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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三部曲:家、春、秋》 作者:巴金

第89章

  吃饭时,平日躲在房里的梅少爷和他的新少奶也出来了。在饭桌上梅很少跟觉新讲话,一则因为有父亲在座,他不敢多说,二则,梅结婚以后在人前更不喜欢讲话。别人背后批评他,说他把话都对着新娘说尽了。这自然是开玩笑的话。不过觉新注意到前不几时在梅的脸上现出的一点红色已经褪尽了。他的脸色反而显得比从前更加苍白。虽然这上面常常泛出笑容,但是这个年轻人的微笑却使人想到一个快要枯死的老人的脸。觉新尤其觉得可怕的是那一对略略陷下去的眼睛,那对眼睛所表现的是一种深的沉溺,一种无力的挣扎以后的放弃。跟这个作为对照的是旁边那个少妇的充满活力的健康。那张浓施脂粉的长脸仿佛涂上了一层活气,好象满溢在全身的活力都要从脸上绽出来似的。她始终不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她抬起眼睛看过觉新两次:她的眼光好象是一股流水,要把人冲到什么地方去。觉新痛苦地想:一件罪恶又快要完成了。在他看来这是无可疑惑的了,兆候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又怜悯地看了看梅。梅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觉新这样想着,他不能够再咽下饭粒了。但是他也只好勉强吃完碗里剩余的一点饭,才跟着周老太太离开桌子。

  饭后梅少爷夫妇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芸还陪着觉新在周老太太的房里坐了一会儿,谈一些闲话。芸为着她的亡故的堂姐的事,很感激觉新,她在谈话间也表露出她的这种感情。这对于觉新自然也是一种鼓舞。只有做父亲的周伯涛对这件事情并不热心。他跟觉新谈话的眉宇间总带着不愉快的表情。觉新知道他的心理,也就不去管他。

  觉新从周老太太的房里出来,坐着自己的轿子到郑家去。轿子停在大厅上。郑家仆人把他引进客厅内。他在那里等候了许久,才看见郑国光出来。

  两人见面时,自然是先说些客套话。觉新看见国光精神很好,方脸上也没有病容,故意向国光提起问病的话。国光不觉脸上发红,支吾半晌才说出几句敷衍的话来。他一边说话一边皱皱眉头:

  “多谢大表哥问。我前天晚上伤了风,昨天一天都不能下床。医生嘱咐不要出门,所以岳父先前打发人来招呼,也没有能够去……”

  觉新不愿意再往下听,就让国光一个人说去。他想:“在这种天气还会伤风?而且一点病象也没有,明明是在说谎。”他也不去揭穿国光的谎言,却装出相信的样子说出几句安慰的话。

  国光在周伯涛的面前可以说出一大套话,但是对着觉新,他的那些话却全不适用了。此外他便没有多少话可说。所以在觉新不断的注视之下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了窘相。

  觉新故意把话题引到蕙的身上,然后再转到灵柩安葬的问题。国光自己心虚,极力躲闪,但是终于在正题上被觉新捉住了。他知道当面拒绝或者找托辞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正在打算怎样应付,口里含糊地说:“……地已经买了,不过还有别的事情,一时恐怕来不及,家严的意思是……最好移到明春……”

  “据我看太亲翁也不必太费事了。其实办这点小事情也花不到一年的工夫。蕙表妹没有这种福气,”觉新冷笑道:“家舅的意思还是请表妹夫早点把灵柩下葬,好让死者有个归宿。这可以说是存殁均感了。”

  国光觉得觉新的话有些刺耳,他的脸又红了一阵。不过他心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堆起一脸笑容,顺着觉新的口气说:“大表哥的意思很对。我原本也不大赞成家严的主张。是的,我们应该让死者早得归宿。我一定照大表哥的意思办。其实不劳你大表哥来说,我也打算这样办的。日期自然越早越好。家严不会不同意。”

  这样爽快的回答倒是觉新料想不到的。他怔了一五,接着就出现了满意的颜色。不过他还怕国光躲赖,所以又说:“那么就请表妹夫给我一个期限,我才好回去对家舅回话。家舅看过历书,说是下月初四日子正好。”他以为国光一定不赞成这个日期(因为它离目前还不到十天),他预备做讨价还价的把戏。

  但是这一次又出乎觉新的意料之外,国光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好,初四就是初四,一定办到。请大表哥放心,回去转达岳父岳母,初四日一定安葬。”

  这样一来,觉新预备好的许多话都无从吐露了。他看见国光答应得这么爽快,虽然这不象国光平日的态度,但是他也不便再逼国光。他觉得这次的交涉倒还是相当顺利的。

  觉新从郑家再到周家,他把交涉的结果报告了他的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周老太太和陈氏自然十分满意。她们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连周伯涛的脸上也现出了笑容。没有争吵,没有冲突,没有破坏礼节,只有这样的解决才是他所盼望的。而且它还给他解除了一个负担,减少了麻烦。

  觉新告辞出来。他已经走下石阶了,听见芸在后面唤他,便转身回来。他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口对他微笑。她手里拿着几本书,好象是刚从过道里走出来似的。

  他走到芸的面前,芸把手里的书递给他,一面说:“大表哥,这几本还给你,请你再给我挑几本送来。”

  “好,我回到家里就喊人送来。我现在先到公司去,”觉新接过书高兴地答道。他打算转身走了。芸又唤了他一声。他望着芸,等候她说话。

  芸看见觉新在等她,忽然又说不出话来。她有点激动,但是她很快地镇静下来。她低声说:“大表哥,你给姐姐办好了事情。她在九泉也会感激你的。”她感动地微微一笑。她仍旧望着他,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

  觉新本来因为办好了交涉自己也颇为得意。现在他听见芸的短短的两句话,忽然觉得刚才的喜悦立刻飞走了,只剩下空虚、悔恨和惭愧。感激,他哪一点值得死者的感激?他哪一点又值得面前这个天真的少女的感激?他难道不曾帮忙别人把她的堂姐送到死路上去?他难道不曾让死者的灵柩被抛弃在古庙里?那些时候她们就怀着绝望的心求人帮助,她们就信赖他,感激他,但是他为她们做过什么事情?现在他又做了什么实际的事情?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给她们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关心。但是她们却用诚挚的感激来回答。现在事情还没有办妥,她的感激就来了。那个纯洁少女的颤动声音搅动了他的心。他没有理由接受她的感激!而且他连过去的欠债也无法偿还。

  “芸表妹,你不要谢我,我还没有做过一桩值得你们感激的事,”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话来,他的眼睛也湿了。他不能够再说什么,或者再听什么,他叹息地吐出“我去了”三个字,便猝然地转身走了。

  芸站在堂屋门口,带着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里很静。阳光把梧桐叶的影子贴在她的身上,芸刚刚转过身子,忽然一阵尖锐的笑声从梅少爷的房里飞出来。她不觉皱了皱眉头。

  觉新到了公司,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就听见里面有人讲话,他连忙揭起门帘进去。原来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张碧秀在这里等他。张碧秀坐在藤椅上,看见他进来连忙站起带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写字台前那把活动椅上,拿着一把折扇在煽着。

  “明轩,你今天怎么这样晚才来?我们在等你,”克安看见觉新进来,含笑地说。他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面,不过把椅子转动了一下。

  “我不晓得四爸今天要来。我刚刚到外婆家里去过,”觉新没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给芳纹买几件衣料,来找你陪我们到新发祥去看看,”克安接口说。

  “芳纹?”觉新诧异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

  “这是四老爷给我起的号,”张碧秀陪笑道。

  “啊!”觉新仿佛从梦里醒过来的似的,他吐了一口气,便问克安道:“四爸现在就去?”

  “那么就走罢,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克安说。

  “大少爷刚刚来,不要休息一会儿?恐怕有点累罢,”张碧秀望着觉新好意地说。

  “不要紧,早点去也好,”觉新温和地答道。他陪着克安和张碧秀两人出去了。

  觉新注意到许多人的眼光都往他们这面射过来。他知道大家在看张碧秀(便是从来不看戏的人看见张碧秀的粉脸、服装和走路姿势,也知道这是一个旦角)。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够撇下克安和张碧秀,一个人跑开。他只得忍耐着。他看见克安只顾跟张碧秀讲话,便加快脚步,稍微走在前面一点。

  到了新发祥,觉新暗暗地吐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只要在柜台上打个招呼,替克安介绍一下,就可以走开。谁知克安一定要他留下帮忙挑选衣料,交涉打折扣。他无法推脱。不过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跟着他们两个说好说歹,并不多贡献意见。

  克安和张碧秀两个人都不象觉新那样着急,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时时用手帕揩额上的汗珠。他们仔细的挑选着,看过各种各类的料子,还评定好坏。店里的伙计们知道克安是一个大主顾,也知道张碧秀的名字,又顾到觉新的情面,所以很有耐心地伺候他们。他们愈挑愈仔细,愈选愈多买。伙计们忙碌着,脸上带着笑容。不多几时门口便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来看张碧秀的。

  后来衣料终于完全选好了。张碧秀的粉脸上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克安为这些衣料花去一百几十元,他另外还给他的妻子王氏也买了两件上等衣料。张碧秀的衣料由店里派人送去。不用说货款是记在账上的,中秋节前店里人会派人拿账单向觉新收款(届时克安自然会把货款交给觉新)。

