作用。她不了解这个新名词,不过她相信她的表哥们不会对她说假话。困难的只是她自己不能够把两件事情同时解释清楚。所以她仍然怀疑,仍然在思索。渐渐地蕙的思念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脑子。

  轿夫走的大半是冷静的街。两旁都是公馆,它们全关着大门,只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老树从垣墙里伸出它们的枝叶,在阴暗里变成了一簇簇的黑影。周贵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轿夫跟着灯笼的一团红光走路。后面还有一乘别人的轿子,和一个系在前面轿杆上的小灯笼,和两个慢慢走着的轿夫。

  一切都是单调和凄凉。芸在轿子里终于被郁闷抓住了。她想着,想着,愈想觉得心里难受。

  但是不久轿子便进了周家的大门。芸在大厅上走下轿来,她先到祖母那里去请安。

  周老太太正在房里同芸的伯母(陈氏)和母亲(徐氏)谈话,看见芸进来,她的起皱的脸上露出了喜色。芸向三位长辈一一地请了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周老太太却挽留地说:“芸儿,你不要走,你也在这儿坐坐。”她又侧头吩咐婢女翠凤道:“翠凤,你给二小姐搬个凳子过来。”

  周老太太要翠凤把凳子搬到她的旁边。凳子放好以后,她便叫芸坐下。芸只得留在这里。

  “你们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问道。

  “很好,大表哥也在家,没有出去,”芸陪笑道。

  “听说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吗??”周老太太又问道,她自己还解释地加一名句:“他这两天也太累了,真难为他。”

  “他好了。他要我替他向婆、向大妈、向妈请安,”芸答道。她对周老太太讲话态度很自然。她只有在她的伯父周伯涛的面前才感觉到拘束。

  “我想过两天请大少爷到我们这儿吃顿饭,酬劳酬劳他,我们也把他麻烦得太多,”周老太太掉头对陈氏、徐氏说。

  “妈说的是,”陈氏、徐氏齐声答道。不过陈氏多说一句:“那么请妈定个日子。”

  “好,等我想想看,”周老太太沉吟道,“再过两天,等他身体复原了,也好。”

  “是,”陈氏应道。

  翠凤依旧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不要了,你给我倒杯热茶来,”周老太太吩咐翠凤道。翠凤答应一声便捧着烟袋走开了。

  “大少爷人倒很不错,”周老太太忽然称赞了一句,她还是在想觉新的事情。但是她马上又接下去说:“不过偏是他的运气最不好。天意真难测。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连一个海儿也不给他留下来??她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

  “人事也真难料。不过大少爷年轻还轻,将来一定还有好日子,”陈氏接下去说。

  “嫂嫂这话倒是不错。大少爷丧服一满便可以续弦了,”徐氏附和地说。

  “妈,听说大表哥跟过去的大表嫂感情太好,他不肯续弦,”芸插嘴道。

  “这不过是一句话。我看以后多经人劝劝,他也就会答应的。好多人都是这样。”陈氏觉得芸究竟是一个小孩子,知道的事情太少,她略带晒笑地驳道。

  “我看大表哥不是那种人,”芸替觉新辩护道。

  连周老太太和黎氏也都微微地笑起来。周老太太对芸说:“芸儿,你太年轻,这些事情你不晓得。你姑娘家也不好谈这些事。”她说了,又害怕会使芸扫兴,便换过语调和蔼地问道:“你今天在你大表哥那儿怎样耍的?你琴姐也在那儿,你们打牌吗?”

  “我们不打牌,我们请卜南失……”芸答道。

  “请什么?我不明白,”周老太太不等芸说完话,便惊奇地插嘴问道。

  “卜南失……”芸打算给她的祖母解释卜南失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忽然发觉自己没有能力说得清楚,使含糊地说:“大表哥他们喊它做卜南失。大表哥按着它,三表妹说话,他们把姐姐请来了。我还跟姐姐讲过话。”

  周老太太和陈氏、徐氏仿佛受到了一个大的震动。她们也不去研究卜南失是什么样的东西。在她们的脑子里盘旋的是蕙被请来跟芸讲话的事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点不明白,你快些对我说。”周老太太望着芸,迫切地问道。

  “芸姑娘,你跟你姐姐讲了些什么话?你都告诉我,”陈氏两眼含泪对芸哀求道,母亲的心又因为思念痛起来了。

  芸感动地把这天下午的事情对她们详细叙述了。她并不曾隐瞒一句。她的话使她自己痛苦,也使她的三位长辈掉泪。

  徐氏最先止了悲,便用话来安慰周老太太和陈氏。渐渐地周老太太也止了泪。只有陈氏还埋着头不住地揩眼睛。周老太太又想了一想,便说道:“怎么她好象都看见了一样。她也晓得梅娃子的事情。她说什么,‘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周老太太说的这八个字是一字一字地说出来的)好这两句话有点意思。救自己。在这种时候倒是应该先救自己(周老太太略略点一个头,她忽然觉得毛骨竦然了)。她怎么不早来说?她去世也有大半年了。可怜她的灵柩还冷清清地停在莲花庵里头,也没有人照管。我屡次喊大儿去催姑少爷,他总说姑少爷有道理。唉……我觉得我简直对不起蕙儿……”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仿佛悲愤堵塞了她的咽喉。

  芸在叙述的时候也掉下几滴眼泪。她的三位长辈的悲痛更使她感动,使她痛苦,还使她悔恨。她想:“当初如果想一点办法,何至于今天在这儿垂泪。”她听见祖母的话,怀着一种交织着惊愕和痛苦的感情望着祖母,她又想:“当初你们如果明白点,姐姐何至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婆,你相信这些话吗?”芸忽然问道,她这时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她有痛苦的怀念,有不曾发泄的怨愤。目前仿佛就是她出气的机会,她们都为着蕙的事情悲痛。但是她们的悲痛带给她的却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只有痛苦。她说出的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这里面含得有责备的意思。

  “怎么不相信?”周老太太茫然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觉得眼前的灯光逐渐黯淡,房里也变为凄凉,耳边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钟鸣声。她的眼睛有点花了。她慢吞吞地说下去:“鬼神之说,是不可不信的。蕙儿又是个明白人,她不会不想到我们。你看,她的话多明白!”芸觉得周老太太似乎要笑了,但是她的衰老的脸颊上现出的并不是笑容,却是泣颜。

  “我们哪天也请大爷到这儿来试试看。我有好多话要问蕙儿!”陈氏抽咽地说,她刚刚取下手帕,泪珠又积满她的眼眶了。

  “应该叫蕙儿的父亲也来看看,让他也晓得他是不是对得起蕙儿!”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这也没有用。妈要跟他讲理是讲不通的。梅儿的事情又是这样。便硬要接一个有脾气的媳妇进来。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书呆子!”陈氏咬牙切齿地插嘴道。

  周老太太绝望地摇摇头摆摆手说:“大少奶,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情。这是定数,是逃不开的。什么都有定数。蕙儿说过:‘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大家应该先救自己。”

  芸不能够再听下去,便站起来,找着一个托辞走出了周老太太的房间。她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刚走下石阶正要转讲过道,忽然听见她的堂弟梅少爷在唤她:“二姐,”便站住,等着梅走过来。他似乎已经在天井里走了好些时候了。

  “梅弟,你还没有睡?”芸诧异地问道。

  “我到你屋里坐坐好吗??梅胆怯地问道。

  芸听见这句话,觉得奇怪,梅平日很少到她的房里去过。不过她也温和地应允了他,把他带进她的房间。

  芸的房间并不十分大,不过很清洁。一盏清油灯放在那张临窗的乌木书桌上,左边案头堆了一叠书,中间放着小花瓶、笔筒、砚台、水盂等等东西,此外还有一个檀香盒子。一张架子床放在靠里的右边角落,斜对着房门。靠房门这面的墙壁安了一张精致的小方桌和两把椅子。方桌上有一个大花瓶和一些小摆设,靠里即是正和书桌相对的墙边,有一个半新式的连二柜,上面放了镜奁等物,壁上悬着蕙的一张放大的半身照片。

  梅少爷好些时候没有到过这个房间,现在觉得房里一切都变得十分新鲜了。他一进屋便闻到一阵香气,他在方桌上的大花瓶里看见一束晚香玉,向着芸赞了一句:“二姐,你屋里倒很香。”他站在方桌旁边。

  “你坐下罢,我搬到这儿以后你就难得来过,”芸温和地对梅少爷说。

  梅答应一声“是”,就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芸侧着身子站在书桌前,脸向着梅,右手轻轻地按着桌面。她顺口说了一句:“你近来身体好得多了。”她注意到近来他的气色比从前好了一点“是的,”梅还是淡淡地答应一声,接着他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好了一点。”

  “那就好了,以后你更要小心将息。你也该活动活动。你看高家的表弟们身体都很好,”芸亲切地说,便走到离床头不远的藤椅上坐下了。

  “二姐说得是,”梅恭顺地答道。

  “今天大伯伯给你讲过书吗?”芸看见梅不大说话,便找话来问他。

  “是的,刚刚讲完一会儿,”梅少爷平板地答道。

  “大伯伯对你倒还好,亲自给你讲书,”芸说这句话带了一点不平的口气,她又想到了蕙。“为什么对姐姐却又那样?”那不能不不这样想。

  “是的,”梅温顺地答道。芸不作声了。梅忽然微微地皱起眉头,苦闷地说:“书里总是那样的话。”

  “什么话?”芸惊讶地问,她没有听懂梅的意思。

  “就是那部《礼记》,我越读越害怕。我真有点不敢做人。拘束得那么紧,动一步就是错,”梅偏起头诉苦道,好象要哭出来似的。

  从梅的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这是太不寻常了。他原是一个那么顺从的人!芸惊愕地望着他,他无力地坐在她的对面,头向前俯,显得背有点驼。他不象一个年轻人,却仿佛是一具垂死的老朽。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有什么事情?”芸低声惊呼道。

  梅埋着头默默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芸说:“我有点寂寞。我看那种,实在看不进去。”他的心似乎平静了一点,声音又带着那种无力的求助的调子。

  芸怜悯地望着他,柔声安慰道:“你忍耐一下。下个月新娘子就要上门了。你一定不会再觉得寂寞。”

  “是的,”梅少爷顺从地应道,他听到人谈起他的新娘,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过了片刻,他迟疑地说:“这件事情我又有点担心。我想起姐姐的亲事。那也是爹决定的。姐姐得到的却是那样的结果。我不晓得我的事情怎样?我也有点害怕。我害怕也会象——”他突然咽住以下的话,把脸掉开,埋在那只臂节压在方桌上的手里。

  这番话起初使得芸想发笑,一个年轻人会有这种的过虑!但是她想起了她在高家听来的关于她的未来弟妇的话,她再想到蕙的结局,于是由卜南失写下的“梅弟苦” 三个字便浮现在她的眼前。梅的这些话现在换上了别外的一种意义。这一句一句的话象一滴一滴的泪珠滴在她的心上,引起她的怜悯。她便温柔地唤着:“梅弟,” 她唤了两次,他才举起头来。他没有哭,不过干咳了四五声。

  她同情地望着他,怜惜地抱怨道:“梅弟,你早为什么不说话?早点还可以想办法,现在是无法挽回了。”

  梅摇摇头。他以为芸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更正地说:“我并没有想过要挽回。”

  这直率的答语倒使芸发愣了。她有点失望,觉得这个堂弟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且是跟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一种人,便淡淡地回答他一句:“那么更好了。”

  “不过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坏,”梅不知道芸的心情,他完全沉在自己的思想里,他不象在对芸说话,却仿佛对自己说话似的。“人人都是这样,我当然也该如此。”

  芸不作声,就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她在想她的死去的堂姐。

  “不过我又有点害怕……”梅沉吟地说,他自己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他忽然把眼光定在芸的脸上,求助似地望着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不曾说出来。他只唤了一声:“二姐。”

  这个声音使芸的心软了。她用温和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视。她知道这颗软弱的年轻的心在被各种互相冲突的思想蹂躏。她等着听他的呼吁。

  “二姐,请你告诉我,”梅少爷终于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了,“你一定晓得——”他停了一下,这时又经过一次挣扎,他的脸上现出红色,不过他继续说下去:“新娘子的脾气怎样?”

  芸受窘似地呆住了。她听见过少少关于她的未来弟妇的脾气的的话,但是看见眼前这张瘦脸,和这种可怜又可笑的表情,她不能够告诉他真相。她只得勉强做出笑容敷衍地答道:“新娘子的脾气我怎么晓得!”

  “我好象听见人说她的脾气不好,”梅疑虑地说。但是他并不疑心芸对他说了假话。

  “那也不见得,”芸安慰地说。

  “听说人比我高,年纪也大几岁,是不是?”梅急切地问道。

  “怎么你都晓得?”芸惊讶地失声说。她连忙避开他的眼光,望着别处,故意做出平淡的声音对他说:“别人的话不见得可靠,你将来就会明白的。”

  梅忽然站起来,苦涩地微微一笑。他说:“二姐,你多半不晓得。不过这一定真的。”他向着她走去。

  他又在书桌前面的凳子上坐下了。

  “你怎么晓得是真的?”芸惊疑地问他。

  “昨天晚上,爹跟妈吵架,我听见妈说出来的。妈好象不赞成这门亲事,”梅痛苦地说。

  这些话象石子一般投在这个善良敏感的少女的心上,同情绞痛着她的心。她仿佛看见了蕙的悲剧的重演。她望着他。他伸手取开檀香盒的盖子,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脸色是那样地焦黄,两颊瘦得象一张皮紧贴在骨头上,眼皮松驰地往下垂。好象这是一个刚从病榻上起来的人,在他的脸上没有阳光和自由空气的痕迹。他把檀香盒拿到面前,无聊地用小铲子铲里面的香灰。

  “梅弟,你不要难过,”芸柔声安慰道。

  “我晓得,”梅慢慢地说一句,抬起头望着灯盏上的灯芯。他忽然默默地站起来,走到连二柜前,就站在那里,仰着头看墙上的照片。

  芸也站起来。她也走到连二柜那里。她听见他低声唤着:“姐姐,”眼泪从她的眼角滴下来。她立在他的身边,悲痛地劝道:“梅弟,你还是回去睡罢。你不要喊她,她要是能听见也会难过的。”

  梅似乎没有听见芸的话,只顾望着他的胞姐的遗容。他似乎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在对他微笑。他喃喃地哀求道:“姐姐,你帮忙我,你保护我。我不愿意就——”

  “梅少爷!梅少爷!”在外面响起了翠凤的年轻的声音,打断了梅的话。蕙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梅张惶失措地往四处看。

  “一定是爹在喊我,”他战栗地说,便答应了一声。他的脸上立刻现出恐惧的表情,他好象看见了鬼魂似的。他带了求救的眼光望着芸,一面静静地听着翠凤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逼近。

  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刻,在高家,在觉民的房间里,琴和觉民两人坐在方桌的两边专心地工作。觉民拿着一张草稿不时低声读出几个字,琴俯下头不停地动着手里捏的那管毛笔。她换过一张信笺。觉民伸过头去看她写,口里依旧念出几个字。

  琴写得很快。她构思敏捷。她在编造一个故事,摹仿着一个信教的少女对她的女友说话的口气。她想象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写出不少平凡的句子,把觉民念出的字在适当的处所嵌入。

  “亏你想得到!”觉民看到琴刚刚写出的两句话,忍不住笑起来。

  琴抬起头柔情地看他一眼,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她笑答道:“就是别人把信拿去,也决不会读出什么来的。”

  “这种写法好是好,不过太费时间,我大概就没有这样的忍耐功夫,”觉民想了想又说。

  琴又抬头看他,她的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微笑。她说:“你不记得斯捷普尼雅克的话,就是三表弟那篇文章里引用过的。他说,革命运动离不了女人。在俄国我们女子做过许多事情。我们比你们更能够忍耐,更仔细。”

  “我知道你又会提起苏菲亚,”觉民笑着说,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事实上从前清末年起直到最近,中国的有良心的青年一直钦佩着苏菲亚?别罗夫斯卡雅。

  “为什么不提苏菲亚?我能够做到她十分之一就很满足了,”琴带着爱娇,也带着憧憬地说。

  “事在人为,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觉民鼓舞地说。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琴喜悦地问道。

  琴民含笑地点点头。

  琴感激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又埋下头去看面前的信函,一面把手里捏的手笔放进墨盒里去蘸墨汁。她问道:“还有多少?”

  觉民看看手里的草稿,答道:“差不多还有一半。我们应该写快一点。”

  “我写得并不慢,就是你时常打岔我,”琴一面写一面说。

  “其实将来能够找到一种没有颜色的墨水,就省事多了,在外国是有的,”觉民自语似地说。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快念出来。”

  觉民不再说什么,就看着草稿,慢慢地读下去。他的注意力渐渐地又集中在草稿上面,他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琴一页一页地写着。他们不需要休息。他们不感到倦怠。好象斯捷普尼雅克所说的那种“圣火”在他们胸口燃烧,使他们的血沸腾。一种热包围着他们的全身。这种热并不消耗人的精力,它反而培养它们。年轻的心常常欢欣鼓舞,这种热便是它们的鼓舞的泉源,使他们能够在无报酬的工作中得到快乐,在慷慨的(或者可以说是渺小的)牺牲中感到满足。

  信笺不住地增加,有几面上面充满着涂改的痕迹。也有几张上全是整洁的秀丽的字。觉民终于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写到最后的一句。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嘘了一口气。

  琴把写好的信笺叠在一起,依次序地叠着,然后全拿起来,一面对觉民说:“现在我来念,你写下来。”

  觉民应了一声。他把琴刚刚放下的笔拿过来,另外取了一张信笺摊在面前。琴开始读起来。她只读出每个第五个字。觉民听见她读一个便写一个。这是比较容易的工作。他们不觉得费力。琴正念到中间,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低声对觉民说:“有人来了。”她立刻把面前一本英文小说和练习簿压在信笺上。觉民连忙把那张未写完的信笺和草稿往怀里揣。他面前还有一本摊开的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

  淑华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盘上放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她一进屋便带笑地说:“我给你们端茶来。你们这样用功,很辛苦罢。”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不要紧,我可以拿。这是刚刚煨开的茶。你摸,茶壶还很烫。我想你们口渴了,所以趁热给你们端来。等一会儿冷了,味道又不好了,”淑华不肯把茶盘交给琴,她自己捧着放到方桌上去,一面说话一面拿起壶把茶斟进杯里。她始终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笑容。

  杯子里冒着热气。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呷了一口。淑华把另一杯放到觉民的面前。觉民带着谢意地对她点一个头。

  淑华在方桌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望着他们喝茶,自己也感到满意。她看见他们不说话,便说:“我晓得你们在用功,本来不想来打岔你们。不过我怕你们口渴,我想绮霞有事情,黄妈这两天又大舒服,横竖我有空,所以我给你们送点茶来。而且一个人坐在屋里也很闷,偏偏外婆又把芸表姐接回去了。”

  “三表妹,真是多谢你。我刚才还去看过黄妈,她就是有点感冒,吃了药现在好些了,”琴含笑答道。她接着又关心地问淑华:“你觉得闷,怎么不去找四表妹谈谈?”

  “四妹已经睡了,她心里不痛快,今晚上又挨过五婶的骂,”淑华带点愤慨地说。

  “二表哥,你看我们究竟有没有什么办法?这样下去只有活活地断送了四表妹,”琴有点急地说。

  觉民咬着嘴唇,默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答道:“我也想不到好办法。四妹跟二妹不同。我们看过好多年轻人白白地死去了。”

  琴低下头不响了。

  “我不相信就没有办法!五婶是四妹的母亲,难道她就不愿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定要把四妹折磨死?”淑华赌气似地说。

  “五婶并不是不愿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不过她自己不晓得她那种办法是在折磨四妹,”觉民用低沉的声音说,他的心上还笼罩着大团的暗云。

  琴抬起头表示同意的看了他一眼。

  “她不晓得?她又不是瞎子,我们都看得见,她怎么就不看见?”淑华气恼地反驳道。

  觉民摇摇头答道:“你不不晓得五婶的眼光跟我们的不同。其实三爸、三婶他们也跟我们的不同。譬如我们看见的是这样,他们看见的便是那样。”

  淑华仍然不大相信觉民的话,便说:“你这话我不不明白。为什么五婶就有那种看法?”