  从新发祥出来,克安同张碧秀往另一条路走了。觉新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去。他坐下来,喝着泡得很浓的春茶,随便翻了翻本日的报纸,到处都是使人不快的消息:乡下土匪横行;驻防军队任意征收捐税(有的已经征到三十年后的粮税了);内战仍在国内、省内各处进行……他翻到“余兴栏”,又看见王心斋、冯叔和和高克定题旦角小蕙芳戏照的三首诗。王心斋就是克安的岳父。他皱着眉头放下报纸,心里很闷,不知道做什么事才好。在这时候一个租户从外面进来,找他谈追收欠租的事。那个人罗嗦地谈了许久,好象知道他心神不定似的,一点也不肯放松。他好容易才应付过去。他刚刚送走那个狡猾的商人,门帘一动,新发祥的朱经理又进来了。

  “高师爷,刚才失迎,请原谅,”白白胖胖的朱经理一进来,就满面堆笑地拱一拱手大声说。觉新只得请他坐下。两个人说了几句应酬话。朱经理又诉苦般地讲了一些派捐的情况,后来看见驼背的黄经理进来找觉新,便告辞走了。

  “他又来发牢骚罢,”朱经理走了以后,黄经理便向觉新问道,他的留八字胡的瘦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觉新点了点头。他又说:“这也难怪他们。商店派捐太多,生意更难做,欠租的人又多起来了。”觉新只是唯唯地应着。黄经理又交了一封信给觉新,这是商业场里一家店铺写来的。他指出几点,要觉新斟酌答复。觉新仍然唯唯地应着,他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后来黄经理也走了,又剩下觉新一个人。觉新坐在写字台前面,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封信上,准备起草回信底稿。

  但是他听见有人在外面用响亮的声音唤大少爷。他侧耳一听,文德掀起门帘进来了,恭敬地报告:“大少爷,三老爷来了。”他连忙站起来。

  克明从容地走进了办公室,然后跨过觉新房间的门槛,就在藤躺椅上坐下。觉新的眼光跟着克明走。今天克明的脸色还不错。

  觉新叫人泡了盖碗茶来。他又对克明说:“三爸今天是不是还要到别处去?三爸好久不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要买东西?”

  “你三婶要我给她买点东西。我等一会儿就去看。我先到这儿来坐坐。你今天事情忙不忙?”克明温和说。他从文德的手里接过水烟袋来,取下插在旁边小筒里的纸捻子。文德连忙给他括火柴。

  “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四爸先前也来过,”觉新带笑答道。

  克明听见提起克安。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不过并不很显著。他皱着眉头说:“我刚刚在门口碰见他。他倒没有看见我。他跟一个唱小旦的在一起。……”

  “就是在群仙茶园唱戏的张碧秀,”文德插嘴解释道。他看过张碧秀的戏。他又加上一句:“听说四老爷很喜欢他。”

  “我听说四弟、五弟还把小旦带到家里来过,是不是就是这个张碧秀?”克明沉着脸问道。

  “是的,”觉新低声回答道。

  “他们真是越闹越不成话了!”克明又皱起眉头骂了一句。他不再说下去,也不抽烟,他只是痛苦的想着。气愤和焦虑抓住他的心,他不能畅快地一口气吐出他所要说的话。觉新和文德沉默着。他们在等候。他们相信克明不会只说一句话。

  “我本来还以为四弟应该明白点。他读书较多,会写一笔颜字,而且做过一任县官,笔下也来得。想不到他现在也昏到这样!”过了半晌克明才接下去说:“爹在的时候总望他们能够学好。我看是无可救药的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看我们的家运完了。你我是挽救不了的。”他的带着绝望表情的脸上忽然现出一股坚决的光,他的眼睛里还有未熄的火焰。他又说:“不过我在一天,我总要支持一天。”

  “是的,应该支持,”觉新感动地重复念道。

  “爹把责任放在我的肩上,我一定照他的意思去帮,”克明鼓起勇气继续说:“我不能够就看着他们把家产弄光。我不能看着他们做出给爹丢脸的事。”

  “是,”觉新响应地说。

  克明不作声了。他埋下头,眼光无意地落在手里的水烟袋和纸捻子上,纸捻子还在冒烟,他便打开烟筒摸出烟丝来装上,吹燃纸捻子,呼噜呼噜地抽起水烟

  来。他一面抽烟,一面思索。文德已经走出去了,在外面等候主人的命令。

  觉新看见克明埋头在抽烟,没有动静,他也不想说话,他的眼光又落在面前的信上。

  “你四爸带张碧秀到这儿来做什么?”克明忽然抬起头问道。

  “他们”觉新连忙把眼光从信上收回来,他说了两个字,停顿一下,才接下去:“到这儿来买衣料,买得倒不少,一共一百多块钱。”

  “唉,”克明叹了一口气,又咳了两三声,便把水烟袋放在桌上。他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茶碗还捧在他的手里,他又焦虑地说:“象他们这样乱花钱,我看也没有几年好花。四弟也花得不少了。这些钱都是爹辛辛苦苦挣挣来的。四弟还算做过半年县官,回来买到几十亩田。这一年来他在我的事务所里帮忙,也有些收入。不过这几个月情形不大好,一件案子也没有接到。田租一年比一年少。今年连我也动用起老本来了,何况他。至于五弟,他什么事都没有做过,只会花钱,他的田卖得剩不到三分之一。字画也‘出脱’了不少。我看他将来怎样下场!”

  “三爸可以劝劝他们,”觉新鼓起勇气建议道。

  “本来我倒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克明皱眉蹙额地说:“不过说到钱上,我也难跟他们讲话。家已经分了,照名分是他们的钱,多干涉他们,他们又会说我有别的用意。还有那两个弟媳妇更不明白道理。对她们这些糊涂人我也没有好的办法。譬如,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情。”他把茶碗放回在桌上的茶盘子里,立刻换过了话题:“陈姨太前天晚上对我谈起,她想‘抱’个孙儿,打算把七娃子‘抱’过去。我没有答应她。我看见四娃子不学好,恐怕将来没有出息,我希望把七娃子教好点。虽说你三婶又有喜,可是还不能说是男是女,留着七娃子总要好些,所以我不愿意。谁知今天四太太却跑来找你三婶,她说七娃子身体不好,我这房人口又少,不应该‘抱’出去。她说陈姨太要‘抱’孙,应该由六娃子过继。等一会儿五太太又来说,五房现在情形不好,她要把喜姑娘生的九娃子‘抱’给陈姨太。”克明说到这里觉得很吃力,意思虽然未尽,却暂时闭住嘴不说下去。但是他的脸上还带着愤激的表情。“四婶、五婶怎样会说这种话?”觉新惊怪地说。他看见克明没有表示意见,便又问道:“三爸的意思怎样?”“我看她们不过看上了陈姨太的那所房子和一千块钱的银行股票,所以五太太说她那一房情形不好。横竖就只有这几千块钱,让她们争去。不过据我想,九娃子太小,陈姨太不见得愿意,况且五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也不应该过继出去。”

  “那么就让四婶把六弟‘抱’给陈姨太也好,”觉新道。

  “我就是这样想,”克明点头说。“不过我恐怕以后还有争吵。五太太不会甘心让那几千块钱给四房独吞。唉,说来说去总是钱。这些事情要是爹在九泉知道,他一定会气坏的。”克明把身子倒在藤躺椅靠背上,他的脸上现出受过打击以后的绝望、憔悴与疲乏的表情。过了十几分种克明又坐起来对觉新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把我在你们公司的活期存款提两百块钱出来,你明天给我办好。”觉新唯唯地答应道。克明又疲倦地倒在藤躺椅的靠背上面。

  太阳早已被逐渐堆积起来的灰黑色云片埋葬了。光线不停地淡下去。好象谁用墨汁在天幕上涂了一层黑色。不,不仅一层,在这淡淡的墨色上面又抹上了较浓的黑色。墨汁一定抹得太多了,似乎就有一滴一滴的水要从天幕上落下来一样。空气闷热,虽然开着窗,房里也没有凉气。克明的鼻子因此不时地发响。

  觉新的眼光又落在那封信上,但是他的眼前仿佛起了一层灰色的雾,那些字迹突然摇晃起来。他便仰起头闭上眼睛疲倦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听见文德的响亮的声音在问:

  “三老爷,就要落雨了,现在要去买东西吗?”

  他又听见克明的声音说:

  “好。明轩,我走了。”

  他连忙站起来。

  雨后,傍晚的天气凉爽多了。

  觉民到了利群周报社。他在一个星期里面总有三四个晚上到周报社去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工作。周报社社址就在觉新服务的西蜀实业公司的商业场楼上,是一间铺面。这两年来他们已经把它布置得很好了。不过在商业场楼上这个角落里许多铺面都没有人承租。周报社的两旁全是空屋,隔了好几个铺面才有一家瓷器店。便是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经过,到了晚上自然更清静了。

  这天觉民去得较晚,张惠如弟兄、黄存仁、汪雍、陈迟都早到了。他们在那里热心地办事情:包封周报,写封皮,写信,记账等等。他们看见觉民进来,照例亲切地招呼他一声,仍旧埋下头办各人的事。那张平日陈列书报的大餐桌一头堆了几叠新印好的报纸,另一头是陈迟和汪雍工作的地方:浆糊碗、封皮、封好的报纸卷都在这里。

  “觉民,快来帮忙,”陈迟欢迎地说。

  觉民高兴地应了一声,便参加了包封的工作。

  他们一面工作,一面谈话,手不停地动着,折好报纸,又把它们封成小卷。小卷在餐桌上渐渐地堆积起来。他们送一批给黄存仁,等到他写完了又送一批过去。但是黄存仁的一管笔不及他们三个人的手快。黄存仁开玩笑地诉起苦来。张惠如正在整理书橱里的书,听见黄存仁的话,连忙说:“你写不赢,我来帮你写。”他匆匆忙忙地关好书橱门,走到那张小书桌跟前。他顺便搬了一个凳子到那里去,就坐在黄存仁对面,拿起笔在封好的报纸卷上写地址。

  “时间真快,再出三期就到两年了,我们居然维持了两年。这是想不到的,”陈迟忽然兴奋地自语道。他的眼光停在那些报纸上,它们在他的眼里变得非常美丽了。

  “这几期内容不错。我自己看了也很高兴,”汪雍满意地说。

  “我想,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在这个小地方,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将来一定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有许多许多人,我们的报纸那个时候会销到五万,十万,一百万,”陈迟抬起头自语道。

  “那个时候我们要出日报了,我们还要印很多很多的书,”汪雍笑着接下去说。

  觉民在旁边笑起来。他带着好意地哂笑道:“你们又在做梦了。那一天才不晓得要等多久?”

  “我不怕久等,”汪率勇敢地、充满着自信地答道。

  “说不定他们哪一天又会把我们的报纸封掉,”张惠如在旁边泼冷水似地说一句。他的确想过:将来会有这样的一天,不过他并不害怕那一天到来,因为他相信以后一定还有另外的一天。

  “大哥,你不该说这种扫兴话,”张还如从另一张小书桌上抬起头对他的哥哥说。

  “我不过提醒大家一声,小心总是好的,”张惠如笑答道:“我们不怕打击。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使我们扫兴。”

  “不过无论如何让我们把两周年纪念会开了再说,”觉民在旁边笑道。

  “这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还要演《夜未央》啊,”陈迟乐观地说。

  “岂但《夜未央》,还要演更多的新戏,”张惠如接下去说。

  “你们听着,我报告一个好消息。重庆文化书店来信:最近《利群》在渝销路激增,本期加到五百份,仍不敷分配。以后请按期寄发一千份。……他们还兑了二十块钱来。”

  “一加就加五百份,真不错!”汪雍惊喜地说,更起劲地包封报纸。

  “方继舜听见一定高兴,”觉民快乐地说,“纪念刊应该编得更好一点。”

  “你们为什么事情高兴?”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众人的眼光都往门口射去。他们看见了程鉴冰的笑容。

  “你好久没有来了。今天来得很好,我们正忙得很,你快来帮忙,”陈迟第一个对她说话。

  “我就是来帮忙的。最近忙着毕业考试,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我没有找你们帮忙我补习功课就算好的了,”程鉴冰声音清脆地答道。她又问觉民:“蕴华怎么没有来?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今天不是还要开会吗?”

  “她家里有事情,不能来。她要我代表她,”觉民答道。

  “鉴冰,你来写封皮罢。我去帮他们卷报,”黄存仁放下笔站起来招呼程鉴冰道。

  “好,只要有工作给我做,我就满意,”程鉴冰点头答道,便向着黄存仁走去。黄存仁把地方让给她,她在那里坐下了。他却走到汪雍旁边,拿过折好的报纸来卷好,然后把右手的食指伸到浆糊碗里去。

  “还有一个好消息,——”张还如又在一边大声嚷起来。

  “怎么又有好消息?”汪雍兴奋地问。

  “你不要慌,听我说,”张还如得意地说。“是从合江来的信。一个读者兑了十五块钱来,捐做小册子的印费。”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觉民感到兴趣地插嘴问道。

  “我还没有说完。是一个中学史地教员,三十七岁。他最近读到我们的报纸和两本小册子。他同情我们的工作。他的信上写得很明白,”张还如接着说。

  “给我看这封信,”汪雍急切地说,就把手伸了出去。

  “汪雍,先做事罢,等一会看信也来得及,”黄存仁在旁边拦阻道。“现在剩得不多了,还有那几卷大的,我们来捆。”

  “存仁,这儿还有几封读者的信,你也来帮忙写两封回信,”张还如听见黄存仁的话,想起他手边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人做,便抬起头唤着黄存仁说。

  “好,我就来,”黄存仁毫不迟疑地答道。

  汪雍不去拿信看了。黄存仁却过去,坐在张还如的对面,做回信的工作。觉民、陈迟、汪雍三个人埋着头努力封报。小的报纸卷已经封齐了。他们又包封五十份的大卷。等到这些大卷也封好了,觉民便拿了一支笔来,把大卷上的地址写好。然后他又帮忙写了些小卷上的地址。

  陈迟和汪雍用湿毛巾揩去手指上的浆糊。他们看见觉民就在餐桌旁边写封皮,他们留下一小堆给他写,把其余未写过的捧着送到张惠如和程鉴冰那里去。

  程鉴冰和张惠如的手边只剩了寥寥几个未写过地址的报纸卷,横放在条桌上面。封皮写好了的便堆在地板上。陈迟和汪雍又把新的报纸卷放下来,桌上立刻又隆起了一座小山。

  “你们看,还有这样多,还不快点写?”汪雍故意开玩笑地催促道。

  程鉴冰抬起眼睛看了看手边那堆报纸,便带笑地责备汪雍道:“你们两个倒不害羞。你偿不来帮忙,还好意思催我们。”

  “你刚刚来。我们已经做了好久了。你现在多做点也不要紧,”汪雍得意地答道。他仿佛在跟自己家里的人,自己的姊姊谈笑似的。他的话里带了一种亲切的调子。

  “你不要跟我们说笑,耽误我们的工夫。你同陈迟都来帮忙写,好早点写完。我们还有别的事情,”程鉴冰亲切地对汪雍笑了笑,鼓舞地说。

  “好,我们大家都来写,”汪雍愉快地答道。他随便抱了一堆报纸卷,拿到餐桌上去,分了一半给陈迟。他们两人也不坐,就弯着身子写起来。

  门前响起了皮鞋的声音。这个声音引起了觉民的注意,他一人自语道:“好像有人走来了。”

  “怎么是穿皮鞋的?未必是学生?”汪雍惊疑地说,把眼光射到门外去看。

  “大家小心一点,”张惠如严肃地警告众人。他仍然埋着头写字。

  “我晓得,”黄存仁答道。他立刻把桌上的几封信揣在他的衣袋里。他又低声嘱咐觉民说:“觉民,你们好生看着。”

  觉民答应一声,马上站起来,带着安闲的样子走出去。他走到廊上栏杆前面,装着俯下头去看楼下,他的眼光却偷偷地射到发出脚步声的地方。他看见两个穿白色制服的学生。他的紧张心情松弛了。他嘘了一口气,仍旧安闲地走回去。他走到餐桌前面,低声哼起一首歌来。

  众人知道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也都放了心。但是他们还等着,于是两个学生进来了。

  “对不住,”一个脸色红红的中学生客气地说,“我们来买报。”

  汪雍站起来迎着他们,客气地问:“买哪一期?是不是今天刚出版的?”

  “我们白天来过两次,你们都不在,”另一个脸色黄一点的中学生恳切地说。

  “我们这一期也要买,我们还想补以前的。以前的还补得齐吗?我们只买到十五期,”那个红脸的学生接着说。

  “以前的可以补。你们要补多少期?”汪雍兴奋地问道。

  “我们要从头补起,”黄脸的学生急切地说。

  “第一年的没有了。第二年的可以补齐,”汪雍答道。

  两个学生的脸上都现出失望的神气。黄脸的学生还郑重地问一句:“还可以想法子吗?”

  “我们愿意买齐,旧一点贵一点都不要紧。最好请你们给我们找个全份,”红脸学生害怕他的同伴的话不发生效力,他甚至着急地要求道。

  “第一年的有合订本,不过早卖完了。现在没有法子找到,”汪雍抱歉地答道。

  “那么借也可以,无论如何,我们要从头到尾看全。你们自己总有。我们不会给你们弄脏的。我们先缴押金也可以,”红脸学生一面揩额上的汗珠,一面哀求地说话,他的明亮的眼睛望着汪雍的圆圆脸,好象在恳求:“你就答应罢。”

  汪雍正在迟疑:他很难拒绝这两个热心的读者的要求。张惠如忽然放下笔,走到两个学生的面前,诚恳地说:“我有一部,可以借给你们。”汪雍看见张惠如过来,便走开去拿周报,让张惠如跟他们谈话。

  两个学生的脸上同时现出喜色。红脸的学生马上感谢道:“那么多谢你,我们决不会弄脏的,你可以给我们一个期限。我们什么时候来拿?要缴多少押金?”

  张惠如感动地微微笑道:“我明晚上就带来。用不着缴押金,也不必定期限,你们看完,还来就是了。”

  “我们一定看得很快,至多一个星期就会还来的,”红脸的学生兴奋地说。他又问张惠如:“请问先生贵姓?”