  觉民不等淑华说完便答道:“这是由于愚味无知。她也许以为这样对四妹并没有害处。老实说,不但五婶、四婶,连三婶也不配做母亲。……”

  “你小声点,”琴连书记阻止道。她把眼睛掉向房门口看了看,害怕有人偷听了他的话去。其实她倒觉得这几句话说得痛快。淑华从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但是她觉得这种话正合她的心意。

  “我就看不惯不些,”觉民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他把声音略为放低了,“他们只知道做父母,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父母。他们被上一辈子害过了,自己便来害下一辈人。你们看五弟、六弟不是四婶教出来的吗?四弟不是三婶‘惯使’出来的吗?他们会害四弟、五弟他们一辈子,又让他们再去害别人……”觉民愈说下去,愈气愤,他仿佛看见多年的不义横在他的脚下挡住他的路。他仿佛看见愚蠢、荒唐的旧礼教象一条长的链子缠在一些年轻人的身上,它愈缠愈紧,窒息了那些人的呼吸。他仿佛看见旧制度的权威象一把利刀剌进一些渴求生命与幸福的青年的胸膛,使那些血污的尸体倒在地上。

  “你不能单单骂女的。难道四爸、五爸他们就没有错?”淑华忽然抱不平似地打岔说。

  这句话并不是觉民料想不到的。但是这时它突然象电光似地在他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他又瞥见了另一些事情。这些也许是他以前见过的,他跟它们并不陌生。不过刚才他却没有想到它们。淑华的话提醒了他,它仿佛在板壁上打穿了一个洞放进亮光,使他看见暗屋里的一些情形。

  “我并没有单单是女的错。四爸、五爸他们更不用说。他们给儿女们立下的是什么样的榜样?”觉民解释地答道。于是他觉得他完全明白了:在旧的制度、旧的礼教、旧的思想以外,他还看见别的东西。他连忙更正地说:“我先前的话还不大清楚,这不能单说是看法不同。他们并没有拥护什么东西,他们连拥护旧礼教也说不上。”不错,他读过屠格温夫的题作《父与子》的小说。他知道父代与子代中间的斗争。但是他在这个家里看见的并不是同样的情形。这里除了克明外并没有人真心拥护旧的思想、旧的礼教、旧的制度。就连克明也不能说是忠于他所拥护的东西。至于其他那些努力摧残一切新的萌芽的人,他们并没有理想,他们并不忠于什么,而且也不追求什么,除了个人的一时的快乐。他们从没有守住一个营垒作战;他们压制,他们残害,他们象疯狂的专制君主,凭着个人一时的好恶,任意屠戮没有抵抗力的臣民。这不是斗争,这是虐政;这并非不可避免,却由私人任意造成。所以这是最大的不义。他以为这是不可宽恕的,这是应该除去的。它们并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他有权利跟它们战斗。他相信他们这一代会得到胜利,不管这个斗争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多大的牺牲。

  这样的思想使觉民增加了不少道德上的勇气,他仿佛得到了更大的支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兴奋的说:“不要紧,我们会得以胜利的。”他的眼睛似乎望着远处,就好象在看那未来的胜利的景象。

  琴惊奇地看觉民,她的眼光触到了他的,这是充满善意和乐观的眼光,她觉得她的心也被照亮了。她对他微微一笑,她以为她了解他这时候的思想和心情。然后她埋下头把英文书和练习簿略略翻了一下,她想起压在它们下面的东西。

  “你这些话很有道理,”淑华热烈地称赞道。那几位长辈从没有得到过她的敬爱。她看轻他们的行为,她憎厌他们的态度,她轻视他们的言论和主张。她自己并没有一种明确的理想,她也不曾拥护过什么新的或者旧的主张。但是她对一切事情都有她自己的看法,都有她自己的是非。她根据她的本能的(原始的)正义概念来判断一切。她觉得觉民的言论与她的意见相合(她常常觉得她二哥的主张正合她的心意,她更加敬爱他),所以她说出称赞的话。但是她还有疑问(这也许不是疑问,或者更可以说是对那“专制的君主”的攻击),她又说:“不过我不明白他们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为什么专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你怎么还说‘不得己’?旧礼教的精义就是利己主义!旧家庭里面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觉民忽然把手在桌子上轻轻地一拍,象从梦中惊醒过来似地大声说。

  琴噗嗤地笑了起来。她掩住嘴笑道:“二表哥,你是不是要发疯了?又不是什么新发见,这样大惊小怪的!”

  觉民自己也笑了。他望着琴,温和地说:“我倒以为是新发见呢。琴妹,你觉得对不对?”

  正在笑着的淑华连忙插嘴答道:“我觉得对。不过你说连你、我都是吗?”

  觉民正打算说话,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外送进来:“你们什么事情这样高兴?”

  来的是觉新。琴略略皱起眉头,心里想:“今天的工作做不完了。”

  “二哥说我们都是利己主义者,”淑华没头没尾地回答觉新道。

  “什么利己主义者?我不大懂,”觉新茫然地说。他走到方桌跟前。

  “大表哥,你坐,我让你,”琴站起来,一面把英文小说和练习簿以及下面的稿纸叠在一起,要捧着拿开,把座位让给觉新。

  “你坐,你坐。我站站就走的。琴妹,你不要客气,”觉新客气地阻止她。

  “琴姐,我把书给你搬过去,”淑华好意地伸手来抢书,琴没有提防被她把书和练习簿抢了去,一叠信笺却落下来,散落了几页在地上。琴立刻红了脸,躬着身子去拾信。

  “让我来捡,”觉民说,连忙站起来弯下腰去帮忙拾起那些信笺。

  “琴妹,真对不走,把你的信纸弄掉了,”觉新抱歉地说,便也俯下去拾信笺,并且拾着了一页,他瞥了信笺一眼,看见琴伸手来要,便递给她,一面问道:“是你给同学写的信?”

  琴含糊地答应一声。淑华在旁边疑惑地看了琴一眼,她猜想这是琴给《利群周报》写的稿子。她偷偷地看了看琴和觉民的脸色,她觉得她更加明白了。她还对琴道歉地说:“这是我不好。我太粗心,给你闯了祸。幸好地上没有水。”

  “这没有什么要紧,是我自己松了手,况且又没有失掉一张,”琴搭讪地说,她想掩饰信稿被他们发见的事。其实觉新也起了一点疑心,他和淑华一样,也以为是琴写的文章。

  “琴妹,你坐罢,你们尽管做你们的事情,我不来打搅你们,”觉新说着便离开方桌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我就在床上坐一会儿,我闷得很。”众人也都坐了。

  “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琴敷衍地说。她一面想到未完的工作,一面也了解觉新的寂寞的心情。她希望觉新走开,又不忍叫他走开,她解释地再说了一句:“二表哥在教我读英文。”

  “读英文也好,你真用功,”觉新说,他的心却放在别的事上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大表哥,你在挖苦我,我哪儿说得上用功?”琴谦虚地分辩道。她忽然停止了。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她侧耳一听,原来对面房里有人在开留声机:“……生得来好貌容。”

  “五爸又在开留声机了,”淑华解释地说,“刘鸿声的《斩黄袍》。”

  “这样晚还开留声机,”觉新不满意地说。

  “这就叫做利己主义者,”觉民带着气愤地答道。

  “我想不通他们居然能够这样……”觉新觉吟地说了半句话,听见翠环在隔壁唤“大少爷”,便把以下的话咽在肚里,却另外抱怨地说一句:“你刚刚要休息一会儿,又来喊你了。”他站起来,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觉民和琴望着觉新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又掉回眼光来看淑华。淑华知道他们的心思,便站起来,亲切地低声对琴说:“我晓得你们要做事情,我也不再打岔你们,我等一会儿再给你们端茶来。”她对他们微微一笑,便拿起茶盘外面走了。

  “我们不口渴,不要吃茶了,”琴还在推辞。她望着淑华的背影,满意地称赞了一句:“三表妹现在真不错。这倒是以前料不到的。”

  “我们快来对信。现在还没有动手抄,再耽搁,恐怕今晚上抄不完了,”觉民想起他们的未完的工作,着急地对琴说。他衣袋里摸出了稿。

  端午节逼近了。在高家,堂屋前面石板过道上新添了四盆栀子花。椭圆形的绿叶丛中开出了白色的花朵,散放着浓郁的芳香。同样的花还戴在少女的发鬓间或者插在她们的衣襟上。大门旁边垣墙里一株石榴树上也开出了火一般鲜艳的红花。

  公馆里的人也显得比平时忙碌。克明一连两夜把觉新叫到他的房里去安排节日里的事情。克明比在前一年衰老多了。近来他也不常去律师事务所,有时隔两三天去一趟。今年事务所里事情不多,有克安帮助照料也就够了(克安也高兴在事务所里消磨时间,他跟陈克家已经处得很好了)。家里的许多事情克明都交给觉新照管。觉新默默地听从了克明的话,并不发一句怨言。

  觉新照料着把各处亲戚的节礼都送出去了,又把应该备办的东西(尤其是各种式样的粽子)办齐了。他拉着淑华来帮忙,抄写各房少爷小姐应得节钱的名单,抄写各房男女仆人应得赏钱的名单。仆人们在赏钱以外还可以得到若干粽子。

  对仆人的赏钱不止一种:有公账上的赏钱,还有各房的赏钱。觉新除了经管他

  本房的赏钱外,还要代发克明那一房的赏钱。

  名单抄好,赏钱算出以后,觉新便差绮霞把袁成和苏福叫到房里来,将名单交给袁成,同时把方桌上放的重叠的钱盘子指给他,对他点清数目(那里全是当一百文和两百文的大铜板)。苏福也得到粽子和名单,他应该按照名单分发粽子。

  觉新等到袁成把应该搬走的钱盘子拿走以后(一次是拿不完的),又差人把翠环唤来。他把在女佣中间发发赏钱和粽子的工作派给她和绮霞两人去做。

  这是端午节前一天早晨的事。在门房里朝成和苏福把全公馆里的仆人、轿夫召集起来,当着众人按照名单上规定的数目把赏钱交到每个人的手中,又把粽子也分发了。最后他们才到花园和厨房里,把园丁和厨子、火夫们应得的份子交去。

  在里院翠环和绮霞高高兴兴地捧着钱,提着粽子到各房去分发。她们是一房一房地发,发完一处再回到觉新房里去领取另外的。这件事情觉新交给淑华经管。

  翠环和绮霞最后一次回来,淑华还在觉新的房里等着她们(觉新分送弟妹们的节钱去了)。她们空着手进来,把倩儿也带来了。翠环和绮霞看见淑华,齐声说:“三小姐,发光了。都说给老爷、太太们谢赏。”倩儿说:“三小姐,给你谢赏啊。”

  “不要谢,不是我给的,”淑华看见倩儿请安,连忙笑着还礼。她又对翠环和绮霞说:“没有发光。这儿还有一笔,你们就忘记了?”

  “还有?在哪儿?”翠环惊讶地问道。

  淑华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摸出两个红纸包,递给他们,一面笑道:“还有你们自己的,你们倒忘记了?”

  她们道了谢接过来。翠环看着纸包疑惑地问道:“三小姐,怎么是红纸包起来的?”

  淑华好心地微微一笑,答道:“我给你们包起来的。还有,你们两个这回辛苦了,我给你们加了一点。”

  “三小姐,你太客气了。办这一点儿事情也用得着赏钱吗?绮霞,你说是不是?”翠环连忙推辞道,她要打开纸包。

  “你不要打开。就算是我请你们买点心吃的,你们还不收吗?”淑华着急地说。她又摸出一个红纸包递给倩儿:“这才是我给你的。”

  倩儿刚刚接着红纸包,就听见绮霞说:“我们还是听三小姐的话罢。那么给三小姐谢赏。”绮霞便给淑华请一个安。翠环不打开纸包了,她也给淑华请了安。倩儿又再请了一个安。

  “哎呀!怎么你们今天都这样客气了!”淑华笑道,她连忙还了礼。

  “三小姐,刚才我跟绮霞、倩儿商量过,哪天我们弄点菜请你同四小姐‘消夜’好不好?”翠环走到淑华面前低声说。

  “你们的零用钱也不多,我不好意思破费你们,”淑华推辞道。

  “不要紧。又花不到好多钱。我们平日也不花钱,”倩儿和绮霞两人同时接嘴说。

  “三小姐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肯赏脸,”翠环故意掉开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激淑华。

  “你们这样说,我就只好答应了。你们还说我看不起你们,真冤枉。我前几年不懂事,爱耍小姐脾气。譬如说,我对,鸣凤就不大好。现在悔也悔不及了,”淑华坦白地说。她提到鸣凤,心上仿佛搁了一个石子,但是她不久就把这个石子甩开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鸣凤这个名字使倩儿、翠环和绮霞沉默了。仿佛有一股风把阴云吹到她们的脸上。倩儿的眼泪也掉来来了。鸣凤是她的朋友。她看见过鸣凤的水淋淋的尸首。但是过了一会儿这几个少女脸上的阴云又被温暖的五月(旧历)的晨风吹开了。翠环又说:

  “那么就在端午节晚上,琴小姐会跟着姑太太回来。我们也要请她。”

  “你们倒想得不错。你们晓得我就喜欢热闹,喜欢同自己高兴的人在一起耍。可惜二姐不在这儿,有她在,多好!”淑华满意地说。但是她说到后面,无意间提到她那个在上海的堂姐,她把话说出来,她才明白话里含的意思,于是她又感到不满足了。

  “说起二小姐,我们都在想念她。有她在这儿多好,”翠环充满怀念地说。这时淑华坐在觉新的活动椅上,翠环站在写字台前面,倩儿站在翠环的旁边,绮霞站在淑华的背后。翠环抬起眼睛望着窗外,它仿佛不是在看那些常见的影物,她的眼光似乎越过了辽远的空间,达到她那个旧主人的身边。她好象看见了淑英的含笑的面庞。但是窗外的脚步和人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除了面前的景物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浮出了寂寞的微笑,她留恋地说:“说也奇怪,二小姐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倒盼望她走;她走了,我们又想她。”

  “我还不是!人都是这样,”淑华接口说:“不过只要她在外边读书读得好,什么都不要紧,她将来也可以替我们出口气。”

  “不过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够见到二小姐,”翠环半晌不语,忽然低声自语道。

  “我也很想二小姐,”倩儿自语似地说。

  “怎么见不到她?你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看太阳这么亮,天气这么好,我的心好象要飞起来似的,”淑华乐观地大声说。

  觉新刚巧从外面进来。他听见淑华的最后一句话,不觉诧异地问道:“三妹,什么事情使你这样高兴?”

  “天气好,”淑华简单地带笑回答。

  “天气好,也值不得这样高兴,”觉新淡淡地说,好象对淑华的话感不到兴趣到似的。

  倩儿、翠环和绮霞看见觉新进来,连忙离开淑华,端端正正地站着,不过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们并不觉得十分拘束。觉新注意到她们还在屋里,顺口问了一句:“东西都分完了吗?”

  “是,分光了。都说给三老爷、大少爷谢赏,”翠环和绮霞一齐答道。绮霞的脸上带笑,翠环的眼角眉尖却露了一点忧郁。

  “好,”觉新微微点了一下头,露出和善的微笑说,“你们也累了。回去歇一会儿罢。”

  三个婢女一齐答应“是”,不过翠环还望着觉新恭敬地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难为你,”觉新答道,他怀着好感地看了翠环一眼。

  翠环、倩儿和绮霞揭起门帘出去了。淑华还坐在觉新的活动椅上,她看见觉新在房里走来走去,便问道:“大哥,你现在要做事吗?我让你。”

  “我不要坐,你坐罢,”觉新仍旧不在意地说。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大哥,你刚才到哪儿去了?”淑华看见觉新的举动,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便关心地问道。

  “我在三爸那儿,”觉新简单地答道。

  淑华穷根究底地问道:“三爸跟你谈过什么事吗?”

  “还不是五爸的事!”觉新顺口答道。他不想隐瞒,而且这时也来不及了,便说下去:“五爸把他名下的田卖了好些出去。”

  淑华略微感到失望。她说:“他卖他的田,你又何必着急!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还是五十亩八十亩地卖,而且价钱又很便宜。他吃了别人的亏也不晓得。这太不应该!”觉新听见淑华说跟他“不相干”,看见淑华轻视这件事情,他反而着急起来,气恼地争辩说。

  “他自己情愿卖,吃亏也是他甘愿的,你也不值得替他着急,”淑华奇怪地说。她觉得觉新并没有动气的理由,而且她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这样卖,有一天他会把田都卖光的,”觉新更加着急地说,他不明白淑华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见解。克定不应该把祖父遗下的田产卖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卖光了,也是他的事。他花他的钱,你又不能干涉他!”淑华始终不了解觉新的道理,她奇怪觉新为什么要这样地固执。她不明白克定卖田的事怎么能够这样伤害她大哥的感情,她只是淡淡地说话。

  “这是爷爷遗下的田产,只有败家子弟才会把它‘出脱’的。五爸太对不起爷爷!”觉新加重语气地说,好象要一面说服淑华,一面发泄自己胸中的怒气似的。

  “那么五爸就是一个败家子弟,”淑华忽然高兴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大哥,你还提起五爸!你何苦管这种闲事。你说,五爸对不起爷爷,难道四爸就对得起爷爷?”

  “你不懂得,你完全不懂得,”觉新气上加气地说,“我们如果再不管,高家就会光了。什么都会光了。”他仿佛瞥见了那个可怕的不好的预兆。

  “光了?我就不相信!至少我们这一房还在——”淑华摇摇头反驳道。

  “我们这一房也靠不住。树干遭了虫蛀,一枝一叶将来也难保全,”觉新开始松了气,颓丧地说。

  “大哥,这又是你的想法。我就不相信。别的不讲,你说,二哥、三哥他们将来就没有出息?有志气的人就不靠祖宗!”淑华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她也许不能了解她的两个哥哥,但是她始终相信他们跟家里别的男人不同。她对他们的前途有一种坚持的(而且近乎固执的)信仰。

  觉新被这种坚定的话鼓舞起来了,他仿佛瞥见了一线亮光,这给了他一点点勇气。他打起精神说:“我只希望他们将来有一点成就。要是他们再不行,我们高家就完了。你看,象四弟、五弟、六弟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你不要提起四弟他们。我看见他们就会把肚皮都气爆的。亏得四婶还把五弟、六弟当成宝贝看待,”淑华气恼地说。

  “三爸也是运气不好,偏偏生了一个象四弟这样的儿子,一点也不像他。不晓得七弟将来怎么样。”觉新惋惜地说。

  “你放心,七弟自然会跟着哥哥学的。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象二姐那样的好人都给三爸逼走了!他应该多有几个象四弟这样的好儿子来气气他才好,”淑华没有丝毫同情,她甚至感到痛快地说。

  觉新不大愉快地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说:“你这种想法也不对。这管怎样,他们都是高家的人。”

  “世界上不晓得有多少姓高的人,你数也数不清,你管得了这许多?”淑华嘲讽地说。

  觉新摇着头做出厌烦的样子说:“你这是强辩。大家都是从一个祖父传下来的,住在一个公馆里头,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好?”

  淑华不明白觉新的心理,她有点不高兴,赌气地说:“好,你希望他们好,就在这儿跟我多说有什么用处!你应该去教训他们。”

  觉新一时语塞。这几句话是他料不到的,但是它们突然来了,好象对着他当头打下一棒似的。淑华看见他的愁苦的表情,倒感到一阵痛快。

  “五少爷,你再动手,我要去告你!”孩子似的春兰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这是气恼和惊惶的叫声,而且是从花园内门口传来的。

  “你去告,我不怕!摸一下算不得什么。你不喊,我就放你走。你喊了,我偏不要你走!”这是觉群的得意的声音。

  “大哥,你听,五弟又在做什么了!”淑华冷冷地说,好象故意在逼觉新似地。

  觉新一声不响,他的脸色渐渐地变青了。

  窗外又响起了觉群的声音。他唤着:“四哥,你快来,给我帮忙。”仿佛两人扭在一起,觉群支持不住了,他看见觉英走近,连忙请觉英来做帮手。

  “大哥,你不去教训五弟?”淑华不肯放松觉新,再逼着问道。

  觉新坐在藤椅上,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淑华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哥,快来!你捉住她的手。等我来收拾她!”——觉群的声音。

  “五少爷,你放不放我走?我要去告诉太太!”——春兰的声音。

  “好,你打我!我今天一定不饶你!”——觉群的声音。

  “我哪儿打过你?你冤枉人不得好死!”——春兰的声音。

  一只手打在一个的脸上,接着觉英骂道:“你在骂哪个?你敢骂五少爷,你太没王法了!我今天要打死你!”

  “把她绑起来!”觉群威胁地说。

  “你打,你把我打死也不要紧!少爷家找到做丫头的闹,真不要脸!我一定要告诉三老爷、四老爷去!”春兰带着哭声骂道。

  “你怎么不去告诉你们五老爷?你们五老爷就专门爱闹丫头。他闹得,我们就闹不得?”觉英得意地笑起来。显然春兰落在这两个孩子的手里,渐渐地失掉了抵抗力,除了哭骂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哥,你不去,我去!这太不成话了!”淑华气愤地说,就要往外走。

  “三妹,你不要多事,四婶她们花样多。二哥去年已经招过一次麻烦。你不要去,”觉新忽然开口阻止道。他的态度倒是很诚恳的。

  “我不怕这些!我看不惯我就要管!”淑华理直气壮地说。她不再听觉新的话,大步走了出去。

  淑华从过道转入花园的外门。她进了里面,看见在月洞门里觉英、觉群两弟兄同春兰纠缠在一起。觉群的一只手抓住春兰的辫子,另一只手捏成拳头在春兰的背上敲打。觉英对着春兰,不时把口水吐在她的脸上。他捏住她的两只手,把它们用力扭在一起,仿佛想抽出一只手去打她的脸颊。但是这个十五岁的五孩努力在防卫自己,不让他把手抽出去。同时她还摇动身子躲闪觉群的拳头。觉群、觉英两人占着优势,他们带笑地在咒骂。从春兰的口里吐出的却是绝望的哭骂声。

  淑华看见这情形,更是气上加气。她急急地走过去。离他们还有五六步光景,她便带怒地喝道:

  “四弟,五弟,你们在做什么!”