  “我姓张,”张惠如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也问:“请问你们两位——”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汪雍就抱了一卷周报过来,打岔地对他们说:“第二年的都在这儿,你们看看要买哪几期?”他把报纸放在餐桌上。

  两个学生都把身子俯在餐桌上翻看周报。他们拣出了他们需要的各期,把报纸叠在一起,向汪雍问明了价目。红脸学生便掏出钱来,一面对汪雍说:“我们还要订一份全年,”一面数好钱递给汪雍,又补了一句:“就从下期起。”

  “那么请你们把名字、地址写下来,”张惠如在旁边插嘴说。他就到觉民那里去讨了纸笔,送到两个学生面前。

  红脸学生拿起笔写着姓名和地址。黄脸学生带着笑容钦佩地对张惠如和汪雍说:“你们的报纸真好!……都是我们想说、自己却说不出来的话。……我们读了那些文章非常感动……”

  红脸学生写好地址,把纸条交给汪雍。他还解释地说:“这是我的名字,这是他的名字(他说时指着黄脸学生),随便写哪个名字都可以。”

  汪雍客气地答应着,便拿着字条走到张还如那里去了。张惠如也侧头看了那张字条,知道了这两个学生的姓名,他想:他应该记住那些忠实的读者的姓名,有一天他们也许会加入这个团体来同他一起工作。

  “我觉得每个年轻人都应当看你们的报纸。你们说的都是真话,你们才是我们的先生。你们教给我们怎样做一个有用的人,不做一个寄生虫,不做一个骗子……”红脸学生把黄脸学生先前中断了的话接下去说,他很激动,他的声音战抖起来,他说的全是藏在他心里的话。他害怕他说得不恰当,不能使他们明白他的诚心的赞美。他的脸色更红了。

  这些过分的称赞却是从真诚的心里吐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把他的心放在他们的前面,这是一颗鲜红的心,跟他们的心不会是两样。他们了解这个中学生,因为他们也有过这样的感情,也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们是不是就应当受到这个中学生的尊敬和称赞呢?……他们确实感觉到这样的尊敬和称赞是过分的,只给他们带来惭愧。不过他们同时也感到了喜悦,这喜悦里含着感激,因为那个学生的话证明他们的努力并不是徒然的。这番话鼓舞了他们。他们的眼光全集中在说话人的脸上,张惠如兴奋地第一个开口回答:

  “这是因为你自己有良心,因为你自己愿意做个有用的人。我们哪儿配做先生?我们都还是学生。我们只想做点有用的事情,所以不管自己行不行,也就动手做了。”张惠如并不是在说虚伪的谦虚话,他剖露了他们这一群青年的心。他们聚在一起做这种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想获得什么的心思,他们是来给与,来贡献的。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他们不愿意把它们消耗在个人的享乐上。他们看见一个腐烂的制度使多数人受苦,他们不愿意在众人的悲哭中做着安静的梦。于是他们出来,找到这样的机会献出他们的活力。无条件,无报酬,他们只求一点良心的安慰,因为他们相信如今他们得到了正义的指示。甚至在利他的行为中他们也只看出赎罪的表示,因为他们相信他们自己的特权使别人受到更大的痛苦,他们自己的安乐便建筑在别人的悲苦上面。所以他们要来做违反自己的阶级利益的工作,他们要来推翻他们自己所出身的阶级。这个时代的青年的确是如此地谦逊的。

  “你们太客气了。要不是你们指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你们辛辛苦苦地办报印书,要唤醒那些还在做梦的人。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我们真正惭愧,”红脸学生感动地说。他接过了汪雍递给他的周报订单。

  “我们不打搅你们了,我们现在走了。明天晚上我们来拿合订本,”黄脸学生带着道歉的微笑说。他接着又问一句:“张先生,明天方便吗?”

  “方便的,明天你们这个时候来正好,”张惠如温和地答道。他的善意的眼光抚着这两个学生的脸。

  两个学生也不再说话,他们恭恭敬敬地对张惠如和汪雍点一个头,然后又对里面的几个人点一个头,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于是走廊上又响起了皮鞋的声音。

  “难得他们这样热心。那几句话说得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觉民放下笔感动地说。他已经写好了手边那些报纸卷的封皮。

  “这是我们的胜利,新的读者一天一天地增加,而且都是这样热诚的人。我们的工作并没有白做。以后我们更要努力,”陈迟满意地说。

  “我们开纪念会一定把这两个学生请来,”程鉴冰欣喜地说,然后她又望着张惠如问道:“惠如,你说对不对?”

  张惠如含笑答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我们还要请印周报的印刷工人。”

  “对,对,”程鉴冰含笑点头说。她又掉头去问黄存仁:“存仁,你们的事情做完没有?”

  “我立刻就做完了,再写一封信就好了,”黄存仁仍旧埋着头答道。

  “我们赶紧来商量纪念会的事,现在时候不早了,”程鉴冰催促道。她站起来,走到餐桌前面,顺便拿起觉民写好的报纸卷看了看。

  “我倒完了,”张还如把他手边那些簿据都放进了他那个大皮包,然后站起来说。他也走到餐桌前,就站在程鉴冰旁边。他的眼光忽然落到她那根梳得又光又松的大辫子上,便问道:“你这根辫子什么时候剪掉?现在剪发的女学生已经不少了。”

  “多也并不算多,至多也不过十来个。我早就想把辫子剪掉,”程鉴冰带笑答道,“不过我家里头讨厌得很。我很难对付他们。我还没有做什么奇特的事情,他们就叽哩咕噜不得了,说我交男朋友啦,说我常常在外面跑啦。如果我再把辫子剪掉,不晓得他们又会闹什么把戏。我图点清静,所以也不想现在就剪头发。”

  “我看你这是强辩,”陈迟在旁边插嘴说。

  这句话并没有使程鉴冰生气,她反倒笑了。她坦白地说:“我晓得你是在激我。不过用话激我,也没有用。我又不要做什么‘英雄’——”

  “那么你想做什么?”陈迟追问一句。

  “我同蕴华一样,我们只想做点有益的事,”程鉴冰带着自信地说。

  黄存仁也走过来,替程鉴冰解释道:“我觉得鉴冰、蕴华不剪头发,也有道理。我们的工作跟一般人的不同。我们最好不要在外表上引起人注意。比如从前有些革命党主张废姓,只用两个古怪的字做名字,不但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引起许多不方便。连别人寄给他们的信件,他们也收不到。”

  “话虽然是这样说,不过我们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省城里头晓得的人也不少。我倒以为我们不必害怕。”陈迟不以为然地说。

  “我并没有说害怕,不过做事情总要谨慎周密才好,”黄存仁诚恳地说,他的话是经过思索后吐出来的。“现在我们还不要紧。不过将来难保没有问题。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发达,影响越来越大,省城里的旧势力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那是以后的事,我们现在也不必管它,”陈迟仍旧乐观地说。

  “我看将来我们的力量大了,人也多了,一定会有一场大的斗争。我倒希望那个时候早点来,”张惠如兴奋地插嘴道。

  他们的眼光望着门外的空间,他似乎在看一个理想中的景象。

  “早一点来也好,可以热闹一点,我喜欢热闹,”程鉴冰微微笑道。

  “我不象你们那样。我倒希望它慢一点来。目前我们力量小,还不会有大的压迫。不过我不相信我们会失败。新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了,”觉民站起来满怀信心地说。

  陈迟马上接下去说:“在上海、北京、南京,大学已经开放女禁了,女子剪发也成为并不希奇的事情了。旧势力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么不看见它出来斗争?”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而且在我们这儿情形更不同:我们在军阀的势力下面过日子。一个独夫可以用蛮横的力量摧毁一切,只要他高兴这样做,”黄存仁沉着地说。他看见众人带着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便露出笑容,解释道:“自然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害怕。就是冒着更大的危险,我们也要做事情。不过谨慎周密也是成功的一个条件。”

  “你这个意思我赞成,我很了解你的话,”觉民点头说。

  程鉴冰又想起纪念会的事便着急地说:“我们还是来谈纪念会的事情罢。太晚了,我回家不方便。”

  “不要紧,我可以送你回去,”黄存仁安慰地说。

  程鉴冰对着他笑了笑。她又问:“演戏的地点,法文学校,交涉过没有?”

  “我已经见过邓孟德,他答应了。演戏是没有问题的,同学们对这件事情也很感兴趣,”汪雍答道。邓孟德是法文学校的校长。他是法国人,而且是天主教的神甫,却取了中文名字,他永远穿着黑色长袍,留着一部灰色长须。他创办了教授法文的专门学校,汪雍便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邓孟德还在外国语专门学校教法文,黄存仁、张惠如他们都认识他。

  “继舜编好纪念刊没有?什么时候付印?我想他一定不会耽误事情,”程鉴冰又说。

  “他已经交了一大半稿子来,还如都发给印刷所了,”张惠如答道,“还有一小部分,他明天送给我。”他忽然问觉民:“觉民,你的小册子呢?”

  觉民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张惠如:“在这儿,都是从杂志上选来的,可以印两本。你们看看对不对?”