  觉群听见这个愤怒的叫声,马上松了手,站在一边。觉英知道是淑华,连哼都不哼一声,依旧捏住春兰的手不肯放。

  “三小姐,你看,四少爷他们无缘无故缠住我打,请你把他们拉开,”春兰哭诉道,她的头发散乱,脸上全是泪痕。左边脸颊已经红肿了。

  “四弟,你听见没有?你放不放?”淑华大声问道。

  觉英抬起头看了淑华一眼,骄傲地答道:“我不放。”他趁着春兰不注意,猛然抽出一只手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你打,你打!”春兰带着哭骂扑过去,用头去撞他的身子,把脸在他的衣服上揩来揩去。

  “老子高兴打,老子高兴打!打死你又怎么样?”觉英回骂着,把手捏成拳头,在春兰的头上敲打。觉群带着狡猾的微笑在旁边看。

  “四弟,你敢这样闹!太不成话了!三爸舍不得打你。你看我敢不敢打你!我不相信我就打不得你!”淑华气得没有办法,大声骂起来。她抓住觉英的手,吩咐春兰道:“春兰,你快点走!”

  春兰起初没有听清楚淑花的话,她还抓住觉英的衣服还走开。觉英忽然把手从淑华的手里挣脱出来,去拉春兰的膀子。淑华又去分开他们。她用力把身子插在他们的中间费了许多气力,才又把觉英的手捏住。觉英骂着,挣扎着。他甚至想用嘴去咬淑华的手。

  淑华接连地催促春兰走开。春兰知道不走也不会有好处,便不再跟觉英理论,只是揩着自己的眼泪,口里咕哝着,说要去告诉她的五太太,就慢慢地沿着觉新的窗下走出去了。

  淑华看见春兰一走,觉得自己的任务已了。便放开觉英的手,正要回到觉新的房里。觉英却拉住她的衣襟不让她走。

  “四弟,你放开我!”淑华正色地嚷道。

  “你把春兰喊回来,我就放你!”觉英脸色很难看地答道。

  “我问你,你到底放不放?”淑华再问道。她把身子动了一下。

  觉英怕她挣脱,抓得更紧些。他还嚷着:“我说不放就不放!”

  淑华气得脸通红。她也不再说话。她把觉英的两只手捏住,跟他争持了一会儿。后来她用力一甩,挣脱自己的身子,却将觉英摔下去。只听见扑冬一声,觉英手足直伸地跌倒在地上。觉英变了脸色大声哭起来。他就睡倒在地上,某妈某娘地乱骂。

  淑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她把衣服拉直,在衣襟上拍了两下,也不去看躺在地上哭骂的觉英,毫不在乎地(其实她很兴奋,不过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走出了花园的外门。

  觉英仍然躺在地上,一面骂,一面哭。他并不知道淑华这时去什么地方,不过他希望觉新会听见他的咒骂。所以他不断地把它们掷进觉新的房里去。

  觉群看见淑华走远了,连忙走到觉英的身边。他也坐在地上,帮忙觉英骂淑华。不过他的声音不高,只有觉英一个人听得见。

  淑华走进了觉新的房间。觉新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桌上摊开一本书。但是他两手撑着下颔,两眼痴痴地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亡妻的遗像。他听见淑华的脚步声,也不回过头看她。

  觉英还在窗外骂着极难入耳的话。淑华的血又沸腾起来了。觉新不说一句话,使她更觉房里闷得难受。她气愤地骂道:“这太不象话了!三爸也不把四弟好好地教训一下。”

  觉新掉过头看了她一眼,悄然地说了一句:“你又闯下祸了。”

  “闯下祸?哼!”淑华冷笑道。“这个我倒不怕!我一点儿也没有错。”

  “我并没有说你错,”觉新央求似地说。“不过少管闲事总是好的。我怕等一会儿又有麻烦了。我只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过个端午节。”

  “有麻烦我来承当好了,你不要害怕,不会找到你的,”淑华赌气地说道。

  觉新苦涩地笑了笑,温和地说:“你看,你就生气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劝你以后谨慎一点。你听四弟骂得多难听。”

  “让他去骂。我不相信他就会睡在地上骂一天,”淑华倔强地说。

  “四弟这个牛脾气真难说。你碰到他就该倒楣!”觉新焦虑地说。

  但是窗外开始静下来,哭声突然停止了。觉英从地上爬起,和觉群两人沿着花丛中的石板道走到井边,站在栏杆前低声谈论什么,又俯下头往井内看。

  “大哥,你看四弟又不响了。真是个不宜好的东西。你对他凶一点,他就没有办法,”淑华得意地说。

  “你不要就得意。你爱管他的事情,你将来总会吃亏的。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觉新担心地说。

  “我碰到这种事情,我不管就不痛快。我不象你,我不能够把任何一件事情闷在心里头,”淑华毫不在意地答道。

  淑华走后,觉新看书也看不进去。他又想起应该写信到上海去,便揭开砚台盖,磨好了墨,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枝小字笔,在抽屉里取了一叠信笺。他刚刚写了几个字,忽然觉得笔头沉重,他不能如意地指挥它。他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一些什么东西。他的思想也不能够活动了。他拿着笔很难放下去,半晌才写出两个字,接着他又涂掉了。他很烦,又觉得很累,便把笔放进铜笔套里,盖上砚台盖,站起来,走到内房去,想在床上躺一会儿。

  他躺在床上,刚刚闭了眼睛,就听见唤“大少爷”的声音。他连忙站起来。翠环进来了,右边发鬓上插了一朵栀子花,笑吟吟地说:“大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去。”

  觉新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就来。”

  翠环听见他的疲倦的声音,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大少爷还要睡一会儿吗?我去回老爷说大少爷在睡觉就是了。”

  “不必了,我不要睡了,”觉新连忙阻止道。他揩了一下眼睛,看见翠环没有走,便又说:“我跟你去。”

  觉新进了克明的书房。克明正坐在沙发上看《史记》,看见觉新进来,便放下书,对觉新说:“明轩,我刚才忘记对你说,今年送教读先生的节礼要厚一点。”

  觉新应道:“是。”克明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你吩咐厨房明天早饭多预备一桌席,开在书房里头,让四娃子、五娃子、六娃子他们陪先生吃饭。还有大姑太太答应端午节来,很难得。她好久不来了。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所以我叫厨房里预备两桌席,开在堂屋里,一家人团聚一下。”

  觉新又应了一声:“是。”克明满意地微笑着。他又说了两句话,忽然咳起嗽来,不过咳了两三声,吐出一口痰又停止了。他摸出手帕揩去嘴边的口沫后,又对觉新说:“我这回咳嗽医了这么久,并不见效。再过些时候,如果还是不见好,我要找你请西医来看看。……”

  觉新又应一声:“是。”他的心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但是要问它此时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它好象是在远方似的。

  “你看西医治这个病有无把握!”克明忽然恳切地问道。他注意地望着觉新,等着觉新的回答。

  觉新起初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以后就醒过来了。他连忙陪笑地答道:“其实三爸的病也不厉害。我看很快就可以治好。请祝医官来看看也不错。”

  克明停了一下,沉吟地说:“我想过些日子再决定……”

  觉新不知道克明究竟怎样想法,也不便多劝他,只是唯唯地应着,等候他说下去。

  这时外面房里起了一阵脚步声。翠环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惊惶地报告道:“老爷,五太太来了。”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这个字。觉新不觉吃了一惊,他猜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沈氏进来了,春兰跟在她的后面。沈氏的头发梳得很光。脸涂得白白的,不过上面没有擦胭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对小眼睛鼓得圆圆的,两道画过的宽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张阔嘴紧紧闭着,脸上没有笑容。

  沈氏走进房来,把她的一双半大脚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对着克明唤了一声:“三哥,”把眼眉一动,立刻摆出了一脸的怒容。

  克明连忙欠身站起来说:“五弟妹,请坐。”觉新也点头招呼,唤了一声:“五婶。”

  沈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坐,就立在写字台前,一面指着春兰对克明说:“三哥,你看!”

  克明和觉新都朝着春兰看。春兰埋下头,她的头发蓬乱,一根辫子散了一半,头绳长长地拖下来。脸上黄一块,红一块,一边脸颊浮肿了。

  “五弟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克明看罢,纳闷地问道,他不明白沈氏为什么要来麻烦他。觉新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情,不过他不敢做声,其实他也不愿意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观着。

  “难道三哥还不晓得?”沈氏把头一动冷笑道。她不等克明说话,便沉下脸,用决断的声音说下去:“这是老四干的好事!”

  “四娃子,他不在书房里头读书?”克明更加惊愕地说。

  “读书?哼,他几时好好地读过书来?”沈氏扁扁嘴,做出轻蔑的表情说。“他把整个公馆都要翻过来了,只有你三哥一个人不晓得。”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叫春兰立在她的身边。

  克明用一只手紧紧地压住写字台,正色地说道:“五弟妹,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话?你三哥教出来的好儿子,自己该明白,”沈氏想好许多讽刺话要用来伤害克明,她不肯放松他,她说出一句,她感到一种复仇似的满足。

  克明气得脸发青,他不理睬沈氏,却把眼睛掉向四周望去。他看见房里没有一个女佣,便带怒地大声唤道:“翠环!”没有应声。他又唤道:“汤嫂!王嫂!”

  女佣王嫂正在外面房里窃听。她让他喊了两三声才答应着,慢慢地走进来。

  “三哥,你不用生气。我告诉你:老四、老五两个拉着春兰调戏。老四还动手打人。幸好三姑娘来拉开了。不然不晓得今天会闹出什么事情!”沈氏毫无怜悯地说。她一面说话,一面注意地望着克明。她看见他面部表情的变化,看见他脸上肌肉的搐动,她暗地里十分满意。

  克明望着王嫂怒喝道:“你快去把四少爷、五少爷喊来!你喊他们立刻就来!”王嫂连忙答应着,就退出去了。

  “哪里会有这种事情!等我问个明白!”克明坐下去,喘吁吁地说,他用手拍了拍膝头。

  “好,就请三哥问个明白,想个办法。不然,我以后怎么敢用丫头?”沈氏仍然不肯放松克明,继续用话去刺克明的心。

  “五弟妹,你不要多说,我知道!”克明不客气地对着沈氏挥手说。他极力制止他的上升的怒气。接着他又叫道:“翠环!”只叫了一声,

  他就咳起嗽来。没有应声。觉新开口了。他同情地问道:“三爸喊翠环,有什么事?等我去喊!”

  “明轩,你不要走,”克明忍住咳嗽阻止道,“你就留在这儿。”他刚把话说完,就听见他妻子的声音。

  “三老爷,你什么事这样生气?”张氏走进来,柔声问道。她再回过头招呼了沈氏和觉新。她刚刚梳洗完毕,带着一脸新鲜的笑容进来。翠环跟在她后面。

  克明还没有回答张氏,他瞥见了翠环,便先吩咐道:“翠环,你去把三小姐喊来。”

  张氏走到沙发旁边,温和地望着克明,再问道:“三老爷,究竟是什么事情?”

  克明抬起脸看他的妻子,恼怒地说:“还不是为着四娃子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真把我……”他喘着气说不下去,又埋下头咳起嗽来。

  张氏连忙挨近去,伸出两只手为他捶背,一面温柔地劝道:“为着老四的事情,也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等他来,教训他一顿就是了。”

  觉新看见克明止了咳,吐了两口痰在旁边的痰盂里。他也顺着张氏的语气劝道:“三婶说得是,四弟年纪轻,不懂事,做错事情,等一会儿教训他一顿就是了。为着这件小事情,三爸也不必这样生气。”

  “小事情?”沈氏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冷笑一声。

  张氏和觉新一齐掉过脸去望沈氏,看见沈氏得意地坐在那里。他们默默地把眼光掉开了。

  外面响起了“冬冬”的声音,觉群的影子很快地闪进房里来。

  觉群的扁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是他走进房间,看见房里的情形,便木然地站住了。笑容马上从脸部消去。他把大嘴微微张开,在门牙的地位上露出一个缺口。

  “五弟,四哥呢?他没有跟你一路来?”觉新问道。

  “他在后面,他走得慢,”觉群鼓起勇气答道。他偷偷地看了克明一眼。

  “这个畜生还要慢慢走!等他来一定要结实地捶他一顿!”克明忽然骂道,吓得觉群立刻把脸掉开了。

  “老五,你说,是不是你跟你四哥两个调戏春兰?”沈氏板起面孔问觉群道。

  “不,不是我,是四哥,他一个人,没有我,三姐看见的!”觉群慌张地辩道。

  “没有你?你先动手,四少爷才来的!”春兰马上反驳道。她愤恨地望着觉群。

  “我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不得好死!”觉群挣红脸抵赖道。

  “好,五少爷,我冤枉你,我不得好死!哪个赖,哪个也不得好死!”春兰又气又急大声发誓道。

  “春兰,你少说两句!”觉新知道觉群在抵赖,因为觉得春兰的话不能入耳,便阻止道。

  “春兰,你说,你尽管说!现在要说个明白,才晓得谁是谁非!”沈氏听见觉新的话,故意不给他留面子,反而命令春兰说下去。

  “三小姐亲眼看见的,等一会儿问三小姐就晓得了。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春兰仗着她的主人在这里给她撑腰,理直气壮地说。

  觉英慢慢地走了进来。他走到房门口,听见房里春兰的声音,知道没有好事情等着他。他有点胆怯,却又无法逃开,心想父亲近来对他不坏,也许不会怎么严厉地责骂他,便硬着头皮走进了他父亲的书斋。

  克明看见觉英进来,只觉得气往上冒,但是也不立刻发作。他沉着脸用低沉的声音对觉英说:“你过来。”

  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众人屏住了呼吸望着克明。张氏的脸开始发白了。

  觉英胆怯地看了克明一眼。他不知道父亲要怎么对待他。但是他现在没法逃避了,便只得慢慢地移动脚步走过去。

  克明看见觉英走到他的面前。他注意地望着他的儿子。他忽然对觉英露出狞笑,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干的好事情!你这样爱学下流!”

  “不是我,是五弟干的,”觉英狡猾地辩道。

  “你说谎!明明是你!我没有打她的脸!”觉群在旁边着急地插嘴嚷道。

  “你还要赖!你干了好事还不肯承认!”克明厉声骂着,顺手就给觉英一个巴掌。随着那个响声觉英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红印。

  “我没有,我没有!他们冤枉我。”觉英马上迸出哭声来。他伸手慢慢地摩着他的被打的脸颊。

  五岁多的觉人刚刚走到房门口听见了哥哥的哭声。他不敢进来,就躲在房门口偷看。

  “老四,告诉你,你要学你五爸,还早嘞!你今年多少岁?”沈氏幸灾乐祸地在一边冷笑道。

  没有人理她。淑华进来了。觉英看见淑华,脸色完全变了。他知道无法抵赖,便埋下头去。

  “三姑娘,你说,是不是你看见老四、老五缠着春兰胡闹,你把他们拉开的?”沈氏抢先对淑华说。

  觉新来不及说话,只把眼光送到淑华的脸上去,他的眼光在恳求:不要直说罢。

  淑华似乎没有了解这个意思。她也不去看觉新。她又听见张氏的声音:“三姑娘,你说,你说。”她便对着张氏把事情的经过简略地叙述出来。她说得快,好象害怕别人会打断她的话似的。她的每句话对沈氏是一阵高兴,对克明和张氏是一个打击。觉新暗暗地盼望她闭上嘴,但是她却残酷地一直往下说。

  克明听见淑华的话,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再没有怀疑的余地了。他以前完全想不到会有这些事情。虽然他并不满意这个孩子,但是自从他的女儿淑英出走以后,他对这个十六岁的儿子(他的长子!)便存了偏爱心,他有时甚至在觉英的身上寄托了希望。然而如今这个孩子给他带来什么?他自己的儿子做了他所最憎厌的下流事情!而且给他招来沈氏的难堪的侮辱。他的希望破灭了。在眼前的黑暗中他看见一对带着复仇的讥笑的小眼睛。这对眼睛愈来愈近,刺痛了他的脸(他的脸上起了拘挛)和他的心。他不能忍受下去,他觉得痰直往上涌。淑华的最后几句话渐渐地变模糊了,他只听进继续的几个字,并没有抓住它们的意义。其实他也用不着知道它们的意义,他已经明白一切了。现在他开始看见了事实的真相,他绝望,他悲愤。但是他始终没有看到他自己的错误。他想这是厄运:他自己做了半生正直的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淑华说完话,克明并不责骂觉英,却只对着他喘气,眼珠往上面翻,脸色发青。觉英害怕起来。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不过他明白这个举动一定是可怕的。这时他的聪明和狡猾完全失去了。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身子微微发颤。觉群站在一边,也失去了他平日的活泼与顽皮。

  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沈氏(她始终是暗暗高兴地“欣赏”着克明的痛苦与气恼)和春兰外,别的人都默默地怀着沉重的心等候克明开口。淑华的心情比较复杂,她固然在克明的痛苦中感到报复的满足(她为了堂姐淑英的事特别怨恨克明),但是这个未老先衰的叔父的可怜状态又引起了她的怜悯心。

  “三老爷,你怎么了?”张氏看见克明喘着气,怒目望着觉英不说话,有点害怕起来,焦急地问道。

  “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克明咬牙切齿地自语道。他抬起头四处望,看见翠环,便严厉地吩咐道:“翠环,你去把板子拿来。”

  翠环答应一声,却不移动脚步。她望着张氏,不能决定是否应该去把竹板取来。

  克明看见翠环不走,便大声斥责道:“你还不去!你也想挨打是不是?快点给我拿来!”

  翠环不敢再迟疑,答应一声便走开了。

  “真把我气死了!”克明自语似地说。他喘了几口气,怒目瞪着面前的觉英。他看见觉英的畏缩战栗的样子,更是气上加气,便厉声责斥道:“你这个畜生!我还以为你好好地在书房里头读书,我还以为你读书有了长进,哪晓得你逃学出来干这种下流事情!你不听话,你不学好,你不要读书,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啦!我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生气。我今天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他愈骂愈气,后来他觉得头快要爆开了。他瞥见门帘一动,翠环拿着竹板进来了。他骂出这句“不肖的东西”,马上站起来,说声:“给我!”便伸出手去接竹板。

  觉英立刻扑冬一声,自动地跪在克明的面前,哭着哀求道:“爹,不要打我,下回我不敢了。”

  “没出息的东西!打都没有打到就哭起来了!”克明轻蔑地骂道。他接过竹板,也不去拣定地方,随手就往觉英的身上打去。觉英眼快,连忙把头一偏,竹板正打在他的膀子上。他就象被宰的猪似地大声哭叫起来。克明听见他号哭,不但不停止,却更加用力地打下竹板去。

  觉人在门口吓得不敢看下去,一口气往外跑。袁奶妈在桂堂后面的坝子里追到了他。

  张氏心里有点气闷,她又担心克明的健康,更不高兴沈氏来给他们添麻烦。她看见克明接连地把竹板打在觉英的身上,有点心疼,却又不敢劝阻。她又看见沈氏似乎得意地坐在那里,更觉得不快,便对沈氏说:“五弟妹,你请回去。三哥已经在打四娃子了。四娃子挨过这顿打,以后再不敢做那种事情了。你尽管放心。你坐了这半天,你也该累了。”

  沈氏想了一想,脸上露出虚伪的笑容。她说:“也好,三嫂,对不住,吵了你们一早晨。不过老四也实在闹得太不成话了,多打他几顿,或者会好一点。我看以后应该好好地教训他。要是不早点教管,以后出了事又来不及了。就象去年二姑娘的事情那样。”

  克明停住板子,气愤不堪地看了沈氏一眼。她说的关于淑英的话伤害了他。他几乎要出声骂起来,但是话到唇边,又被他忍住了。他觉得有好些针刺进他的心头,他只得咬住牙关忍住痛。他只是痛苦地哼了一声,就倒在沙发的靠背上。

  “五弟妹,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们公馆这样大,他们小孩子一天东跑西跑,我们有顾不到的地方,还要请你替我们管教管教,”张氏谦虚似地说。

  “啊哟!三嫂,你说得好容易!他这样的脾气,我怎么管得了?他不闹到我屋里来,就算是我的运气了,”沈氏故意嘲讽地笑道。她说罢,马上收了笑容,站起来,吩咐春兰道:“春兰,跟我走。”

  张氏看见沈氏转身要走出去,便报复似地在后面追问一句:“五弟妹,你今天不到你四嫂那儿去吗?

  沈氏听见这句话,便站住回过头来,看了张氏一眼。她看见张氏的似笑似怒的神情,知道话中有刺。她用眼光去找寻觉群。这个孩子在觉英发出第一声哭叫时便溜走了,那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现在房里没有了他的踪迹。沈氏本来并没有去找四嫂王氏的意思,踌躇一下,便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答道:“我就要到四嫂那儿去,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张氏掩饰地答道。她连忙加上一句:“请你告诉四嫂,老四已经挨了打了。”

  “好,”沈氏简短地应道。她不再跟张氏说话,就带着春兰往外面走了。

  觉英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克明坐在沙发上,两眼十分厌恶地盯着觉英,左手捏着竹板,松松地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张氏立在沙发旁边,身子挨着沙发的另一边扶手。觉新立在书架前面。翠环站在近门的角落里。淑华本来靠了写字台的一角站着,她在沈氏走后觉得没有趣味,便也走出去了。

  “擦得这么白,真是一脸的奸臣相,”张氏看见沈氏的背影消失以后,过了片刻,自语似地低声骂道。

  没有人答话。房里只有觉英的哭声。一种难堪的窒闷开始压下来。

  “翠环,你快去看看,五太太是不是到四太太屋里去?”张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连忙吩咐翠环道。

  翠环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克明却不满意地开口阻止道:“三太太,你不要去管她的事!她捣什么鬼,由她去。总之,四娃子太不学好了,不给我争一口气。”他说到这里,怒火又往上升,他便把身子离开沙发的靠背,怒目瞪着觉英骂起来:“都是你这个畜生不学好,干出这种不争气的事情!给你们请了好先生来,你一天就不读书。从前养鸽子,喂金鱼,捉蟋蟀,现在越闹越不成话了。你是不是要学你五爸的榜样?”他举起竹板又接连地往觉英的头上和身上打下去。

  觉英大声哭叫起来。张氏哀求着:“三老爷。”克明听见觉英的哭声,听见张氏的叫声,这反倒增加了他的愤怒。他越发用力地打下板子去。他全身发起热来。他忘记了一切事情,他忘记了跪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他只知道一件事:打。他觉得应该用力打。他害怕别人会阻止他,他狂乱地说:“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觉新看见克明这样乱打,也发出了哀求停止的叫声:“三爸!三爸!”

  克明仍然继续打着(竹板大半落在觉英的穿着衣服的身上),觉英把声音都叫哑了,只是呜呜地哭着。张氏着急地叫起来:“大少爷,你不来劝劝三爸!”她一面说,一面去拖克明的手。

  觉新也走过去,帮忙张氏劝阻克明。他不住地说:“三爸,够了。你休息一会儿罢,”一面把身子隔在他们父子的中间,帮忙张氏拉住克明的膀子。

  克明挣扎了一会儿便让步了。他刚才凭着一股气在动作,这时一经打岔,他的气也渐渐地发泄尽了。他不再坚持,一松手,让竹板落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靠背上,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觉新站开一点。张氏俯下头望着克明,关心地问道:“三老爷,你有点不舒服吗?”

  克明默默地把头摇了两摇。

  “你去睡一会儿罢,好不好?我害怕你太累了,”张氏柔声再问道。

  克明又把头摇了摇,低声说了一句“我不累。”

  张氏便不再问,她吩咐翠环道:“翠环,你去给老爷倒杯酽茶来。”

  觉英仍旧呜呜地哭着,不过现在他是坐在地上了。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把那张印着几下板子痕迹的脸弄得象一个小丑面孔。一件早晨新换的长衫先前在花园内门口粘染了一些泥土,这时更涂满了灰尘,而且胸前还有几滩泪痕。他埋着头一边哭,一边用手摩抚被打后发痛的地方。

  翠环端了茶来。克明接过杯子喝了两三口热茶,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他看看坐在地上的觉英,不觉皱起了眉头。

  张氏看见克明的这种表情,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她害怕他再动气,便勉强做出笑容,柔声对他说:“三老爷,让他出去罢。他也得到教训了。”

  克明沉默不语。张氏也就不敢再说。克明的手里还端着茶杯。他把杯里的茶喝光了,将杯子放在写字台上。他又看了看觉英,低声说了两个字:“也好。”这是在回答张氏的话。但是接着他又侧头对觉新说:“明轩,你把你四弟带到书房里去。你对龙先生说,我问候他,请他好好管教你四弟读书,不准乱出书房门。倘使你四弟不听话,请先生尽管打。我过两天再削一根宽板子送去。”他说得比较慢,后来又停了一下。觉新以为他说完了,但是他又说下去:

  “今天就不要放四娃子出来。以后就叫他在书房里陪先生吃饭。”

  “是,是,”觉新唯唯地应着。他巴不得克明有这样的吩咐。他现在有机会走出这个空气沉闷的房间了。他连忙走过去拉觉英的膀子。

  觉英听清楚了克明的话。他并不害怕龙先生,所以他很欢迎他父亲的这样的吩咐,他可以借此渡过了目前的难关。他不等觉新用力拉他,就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看克明一眼,也不对谁说一句话,便埋下头跟着觉新出去了。

  房里剩下了克明夫妇两人。翠环也拿着竹板到外面去了。张氏便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她把手轻轻地挨着克明的膀子。她看见克明仍旧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过了半晌都不说话,便温柔地再劝道:“三老爷,你去躺一会儿罢。”

  “我不想睡,”过了好一会儿,克明才含含糊糊地答道。他忽然掉过头看她,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一种她好些年来没有见到的柔和的表情。他伸出左手把她的一只手捏住不放。恳求似地说:“你不要走。你就在这儿多陪我一会儿。”

  张氏有点不好意思,脸略略发红,她低声说:“你放开,别人会来看见的。”

  克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自己的话:“我要你在这儿陪我。我闷得很。”他捏紧张氏的手不肯放。

  “我在这儿陪你就是了,你放掉我的手,”张氏象对付一个孩子似地说,先前的焦虑现在消失了大半。她先前还怕他,这时却有点怜惜他。

  “四娃子将来不见得会有出息。五娃子也应该好好管教,我看这些小孩子都不会有出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自语似地说,他的思想还在那些事情中间打转。他的声音里还含着焦虑。

  “三老爷,你还要想这些事情?老五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多管又全招来麻烦。你应该少动气,多多将息,才是正理,”张氏关心地劝道。

  “你们女人家不晓得。五娃子虽然不是我的儿子,他究竟是高家的子弟。我活一天就不忍看着高家衰败,”克明驳道。

  “你这个人也是太热心了。高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五弟把田卖了,你要生气;四弟在外面唱小旦的来往,你要生气;侄儿们不学好,你要生气。你一个人怎么管得了他们许多人,况且爹又不在了,他们暗中也不服你,”张氏恳切地说着劝告的话。

  克明痛苦地摇摇头,说道:“就是因为爹不在了,你做哥哥的要出来管事。”他把她的手放松,她连忙将它缩回去。“其实我管他们的事情,也只是希望他们学好。我并不是为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讨厌我?”他想了一会儿,又带着自信说:“我自问我并没有做错一件事情。我做人也很正直。我从没有在外面胡闹过……”

  张氏轻轻地推开他的膀子,打岔道:“三老爷,你不要再讲话,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不然就吩咐厨房开饭。”她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改变了态度,而且对她说这许多话。但是她始终为他的健康担心。

  “我不想睡,我也不想吃饭,”克明疲倦地说。

  “三老爷,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张氏惊急地问道。她疑心他生了病,便把手伸去摸他的前额,他的额上略有一点热,她放了心。她要把手缩回去,这只手又被他捏住了。他把它拿下来,放在怀里。她默默地让他这样做。他柔声唤道:“三太太。”她做出笑容回答一声:“嗯。”

  “你同我在一起也有十九年了。你该比别人明白我。你说我是不是个正直的人?我做过什么错事没有?”克明把眼光停留在张氏的脸上,恳切地等候张氏的回答。

  “我明白你,我明白你。你是正直的人,你没有做过错事情,”张氏加重语势地说。她只图安慰他,想马上减轻他的痛苦,她去忘记了他做过一件使她失望的事(就是关于他们的女儿淑英出走的事,他至今还不肯宽恕淑英)。

  “但是为什么单单我一个人遇到这些事情?二女偷跑到上海去。四娃子又这样不争气。五弟,更不用说,他丧服未满就私自纳妾,而且卖掉祖宗遗产。四弟应该明白一点,他也在外面跟戏子来往。我责备他们,他们都不听话。我看我们这份家当一定会给他们弄光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对得起我,更对不起死去的爹。这便是我一生做人正直的报酬。想起来真令人灰心。四娃子不学好,不必说了。我看七娃子也不见得有出息,现在已经不听话了。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克明半怨愤半沮丧地说。他放松她的手,接连地喘了几口气。

  “三老爷,你没有错。他们都不好,”张氏温柔地看着丈夫略带病容的脸,同情地说,“不过你自己身体要紧。你为这些事情气坏了也值不得。只要你自己做事问心无愧,别的也不用去管了。我想好人总会有好报的。”这个三十八、九岁女人的清秀的瓜子脸上还留着不少青春的痕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着不少的柔情和关心望着她的丈夫。“你的身体要紧啊,”她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先红了脸,然后含笑地小声说:“三老爷,你何苦为四娃子、七娃子怄气。你忘记了你还有 ——”她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闭了嘴,无意地埋下头去望了一下自己的渐渐大起来了的肚子。

  克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绝望中瞥见一线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点温暖。他感动地说:“你的意思不错。我希望再有一个儿子,他可能比他两个哥哥都好。究竟还是你关心我,你懂得我。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啊,这半年来你也憔悴了。”

  这席话倒给了张氏一点温暖,一点兴奋。不,它还给她唤起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记忆。她带了一点梦幻的眼光看他。她不好意思多看,马上就把眼光掉开了。但是在这短短的注视中,她在他的憔悴的脸上,看出那个年轻的美男子的面庞,她好象进入梦境似的(她多年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好梦了)。她柔情地对克明说:“三老爷,你不记得十九年前,我到你们家里还只有三个月,你对我念过一首词,你还说,我们两个是一个人,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你说,只要我在你的身边,你做事情就不会灰心;你还说过很多的话。”她想到那些话,她的脸红起来。她渐渐地把手伸到他的手边去。

  克明也开始沉入梦境。他慢慢地小声答道:“我还记得。以后我们就渐渐地分开了,我也不记得事情是怎样变化的。”

  “那是在我生了二女子以后,你到京城去引见,后来你又忙着你的公事,渐渐地不大理我了,”张氏仍旧做梦似地说,在她的眼里又现出了她这十几年来的平淡单调的生活。她怀念她嫁到高家来最初几年的日子。以后这些年的生活又使她嫌厌。她的思想渐渐地接近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孩很快地长大起来。于是她看见那张秀丽的瓜子脸和一对水汪汪的凤眼。这不是年轻时代的她,这是她的女儿淑英。但是淑英现在不是她的女儿了,他不承认淑英是他们的女儿。他不肯帮助淑英,却让这个少女孤零零地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过着艰苦的日子。这些天淑英的事情常常折磨她的心。现在它又来压迫她的心了。她渐渐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她带着那个时期的感情对克明说:“三老爷,我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这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说看,我一定会答应的,”克明仍旧用梦幻的调子答道。

  “就是二女,”张氏鼓起勇气说,“她虽然不该走,可是她一个人在上海也很可怜。我还记得从前她刚生下来,你多喜欢她。那些日子我们过得很快乐。”在张氏的眼睛里泪水满溢了。

  “你还在想二女,”克明沉吟地说,他似乎还在过去的好梦中。他正要说下去,但是王嫂打断了他的话。王嫂走进房来,大声唤道:“老爷,太太,开饭了。”

  这个粗鲁的声音打破了两个人的梦景。他们同时从十几年以前的婚后日子中跌回到现实生活里来。张氏不好意思地站起,应了一声。

  王嫂立刻退了出去。克明抚着下颔摇摇头说:

  “我并不恨二女,我知道是剑云他们把她教坏的。不过这太过份了。我不能。”

  “可是你跟她赌气又有什么好处?你记不记得从前那些情形?”张氏迸出哭声道。

  克明想了想,决断地答道:“从前是从前,我不能宽恕她这次的行为。我不能打我自己的嘴巴。在我的心里二女已经死了。”

  “三老爷,你不能,你不能这样狠心!为什么你单单对二女这样严?”张氏呜咽地争辩道,过去的回忆给她增加了不少的力量,她从前很少这样跟他争辩的。

  克明的干枯的眼睛里也掉下一两滴眼泪。他痛苦地、并不严厉地答道:“她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不能够宽恕她。不过你还是她的母亲,我不干涉你跟她通信。你可以汇钱给她,也可以给她帮忙,我都依你,不过你喊她不要再写信给我,我无论如何不看她写来的信。”

  他刚说完,就发出一声呛咳,接着俯下身子咳起来。

  “三老爷,你这真是何苦来!”张氏又抱怨、又怜惜地说了这一句,一面含着眼泪给他捶背。

  沈氏带着春兰出来,走入桂堂。对面便是克安和王氏的住房,不过朝着桂堂的门仍然是紧闭未开。她只得穿过了角门。她看见春兰还跟着她,便吩咐春兰先回屋,她一个人往王氏的房里走去。

  沈氏跨进门槛,看见杨奶妈陪着淑芳在饭桌旁边玩。桌上已经放好碗筷了。杨奶妈头梳得光光的,两边脸颊红红的,正在对淑芳讲故事,看见沈氏,便让淑芳跪在凳子上,自己站起来,闪着她那对非常灵活的眼睛,含笑地招呼沈氏一声。沈氏出笑着答应,还伸手在淑芳的小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说了两句逗小孩的话。

  倩儿正从另一间屋里出来,看见沈氏,便笑着说:“五太太,你好早。我们太太还在梳头!”

  “我去看看,”沈氏笑答道。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愤怒的余痕,她好象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我去告诉我们太太,”倩儿又说,她连忙转身走回去,比沈氏先进了王氏的房间。她已经知道沈氏到克明那里吵闹的事情,还担心沈氏怀着同样目的来找王氏。她匆忙地走到王氏面前报告道:“太太,五太太来了。”

  王氏也早知道在克明的书房里发生的事,在这个公馆里象这类的事情从来传播得很快。她也怀疑沈氏的来意。不过她并不害怕。她对这种事情已经有了不少的经验,她当然知道应付的办法。她正对着镜奁擦粉,听见倩儿的话,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仍旧注视着镜子,看脸上白粉是否敷得均匀。女佣李嫂站在她背后,等候她的吩咐。王氏听见沈氏的脚步声,并不先招呼沈氏,却做出专心在化妆的样子,等着沈氏走到她的旁边,她从镜子里瞥见了沈氏的笑脸,又听见沈氏亲密地唤道:“四嫂,”她才含笑地答应一声。沈氏的这种态度倒是王氏不曾料到的。

  “今天我总算出了气了。我把三哥大大奚落一顿,老四也挨了一顿好打,”沈氏满面春风地说。

  这又是王氏没有料到的话。她自然欢迎它们,不过她还猜不定沈氏的来意。她想试探沈氏的心,故意装出随便的样子说了一句:“听说五娃子也在闹,”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画眉毛。

  “老五没有什么。他不过跟着老四在闹,都是老四闹起头的。今天三哥可没有话说了,”沈氏连忙笑答道。

  “不过我听见说春兰拉着老五闹,说老五打她,”王氏又说,她的眼睛仍然望着镜子。

  “那是春兰不懂事。她害怕老四,又害怕三哥。后来我给她撑腰,她才敢告老四。这一下三哥的脸算是丢尽了!”沈氏得意地答道。

  这样的答话把王氏的疑心消除了。她暗暗地高兴,便淡淡地说:“这叫做自作自受,你气气他也好。”她吩咐倩儿绞张脸帕来,接到手拿着揩了揩嘴唇和额角。

  沈氏这时已在桌旁那把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她安闲地望着王氏化妆。

  王氏梳妆完毕,照照镜子,又在头上抿了抿刨花水,然后站起来对沈氏说:“五弟妹,我们到那边坐,让李嫂收拾桌子。”

  沈氏也站起来,跟着王氏到后面小房间去,那里安放着克安最近买来的新式的桌椅和茶几。她们坐下后便叫倩儿来倒茶装烟。

  “今天四娃子结实地挨了一顿打。这个小东西也太胡闹了,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沈氏在王氏的面前夸口地说,表示她有办法制服觉英和克明。

  “你这回倒做得不错,居然使三哥没有话说,”王氏假意称赞道。她在心里并不佩服沈氏。她暗暗地嘲笑着:“你这个傻子。”

  沈氏倒以为王氏是在真心称赞她,便谦虚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出来。我还是从你去年对付老二的事情上学来的。”

  王氏的脸色突然一变,但是她很快地就把这个不愉快的感情压下了。她去年把自己的小孩打伤,说是觉民出手打的,带着他去跟周氏吵架,结果并未得到预期的胜利。她自己把这件事看作一种耻辱,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它。如今沈氏顺口说了出来,沈氏并无嘲笑的意思,但是她却以为沈氏存心讥讽。她虽然心里不高兴,不过在表面上并不露一点痕迹,她还堆起一脸笑容说:“你太客气了。我做事哪儿比得上你?不过你这回事情一定很有趣。你说给我听听看。”

  沈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从头到尾地详细说了出来,中间还加了一些夸张的形容的话。她说到克明受窘的地方,又增加了一些虚构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三哥近来身体不好。你这一来说不定会把他活活地气死,叫我们那么漂亮的三嫂做寡妇,”王氏笑谑地说。

  “漂亮?她那个样子哪儿比得上你?”沈氏不服气地说。她望着王氏的尖脸宽额和略略高的颧骨,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她又说下去:“而且三哥死了也好。他在一天,虽然不敢怎样管我们,我们总有一点儿不方便。他那个道学派头就叫人讨厌。”

  “不过三哥一死,恐怕五弟就会吵得更厉害,”王氏忽然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沈氏只看见王氏脸上的笑容,却不知道笑容里暗藏有刀锋。

  “他在,也给我帮不了多少忙。譬如那回喜儿的事情,结果不是我吃亏,”沈氏怨愤地答道。她倒是在说老实话。

  王氏看见沈氏不起疑心,也不再说这些话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沈氏道:

  “五弟妹,你晓得不晓得四哥同五弟要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游花园?小蕙芳是川班中有名的旦角。”

  “真的?哪一天?”沈氏高兴地说,她立刻忘记了克明的事情。

  “四哥亲口对我说的。还有张碧秀也要来。四哥同五弟还要请他们吃饭,不过日子还没有定好,”王氏卖弄似地说:“五弟就没有对你说过?”张碧秀也是一个有名的小旦。

  “这种事情他才不肯对我说!他怕我跟他吵。其实张碧秀是四哥的相好,我早就知道,”沈氏要替自己掩饰,又无意地说出王氏不高兴听的话来。

  “难道你不晓得小蕙芳跟五弟也很要好吗?王氏报复似地冷笑道。

  “五弟这种人是无所不来的。他喜新厌旧,跟哪一个人都好不长久。他从前对我还不是好得不得了。我看他决不会跟哪一个人真心要好,”沈氏坦白地说,她对王氏的话丝毫不介意,好象并不知道王氏的用意似的。她马上又加了一句:“其实王太亲翁也很喜欢小蕙芳。”她指的是王氏的父亲。

  王氏把眉毛一竖,很想发脾气,但是她马上又忍住了。她暗暗地把沈氏打量一下,看见沈氏满面笑容,知道沈氏并无挖苦她的意思,心里骂了一句:“你这口笨猪!”便冷笑一声,假意地赞了一句:“你这脾气倒好。”接着又说一句:“我父亲不过是逢场做戏,哪里比得上五弟?”沈氏听见上这一句,还以为这是称赞的意思,便又老实地回答道:

  “我现在也看穿了。我不会为着五弟那种人生气的,这太不值得了。”

  “能够看穿就好,”王氏接下去说,“我的意思也就是这样。我就没有闲心为着你四哥的事情生气。不过他对我也很尊重。他也不敢欺负我。我这个人并不是好欺负的。他耍他的,我也会耍我的。在这种年头一个人乐得过些快活日子。”她说话时脸上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怒与骄傲的表情。

  “那么我们今天下午再来四圈罢,”沈氏高兴地说。

  “四圈不够,至少要打八圈才过瘾,”王氏道。“不过恐怕人不齐。三嫂今天不会来的。”

  “我去把五弟留下来。你叫他打牌,他会来的。他平素很尊敬你,”沈氏讨好地说:“大嫂总会来一角,我再去给明轩招呼一声要他早点回来。”

  “那么你就快点回去准备。还有他们叫小蕙芳来吃饭的事情,你去问问五弟看,探听他的口气,究竟定在哪一天,”王氏怂恿道。

  “我看小蕙芳他们不见得会来。来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一定会比在戏台上看得更清楚些。”沈氏听见提到小蕙芳,倒忘记了打牌的事情。

  端午节大清早下了一点多钟的小雨,后来天放晴了。雨后的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清朗:一碧无际的天幕给人带来了一种爽快的心境。