  “给我看一下,”汪雍说。他从张惠如的手里拿过信封来,抽出了一束稿件。

  “汪雍,你现在不要看。我们还要商量事情,”程鉴冰阻止他翻看稿件。

  “我又不是筹备委员,你们开会我可以不参加。不过我听你的话,横竖我以后还可以看,”汪雍笑道。他把稿子装回在信封里,仍旧递还给张惠如。

  “现在困难的还是经济问题。在这个星期里头一定要把临时捐款收齐才好,”张还如说。

  “我们几个人分头去收,一定收得齐的,”汪雍有把握地说。

  “我的捐款明天就可以缴来,我说过我捐十块,”觉民说。

  “好,”张惠如欣喜地说,“存仁的五块已经缴来了。等我今天回去向姐姐多要一点钱,我们也可以多捐一点。你们几个的捐款也该早点缴来。印刷费要先付一部分。”

  “我现在就缴罢,”程鉴冰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它,取出一元五角银币,递给张还如。汪雍也把捐款缴了。陈迟却说:

  “我三天以内一定缴出。”

  众人继续谈了一些事情,后来听见二更锣响,都觉得应该回家了。一些人忙着收拾东西,另便去抬捕板。后一件是黄存仁和张惠如弟兄做的工作。他们做得跟商店学徒一样地好。

  这时在楼上听不见脚步声了。他们从栏杆上俯视下面,也看不见辉煌的灯光。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整个商业场已经落在静寂里。在一天的劳碌以后人们都要休息了。但是这几个年轻人的心里却燃着似乎不会熄灭的烈火。他们怀着过多的活力,要在这个黑暗的夜里散布生命。

  这些年轻人一起出了商业场,走了一段路。小饮食店的门大开着,店里坐满了服装简单的人,里面送出来嘈杂的人声,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但是这些亮光也在他们的眼前过去了,他们转入了一条静寂的巷子。

  在这里看不见商店,有的是砖砌的高墙和公馆的大门。黑漆门,红灯笼(也有白纸写蓝字的素灯笼),铁门槛(也有木门槛和石门槛),石狮子,只有它们点缀了这寂寞的街景。

  然而这些年轻人的心里没有寂寞。他们有着太多的幻景,太多的事情。他们不会让那几件他们看厌了的东西分去他们的注意力。

  黄存仁几个人陪着程鉴冰在前面走。张惠如要跟觉民谈话便走在后面,离他们有两三步光景。

  “觉民,你以后的计划怎样?你这回毕业,你家里对你有什么表示没有?他们希望你做什么?”张惠如关心地问觉民道。

  “他们也没有什么明白的表示。我大哥希望我考邮政局,将来能够做邮务员、邮务官最好。不过他也并不坚持这个意见。至于我,我还是准备到上海去,”觉民答道。他已经下了决心,而且他已经想得很明白,长久留在这个家里对他不会有好处。

  “你到上海去找觉慧也好,横竖我们可以联络,你也可以间接参加我们的工作,”张惠如说。

  “你呢?”觉民恳切地问道,“你同还如两个打算做什么事?”

  “我有个亲戚给我找到一个工作,在嘉定中学教英文,姐姐很愿意我去,不过我不想去,”张惠如答道。接着他又解释地说:“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我打主意学一种手艺。我本来打算到印刷厂去学排字,却不容易进去。所以我想去学裁缝。还如想到重庆去进工厂,已经写信到重庆去了。还没有得到回信。他又说要当剃头匠。”

  “你就打定主意了?我以前并没有听见你说过,”觉民惊讶地问道。

  “我已经决定了,”张惠如坚决地说。“我觉得光说空话是不行的。我们既然赞美劳动神圣,自己就应该劳动。”

  “对,对,”觉民插嘴应道。这时在前面走的几个人又转过了一条街。他们也在谈话,觉民却没有留心听他们在谈论什么。张惠如三角脸上那对奕奕有神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眼光有一两次甚至射进了觉民的心。

  “我们应该靠自己的两只手生活,这才是清白的,正当的,”张惠如继续说:“我认得一个裁缝,他是个好人。我跟他谈过,要他收我做徒弟。他起初不相信,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后来我又认真跟他讲过两次。他才相信我真要学做裁缝。他也有意思答应了。不过他总以为我是随便学学玩的。我却打主意正式拜师订约……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拜师这个形式倒用不着。这一来反而把你拘束住了,”觉民沉吟地答道,他在想象做一个裁缝店的学徒是怎样的一回事。但是在这一方面他的脑筋是很贫弱的。

  张惠如笑了笑,慢慢地说:“拘束固然有点拘束,不过我害怕我自己没有长性。这样一来我也可以管束自己,免得中途改变心思。”

  “可是团体的活动……”觉民惋惜地说。他并不同意张惠如的办法,觉得这是丧失自由。他只说了半句,不过意思是很明显的。

  “我也可以一样参加,”张惠如安静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释道:“自然我做学徒跟别人有点不同,他也不会把我当做普通学徒看待。我订约的时候会写明白。我不会做那些杂事。我拜师后就学着动针钱。我给他讲好,我每天只做八点钟的事情。这样对我的活动并没有妨碍。”

  “你姐姐呢,她不会阻止你吗?”觉民感动地问。他觉得以前还没有把这个年轻人认识清楚,这时带了另一种眼光看张惠如。但是凭着昏暗的光亮,他只能看见一个瘦脸的轮廓,此外就是一对明亮的眼睛。

  “我姐姐自然不赞成。不过她不会跟我为难,至多不过抱怨我一两次,”张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接着他又用抱歉的调子说:“我看还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现在家里的事情大半归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他办事比我能干。”

  “你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扯到我身上?”张还如忽然从前面掉过头来带笑地问道。

  “你哥哥说你办事很能干,”觉民笑答道。

  “你不要信他的话。他自己偷懒,不大管家里事情,都推在我身上。他说我能干,我有一天会去做剃头匠的,”张还如笑道。他也泄露了他的愿望。然而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愿望,他并没有下决心,而且他也不曾想到在短时期内使这个愿望实现。

  “你做剃头匠?你连修面也不会,”陈迟噗嗤笑起来说。

  “我会去学。我将来一定要给你们大家剪头,”张还如正经地说。“我还要给鉴冰我将来一定要剪掉她的辫子。”

  “好,我等着你,”程鉴冰抿嘴笑道。

  “那么你可以在门口钉一个牌子,写上‘剃头匠张还如’,这一定很不错,”陈迟继续笑道。

  “还有什么不可以?可惜我不是贵族,不能够象米拉波那样,”张还如笑答道,他知道陈迟在引用米拉波的故事。据说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中有个米拉波伯爵,为了表示自己轻视贵族爵位起见,特地开设了一家铺子,挂着“成衣匠米拉波”的招牌。他们从本城报纸转载过的一篇文章里见到这个故事。这是一个榜样。张还如顺口说出米拉波的名字,却没有想到这句话对他的哥哥张惠如是多大的鼓舞。

  “别人在一百三十几年前就做过了。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敢做?难道我就没有勇气?”张惠如兴奋地想道。他觉得眼前突然明亮起来。

  米拉波的故事提醒了觉民,他觉得他现在更了解张惠如了。他轻轻地拍着张惠如的肩膀,感动地说:“惠如,你比我强,我只有佩服。”

  “不要说这种小孩子的话。这算不得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环境,”张惠如感激地看了觉民一眼,笑答道。

  “我并不是跟你客气,我说的是真话,”觉民诚恳地解释道。他并不轻视自己,他也不愿意做裁缝或者剃头匠。但是他觉得张惠如的行为的确值得佩服。

  在前面走的人忽然站住了。两旁现出一些灯光,街口的店铺大半还没有关上铺门。他们都站在十字路口,因为他们应该在这里分路。

  “觉民,你不必送鉴冰了,你可以转弯回家,”黄存仁看见觉民走近,便对他说。

  “好,”觉民应道。他又看了张惠如一眼。现在他可以看清楚那张三角脸了。面貌没有改变,还是那张他十分熟习的脸,但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很大的勇气和决心。他问张惠如:“你怎么样?”

  “我还可以同他们走一段路,你回去罢,”张惠如应道。接着他又说:“你最好下次把蕴华也约来。”

  觉民点头答应,便向他们告别,一个人转弯走了。

  路是很熟习的,他走得很快。在阴暗中他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他走进他住的那条街了。他便把脚步稍微放慢些。他走到离家不过五六十步的光景,忽然一阵钟磬声和念佛声送进他的耳朵里来。他远远地看见赵家大门口聚集了一小群人,知道那个公馆里在放焰口。他经过那里便站住,张望一下。出乎意外地他看见觉新也站在人丛中。觉新也已经看见他了,便走过来跟他讲话。

  “你到姑妈那儿去了?”觉新亲切地问道。

  觉民点点头,说了一句:“我想不到你会在这儿。”接着他又问觉新:“现在回去吗?”