  还是在上午。堂屋里供桌上点着蜡烛,燃着香,左右两边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仍旧照旧例男左女右地立在两边,由周氏开始,各人依着次序一个一个地走到盖着红毡的拜垫上去磕头。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拜垫以后,克明便吩咐仆人撤去拜垫。先是周氏、克明等长一辈的人互相行礼拜节。然后是觉新等晚一辈的人分别向长辈们行礼。在一阵喧闹之后,堂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清静。人们全散去了,只剩下一对红烛孤寂地在烛台上流泪,香炉里的一炷香懒懒地在嘘气,菖蒲和陈艾静静地悬垂在两边的门柱上。

  觉新回到房里,刚刚在写字台前坐下,忽然又站起来,无缘无故地走出过道,进了堂屋。他看见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更不好过。他垂着手在堂屋里走了几步,又觉得没有趣味。他看见石板过道上栀子花盛开,绿叶白花在雨后的阳光中显得更美丽,便信步走下台阶到了花盆前面。他觉得一阵甜香沁入鼻内,便站在那里让他的头沐着阳光,让他的思想被馥郁的花香埋葬。

  忽然从拐门外转进来两个年轻女子,穿着一深一浅的新洋布衫,手里各捧着一束带叶的鲜艳的石榴花。这是翠环和绮霞。她们看见觉新,便向着他走来。她们走到觉新面前,同时唤声:“大少爷,”弯下腰去向他请安拜节。

  觉新简单地还了礼。他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鬓边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颔下右边第一对钮绊上又插着一朵栀子花。他想:今天是一个大家快乐的节日。他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随便说了一句:“你们拿的石榴花开得很好。”

  “大少爷,你喜欢,我分几枝给你,我们太太要不到这么多,”翠环快乐地霎动她的一对明亮的眼睛说道。

  “不必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今天过节,大家高兴,你们快回去吃粽子,”觉新带着疲倦的微笑答道。

  翠环和绮霞答应了一声,带着笑容走了。她们一路上还起劲地小声商量一件事情。

  觉新默默地望着这两个少女的背影在过道里消失了,才慢慢地移开他的眼光。他痛苦地想:怎么别人今天都高兴,我却这样无聊。

  有人从拐门外进来,又有人从拐门内出去。觉英带跳带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后面跟着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怎么昨天刚刚挨过打,今天又忘记了?”觉新诧异地自语道,他指的是觉英。他接着绝望地说:“大概性情生就了,是改不了的。”于是他又为三叔克明的将来感到绝望了。

  觉民挟着一本外国书从房里出来,在阶上唤了一声:“大哥,”便向觉新走去。

  “怎么姑妈还没有来?”这是觉民的第一句话。

  觉新看看觉民,苦涩地一笑,淡淡地答道:“大概就要来了。”他知道觉民盼望的并不是他们的姑母,倒是琴表妹。但是他盼望的却是姑母,他相信她会来的,她昨天还亲口答应过他。不过他刚刚说出那句话,忽然又担心起来。他疑惑地说:“姑妈该不会改变心思罢。”

  “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实在说来,我们公馆里头也闹得太不成话了,”觉新叹了一口气说,“五爸在戴孝期内讨小老婆生儿子,连三爸也管不住。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世界!”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今天过节,你还读书?”觉民顺口说了一句。

  “过节不过节,在我都是一样,”觉新答道。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骄傲地想:我不象他们。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没有什么不高兴,”觉新逃循地分辩道。

  “那么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我就要进去了,”觉新封门似地答道。

  觉民觉得不必再问什么,便说:“那么我们一路走罢,我先到你屋里坐坐。”

  觉新默默地同觉民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揭开门帘第一眼便看见方桌上一瓶新鲜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在门口折的?”觉民喜欢这些火红的花朵,赞美地说。

  觉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见那只空花瓶放在内房里面,却想不到现在插了花移到这方桌上来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个思想就来纠正了他的错误:这一定是他刚才看见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绿叶丛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强烈的光芒,发出高度的热力。他觉得这个房间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感动地微微一笑。他温和地答道:

  “我也不晓得,等一会儿问何嫂就明白了。”

  其实觉新知道是谁进来为他把花插上的。他却不愿意说出来。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却在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关心。他连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动一下。他出神地望着那些朱红色花瓣。

  觉民听见觉新的回答,也不追问。先前的话是他随便说出来的。对这一类的小事情他不会十分留意。他注意的还是觉新的举动。他不能说是完全了解觉新,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摆脱阴郁的思想,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消除过去的回忆。他也知道是什么感情折磨着他的哥哥。但是他却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压迫和摧残下觉新还有渴望,还在追求。一个年轻人的心犹如一炉旺火,少量的浇水纵然是不断地浇,也很难使它完全熄灭。它还要燃烧,还在挣扎。甚至那最软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跃的生命。觉新也时时渴望着少许的关切和安慰,渴望着年轻女性的温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着花做什么?”觉民觉得觉新的举动古怪,惊奇地问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灵魂墓前献花,这也是值得感激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他掉过头看觉民,他的眼睛被泪水所充满了。

  “大哥,你哭了!”觉民惊叫道,连忙走到觉新的身边,友爱地轻轻拍着觉新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哭,我应该高兴,”觉新摇着头分辩道,但是他的眼泪象珠子一般沿着脸颊流下来。

  觉民实在不了解他的哥哥。他想觉新也许刚刚受到什么大的打击,现在神经错乱了。他不能够再跟觉新争辩,他只是痛苦地望着觉新劝道:“大哥,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罢。”

  觉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对着觉民破涕一笑,安静地回答道:“我心头并不难过,你不要担心,我晓得——”他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袁成用带沙的声音大声报告:“大姑太太来了。”

  袁成早把中门推开,四个轿夫抬着两乘轿子走下石板过道。

  “姑妈来了,”觉新忘记了未说完的话,却另外短短地说了这一句。觉民的心也被袁成的报告引到外面去了。他们两弟兄同时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看见第一乘轿子刚刚上了石阶,第二乘就在石板过道上放下。他们进了堂屋,周氏和淑华也从左上房出来了。琴先从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接着第一乘的轿帘打开,圆脸矮胖的张太太跨出了轿杆。

  张太太穿着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浅色滚边的新衣,还系上裙子。她们母女走进堂屋,先后对着神龛磕了头,然后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礼拜节。

  众人就在堂屋里谈话。周氏把张太太让到右边方椅上坐下,她们两个隔着一个茶几谈着。绮霞端了两盏盖碗茶出来。袁成就到后面去向克明等人通报。

  琴和觉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门口。觉民看见琴的打扮,带着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这样打扮,便更好看,”淑华插嘴赞道。

  “妈一定要我这样打扮。我想过年过节依她一两次也好。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过两次,”琴带笑地解释道。

  “你脸上粉倒擦得不多,”觉民忍住笑又说了一句。

  淑华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觉民道:“不许你这样说!”

  觉民笑了笑。

  陈姨太带着她特有的香气从右上房里出来。这大半年来她长胖了,脸也显得丰满了。眉毛还是画得漆黑,脸擦得白白,头发梳得光光。她满脸春风地招呼了张太太,两人对着行了礼。琴还应该进堂屋去向陈姨太拜节。接着沈氏带着淑贞从右边厢房出来了。克明等人也陆续走到堂屋里来。

  冷静了一阵的堂屋又热闹起来。长一辈的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觉新自然留在堂屋里陪张太太谈话。觉民兄妹陪着琴站在门口石阶上闲谈,后来又走到石板过道上看花。

  淑华无意地伸手到一朵刚开放的栀子花旁边,带着怀念地说:“我们都在这儿,不晓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样?”

  没有人即刻答话。后来还是觉民开口问淑华:“你想她今天会做些什么事?”

  淑华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来,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过节。”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贞低声劝道,连忙掉头朝堂屋那边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紧。我是无心摘的,现在也没有法子装上去,”淑华不在乎地说。

  “三表妹,你真会说话,说来说去总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来说。

  “琴姐,你也来挖苦我?”淑华笑着对琴霎眼说:“这朵花我给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发鬓上去,“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整齐,正该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闪开,笑着说:“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华拉住琴,恳求似地说:“让我给你戴上罢。你几天不来,我们公馆里头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第一个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闭了嘴。

  “你说,你说,”琴催促道,她很愿意知道关于淑英的好消息。

  淑华答应着:“我立刻就说。”她却动手把花给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赞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唯有你这个三丫头过场多。”她看见淑华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自己也觉得身上发热,便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也好。”

  “那么就到大哥屋里去,你也该把裙子宽了。亏你还在这儿站这么久,”淑华亲热地说。

  觉民忍不住在旁边笑了。他说:“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请她进去坐,你还派她不是。你就不对。‘

  淑华故意瞪觉民一眼,辩道:“二哥,你又给琴姐帮忙。你总是偏心。难道她就不是这儿的主人家?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觉民不回答她,却拿起淑华的辫子轻轻地一扯,带笑地说一句:“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他们走到觉新的房门口,淑华看见门前挂的菖蒲和陈艾,忽然伸手把艾叶撕了一片下来。

  “做什么?三妹,你是不是手痒?”觉民笑问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华做个怪脸,得意地答道,“我们公馆里头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见过妖怪吗?”淑贞信以为真,马上变了脸色,胆怯地问淑华。

  淑华噗嗤笑出声来。她拍了拍淑贞的肩膀,说:“四妹,你真老实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亏。”她俯下头在淑贞的耳边说:“我说的妖怪,你现在到堂屋里头去就可以看见。”

  淑贞惶惑地望着淑华,不明白淑华的意思。琴和觉民已经进了房间。淑华和淑贞也就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先在内屋里脱下裙子,然后回到书房来。淑华开始对琴谈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从觉新,从翠环那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克明有点后悔,他允许张氏跟淑英通信,接济淑英的学费。

  “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让步了!”觉民紧接着淑华的叙述,带着暗示地说。他又看看淑贞。

  “三舅也是一个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儿,”琴略带感动地解释道。

  觉民摇摇头,充满着自信地说:“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亲的人倒是顽固的居多。”

  “我们的大舅便是这样,”淑华恍然大悟地说。

  “大舅到现在还认为他不错:他给蕙表姐找了一个好姑少爷,不过蕙表姐自己没有福气,”觉民接下去说。

  “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过总有少数人到后来是可以明白的,”琴说。

  “那么你相信五爸、五婶他们将来会明白吗?”淑华不以为然地拿话来难琴。

  琴的眼光立刻转到淑贞的脸上,淑贞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却红着脸埋下头去。琴想到淑华的话,她不能够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搅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鹰的黑影罩在淑贞的头上。她真想把淑贞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瞪了淑华一眼,低声责备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该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华不作声了。她看了淑贞一眼,觉得心里不好过,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这时候翠环来唤他们吃饭了。

  这天上午厨房里预备了三桌酒席。堂屋里安一桌,坐的是张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个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爷的房间)里一桌,坐的人只有觉新、觉民、淑华、淑贞、淑芬和琴六个,后来又加上三个孩子:三房的觉人(五岁半的光景)、四房的觉先(五岁)和淑芳(三岁)。另一桌酒席摆在书房里,觉英、觉群和觉世都在那里陪教读先生吃饭。

  女佣和仆人在堂屋里伺候老爷、太太们。翠环、绮霞、倩儿、春兰四个婢女在右上房里照料。翠环还要照应觉人,倩儿要照应觉先,杨奶妈专门照应淑芳,免得这三个孩子弄脏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兴的人是觉人、觉先和淑芳,他们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举动都不会受到干涉,而且端午节在幼小的心上是一个快乐的节日。他们穿新衣,吃粽子,吃盐蛋,还让人在他们的额上用雄黄酒写“王”字。他们跪在椅子上,热心地动阒筷子,或者嚷着要那两个婢女替他们挟来这样那样的菜。其次是淑华,这个无忧虑、无牵挂的少女,她只要看见晴和的天气,或者同她喜欢的人聚在一处,她就觉得高兴。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讲得最多,她不肯让她的嘴休息。淑贞永远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着琴,她只有在琴的身边才感觉到温暖和宁静。她有时也望着淑华,除了琴,淑华便是她唯一的保护人。她看见这两个人的面庞,才感到一点生趣。今天笑容很少离开淑华的脸,琴的脸上也罩着温和的微笑,而且琴还不时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们都快乐,她也应该快乐,事实上她是快乐的。然而她却不曾大声笑过一次。她想笑的时候,也不过微微动着她的小嘴,让一道光轻轻地掠过她的脸。以后她的脸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迹。容易被人看见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来得较慢,理解力也较薄弱。琴有时候也会注意到:甚至这日光照着的房间里那个阴影还笼罩在淑贞的头上。淑贞的木然的微笑也会给琴引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但是拿琴来说,她究竟是愉快的时候多。她自己的头上并没有阴影。觉民的头上也不会有。她今天还听到关于淑英的好消息。不管人把它怎样解释,淑英总算得到了胜利。这也就是她的胜利,她和觉民帮忙淑英安排了一切。这个消息证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没有错。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她以后还有广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气鼓舞着开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样,那里没有一片暗云。

  觉民是一个比较沉着的人。他的信仰更坚定,思想也较周密。他有时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忧郁。而且他比较知道用什么方法发泄他的愤怒。这几年中间他的改变较大,不过全是顺着一条路往前走去,并没有转弯或者跳跃。他在这张桌上并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他甚至以为将来是捏在自己手里的。他觉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静。倘使他的心被搅动,那是由于另一种东西,是爱情。这是一种没有阻碍的自然的爱情,它给他带来兴奋,带来鼓舞,带来幸福。那张美丽的脸上的微笑和注视,仿佛是一只温软的手在抚慰他的心灵。他觉得他这时是快乐的。

  在这张桌上只有觉新不时想到过去,只有他会受到忧郁的侵袭,只有他以为逝去的情景比现实美丽。他有时也会跟着淑华大声笑。但是别的人静下来时,他又会疑惑自己为着什么事情发出笑声。有时别人兴高采烈地谈话,他会在那些话里看出过去的影子。它们会使他想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这个人或者这件事情又会把他引到另一个境界里去。在他的头上并没有什么阴影。但是古旧的金钱(或者是柔丝)紧紧地缠住他的心。笑声和阳光也洗不掉那些旧日的痕迹。他喝着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帮忙唤起他的往日的记忆。酒变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还在追求快乐。

  在这张桌上虽然全是年轻人,但是他们却有着这样的不同的心情。他们彼此并不了解(琴和觉民是例外,他们两个有那么多的机会把心剖露给彼此看),不过他们互相关切,互相爱护。他们可以坦白地谈话,在这席上并没有疑惑和猜忌。淑贞的木然的表情和觉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时会打破快乐的空气。然而这不过是蓝天中的一两片白云,过了一刻便被温暖的风吹去。淑华的无忧无虑的笑声,琴的清朗的话声,觉民的有力的话语,它们常常使觉新的聚拢的眉舒展,淑贞的没有血色的粉脸上浮出笑容。

  虽然这个聚会中比在两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这一次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聚会,今天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连觉新也不禁这样地想。

  在堂屋里又是一种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满了快乐的笑声。人们无拘无束地讲话。没有过去的回忆,没有将来的幻景。没有木然的表情,没有聚拢的双眉。猜拳,喝酒,说笑。对于那些人这的确是一个少有的、快乐的、令人兴奋的聚会。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连笑声也是空虚的。仿佛人们全把心掩藏起来,只让脸跟别人相见。私人的恩怨、利害的冲突、性情的差异、嗜好的不同、主张的分歧,这些都没有消失,不过酒把它们全压在心底。出现在脸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这应当是相同的。所以连陈姨太和王氏的两张粉脸(都带上同样的红色)居然(不管那两颗敌视的心)带笑地对望着,说着友好的话。她们还起地劲地对面猜拳,嚷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在这席上似乎只有张太太比较冷静。虽然她的胖大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她并没有将宽恕的字眼写在心上。她大半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不过她常常从她女儿的口中知道在这个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她仿佛冷眼旁观,因此她觉得她比别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变,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趋向,她甚至一些人的举动和言语间也看出她所担心的一个危机的兆候。她有不满,有焦虑。但是她能够把它们隐藏在心底,单让她的快乐升在脸上,因为见着一些亲人的面颜,回到她如此爱过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乐。她还可以想得到她也给别的一些人带来快乐。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妇。

  张太太的笑容和温和的声音使克明仿佛看见这个公馆的从前的面貌。她同时还给他带来一线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乐的团聚,一切跟从前一样,照从前的规矩,没有纠纷,没有倾轧,没有斗争。他在席上只看见欢乐的笑容,只听见亲密的称呼,一家人都在这里,在右上房里,在书房里,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带子紧紧地束在一起似的。这两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才是真实。他这样想,他甚至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举杯,动箸,谈笑,有时满意地回顾,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家长。

  其实这跟真实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会明白:这样的聚会,这样的欢笑只是一场春梦。而被他看作梦景的倒是真实,不能改变的真实。

  短促的节日很快地完结了。张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谈了一天的话,打了十二圈牌,终于让轿子把她抬走。她的女儿(琴)坐着轿子跟她一起回去。母亲和女儿一样,都留下一些欢乐的回忆在这个逐渐落入静寂中的公馆里。

  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碧秀只有二十七岁,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们的年轻、美丽的面庞。他们穿着浅色的上等湖绉的长衫、白大绸裤子和青缎鞋。脸上擦得又红又白(连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画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旦角卸了装以后也有同样的吸引人的魔力。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并不害羞,脸上带着笑容,安安静静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进了外客厅。高忠请他们坐下,便出去给他们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两人报告。

  张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厅里跟高忠谈话。他们向高忠略略问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们面前,没有顾忌地讲话,不过声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进来时会听见。

  离外客厅门前不远处,阶上和天井里站着仆人和轿夫。领淑芳的杨奶妈仗着克安平日喜欢她,她一个人站在外客厅门口,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另外两三个女佣站在轿夫丛中。轿夫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两人雇用的几个。大厅上没有克明和觉新的轿子,他们出门去了。克安、克定两人知道克明这天要出门赴宴会,他们可以玩得畅快一点。他们听说张碧秀和小蕙芳来了,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上来,秦嵩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外客厅门口,克安看见杨奶妈对他把嘴一噘。他勉强地笑了笑,就昂着头走进里面去了。

  两个旦角看见他们走进,立刻站起来含笑地招呼他们,给他们请安。他们好象见到宝贝似地心里十分高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倒是张碧秀和小蕙芳却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态度十分自然,没有窘相,还带着旦角们特有的娇媚絮絮地陪他们讲话。克安心花怒放地望着张碧秀的象要滴出水来的眼睛,那张秀丽的鹅蛋脸,和那张只会说清脆甜密的话的红红的小嘴。他忘记了他的妻子王氏的高颧骨和她的蜂刺一般的刻薄话,他忘记了他周围的一切。克定比他的哥哥更老练些,他随随便便地应付着小蕙芳。

  高忠始终站在房里,含笑地旁观着两位主人的行动。克定忽然注意到高忠闲着无事,便吩咐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把麻将牌拿来,把桌子摆好?”

  高忠答应一声:“是,”便走出去了。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翘起嘴撒娇地说,“你答应过带我游花园的。”

  “那就依你罢。你要游花园就先游花园。我吩咐高忠把牌桌子堑到花园里头也好,”克定讨好地答道。他又问克安:“四哥,你说怎样?”

  克安自然同意。张碧秀也怂恿他到花园里去。他看见高忠出去了,便唤一声:“秦嵩!”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克安看见秦嵩进来便吩咐道:“我们现在到花园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摆到水阁里头。还有我的鹦哥,也把它挂在水阁前面。”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克安弟兄带着两个旦角转入月洞门,进了花园。他们走入一带游廊,看见一边绿阴阴的、盖满着藤萝的山石,一边便是外客厅的雕花格子窗和窗前的翠竹、珠兰。珠兰有两株,正是盛开的时候,细枝上挂满了颜色在浅绿浅黄之间的砂粒似的花朵。他们走过这里,一阵浓香扑进他们的鼻孔,使得年轻的小蕙芳称赞起来:“五老爷,你们有这样好的地方,还天天往外面跑?”

  “你没有来过,所以觉得希奇。我们来得太多,见惯了,倒觉得讨厌了,”克定答道。

  克安和张碧秀走在后面,他们听见了小蕙芳和克定的问答。克安便问张碧秀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喜欢,”张碧秀点头含笑地答道。他接着又装腔地抱怨克安:“你怎么早不带我来耍?”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你不晓得,那是我父亲的意思,所以那位古板哥哥也不敢说什么,他也只好敷衍一下。我父亲本来也有意思把你带到花园里头来照相的,可惜他不久就害病死了。我父亲一死,我那们哥哥比从前更古板了。我虽然不怕他,不过给他碰见,总不大好,大家都没有趣味。今天他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的,”克安很老实地解释道。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克安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张碧秀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劝了两句,使得张碧秀抿嘴笑了。克安看见克定在前面跟小蕙芳头挨头亲密地讲话,后面又没有别人,他便同张碧秀牵手地再向前走去,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松林。

  松林里比较阴暗,地上有点湿,枝上不是发出声音。克定们的脚步声隐约地送到他们的耳边,他们却看不见人影。张碧秀害怕起来,紧紧地偎在克安的身边,克安自然很高兴地扶持着他,慢慢地走过林间的小路,后来到了湖滨。

  “湖里头还可以划船,”克安夸耀地说。他看见前面柳树下拴着一只小船,便指着它,对张碧秀说:“你看,那儿不是船?”