  “等一会儿罢,我喜欢听放焰口,”觉新留恋地说。

  “别人都是来抢红钱的,”觉民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你听,”觉新并不理会觉新的话,却唤起觉民的注意道,因为这时候和尚们在念他最爱听的唱辞了。

  那个戴毗卢帽的老和尚,合着掌打盘脚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他的脸正对着大门。他抑扬顿挫地唱起来:

  一心召请,累朝帝主,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

  坐在前面两张桌子左边一排的和尚中间,一个敲着木鱼的圆脸和尚扬起声音不慌不忙地接下去:

  西来战舰,千年王气俄收;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呜呼……

  “又是这一套,总是这种扫兴话,”觉民皱起眉头自语道。

  “我觉得这种话倒有意思,”觉新慢慢地说,他的注意力被这些词句引去了。

  觉民惊讶地看了哥哥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年轻的圆脸和尚念过了“鸣呼”以后,坐在他对面的右边那个敲小引磬的年轻和尚接着用响亮的声音唱道: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

  然后全体和尚伴着乐器的声音,合唱着以后的词句:什么“如是前王后伯之流,一类孤魂等众,惟愿……此夜今时,来临法会,受此无遮甘露法食。”

  在“帝主侯王”之后那个老和尚又唱起“筑坛拜将,建节封侯”来。以后还有什么“五陵才俊,百郡贤良,”“黉门才子,白屋书生”,“宫闱美女,闺阁佳人”等等。这些凄恻感伤的词句绞痛着觉新的心。其中“一杯黄土盖文章”,“绿杨芳草髑髅寒”几句甚至使他有点毛骨竦然了。但是他仍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觉得这些句子使他记起许多往事,告诉他许多事情,它们象一锅油煎着他的心,逼得他掉下眼泪。他的心发痛。然而同时他感到一种绝望中的放弃似的畅快。

  同样的词句进到觉民的耳里,却不曾产生这样的影响。觉民觉得它们在搔他的心。但是他不让它们搔下去,他驱逐它们。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和尚们还在起劲地唱,他们极力使四周的空气变成神秘,尤其是召鬼时吹的海螺几次发出使人心惊的声音。许多人等着那个端坐的老和尚撒下染红了的青铜钱。然而甚至这些情景也不能够完全改变觉民的心情。他在想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计划。他想的是未来,不是过去。和尚的声音进到他的耳里也颇悦耳。不过他并没有抓住那些辞句的意义。他完全忘记了它们。

  于是老和尚开始撒红钱了。觉民看见别人俯下身子去拾,去抢红钱,他想: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他已经陪着觉新站了这一阵,也应该回家了。他便对他的哥哥说:“大哥,我们回去罢,以后也没有什么可听的了。”他的声音很温和,泄露出他对哥哥的关心。

  “好,我也觉得累,”觉新没精打采地说,便带着疲倦的神情跟着觉民走了。

  觉新低下头不作声,好象有重忧压在他的头上,他无法伸直身子吐一口气。在路上觉民对他说过几句话,他也没有回答一个字。后来他们到了家,跨进大门的包铁皮的门槛。看门人徐炳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跟那个好几年以前被逐出去后来当了乞丐的旧仆高升谈闲话。高升穿着一件破烂的粘满了尘垢的衣服坐在对面一根板凳上。他看见觉新弟兄进来便跟着徐炳站起,还胆怯地唤了一声:“大少爷、二少爷。”“高升,你是不是没有鸦片烟吃了,又跑来要钱?”觉新忽然站住望着高升问道,他的脸上仍旧密布着阴云。

  “小的不敢。回大少爷,小的烟已经戒了。晚上没有事,小的来找徐大爷说说闲话。不是逢年过节,小的不敢来要钱,”高升垂着两手恭敬地笑答道,笑容使得他那张满是污垢的瘦脸显得更加难看了。

  “你的话多半靠不住。我看你今年更瘦了。好,这点钱你拿去罢,”觉新说,从衣袋里摸出了三四个小银角递给高升,也不等高升说什么感谢的话,就走进里面去了。觉民跟着他的哥哥进到里面。觉新今晚上的举动使他惊奇,他知道觉新一定有什么心事。但是他也不询问。他们走上大厅,进了拐门,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声从右厢房里飞出来。他们一怔,两个人都站住了。

  一根竹板打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下去就是沈氏的高声责骂。然后竹板急雨似地落在人的身上,春兰高声哭起来:“……太太,我二回再不敢了!……”这句话象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着觉新弟兄的心。

  “连你也敢欺负我!你也敢看不起我!”沈氏扬起了声音在叫骂,“你这个小‘监视户’,你忘记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跟我作对?……”

  “太太,我不敢,我不敢……”春兰不断地哀求道,但是板子不断地落下来,使她发出更多的痛苦的叫号。

  “你不敢?我谅你也不敢!你要放明白。我给你说,我不是好惹的!你再鬼鬼崇崇地耍把戏,你看我哪天宰了你!”沈氏似乎感到了出气后的痛快,更加得意地骂道。忽然又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尖声。那个女人也是带怒地大声讲话:“五太太,话要讲个明白,人家又没有得罪你,请你少东拉西扯。有话请你只管明白讲!哪个不晓得你五太太不是好惹的!你会躲在屋里头咒人,就看你嚼断舌头咒不咒得死人家!……”

  “放屁!你敢来跟我对面说?我咒你,我就咒你,我要咒死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监视户’……”沈氏气恼不堪地顿着脚骂起来。接着她在大声喊“胡嫂!胡嫂!你死了?”

  “二弟,我不要听了,怎么总是这些声音?哪儿还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让我躲一下也好!”觉新痛苦地甚至求助地对觉民说。

  “那么到你屋里去罢。”觉民温和地答道。

  “那儿还是听得见,”觉新半清醒地说,他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搅乱了。脑子里还充满着粗鲁的咒骂。

  “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觉民用坚定的语气对觉新说。

  觉新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用两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厢房里的咒骂继续闯进来。他跟着觉民走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他们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右厢房里跑出来。接着是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四妹!”觉民惊呼一声,便站住了,一只手抓住觉新的膀子。

  这是淑贞,她正动着小脚,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觉民走去迎接她。

  淑贞到了觉民面前,唤一声:“二哥,”便跌倒似地扑在觉民的身上。觉民连忙把她抱住。她不说话,却低声抽泣起来。

  “四妹,什么事情?”觉民痛苦地问道,他已经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们救救我,”淑贞挣扎了半晌才吐出这一句,她仍然把脸藏在觉民的胸上。

  用不着第二句话,这个女孩的悲剧十分明显地摆在他们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泪。她的脚,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态度,甚至她的性格,无一件不是这个家庭生活的结果,无一件不带着压制与摧残的标记,无一件不可以告诉人一个小小生命被蹂躏的故事,这不是一天的成绩。几年来他们听惯了这个小女孩的求助的哭声,还亲眼看见血色怎样从她的秀美的小脸上逐渐失去。他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了她,但是他们却不曾对她伸出授救的手。现在望着这个带着微弱的力量在挣扎的可爱的小生命,他们倒因为自己的无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惭愧了。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觉新和觉民两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他仿佛看见一条路,他觉得应该找一条路。

  “四妹,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地商量,”觉民柔声安慰道。淑贞仍旧不抬起头,只是低声哭着,而且似乎哭得更伤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儿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喊绮霞打水给你洗个脸,三姐会好好地陪你,”觉民感动地、温和地劝道。

  淑贞慢慢地抬起泪眼看觉民,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摸出手帕揩着泪珠。

  “四妹,你跟着二哥去罢,在三姐屋里你会觉得好一点,”觉新忍着眼泪对淑贞说。

  淑贞点了点头。她让觉民牵着她的一只手,跟着他慢慢地走到淑华的住房。

  淑华坐在书桌前面专心地看书。绮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针黹。她们听见脚步声,都把眼光掉向房门口看。绮霞第一个站起来。淑华是背着门坐的,她看见他们进来也就带笑站起来。她看见淑贞的红肿的眼睛,马上收起了笑容,连忙走过去迎接淑贞,亲切地抓起淑贞的手。

  “绮霞,你去给四小姐打盆脸水来,”这是觉民走进房间以后的第一句话。绮霞答应一声,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伤心地哭了,”觉民好心地责备淑华道。

  “我在看你给我买来的教科书,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难记得,所以我今晚上没有去看四妹,”淑华带笑答道,她的眼睛望着桌上摊开的书,手还捏住淑贞的一只手。然后她把眼光俯下去,爱怜地问道:“四妹,五婶又骂过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气来:“真正岂有此理!五婶总是拿四妹来出气。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妈倒没有骂我,”淑贞摇头道。“今天上午她骂喜姑娘,爹帮忙喜姑娘讲了几句话,妈气不过,后来打了我几下。晚上爹不在家,妈看见喜姑娘逗九弟娃儿,她又生气。春兰打烂一个茶杯,她就打春兰。现在又跟喜姑娘吵。我害怕听她们吵架。我实在听不下去。我不晓得她们要吵多久!”淑贞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五婶也太没有道理,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她就不想做点正经事情!喜儿原先是她自己的丫头,现在有五爸撑腰,她当然管不住。我们从前都说喜儿傻头傻脑,她现在也让五婶逼得硬起来了。真是活该!五婶怕五爸,所以对喜儿也没有一点办法。自己受了别人的气只敢拿亲生的女儿出气,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恼地说。她说到这里便用爱护的眼光望着淑贞,又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实了,你太软弱了!你什么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竖起眉毛,两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象你这样把什么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妈,她骂我骂得不对,我也要跟她对吵……”

  “你忘记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话吗?”觉民在旁边故意插嘴激淑华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华坦白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仍然现出气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无论什么事总有个是非,总得近情理。儿女又不是父母的东西,怎么就能够由父母任意处置?父母的话,说得不在理,就不应当听。难道他们喊你去杀人偷东西,你也要去?”