  “你自己会划吗?”张碧秀好奇地问道。

  “我不大会,”克安沉吟地答道:“不过我们公馆里头小孩子差不多都会的。刚才不晓得又有什么人来划过了。”

  “你看五老爷他们在划了,我们去!”张碧秀拉住克安的手孩子似地笑着怂恿道。“现在不是上了,我们还是到水阁去罢。”克安说。

  “不要紧,他们都在划。我也要你陪我划一会儿,”张碧秀说,便拉着克安往柳树跟前走去。

  克安不好拒绝,只得陪着张碧秀去把船解开,扶着张碧秀上了船。他许久不划船了,拿起桨来,觉得十分生疏,好容易才把船拨到湖心,但是船不肯往前走,它只是打转或者往边上靠。张碧秀催促他快快划到前面去。然而他愈着急,船愈不肯服从他的指挥。他划得满头是汗,船不过前进了两三丈的光景。

  克安急得快要生气了,他剃过不久的两颊的密密麻麻的须根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增加了不少,而且都显得很清楚了。张碧秀在对面看见了克安的神情。他知道克安的脾气,便不说话,只是望着克安暗笑。他后来又抬起头去找克定的船。他看见那只船就靠在前面一株树下、荷叶丛中,克定和小蕙芳挨在一起亲热地谈笑,便对克安闪一下眼睛,忍住笑低声说:“你看,他们就在那边。他的眼睛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们追过去,”克安兴奋地说,用力划起桨来。但是不幸得很,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的船总流不到那儿去。他没有气力,同时还有荷叶拦住他的路。

  “四老爷,算了罢,我们上岸去,”张碧秀带笑地说。他又加一句:“我们先上岸去等他们。”

  “也好,不过上了岸你要陪我唱一段《游园》,”克安说。

  张碧秀望着他,含笑不语。

  “你答不答应?”克安逼着问道。

  张碧秀抿嘴笑答道:“我倒没有听见你唱过戏。你陪我唱戏,简直把我折杀了。”

  “有你这样的杨贵妃,还愁唱不好戏?”克安望着张碧秀的两个笑窝,出神地说。他不当心把身子一侧,船往左边一偏,船身摇晃了两下,张碧秀马上惊惶地叫起“啊约”来。

  “四老爷,你小心些,看把你的‘杨贵妃’翻到水底下去罗,”张碧秀也把身子摇了两下,带笑地提醒他道。

  “不要紧,船就要靠岸了,”克安手忙脚乱地答道。过了片刻他终于镇静下来,把船靠好了。他先上去,然后把张碧秀也拉上了岸。他们站在岸上看克定和小蕙芳,两个头在柳条与荷叶中间隐隐地露了出来。

  “我们先走,”张碧秀拉拉克安的袖子催促道。克安答应了一声,便伸手捏住张碧秀的膀子。

  “四老爷,前面有人,”张碧秀含羞带笑地说。

  克安看见秦嵩正从水阁那面走来,便离开张碧秀远一点,一面低声说:“我们走过去。”

  张碧秀闪着一双笑眼看看他,也不说什么就跟随他迎着秦嵩走去。

  秦嵩走近了他们,站住报告道:“老爷,水阁里头预备好了。”

  “好,”克安应了一声,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喊五老爷,催他快来。”

  秦嵩不知道克定在什么地方,仍旧站在克安的面前,等候他以后的话。

  克安本来不预备再说了,这时看见秦嵩不走,觉得奇怪,便又吩咐一句:“你快去。”倒是张碧秀猜到了秦嵩的心思,在旁边添了一句:“他们在那儿划船,”便把这个仆人遣走了。

  两个人走到水阁前面,看见老汪蹲在栏杆旁边煽炉子,炉上已经坐了水壶。

  “倩儿,客来了,装烟,倒茶,”忽然一个奇怪的尖声送进他们的耳里。克安知道鹦鹉在说话。张碧秀惊讶地抬起头一望。

  水阁前面屋檐下挂着鹦鹉架。那只红嘴绿毛鹦鹉得意地对着他们说话,又偏着头奇怪地朝他们看。

  “这个鹦哥倒很有趣。哪个买的?”张碧秀望着鹦鹉高兴地说。他伸起手去调逗架上的鹦鹉。

  “朋友送我的,”克安满意地答道。

  “你起先没有对我说起过,”张碧秀说了一句。

  克安还没有答话。那只正在架上移来移去的鹦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举起脚爪,展开翅膀,向着张碧秀扑下来。

  张碧秀没有提防,被它吓了一跳,连忙往克安的怀里躲。克安带笑地扶着他,安慰地说:“不要紧,它又不会咬人。有链子拴住它的脚。”

  张碧秀听见这样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句:“我还不晓得,”便离开了克安。这时鹦鹉已经飞回架上去了。它又在架上走来走去。

  “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张碧秀回头对着克安一笑,说了一句。

  鹦鹉在架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对着张碧秀说:“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你看它把你当作丫头,这个东西连人也认不清楚,”克安指着鹦鹉对张碧秀说。

  “你才不是东西!”鹦鹉望着克安,忽然张起嘴又说出话来。

  张碧秀清脆地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弯着身子对克安说:“你听,它在骂你。”

  “这个混帐东西居然学会了骂人,一定是那几个顽皮孩子教会的。等我来惩罚它,”克安又笑又气地说,便对着鹦鹉伸出拳头,同时顿起脚来。

  鹦鹉起先不动,后来忽然沿着右边的铁杆爬上去,把身子斜挂在架上。

  “你不要吓它。我看它倒怪有趣的。我们还是进里头去罢,”张碧秀轻轻地抓住克安的膀子把它拉下来。

  “你这样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克安带笑着。

  “你真的给我?”张碧秀高兴地问道。

  “怎么不是真的?”克安答道。

  “那么多谢你,我给你谢赏,”张碧秀带笑地谢道,便转身弯下腰去向克安请了一个安。

  克安心里十分高兴,不过脸上还做出不满足的样子摇着头说:“这样谢,还不够。”

  “那么你说要怎样谢,你才高兴?”张碧秀忍住笑低声问道。

  克安把嘴伸到张碧秀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呸!”张碧秀转过头轻轻地啐道,露出他一嘴雪白的牙齿。

  “你肯不肯?”克安得意地追问着,他的上下眼皮快要挨在一起了。

  张碧秀只是摇头。克安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他刚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便抬起头,看见高忠正在阶上走下来,脸上带着使人见到就要发笑的表情。但是张碧秀并没有笑,他羞得粉脸通红,装着在逗鹦鹉的样子。

  “四老爷,牌桌子摆好了,”高忠故意恭顺地说。

  “嗯,”克安勉强地应了一声,他的脸也红了,便搭讪地对张碧秀说:“芳纹,我们进去罢。”芳纹是他给张碧秀取的名字。

  水阁中右边一间房里响着麻将牌的声音和人们的笑语。克安们在那里不知道时光逐渐地逝去。但是在外面天色黯淡了。厨房里已经派了人来在水阁旁边的小房内安排酒菜,只等着克安们吩咐开饭,便可以把菜端上餐桌。秦嵩和高忠在水阁内左边一间屋里摆好了餐桌和碗筷。秦嵩看见天色渐渐阴暗,电灯还没有亮,连忙点了两盏煤油灯送到牌桌上去。

  小蕙芳看见秦嵩送灯来,便说要喝茶。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秦嵩出来提开水壶泡茶,刚跨出门限,听见有人唤他。他抬头一望,觉群、觉世两人立在玉兰树下,用小石子远远地向着架上的鹦鹉抛掷。他刚要对他们说话,忽然听见鹦鹉惊叫一声。鹦鹉扑着翅膀飞下架子。但是它的一只脚被铁链锁住了,它得不到自由,只得飞回架上去。

  “秦嵩,什么事?鹦哥怎样了?”克安在房里大声问道。

  “是,回四老爷,没有什么事情,鹦哥好好地在架上,”秦嵩在阶上恭敬地应道。

  觉群弟兄听见他们的父亲在水阁里大声说话,连忙躲藏在玉兰树后面,后来听见秦嵩的答话,才又放胆地跑出来,低声唤着秦嵩。

  秦嵩大步走到觉群弟兄的面前,警告地说:“你们两个当心一点。老爷已经把鹦哥送人了。你们打伤它,一定要吃一顿笋子熬肉。”

  “我不怕,爹不打我,”觉群露出他的牙齿的缺口得意地说。

  “不过这回不同。鹦哥已经送给他心爱的人,他也作不了主,”秦嵩带着恶意的讽刺说。

  “送给哪个?是不是张碧秀?”觉群着急地问道。

  “你去问四老爷好了,”秦嵩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不肯给他们一个确定的回答。

  “你说不说?”觉群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着问道。觉世也拉住他的另一只袖子。

  “快放我,客人要吃茶,我出来拿开水。”秦嵩故意逗他们,不肯回答他们的话。

  觉世听见便放开了手。觉群却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觉群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对秦嵩说:“你怎么骗得过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四哥早就说过,你是秦桧的秦,严嵩的嵩,两个大奸臣的名字拼拢来的。你不说,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终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觉世听见哥哥的话,又把秦嵩的另一只袖子拉住了。

  秦嵩听见觉群的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他对付不了他们弟兄两人,只得求和地说:“我说,真的送给张碧秀了。五少爷,你放了我好不好?话也告诉你了。我实在缠不过你们。”

  “好,你去罢,看你说得可怜,”觉群把手放松,并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觉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动作。秦嵩遇赦似地走开了。觉群看见自己得到胜利,心里万分满意。他也就不去想鹦鹉的事了。

  “我们走上去看看,”觉群对觉世说,两个人轻轻地向着石阶走去。

  他们走上石阶,到了右面栏杆旁边,从玻璃窗他们可以望见房里的一切。

  “五哥,哪个是张碧秀?你告诉我,”觉世拉拉觉群的袖子低声问道。他蹑起脚,一个前额和两只眼睛贴在玻璃上。

  “那个瘦一点的就是张碧秀,脸上粉擦得象猴子屁股一样。那个圆圆脸的是小蕙芳。我看过他们唱戏,”觉群卖弄似地答道。

  “真怪,男不男,女不女,有啥子好!爹、五爸到喜欢他们,”觉世看见克安弟兄笑容满面地同那两个旦角在打牌,他觉得没有趣味,便噘起嘴说。

  觉群轻轻地在觉世的肩头敲了一下,责备道:“你不要乱说,会给爹听见的。”

  “我们出去罢。天黑了,我肚子也饿了。”觉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吃饭,不愿意老是站在这里偷看这种平淡无奇的景象。

  “你要走?你忘记了妈吩咐过的话?我们还没有看见什么,怎么好回去告诉妈!妈会发脾气的,”觉群掉过头望着觉世,威胁地对他说。

  觉世不敢响了。他嘟起嘴,不高兴地望着里面,他的眼光往四处移动。

  “你看!”觉群忽然着急地唤起他弟弟的注意。

  觉世已经看见了,里面四个人正在洗牌,张碧秀忽然举起手把克安的一只手背打了一下。克安反而笑起来。

  “你看见没有?他打了爹一下!”觉群惊怪地问觉世。

  “我看见,”觉世感到兴趣地点点头。

  水阁里面小蕙芳噘着嘴在说话,克定忽然嬉皮笑脸地把脸颊送到小蕙芳的手边,大声说着:“好,你打!你打!”

  小蕙芳真的举起手,拍的一声打了下去。他第一个吃吃地笑起来。接着克安和张碧秀也笑了。克定并不动气。他看见小蕙芳抿嘴笑着,趁他(小蕙芳)不提防便抓过来那只打脸的手,放在嘴边闻了一下,得意地说道:“好香!”于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好象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得意的事情似的。

  “六弟,你看见没有?真有趣,可惜四哥不在这儿,”觉群满意地说。

  “我不要看!”觉世嫌恶地说。他觉得应该由克定打小蕙芳嘴巴才对,现在克定却甘心挨嘴巴,太没有意思了。

  “我不准你走,你敢走!”觉群生气地说,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那张牌桌。

  觉世胆怯地看了哥哥一眼,也就不再提走的话了。他自语似地说一句:“我去看看鹦哥,”他的眼睛便离开了玻璃窗。

  觉群弟兄回到房里去吃午饭,他们的母亲王氏自然问了许多话。觉群把他所看见的全说出来了。王氏心里不高兴,但是她不露声色,不让她这两个儿子知道。

  王氏刚离开饭桌,沈氏就来了。她已经吃过饭,来邀王氏同到花园去看那两个出名的旦角。

  王氏揩过脸,叫倩儿匆匆地吃了饭,点起一盏风雨灯,送她和沈氏到花园里去。

  傍晚的花园仿佛是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是这两个中年妇人的心里却充满了实际的东西,她们的鼻子也辨不出花草的芬芳。美丽的花瓣在她们的眼里也失了颜色。她们是宁愿守在窄小的房间里或者牌桌旁边的人。

  她们到了水阁前面,几个轿夫和女佣正站在玉兰树下谈话,看见这两位主人走近,便恭敬地招呼了一声。恰恰在这时从水阁里送出一阵笑声来。

  王氏脸色突然一变,觉得一股怒火冒上来,她连忙把它压住。

  沈氏听见笑声,却反而感到兴趣,眉飞色舞地说:“四嫂,我们走到阶上去看。”

  倩儿将灯光车小后,就把风雨灯放在玉兰树后面。王氏和沈氏两人走上台阶去。她们轻轻地下着脚步,免得发出响声。她们走到了窗前,把脸挨上去一看。房里的情景完全进了她们的眼里。

  餐桌安放在电灯下面,四个人恰好坐在方桌的四面。秦嵩站在克安的背后,带着一副尴尬的面孔。张碧秀站起来拿着酒壶给克安斟了酒,克安红着脸斜着两眼望他。他用清脆的声音催着克安:“快吃!你吃完三杯,我就唱!”

  克定把半个身子朝小蕙芳斜靠过去,他的上半身快要靠到小蕙芳的身上了。他抓着小蕙芳的膀子,不住地摇动它,使得小蕙芳时时发出笑声来。

  “真做得出,死不要脸!给五娃子他们看见算什么!”王氏在外面看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

  “四嫂,你看见没有?张碧秀下了装也好看,鹅蛋脸,眉清目秀的,”沈氏觉得有趣,带笑地小声说。她并没有注意到王氏的神情。

  “我吃,我吃,”克安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

  “还有一杯,就只剩这一杯了,”张碧秀又给他斟满了一杯酒,便把酒壶放在桌子上。

  克安刚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又马上放下了。他摇摇头说:“这样我不吃。要你给我送到嘴上我才吃。”

  “四老爷,你今天过场这样多!”张碧秀带笑地抱怨道:“好,请吃,酒给你送来了。”他端起酒杯送到克安的嘴上。“你的‘八字胡胡儿’要修一下才好看,”他望着克安的八字胡,又加一句。

  克安已经有了醉意。他不把酒喝下去,却笑着说:“好嘛,我就等你来给我修,”便捉住张碧秀的那只手,而且捏得很紧。张碧秀不提防把手一松,酒杯便落下来,酒全倒在克安的身上。克安大惊小怪地口里嚷着,连忙站起来。他的湖绉长衫打湿了一大块。

  “四哥吃醉了,四哥吃醉了!”克定突然把身子坐正,拍着手大声笑起来。小蕙芳也吃吃地笑着。

  “秦二爷,难为你去给四老爷绞个脸帕来,”张碧秀回头对秦嵩说。秦嵩答应着走出去了。张碧秀便弯下腰拿着手帕揩克安长衫上面的酒痕。他一面揩,一面笑。

  克安十分得意,他听见克定的话,不服气地说:“哪个舅子才吃醉子!五弟,你有本事我们来对吃三碗。”

  “啊哟,五老爷,你吃不得了,你看你一嘴酒气熏人,”小蕙芳连忙阻止道。他这时正在跟克定商量添制戏装的事,不愿意别人来打岔他们,又害怕克定喝醉了说话不算数。

  “四老爷,请你坐下去,不要再闹酒了。你三杯酒都没有吃完,还说三碗酒?”张碧秀把克安的长衫揩干净了,又扶着他坐下。

  “我吃,我吃!你给我斟酒,再有多少我都吃得下!”克安大言不惭地说。他的头不住地摇晃,一张脸红得象猪肝一样。

  “看不出四哥倒这样会闹。平日在家里看看他倒是个古板的人,”沈氏好象在看有趣的表演似的,满意地对王氏说。

  王氏站在沈氏的旁边,看得又好笑又好气,她又觉得丢脸。她暗暗地咒骂克安在仆人的眼前做出这种种可耻的行为。她听见沈氏的话便答道:“你还不晓得。并不是他做人古板,是他的相貌生得古板。他闹起来很有本事。不过他不该当着底下人的面这样胡闹。”

  “我看在家里头闹闹也不要紧。只要不到外面去闹就对了,”沈氏坦白地说出她的意见。

  “五弟妹,你就是这个好脾气。所以你要受五弟的气。我就不是这样!”王氏听见沈氏的话,觉得不入耳,冷笑道。

  “你听,张碧秀在唱戏了,唱《绛霄楼》,”沈氏不但没有注意到王氏的话,而且还阻止她说下去。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张碧秀的身上。

  万岁王,天生就这些字眼清晰地在沈氏的耳边荡漾。

  张碧秀的歌声也同样悦耳地进了王氏的耳里。她不再说话了。倘使她不看见她的丈夫克安拿着象牙筷子敲桌面替张碧秀打拍子,她一定非常满意。

  沈氏也看见克定同样地用牙筷打拍子。她却跟王氏不同,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张碧秀的歌声把阶下的人都引到阶上来了。淑华和觉新也在里面,他们两人刚来不久。觉民来得更晚,他的脑子里还装满了毕业论文中的一些辞句,他还在思索怎样结束他的论文。过两天他就得把它交到学校去了。

  觉新、觉民和淑华都走到玻璃窗前,看里面的情景。觉新看见王氏和沈氏,便客气地招呼她们。她们也点头还礼,不过王氏的脸上却带着不愉快的神情。觉民也勉强地招呼了她们。只有淑华不作声,做出一种要招呼不招呼的样子,就混过去了。

  “你怎么不好好地招呼四婶、五婶?她们又会不高兴的,”觉新在淑华的耳边低声说。

  “我不佩服她们,”淑华毫不在意地小声答道。

  觉新吃了一惊,连忙掉头看王氏和沈氏,她们的眼睛仍然注意地望着里面。其实淑华说话声音低,她们没有注意,自然不会听见。觉新害怕再引起淑华更多的没有顾忌的话,便不作声了。

  水阁里张碧秀的《绛霄楼》唱完了。克安满意地拍掌大笑。克定也不绝口地称赞。高忠提着煮稀饭的罐子走进来。秦嵩帮忙高忠盛了四碗粥,送到桌上去。碗里直冒着热气。小蕙芳刚拿起筷子,克安便嚷着要小蕙芳唱戏。克定自然也高兴听小蕙芳唱。他逼着小蕙芳和他同唱一出《情探》,克安在旁边极力怂恿。小蕙芳自然答应了。克定得意地喝了一大口茶,便放开喉咙大声地唱起来: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

  “想不到他倒会唱几句,唱得很不错,”沈氏听见她的丈夫唱戏,得意地称赞道。她又掉过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人。

  “不错,他同小蕙芳刚好配上一对,”王氏也赞了一句,但是她的讥讽的意思却不曾被沈氏了解。

  沈氏看见克定和小蕙芳两人带笑地对望着,不慌不忙地象谈话一般唱出那些美丽的辞句,两个人都唱得十分自然,十分悦耳,她心里很高兴。她觉得他们的确是一对,王氏的话并不错。她没有妒嫉心。她知道这是在唱戏,而且小蕙芳又是一个男人,她因此觉得更有趣味。

  “五弟妹,我们回去罢,”王氏对沈氏说。她看见克安和张碧秀喁喁私语的情形,心里很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

  “等他们唱完了再走,很好听的,”沈氏正在专心地听克定和小蕙芳唱戏,不愿意走开。

  王氏气恼地瞪了觉新和觉民一眼。她想到她的丈夫的丑态被他们看了去,她心里更不快活。她不能够再在这里站下去,便对沈氏说:“你不走,我一个人先走了。”

  “那么你先回去也好,我等一会儿再走,”沈氏唯恐王氏拉她回去,现在听见这句话正是求之不得,便这样地答复了王氏。

  王氏一个人走下了台阶。倩儿也只得跟着下来。倩儿在玉兰树后面拿出风雨灯,把灯光车大。王氏还回头望水阁:玻璃窗上贴着几个人头,房里送出来小蕙芳的假嗓子的歌声。她觉得怒火直往上冒,便猝然掉开头,跟着倩儿走了。但是她刚刚转弯,便看见钱嫂打了一个灯笼陪着陈姨太迎面走来。她想躲开,却来不及了,她已经闻到陈姨太身上的香气了。

  “四太太,听说四老爷在请客,怎么你就回去了?”陈姨太故意带着亲热的调子大声说。王氏看见陈姨太的粉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陈姨太在挖苦她。她无话回答,只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故意带笑地偏着头把陈姨太打量一下,说道:

  “陈姨太,你真是稀客,好久不看见你了,怎么今晚上舍得到花园里头来?”