  觉民高兴地笑了。他想不到淑华说得这样明白,而且她的主张是这样地坚决,他很满意,尤其因为这番话对淑贞或者可以作一个教训。不过他也还开玩笑地称赞道:“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发了这一篇大道理。三妹,你现在倒可以做个女演说家。我出去替你宣传一下。”

  “二哥,你又挖苦我,我不依你!”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知道觉民赞成她的话。也很高兴。她又侧头去问淑贞:“四妹,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在淑贞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滴眼泪了。她听见淑华的问话,惶惑地答道:“我不晓得。”她看见淑华带着惊奇的(也许还带了一点失望的)眼光在看她,觉得很不安,连忙接下去说:“三姐,我比不上你。我什么都不懂。”她再想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那句简单的话却是真诚的自白。这说明了淑贞一生的悲剧。淑华和觉民同时用怜悯的眼光看淑贞,他们了解(不过程度是不同的)这句话的意义。淑华只知道一切的责备在这里都没有用处,淑贞并没有她(淑华)有的这样的机会。这个小女生下来就被放在一只巨大的手掌里,直到现在还没有脱出手心一步,所以始终受别人播弄。她(淑贞)目前需要的是同情、安慰和帮助。觉民跟淑华不同,他现在看到一条路了。“我要帮助她,我必须先使她懂得一切……”他这样想道。

  绮霞端了脸盆进来,她一面说:“四小姐,你等久了罢。我们在厨房里头等了好半天才等到这盆水,”她又诧异地看他们,问道:“二少爷,三小姐,怎么你们都不坐?”她把脸盆放到桌上去,又说:“四小姐,我给你绞脸帕。”

  “我自己来,”淑贞说,就走过去从绮霞的手里接着刚刚绞干的脸帕。

  “三妹,你好生陪四妹耍一会儿。我有事情,我走了,”觉民看见淑贞完全止了悲,便放心地嘱咐淑华道。

  “你走罢,我晓得,”淑华带笑地回答,但是等到觉民掉转身子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唤他回来。

  “又有什么事情?”觉民笑问道。

  “这儿有新鲜的猪油米花糖同绿豆夹沙饼,你要不要吃?”淑华指着桌上四封包得好好的点心对觉民说。

  觉民摇摇头。

  “外婆差人送来的,有你的一份。我等一会儿喊绮霞给你送去,”淑华又说。

  “我拿一包米花糖就够了,”觉民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子跟前去。

  觉新在书桌前面坐了许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本摊开的小说。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连排列的四号字上面。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义。他的脑子里似乎空无一物,然而那里而却响着女人的吵骂的声音。粗糙的、尖锐的声音伤害了他的疲乏的脑筋,好象一把锉子在那里磨擦。起初带给他一阵痛,后来就是麻木。闷热的空气仿佛有催眠的魔术。疲乏渐渐地制服了他。他的精神松弛了。后来对面的厢房里的吵骂静了下去。他忽然又听见和尚唱经的声音,又听见女孩的低声哭泣。这些声音慢慢地把悲哀铺在他的脑子里的空处。他觉得头有点昏,有点沉重。他渐渐地俯下头去。于是他的脸压在书上了。

  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轻轻地唤他。他抬起头,看见蕙穿一身素净的衣服站在他面前。

  “蕙表妹,你几时来的?”他惊喜地问道,连忙起来。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望着他。眼时充满了爱和哀诉。她脸上没有施脂粉,凄哀的表情使她的脸显得更加美丽。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头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惊讶道:“惠表妹,你怎么了,一身都是水。你从哪儿来?”

  “我从家里来,雨下得很大,轿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湿了,”她诉苦地答道。

  他爱怜地望着她。连忙摸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说:“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给你打盆脸水。”他站起来,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她着急地挽留他,一面用手帕揩头发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怜惜地看她的脸,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说:“伯雄怎么让你坐一顶破轿子?你这样会害病的。”

  “他哪儿会顾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呜咽地说,便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蕙表妹,”他痛惜地轻轻唤了一声,也掉下了眼泪。“你应当顾惜你自己的身体。”

  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声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罢,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右边膀子。她的惨痛的求助的声音开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绝望的思想挣扎。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他的肩头,他要甩去这多年的重压,他要援助这个他所爱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阵明亮,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连忙回头一看。淑华带着亲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边。他再掉头往四周看,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人。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我做了梦了。”

  “大哥,你去睡罢。你看你就在书桌上睡着了,”淑华温和地说。她听见他说起做梦,便问道:“你做梦?你梦见哪一个?”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惠表姐真可怜!”

  “我真对不起她,我没有替她办好一件事,”觉新责备自己地说。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还不是你去找表姐夫办交涉把灵柩安葬的?”淑华用这两句话安慰觉新。

  “提起灵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烦,”觉新皱着眉头说:“我上了伯雄的当,他没有一点诚意。他还是让灵柩摆在尼姑庵里。明天就是初四了。这几天我也找不到他。听说他现在忙着办续弦的事。想不到他倒这样没有心肝。”他露出了愤慨的表情。

  “这都是大舅挑选的好女婿。大舅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话!”淑华气愤地说道。

  “外婆他们都很生气,大舅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总说:‘嫁出去的女就等于泼出去的水’。蕙表姐的事情,就好象跟他并不相干。要不是外婆逼着他,他一点也不会管的。”

  “那么外婆她们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他们总不会让灵柩这样地搁下去。”

  觉新没有立刻答话,他仿佛在无头绪的思索中找寻什么似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来。宛转的哀泣般的声音在静夜中叫得人心惊肉跳。淑华慌忙地说:“电灯要熄了,等我来把灯点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面去。

  汽笛的最后的哀叫唤醒了觉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来下了决心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他说这句话好象不是说给淑华听的,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里四处找寻,但是他的眼光经过挂在墙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里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惊。电灯就在这时完全熄了。

  淑华捧着锡灯盏走到书桌前面,把灯盏放在书桌上,她看见觉新木然地站在那里,便惊讶地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觉新惊醒似地掉头看淑华,淑华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给了他一点安慰和鼓舞。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被唤回来了似的。那是一个绝望的世界,一个充满哀愁的世界,他的心好象还停留在那个世界里面。但是现在他的思想又活动起来了。

  “没有想什么,”觉新掩饰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没有办法?”淑华不知道他的心情,又问起那件事。

  觉新并不直接答复这个问题,他却说:“三妹,我们到妈屋里去,等我同妈商量。”

  觉新同周氏谈的仍旧是蕙的事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确定的主张。除了向郑家交涉外他们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样的商量很使淑华失望。她觉得他们说话办事都不痛快,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国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过去了。郑国光仿佛完全忘记了他答应觉新的话。蕙的灵柩仍旧冷清清地放在连花庵中一个小房间里。蜘蛛在棺木的一个角上结了网。棺上尘土积了一寸厚。灵前牌位横倒在桌上。挽联被吹断了一条。

  周贵带着气愤回到周公馆,把他眼见的情形告诉了周老太太和陈氏。她们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样的话对周氏和觉新再说一番。

  “那么把伯雄请来谈谈也好,”周伯涛对他的母亲说。

  “最好把姑少爷请来,再跟他办交涉,”觉新也是这样对周贵说。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请郑国光,郑国光又托病辞谢了。周老太太逼着周伯涛到郑家去。周伯涛也只见到国光的父亲,他们随意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

  初六日下午觉新到郑家去。他也没有见到国光。但是他看见了郑家张灯结彩的情形。他向看门人问起,才知道郑国光的续弦问题已经决定,旧历初八日就要下定(订婚)了。

  看门人的简单的叙述好象是一勺煤油烧在觉新的怒火上面。觉新从这里立刻到周家去。他把这个重要的消息毫无隐瞒地对周老太太和陈氏说了。

  “你说该怎么办?”周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周伯涛道。

  “妈不必动气。本来初四这个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没有买到好地,才又把日期改迟。安葬的事情关系他们一家的兴衰,我们外人也不便多说话,”周伯涛陪笑道。勉强做出的笑容并不能使他那张暗黑的脸现一点光彩。

  “你总是有理!你说什么‘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记了你是蕙儿的父亲!”周老太太气恼地骂道。

  “我看妈生气也没有用。妈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实蕙儿死后还不到一年,时间并不久,”周伯涛固执地说。

  “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周老太太对周伯涛挥手说。但是他并不马上走出房去。

  “外婆请不要动气,事情总可以慢慢想法子,”觉新连忙劝道。

  周老太太在喘气,周伯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亲。陈氏用憎厌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声,她们时而关切地看周老太太,时而不满意地看周伯涛。

  忽然另外一种声音打破了房里室息人的沉寂。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威严地骂着:“你是什么东西?你敢跟我顶嘴?这种茶也倒给我吃?难道周家就没有好茶叶?喊你去另外倒杯茶来。就说你是老太太、二小姐的丫头,难道我就使唤不得?”

  在这一番话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

  “你们听,孙少奶又在骂翠凤了。她一天要睡到十点钟才起来,还好意思骂人,”周老太太指着窗户叹息道。

  “是,”陈氏、齐氏齐声应道。陈氏痛苦地说:“这也是我的命不好:蕙儿得到那样的结果,梅娃子又接到这种媳妇。”

  周伯涛不作声,他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

  “翠凤倒可忪,她昨天晚上才挨过一顿骂,在我房里哭了好久。我从没有骂过她,”芸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没有骂过她。我们现在倒接了一个祖宗来了,”周老太太冷冷地说。

  在另一间房里翠凤似乎在辩解,梅少奶拍桌顿脚地骂着。梅少爷也帮着梅少奶骂翠凤。忽然翠凤放声哭了。

  “现在我们公馆里头热闹了,”周老太太冷笑地说。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梅娃子现在倒比从前活动多了,”周伯涛接着解释道。

  “那么我请问你蕙儿在郑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她给人家折磨死了,也不听见你做父亲的说一句话。现在倒轮着我们来受媳妇的气了,”陈氏板着脸质问她的丈夫道。

  周伯涛正要开口,却被他的母亲抢先说了:“大少奶,你对他说话简直是在白费精神。我从没有见过象他那样不通人情的人。他天天讲什么旧学,我看他读书就没有读通过。你说他究竟做过什么正经事情?还不是靠他父亲留下的钱过舒服日子!”