  “啊哟,四太太,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端午节我还输了几拳给你,你就记不得了!”陈姨太尖声地含笑说。她不等王氏开口,又接着说下去:“我晓得你四太太事情多,不敢常常打搅你。想不到倒会在这儿碰见。四太太,你兴致倒好。听说你们四老爷请小旦在这儿吃饭,我也来看看,凑凑热闹嘛。”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微微露出一声冷笑,又加上两句:“四太太,你不是爱听唱戏吗?怎么又走了?你听,他们唱得多好听。”

  “那是五弟在唱,”王氏生气地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忽然有了主意,得意地说道:“我屋里头有事情,要自己照料。我比不得你陈姨太工夫多,整天在外面应酬。”她把头一扬,冷笑一声,就掉转了身子。

  陈姨太知道王氏挖苦她平日在公馆里的时间少,在自己母亲家里的时候多,马上变了脸色,认真地问道:“四太太,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们改天再谈罢,我要走了,”王氏好象得到了胜利一样,头也不回过来,就往前走了。在路上她还骂了一句:“你的事情哪个人不晓得?还要装疯!”但是陈姨太已经听不见了。

  陈姨太勉强忍住一肚子的闷气。她看不见王氏的背影了,便咬牙切齿地对站在她身边的钱嫂说:“你看这个烂嘴巴的泼妇,我总有一天要好好收拾她!”

  陈姨太走上了台阶。觉新招呼了她。别人却好象没有看见她似的。她也不去管这个,她应该把眼睛和耳朵同时用在水阁里的四个人身上。她来得不晚,克定和小蕙芳两人对唱《情探》还没有完。她站在沈氏的旁边。她忽然自语道:“五老爷真正可以上台了。”这句话里含得有称赞,也含得有讥讽。

  “他唱得还过得去,配得上小蕙芳,”沈氏以为陈姨太在称赞她的丈夫,连忙回答了一句,带带笑地看了陈姨太一眼。

  陈姨太得意地笑了笑,她心里骂一句:“有这样蠢的人!”但是她没有工夫再去向沈氏挑战。她的眼光完全被那两个面孔占了去:一个是张碧秀的小嘴细眉的鹅蛋脸,一个是小蕙芳的有着两个笑窝的圆圆脸。她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很漂亮,都能使她的心激动。她觉得和他们坐在一起谈话,是很大的快乐。他们比她在她母亲家里常常见到的那位表弟更讨人喜欢。

  《情探》唱完,克安第一个拍掌叫起来。他笑够了时,又嚷着:“吃饭,吃饭。”稀饭已经失去了热气,但是正合他们的胃口。克安频频地挟了菜送到张碧秀的碗里。克定也学着哥哥的榜样。一碗稀饭还没有喝完,忽然苏福进来报告:有人来催张碧秀和小蕙芳上戏园了。

  “不成,不成!我高五老爷今天要留住他们,不准走!”克定带着醉意把筷子一放,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马上又坐下去,没有当心,把屁股碰到那把叫做“马架子”的椅子角上,一滑,连人连椅子都倒在地板上。

  小蕙芳和高忠两人连忙把他扶起。克安却在旁边拉着张碧秀的手哈哈大笑起来。高忠把椅子安好,小蕙芳扶着克定坐下。克定嘟起嘴接连地说着:“不准走!”小蕙芳便把嘴送到克定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克定一面听一面点头。小蕙芳刚拿开嘴,克定忽然把左手搭在小蕙芳的微微俯着的肩上,绕着小蕙芳的后颈,身子摇晃地站起来,口里哼着京戏:“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美生来好貌容……。”他立刻又缩回手,挺直地站着,大声地说:“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答应,吃完稀饭就放你走!”

  在外面淑华看见克定滑稽地跌在地上,她第一个笑起来。连沈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觉新没有笑。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人在打他的嘴巴,又好象他站在镜子面前看见他自己的丑态,他的脸在阴暗中突然发红,而且发热,仿佛他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觉得心里十分难过。他不能够再看下去,便默默地掉转身子。但是笑声还从后面追来。他逃避似地下了石阶,走到一株玉兰树下,便立在那里。他的脑子被忧戚的思想占据了,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天空好象涂上了一层浓墨,只有寥寥几颗星子散落地点缀在上面。头上一堆玉兰树的树叶象一顶伞压住觉新。地上有灯光,有黑影。天气并不冷,觉新却打了一个寒噤。他想到目前和以后的事,忽然害怕起来。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前面,他的眼睛有点花了。他仿佛看见从灰色的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他睁大眼睛,他想捉住那个影子,但是眼前什么也没有。他记起了那个已经被他忘记了的人。他的记忆忽然变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这个地方,在玉兰树下,两年前他看见那个人从那座假山后面转出来。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却终于把她永远失去。就是那个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那么大的影响,那么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忆。没有她,便减少了他的甜密的儿时的一部分。同样她的一生也反映着他的全部被损害的痛史。也许是他间接地把她杀死的。他看见她死后的惨状。他看见她被埋葬在土里。他说他要永远记住她。但是这一年来,两年来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记了。占据着他的脑子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不幸的少女。

  然而这一刻,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前面是黑暗和静寂,后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声、语声,她的面庞又来到他的脑子里,同时给他带来他自己的被损害了的半生的痛史。这全是不堪重温的旧梦。这里面有不少咬着、刺着他的脑子的悔恨!全是浪费,全是错误。好象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着伏兵,现在一齐出来向他进攻。他已经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准备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绝望中挣扎地喃喃说:“我不能再这样,我不能再这样,应该由我自己。”

  后面一阵忙乱,一阵说话声,一阵脚步声,一些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觉民突然走到觉新的面前,关心地问道:“大哥,你一个人站在这儿想什么?”

  觉新吃惊地抬起头。他放心地嘘了一口气,短短地答道:“没有想什么。”

  “那么我们回去罢,”觉民同情地说。他知道觉新对他隐瞒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也并不追问。他并没有白费时间。他已经想好那篇论文的最后一部分,现在要回屋去写完它。

  从后面送过来一阵笑声,接着是克安弟兄的略带醉意的高声说话,和两个旦角的清脆的语声。人们从水阁里面出来:高忠打着风雨灯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着一个旦角,摇摇晃晃地跟着灯光走。苏福拿着一盏明角灯。秦嵩提着鹦鹉架,他们两人走在最后。这一行人扬扬得意地走过觉新面前转弯去了。先前躲在暗处或树后的那些人,已经看清楚了那两个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为要借用钱嫂打的灯笼,便和陈姨太同行。陈姨太不绝口地赞美那两个“小旦”的“标致”,因此她也需要一个见解相近的同伴。她们谈得很亲密地走了。

  “你看,这还成什么话?爷爷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觉新指着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对觉民说。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觉民仿佛幸灾乐祸地答道。

  “你还说有趣味!我们高家快要完了,”觉新气恼不堪地说。

  “完了,又有什么要紧?这又不是我的错,”觉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气来激他的哥哥,他觉得觉新不应该为那些事情担心。

  “没有什么要紧?我们将来都要饿饭了,”觉新听见觉民的答语,有点恼怒觉民的固执,便赌气地说。

  “你说饿饭?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觉民哂笑道。他充满信心地说下去:“我不相信我离开这个公馆就活不了!难道我就学不了三弟?他们胡闹跟我有什么相干?错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个有用的人决不会饿饭。”

  觉新疑惑地望着觉民,一时回答不出来。

  觉民看见觉新不作声,以为觉新不相信他的话,便含着用意地对觉新说:“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吗?你应该知道你我都不是梅表弟那样的人。”

  “不,不,你不是,”觉新摇摇头痛苦地说。他心里想着:我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第二天周氏和觉新都去周家帮忙办理梅少爷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还把淑华带去陪芸表姐玩。这两个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话向彼此吐露。她畅快地谈着这两个家庭里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觉新来得较迟,他是从公司里来的。他看见彩行的人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扎彩。他走进大厅,看见中门大开,人们忙着搬动新的木器,他不觉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是冯家送来的,明天就是梅表弟“过礼”的好日子。他连忙往里面走去。他刚刚跨进中门,忽然看见梅少爷一个人垂头丧气似地立在拐门旁边。他觉得心里不大好过,便走到梅少爷面前,用同情的口气问道:“梅表弟,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梅少爷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觉新,过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么?”觉新看见梅少爷的神情,觉得奇怪,又问了一句。

  “我有点闷。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晓得要看什么。我有点害怕,”梅少爷皱着眉头,吞吞吐吐地说。他的脸上本来没有血色,现在更显得青白可怕。

  “你害怕什么?每个人都要做新郎官的,”觉新压住自己的复杂的思想,勉强露出笑容安慰梅道。

  梅微微红了脸,低声说一句:“我比不上别人。”

  “哪个说你比不上别人?”觉新轻轻地拍了一下梅的瘦削的肩头,鼓励地说。

  “大哥,你怎么才来?”淑华从对面石阶上送来这个清脆的声音。觉新没有答应,他等着梅的答话。

  “我自己晓得,我没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结婚。我听见二表哥说早婚不好,我又听说新娘子脾气不好。爹说冯家几位长辈都是当你大儒。爹又骂我文章做得不好。” 梅没有条理地说着话,这时他心中空无一物。他自己完全没有主张,却让外部的东西来逼他,许多东西从四面围攻,逼得他没有办法,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觉新望着梅的枯瘦的面颜。他仿佛在那张青白色的脸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影。他觉得一阵鼻酸,眼睛也有点湿了。他把嘴唇皮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来他才勉强温和地说:“现在木已成舟,你也不必再往坏处想。你不是没有出息,你年纪还这样轻。”他看见梅用手在擦眼睛,不觉叹了一口气:“唉,你也太老实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让大舅明白你的心思?”

  “你快不要说!”梅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会骂我,他明明是为着我好,我哪儿还敢对他说这种话?”

  始终是一样的见解,并没有什么改变,觉新又听见这同样的不入耳的话了。他很奇怪:“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见解永远抓住梅表弟的心。但是他现在没有思索的余裕了。一个声音在后面唤他:“大表哥。”本来应该是淑华站在他背后的。淑华说过那句话就走下石阶朝着觉新走去。她走不多远,忽然从开着的中门看见一个人影,她认出来是什么人,连忙转身回去,拉着在堂屋里的芸往芸的房间里跑。来的是芸的姐夫郑国光,亡故的蕙便是这个人的妻子。短身材,方脸,爆牙齿,说一句话,便要溅出口沫来。他现在站在觉新的背后,而且他听见了梅的最后一段话。

  觉新回过头来,见是国光,心里更加不痛快,但是也只得勉强带笑地对国光说几句客套话。梅除了唤一声“姐夫”外什么话都不说。他因为姐姐的事情始终憎厌姐夫,虽然他的父亲常常称赞国光对旧学造诣很深,也不能够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后国光也不常到周家来,这天还是梅的父亲周伯涛把他请来的。

  觉新和国光两人同去堂屋拜见周家各位长辈。周老太太对国光很冷淡。但是周伯涛到现在仍然十分看重他这个理想的女婿。他待国光的亲切跟蕙在日并没有两样。陈氏不敢得罪她的丈夫,她只得把憎厌藏在心底,装出笑脸来欢迎这个杀害她的女儿的人(她这样想)。

  众人在堂屋里停留了一会儿,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陈氏、徐氏两妯娌把周氏和觉新拉到新房里去帮忙布置一切。周伯涛把国光请到书房里谈诗论文,还要梅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们讲话。

  “冯乐老真是老当益壮,他最近那张《梨园榜》简直胜过六朝诸赋,非此老不能写出此文,”他们谈到冯乐山的时候,国光忽然露出爆牙齿,得意地称赞道。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梅儿的岳父。”周伯涛掉头看了梅一眼,梅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岳父说的是,冯乐老提倡国粹,抨击欧西邪说,这种不屈不挠的卫道精神,真可以动天地而泣鬼神。听说有些年轻学生在外面印报纸,散布谣言,专跟他作对,这简直犯上作乱,目无君父,真正岂有此理!”国光抱着义愤似的说,口沫接连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你说得真对!”周伯涛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兴地说。他那张黑瘦脸上浮出了满意的笑容。被浓黑的上唇须压住的嘴唇张开得较大些,两颊也显得更加陷入。“现在一般年轻人的毛病就在‘浮夸’二字。好逸恶劳,喜新好奇,目无尊长,这是一般年轻子弟的通病,都是新学堂教出来的。圣人之书乃是立身之大本。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不读圣人书怎么能够立身做人?更说不上齐家治国了!”周伯涛讲书似地说。他说到这里,看见国光恭敬地点头唯唯应着,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抚了两下他的上唇须。“所以我不要梅儿进新学堂读书。”他把眼睛掉去看那个缩在一边的梅少爷。他那略带威严的眼光在梅的惨白的瘦脸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孩子就是笨一点,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他比起一般新学生却沉静得多。”他微微一笑。国光也微微一笑,梅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有点羞愧,又有点害怕。周伯涛刚刚笑过,又把笑容收了,皱起他的一对浓眉,说下去:“我就看不惯新学生,譬如我第二个外甥,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我看见就讨厌。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居然戴起眼镜来,说话一嘴的新名词。近来又同一班爱捣乱的学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愿意放梅儿到高家去。我起初还想叫梅儿到高家去搭馆,后来看见情形不对,就没有要他去。这也是他的运气。伯雄,要是你能够常常来教导教导他,他倒有进益的,”周伯涛最后又对着国光垦求地微笑了。

  国光满意地张开嘴笑,一面说着谦逊的话。但是梅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暗暗地把国光同觉民两人拿来比较。他觉得他仍然喜欢觉民。他又想起国光的课卷,他读过那篇关于民国六年成都巷战的文章。于是“我刘公川人也……我戴公黔人也……”一类的话就占据了他的可怜的脑子。他觉得眼前起了一阵暗雾。他父亲的话只给他带来恐怖。这是仲夏天气,房里还有阳光。但是他突然感到这里比冰窖还可怕。

  周伯涛只顾跟国光谈话。他们谈得很投机,他没有时间去留心梅的脸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儿子会有另一种心情。

  “听说广东有个什么新派人物提倡‘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这种乱臣贼子真是人人得而诛之,”国光愤慨地说。

  周伯涛忽然叹了一口气答道:“现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象冯乐老这样的热心卫道的人,要是多有几个也可以挽救颓风……”

  “不过他也闹小旦,讨姨太太。”梅觉得有一种什么多眼的怪物不断地逼近他,威胁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话只说出半句,就被他的父亲喝住了。

  “胡说!哪个要你多嘴!你这个畜生!”伯涛恼羞成怒地骂起来。“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你不知道,还敢诽谤长者!给我滚出去!”

  梅料不到他的父亲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他看见那张黑瘦脸变得更黑,眼睛里发出怒火,嘴张开露出尖锐的黄牙,好像他的父亲就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吓得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应了几个“是”字,连忙退出他父亲的书斋。

  这一次父亲的脸在儿子的眼前失去了一部分的光彩。父亲使梅畏惧,却不曾使他信服。他又在天井里过道上闲踱起来。他始终不明白“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句话跟闹小旦讨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他踱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不好意思到新房里看他们怎样布置,便到芸的房里去。

  芸正在房里同淑华谈话。照规矩,小姨不能跟姐夫见面,她们只得躲在屋里。她们憎恨国光,却无法把他赶走。她们看见梅带着阴郁的表情进屋来,觉得奇怪,芸便问道:“你不去陪客?”

  “爹不要我在那儿。爹赶我出来的,”梅诉苦地小声说。

  “赶你出来?你做了什么事?”芸更加惊讶地说。

  “他们在说话,骂学堂,又骂学生。连二表哥也挨了爹的骂。他们又说到冯家,我说了半句,不晓得为什么爹发起脾气来,”梅老老实实地说道,脸上还带着羞愧和害怕的表情。

  “你说什么话,大伯伯会对你发脾气?”芸惊问道。

  “骂二表哥?大舅怎样骂二表哥?”淑华又惊又气地问,她的话几乎是跟芸的话同时说出来的。她从床头的藤椅上站起来。

  梅在靠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以后,便简单地把经过情形对她们叙述了。

  “我看大舅要发疯了,”淑华忍不住气恼地说。

  “三表妹,你小声点,”芸警告地说。她小心地把眼光掉向门口和窗口看了一下。

  “不要紧,他们不会听见的,”淑华毫不在意地说。“即使给大舅晓得,至多我不到你们这儿来就是了。怕他做什么!”

  芸和梅都惊愕地望着淑华,他们觉得她是一个不可了解的人。连芸也奇怪淑华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们望着我做什么?淑华也奇怪起来,她觉得自己说的是很平常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会引起他们的惊怪。

  芸和梅都在思索。芸忽然笑起来,觉得自己明白了:淑华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有道理,但是想起来,它们又并不错。淑华可以说她自己想说的话,她仍然过得快乐,也许比他们更快乐。她并没有一点损失。然而他们却并不比她多得到什么,也许有,那便是苦恼。

  芸在她起初认为简单无理的话中发见了道理,她对那个说出这种话的人起了羡慕的心思。她笑起来称赞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倒很聪明。看起来你跟我们也差不多,怎么你的想法却总跟我们不同?”

  淑华觉得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走到芸的身边,拿起芸的辫子,轻轻地摩抚着,责备似地说:“芸表姐,你不该挖苦我。”她放下辫子,又伸手去扳芸的肩膀,闪动着眼睛带笑道:“你再要挖苦我,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拉到你姐夫面前去。”

  芸的脸上略微发红,她啐了淑华一口道:“呸,人家好心夸奖你,你倒跟人家开玩笑!我不信你就敢去见表姐夫!”

  “你说我不敢?那么你跟我去。你说过就不要赖!”淑华一面笑,一面拉芸的膀子,真的要把芸拉去见郑国光。

  芸望着淑华微笑,让步地说:“好,你赢了。我晓得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什么事都不怕。不过要是大伯伯……”她停了一下,她的两边颊上现出一对酒窝。

  淑华不让芸说完,便接下去说:“我晓得,如果大舅听见这些话,他会骂我脸皮厚。”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芸噗嗤笑了。梅的瘦脸上也浮出了微笑。

  “当然罗,我又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哪儿象你这样脸皮嫩,真正是吹弹得破的!”淑华嘲笑地说,她已经放开芸的膀子了。她又指着芸的脸颊:“你看,这对酒窝真逗人爱。”

  “三表妹,你在哪儿学来这种油腔滑调?今天幸好你是来做客的,不然,我倒要教训你一顿,”芸笑骂道。

  “请打,请打,你做姐姐的本事就应该管教妹子,”淑华故意把脸送到芸的面前,开玩笑地说。

  芸真的举起了手。不过她把手慢慢地放下,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笑着说:“姑念你这次是初犯,饶了你。”

  “到底是做姐姐的厚道,”淑华站直身子,夸奖了一句。她又回到藤椅前面坐下去。

  梅忽然在旁边问了一句:“三表姐,你们在家里也是这样说说笑笑吗?”

  “自然罗,要不是这样,我早闷死了。哪个高兴看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淑华理直气壮似地答道。她说得高兴,便继续说下去:“老实说,我就有点看不惯大舅的面孔,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气。我是随便说的,你们不要生气才好。”

  芸微笑着。梅的脸色马上变了,好象有一阵风把几片暗云吹到了他的脸上似的。

  洗牌的声音开始飘进房里来。

  “他们又在打牌了,等一会儿姐夫输了钱又会不高兴的。不过姐姐已经不在,不怕他欺负了,”芸自语说;然后她掉头看淑华:“三表妹,你说得对。我也有点怕见大伯伯。在家里头他好象什么人都不喜欢。这也难怪梅弟……”

  淑华一时说不出话来。房里静了片刻。梅忽然扁起嘴说:“爹单单喜欢姐夫,他常常说姐夫是个奇才。”

  “什么奇才?二哥说表姐夫连国文都做不通,不晓得大舅为什么那样夸奖他?”淑华接着说,她转述了觉民的话,好象要用这句话来打击她那位古怪的舅父。

  “这是定数,这是定数,”梅痛苦地说,于是“我刘公”“我戴公”一类的句子又在他的脑里出现了。

  “什么定数?我就不信?”淑华反驳道。

  “三妹,你在说什么?这样起劲,”门口响起了觉新的声音。觉新已经揭起帘子起来了。

  “大表哥,你没有打牌?”芸惊喜地问道。

  “他们在打,我推开了,”觉新带着疲倦的笑容答道。“我不愿意跟伯雄一起打牌。他爱叽哩咕噜,又叫我想起了蕙表妹,想起她在世的日子,”他说到这里,眼光正落到蕙的照片上,他的眼圈一红,连忙把脸掉开了。

  “大哥,你到这儿来坐。”淑华连忙站起来,把藤椅让给他。

  “我不坐,我不坐,”觉新挥着手说,但是他终于走到那里坐下了。

  “大哥,你不打牌正好。你就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倒有意思,”淑华鼓舞地说。

  “大表哥,我给你倒杯茶吃。我看你也累了。”芸站起来走到连二柜前面去斟茶。

  “芸表妹,不敢当,等我自己来,”觉新连忙客气地说。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的身子似乎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他没有力量移动它了。他依旧坐着。

  “大表哥,你看你气色这样不好,你还要跟我客气。你休息一会儿罢,”芸说着把茶送到觉新面前。觉新感谢地接过了茶杯。他一边喝茶,一边望着芸的年轻的脸。那天真的面貌,那关切的注视,那亲切的话语……淑华也送来鼓舞的眼光和关心的话。这两张善良的年轻女性的脸渐渐地温暖了觉新的心,驱散了他从另一个房间里带来的暗雾。

  梅少爷就这样娶了妻子。对于他这是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在最初的几天繁重的礼节(尤其是结婚第三天的“回门”的大礼,它比婚礼更可怕,更命他受窘。在这一天他应该陪着新娘到陌生的冯家去,在一群奇怪的人中间演着同样的傀儡戏)还来麻烦他,他要见许多陌生的人,说许多呆板的应酬话,他的疲乏的身体仍旧得不到休息。但是以后人们却让他安静了。这倒是他料想不到的事。在那个布置得华丽的房间里,朝夕对着“象花朵一样美丽的”妻子(他觉得她是这样美丽的,他甚至忘记了她比他高过一个头的事),听着一些新奇的甜密的话,他仿佛做着春天的梦。过去的忧虑全被驱走了。他觉得世界是如此地美丽,他的家庭是如此地美满,他自己是如此地幸福。他甚至因为他的婚事很感激父亲。对于他,一切都是新鲜,都是温柔。他依恋地抓住这种婚后的生活。他充满爱情地守着他的新娘。他常常在旁边看他的妻子对镜梳妆或者卸妆,在这些时候他常常想:闲书并没有欺骗他,他的美梦毕竟实现了。

  周伯涛因为自己选来的媳妇是名门闺秀,自然十分满意。不过他看见梅少爷整天守着妻子在房里喁喁私语,除了早晚问安和两顿饭时间以外就不出房门一步,他也觉得不对。而且梅好些天没有来听他讲书了,他也不曾逼着梅做功课。他担心这样下去会耽误了梅的学业。一天晚上他在周老太太的面前无意间说起这件事,打算差翠凤去唤了梅来听他训话。但是周老太太阻止他说:“你让他们小夫妻亲热亲热罢。你做父亲的也太严了。梅娃子体子素来不好,这几天脸上刚刚有了点血色。你又要逼他用功……”陈氏也同意周老太太的话。周伯涛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但是周老太太和陈氏对新娘并不象周伯涛那样地满意。她们在梅少奶的身上并未见到好处,不过她们也没有发见什么缺点。她们只看见一个娇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以前听见人说过她的坏脾气,可是她们还没有见到她动气的机会。她们还把她当做客人,对她存着怜惜的心思,时时体贴她,处处宽纵她,让她成天躲在房里陪着丈夫过安闲的日子。

  芸应该跟梅少奶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这个家里的年轻女子除了丫头翠凤外,就只有她们两个。但是芸却觉得她跟梅少奶中间好象隔着了一堵墙。她固然没有机会同这位年纪比她大的新弟妇接近,同时她也觉得梅少奶的性情跟她的差得远。梅少奶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女子。每次她怀着温暖的心对梅少奶说一句话,总得到冷冷的回答。梅少奶的声音里没有感情,甚至没有一点颤动。梅少奶的相貌并不惹人讨厌。梅少奶的脸庞生得端端正正,在加意修饰、浓施脂粉以后,再配上一身艳丽的服装和带羞的姿态也很动人。唯一的毁坏了梅少奶的面貌的就是那种淡漠的甚至带点骄傲的表情,和那一对象木头做的小脚。对这个芸比谁都更先而且更清楚地感觉到。不过芸并没有失望,因为她以前就没有抱过希望,相反地,她以前只有忧虑。而且这时候她还可以设法培养希望。她想:目前还只有这样短的时间。

  至于芸的母亲徐氏,她只把梅少奶看作一个普通的侄媳,家庭中的一份子。她跟梅少奶中间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她希望,而且相信梅少奶(只因为这是一位新过门的侄媳)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点生气,而且会带来以后的繁昌。

  大体上说来,梅少奶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是受到欢迎的。周家的人似乎张开两臂让她进了他们的怀抱。在这里每个人都对她抱着期望。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她也不会使那些期望得到满足。她整天同梅少爷在一起,过着一种使她兴奋、陶醉的生活。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她整天听他坦白地倾吐他的胸怀,她很快地完全了解了这个柔弱的年轻人,而且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柔弱的心。

  一天下午,在梅少爷婚后两个星期光景,觉新应了周老太太的邀请,带着卜南失到周家去,周氏和淑华已经先在那里了。周老太太看见那个奇怪的木板,想起了她的死去的孙女蕙,觉得鼻头一酸,抑制不住悲痛的感情,便催促觉新马上动手试验这个新奇的东西。连平日躲在自己房里的梅少爷夫妇也到周老太太房里来看觉新的奇怪的把戏。

  觉新明知是假,也不便说破,而且他知道他无法使她们了解那个道理。他了解周老太太的心情,也尊重他的感情,他只得依照她的意思再玩一次那样的把戏。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方桌前,把两只手都放到卜南失上面。她们要把蕙请来。他便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想着,他只想着一个人,他只想着他的亡故的蕙表妹。他渐渐地睡着了。他的手仍然照先前那样地按着卜南失。这心形的木板的两只脚开始动起来。插在心形尖端的铅笔在觉新面前那张白纸上画着线和圈。

  “来了,来了!”淑华起劲地说。

  “快问,快问,”周老太太不能忍耐地催淑华道。

  “请卜南失画一个圆圈,”淑华照规矩地说。

  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不十分圆的圆形。

  “请卜南失画一个大圆圈,”淑华又说。

  铅笔果然又在纸上画出一个更大的圆形,不过还是不十分圆。觉新仍然闭着眼睛,象落在睡梦中似的。他的手依旧安稳地放在木板上,跟着木板移动,不曾落下来。

  铅笔动得更勤,不再画圆圈了。它似乎在纸上写字。淑华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字迹。她便大声说:“我们请蕙表姐来,请蕙表姐来。”

  铅笔继续在纸上划动。众人注意地望着那张纸。她们的眼光跟着铅笔尖移动,但是它动得太快了,她们的眼光跟不上它。大家正在着急,淑华忽然叫起来:“蕙表姐!蕙表姐!”

  周老太太更挨近方桌。她俯下头去看那张纸,口里含糊地说:“她在哪儿?”她的老眼因泪水变模糊了。

  “你们看,纸上就写着蕙字,”淑华起劲地说。

  “你问她,还认得认不得我,”周老太太对淑华说。

  淑华正要开口,却看见铅笔又在写字。她留心辨认纸上的字迹,吃惊地叫着:“婆婆!”她又对周老太太说:“外婆,她在喊你。”

  “蕙儿,我在这儿。你还好吗?”周老太太仿佛就看见蕙站在她的面前似的,亲切地说。眼泪开始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伸手揩她的有皱纹的上下眼皮。她的这个举动引得众人掉下泪来。

  “好。婆,你好!”淑华慢慢地念出蕙的答语。

  “你看得见我们吗?”周老太太又问。

  “见,”铅笔在纸上写出了一个字。

  陈氏忽然做出一个动作,差不多要扑到卜南失上面了。她断断续续地悲声说:“蕙儿……你想不想我?……我们都想你。”

  “想,看见妈,”铅笔写了回答,淑华大声念了出来。

  “她看得见我,”陈氏感动地自语道。她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蕙儿,你晓得你弟弟接了少奶奶吗?”陈氏又问道。

  “给妈道喜,”这是写在纸上的回答。

  “她看见的,她什么都看见的,”陈氏呜咽地说。接着她又向卜南失发问道:“蕙儿,你常常在我们家里吗?”

  “路远返家难,”简单的五个字绞痛了好些人的心。梅少爷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觉新仍然沉睡似地扶着卜南失,从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涎。

  “姐姐,你现在怎样过日子?”芸迸出哭声道。

  “凄凉……古寺……风……雨……虫声,”淑华念着,她的眼泪也掉在桌上了。

  众人愣了一下。陈氏忽然抽泣地说:“蕙儿,我明白你的意思,郑家把你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也不肯下葬,你一个人在那儿孤寂,连一个归宿的家也没有,是不是?这都是你父亲不好,他不但害你落得这个下场,还害得你做了一个孤魂。”

  “只求早葬,”卜南失写了这样的话。

  “蕙儿,你不要难过。我答应你,我一定要给你办到。我要你父亲把他那个宝贝女婿找来说个明白。你在这儿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你。你给我托个梦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蕙儿,都是你那个父亲,你那个狠心肠的父亲……”陈氏接连地说了这许多话,但是后来她被强烈的感情压倒了,她的自持的力量崩溃了,她不能够再说下去,便蒙着脸哭起来。她马上离开了桌子。

  铅笔不能够再给一个回答。觉新的上半身忽然往桌上一扑,他的手掌心朝下一压,那块木板离开他的手往前面飞去。觉新上半身寂然地伏在桌上。

  “明轩!”“大少爷!”“大表哥!”“大哥!”众人惊恐的齐声喊道。淑华还用力拉他的膀子。

  觉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看众人。他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不过脸上带着疲倦的表情,脸色也不好看。

  “大表哥,你怎样了?你是不是心里不好过?”芸关心地问道。她的眼睛还是湿的。

  觉新揩了揩嘴角,摇摇头答道:“我没有不好过,”不过他确实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象要生病似的。周老太太对他说了两句道歉的话。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一些哭过的眼睛,他猜到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断定又是卜南失写了什么使人悲痛的话。他看见淑华的眼睛也红着,便问道:“三妹,你也......”他其实并没有说出他的问话,但是淑华抢先回答了:

  “刚才请了蕙表姐来,她说她的灵柩还没有安葬,把我们都说得哭了。大舅母答应她向郑家交涉。你就扑倒在桌子上,把卜南失也推开了。想不到卜南失倒这样灵验。”淑华说到卜南失,忽然想起那块木板,连忙弯下身子去寻找它。她看见它躺在地板上,裂成了两块,一只脚也断了。她拾起它来,连声说:“可惜,可惜。”

  觉新没有说什么。他并不惋惜卜南失的损失,他反而因为这个损失起了一种卸去重压似的感觉。他心里想:“这算什么灵验,不过是你们都没有忘记那个人。你们现在还这样关心她,为什么当初不伸手救她一救?”他只责备别人,却忘了责备他自己。

  “大少爷,这个东西弄坏了,还可以用吗?还可以买到新的吗?”周老太太看见卜南失在这里跌碎了,觉得心上过意不去,同时她又惋惜失去了这个可以请她亡故的孙女回来谈话的工具,因此抱歉地对觉新说。

  “买不到了,”觉新答道,他立刻从自己的混乱的思想里挣扎出来了,“这是好几年前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放在箱子里头,最近才找出来。破了也不要紧,我用不着它。”

  “蕙儿说她在庙里很孤寂,灵柩一天不下葬,她的灵魂也得不到归宿,”周老太太换了话题说。“郑家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管,不是推口说没有买到好地,就是说没有择到好日子。前天我喊周贵去看过,问到庵里人,说是半年来姑少爷就没有去看过一次,最近两三个月郑家连一个底下人也没有差去看过。我气得跟你大舅吵,他还是袒护他的好女婿。听说有人在给伯雄做媒。他没有续弦时对蕙儿都是这样冷淡,他要续了弦,岂不会让蕙儿的尸骨烂在莲花庵里头?今晚上你大舅回来,我一定要找他理论。他再不听我的话,我就拿这条老命跟他拚!”周老太太愈说愈气,把一切罪名都堆在她儿子的身上,她恨不得立刻给他一个大的惩罚。这次她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替死去的蕙办好那件事情。

  “妈这话也说得太重了,大哥有不是处,妈尽管教训他,也犯不着这样动气,”周氏看见陈氏、徐氏都不敢作声,连忙做出笑容开口劝道。

  “你看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要不是他那样乱来,蕙儿何至于惨死,又何至于灵柩抛在尼姑庵里没有人照管?我想蕙儿在九泉一定也恨她这个无情的父亲,”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觉新心里很痛苦,但是他始终没有把他的感情表露出来。他暗暗地抱怨这几位长辈,他想:“你们都是帮凶!当初为什么不救她?现在却又这样痛苦!”他有一点赌气的心情。但是她们的痛苦和悔恨渐渐地传到了他的心里,成了他自己的,她们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希望。他感激周老太太下了这样的决心。那个时时悬在他心上的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解决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还可以替蕙尽一点力。但是他根据过去的经验,还担心他的外祖母不能坚持她的主张,所以他趁着这个时机鼓动周老太太道:

  “说起蕙表妹的灵柩,我前些时候当着大舅对伯雄提过。伯雄随便支吾过去,大舅也不说什么。我看如果不找郑家正式交涉,恐怕不会有结果。这次还要请外婆作主,催大舅去交涉,让蕙表妹的灵柩早日下葬,死者得到一个归宿,大家也安心一点……”觉新说到后来,觉得有什么东西绞着他的心,他常常感到的隐微的心痛这时又发作了。鼻酸、眼痛同时来攻击他。他用力在挣扎,他不敢再看那些悲痛的面颜,害怕会引出他的眼泪。他埋下头去,他的声音也有点哑了,于是他突然闭了口。

  “你们看,大表哥都还这样关心蕙儿的事情,她那个顽固的父亲却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说气不气人!”周老太太气愤地对众人说,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今晚上等他回来,我就对他说明白,他不肯办,我自己来办!”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觉新,对他说:“大少爷,还要请你帮忙。”

  “外婆吩咐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觉新抬起头回答道,声音小,但是很坚决。

  “既然这样,妈同嫂嫂也不必难过了。大少爷来了,大妹也在这儿,我看还是打牌消遣罢,”徐氏看见众人悲痛地坐在房里发愣,周老太太又不断地动气,觉得应该打破这种悲哀的气氛,便提议道。

  周氏知道徐氏的意思,便帮忙她安慰周老太太。

  周伯涛回来的时候,众人还在内客厅里打牌。晚饭后大家回到内客厅里。周老太太看见众人都在,正好说话,便向周伯涛提出蕙的灵柩的问题,她还说起请卜南失的事。

  “扶乩之说本来就是妄谈。况且这是外国东西,更不可信,”周伯涛陪笑道,他用这两句简单的话轻轻地拒绝了他母亲的提议。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感动的表情。

  周伯涛的话和态度激怒了陈氏和周老太太。陈氏也不顾新婚的媳妇在这里,忍不住厉声驳斥道:“我问你蕙儿的灵柩是不是应当下葬?难道你要让它烂在破庙里头?”

  陈氏的突如其来的话使周伯涛感到一点窘,他的黑瘦脸上现出了红色。但是他马上就板起脸干脆地责斥他的妻子道:“我在对妈说话。你不要吵,蕙儿的灵柩葬不葬,那是郑家的事情,没有你的事!”

  “没有我的事?我是蕙儿的母亲,难道我管不得?你自己不要做父亲,我还是蕙儿的母亲嘞!”陈氏挣红了脸顶撞道。

  “蕙儿嫁到郑家,死了也是郑家的人。郑家世代书香,岂有不知礼节的道理?你女人家不懂事,不要多嘴!”周伯涛傲慢地教训陈氏道。

  “你胡说!”周老太太气得没有办法,忍无可忍,便指着周伯涛结结巴巴地骂起来。“哪个要听你的混账道理?我问你,你说女人家不懂事,难道你自己不是女人生的?你读了多年的书,都读到牛肚子里头去了!你这一辈子就靠你父亲留下的田地吃饭,你也不想一想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你东也礼节,西也礼节。跟你谈起郑家的事,你就满口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我问你,难道你的礼节就只会杀人害人?你给我说!我今天一定要你说清楚。”

  周伯涛埋着头,一声不响。

  “当初我不愿意把蕙儿嫁到郑家,你一定要做成这门亲事。现在结果怎样,你该看见了!”周老太太愈说愈恼,她恨不得把所有藏在心里的话都吐出来。“我的孙女儿嫁给郑家,是给他们做媳妇,不是卖给他们随便糟蹋的。她有什么好歹,未必我做祖母的就不能说话?我就没有见过象你这样没有良心的父亲!我问你,你到底去不去找伯雄办交涉?”

  周伯涛摇摇头固执地答道:“妈吩咐我别的话,我都听从。这件事情我办不到。”

  “你办不到,等我自己来办。我自己会找郑家交涉,”周老太太赌气地怒声答道,她这时也有她自己的计划。

  “妈,你不能这样做,会让郑家耻笑,说我们不懂规矩,”周伯涛恭敬地劝阻道。周老太太气得喘息不止。周氏、陈氏、徐氏们都关心地望着她。周氏还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给他捶背。过了一会儿她才吐出话来:“天啦,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不懂人话的畜生!你倒说我不懂规矩?只有你那个吃人的规矩我才不懂!好,不管你怎样说,我限你一个月以内把事情给我办好。你不办,我就拿我这条老命跟你拚!我不要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婆!”“外婆!”“妈!”芸、淑华、陈氏、徐氏同声喊着,她们跟着跑出房去。

  周伯涛站在房里惶惑地往四面看,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觉新用憎恶的眼光望着他。梅少爷畏怯地坐在角落里,不敢作声。盛装的梅少奶坐在她的丈夫旁边,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她仿佛在看一幕滑稽戏。

  周氏靠了那把空椅子站着。她留下来,打算趁这个机会对周伯涛说话。她严肃地说:

  “大哥,妈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你不能惹她生气。蕙姑娘的事情你快去办。不然,倘使妈有什么好歹,那个罪名你担当不起!”

  “但是礼节.......”周伯涛含含糊糊地吐出这四个字。他没有了固定的主风,心也乱了。觉新想:这跟礼节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礼节?难道礼节要你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吗?”周氏威胁地说。

  周伯涛好象受到大的打击似的,脸色十分难看,垂头丧气地站在周氏面前,半晌答不出话来。

  “大哥,我劝你还是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依着妈的话去办罢。连我也觉得你太任性了。蕙姑娘究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该有一点父亲的心肠。妈从前事事都依你,现在连她也受不下去了,这也怪不得她老人家,”周氏看见周伯涛那种颓丧的样子,知道他的心思有点活动了,便温和地规劝道。

  “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周伯涛忽然苦恼地、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他又掉过头望着觉新问道:“明轩,你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觉新激动地答道:“我看只有照外婆的意思,请大舅把伯雄找来,跟他当面交涉。如果大舅不便说什么话,我也可以说。”

  周伯涛的脸上现出惭愧的表情,他再找不到遁辞了。

  第二天早晨周老太太逼着周伯涛写了一封信,差周贵送到郑家去,请国光下午来用便饭。但是郑国光却拿“人不舒服”这个托辞道谢了。他连一张便条也不肯写。

  “伯雄怎么不来?未必他已经晓得了我们的用意?”周老太太诧异道。她感到失望,又仿佛碰到了一块绊脚石。

  “他晓得,那就糟了,”周伯涛沉吟地说。对这件小事情他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始终把它看作一件超乎他的能力以上的严重事情。

  “不见得,他不会晓得这么快,”周老太太想了想,摇头说。

  “他说人不舒服,或者他真生病也未可知。那么等他病好了再说罢,”周伯涛忽然想出了一个拖延的办法。

  “也好,”周老太太迟疑了一下,说。

  “我看还是请明轩过去问问他的病。是真的,自然没有话说。如果是假病,就请明轩跟他当面交涉,”陈氏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周老太太同周伯涛讲话,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忍不住插嘴说道。她的话提醒了周老太太。

  “你这个办法很好,”周老太太对陈氏说,“我们只好再麻烦大少爷走一趟。”

  周伯涛不高兴地瞅了他的妻子一眼,他在母亲面前不便吵闹,只得唯唯地应着。

  周老太太便差周贵到高家去请觉新。周贵把事情办得很好。觉新不等吃早饭就到周家来了。

  觉新到了周家,自然受到周老太太和陈氏的诚恳的欢迎。她们把国光推托的话告诉他,还说出她们的意见。觉新赞成她们的主张,他也愿意到郑家去一趟。周老太太殷勤地留他吃早饭,他不好推辞,只得陪着他的外祖母、舅父、舅母们吃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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