  这几句话使觉新感到非常痛快,他觉得它们正是对周伯涛的正确的批评。他对他这位舅父的最后一点尊敬也早已消失了。看见周伯涛受窘,他感到了复仇似的满足。但是同时他又感到一种绝望的愤怒。他在这里短时间中的一点见闻,给他说明了一个年轻人前程的毁灭和一个和睦的家庭的毁坏。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一个顽固的糊涂人的任性可以造成这样的悲剧。他对于把如此大的权力交付在一个手里的那个制度感到了大的憎恶。但是甚至在这时候他也仍然认为:他在那个可诅咒的制度面前是没有力量的。

  梅少爷突然大步走进周老太太的房里来。他红着脸怒气冲冲地对陈氏说:“妈,翠凤太没有王法了。她敢同媳妇对面吵嘴。请妈好好打她一顿。”

  “王法?”觉新痛苦的想着,他用怜悯的眼光看了梅一眼。

  陈氏板着面孔,不发一声。

  “妈,翠凤把媳妇气哭了。等一会儿媳妇的心口痛又会发作的,昨晚上为了翠凤的事情已经发过一次,”梅少爷哓哓不休地继续说。

  “你去把翠凤喊来!”周伯涛厉声吩咐道。

  梅少爷答应一声,得意地走出去了。留在房里的几个人都板着脸,默默地坐在那里,一直到梅少爷把翠凤带进来,才有人开口说话。

  “翠凤,你怎么不听孙少奶的话?孙少奶喊你做事,做错了骂你几句,也是应当的,你怎么敢顶嘴?”周老太太看见翠凤埋着头用手擦眼睛,好象受了委屈的样子站在她面前,心里先就判定了是非曲直,不过她依旧带着责备的口气对这个婢女说话。

  “我并不敢跟孙少奶吵嘴。孙少奶喊我做什么事我就做什么,我连第二句话也没有说过。我不晓得我哪点得罪了她。她喊我倒茶,我就把老太太吃的茶倒给她……”翠凤抽咽地诉苦道,但是她说到这里,忽然被梅少爷打断了。

  “你乱说!不准再说下去!”梅少爷恼怒地大声说。

  “哪个有工夫听她瞎说,结实打她一顿就算了!”周伯涛不耐烦地喝道。

  房里的空气十分紧张。翠凤胆怯地闭了嘴,不敢再讲一句话。她抬起眼睛望着芸,好象在哀求她的援助。

  “你没有工夫,你给我滚出去!在我屋里没有你先说话的道理!”周老太气得声音打颤地向周伯涛骂道。

  周伯涛立刻埋下头不敢作声了。梅少爷的红脸马上变成了苍白色,垂头垂气地立在那里,好象一个走了气的皮球一般。他现在也不敢用威胁的眼光看翠凤了。

  “翠凤,你不要怕,你只管说,”周老太太温和地对翠凤说。

  翠凤大胆地抬起头望着周老太太,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周老太太的几句话同时还使得另外几个人的沉重的心也轻松了。

  “我给孙少奶端茶去。孙少奶嫌茶坏,不能吃。她喊我另外倒一杯。我说这是顶好的茶,我再找不到好茶。孙少奶就骂我,后来又拿茶杯打我。我幸好躲开了,茶杯也打烂了,”翠凤现在比较安静地叙述她的故事。这个故事使周伯涛和梅少爷把头埋得更低,又使其余的人把头抬得更高。

  “大少爷,请你断个是非,你看有没有这种道理?人家当丫头的也是人,哪儿有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乱骂的道理?”周老太太气恼地对觉新说。

  觉新恭敬地唯唯应着。

  “我吃的茶,她倒不能够吃!好,她把我的茶倒了,你们就袒护她。她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周老太太又颤巍巍地骂起来。她忽然侧过头厉声吩咐翠凤道:“翠凤,你去给我把掸帚子拿来,我今天也要打人。”

  翠凤胆怯地应了一声。她不敢移动。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拿掸帚来,也不知道周老太太要用它来打谁。

  “翠凤,喊你把掸帚子拿来,你听见没有?”周老太太斥责地推捉道。翠凤只得顺从地走出房去。

  周伯涛略略抬起头,看了周老太太一眼,见她一脸怒容,也就不敢做声了。梅少爷微微地颤抖着,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找到一个缝隙钻进去。

  陈氏、黎氏等虽然感到出了气似的痛快,但是周老太太的怒气也使她们感到忧虑和畏惧,她们不知道周老太太怒气会升高到什么样的程度。她们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劝解的机会。

  觉新注意地望着周老太太的一言一动,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周老太太的动作。他自己没有力量,甚至没有决心去打击那个在制度的庇荫下作威作福的人。他自然喜欢看见那个人从别人的手里受到损害。

  翠凤把鸡毛掸帚拿来了,递到周老太太手里。周老太太捏着它,看看梅少爷,命令地说:“梅娃子,你过来。”

  梅少爷害怕地偷偷看他的祖母,他不敢走过去。周老太太带怒地催促。周伯涛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他看看觉新,好象希望觉新出来劝解似的。

  觉新本来盼望着掸帚打在人身上,他希望看见任性的顽固的人受到惩罚。但是他看到梅少爷的可怜样子,又看到周老太太衰老的脸上(他觉得这一年来她衰老多了)的怒容,又觉得他不能够袖手旁观了。他便站起来向他的外祖母恳求道:“外婆,饶了梅表弟这回罢。他年纪轻,不懂事。你老人家饶了他这回,他以后会慢慢地明白的。”觉新刚说到这里,梅少爷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梅娃子,你过来,我又不打你,”周老太太换了温和的声音对梅少爷说。她点着头唤他。他还踌躇着不敢过去。

  觉新看看周老太太的脸色,便温和地鼓舞梅少爷道:“梅表弟,你过去,外婆不会打你,你不要怕。”

  芸也在旁边催促她的堂弟:“梅弟,婆喊你过去,婆有话对你说,你不要害怕。”

  梅少爷一步一步地走到周老太太的面前,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他的祖母一眼。

  “你这样大,也该懂事了。你怎么也跟着孙少奶胡闹?你晓不晓得你爷爷挣来这份家当也很不容易?现在还不是你享福的日子,”周老太太半威严半慈祥地望着梅少爷,压抑住怒气,用平常说话的声音教训道。梅唯唯地应着。她继续说下去:“作丫头的也是人。翠凤是我买的丫头,我留给你二姐使唤的。她一天做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你说你哪点配骂她,打她?当主子的待人要厚道一点,底下人才会信服。待底下人也应当有是非、讲公道。你不要以为你爷爷有几个钱你就了不起。其实已经给你父亲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坐起来吃,就是一座山也会吃空的。你不要学到你父亲那种牛脾气,不要象你父亲那样不通人性。他忘记了他生下来的时候我同他父亲过着怎样的苦日子。现在他倒要讲礼教,要教训我了。”周老太太说到这时里忽然把掸帚一扬,咬牙切齿地说:“讲起礼都,未必我做母亲的就打不得儿子!”

  这最后的一句话象一个雷打在周伯涛的头上,他的脸显得更黑了。他的身子微微动一下,他的眼睛望着门,他想找一个机会溜出去。

  周老太太刚巧把眼光射到周伯涛的脸上和身上来。这样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瞪了周伯涛一眼,挥着掸帚骂道:“你要走,你走你的。哪个要留你?我看见你就生气!”

  周伯涛厚着脸皮短短的说了两三句话,遇赦似地走出去了。房里其余的人(除了周老太太和梅少爷外)不觉暗暗地嘘了一口气。

  周老太太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看见梅少爷畏缩地站在她面前,便掷下帚,对他一挥手,说:“你也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你去陪孙少奶去。”

  梅少爷走了以后,周老太太疲倦地闭上两眼,过了半晌才把眼睛睁开。这时轮到陈氏和徐氏来安慰她了。觉新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便再提起蕙的灵柩的事。他觉得留在这里只有增加自己的苦恼,便向她们告辞。她们自然挽留他在这里吃午饭,他却找到一个托辞抽身走了。

  觉新回到家里,进了拐门,走过觉民的房门口,正遇见觉民从房里出来。觉民看见他一脸的阴郁气,惊讶地问道:“大哥,你从哪儿回来的?我到事务所去,你已经走了。”

  “我到外婆那儿去过,”觉新简单地应道。

  觉民觉得自己明白一切了,便同情地看他一眼,温和地问道:“又是为着蕙表姐的事?”

  觉新点了点头。

  “解决了没有?”觉民又问。

  “伯雄躲着不肯见见。他就要续弦了,初八下定。他哪儿还想得到蕙表姐的事情?”觉新痛苦地说。

  “大舅怎么说?他总有办法罢。”

  觉新皱起眉头,咬着嘴唇。他想不说话,话不能够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但是另一种力量又在鼓动他,他终于开口回答了:“不要提大舅了,这件事情就是他弄糟的。没有他,事情早就办好了。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在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办法。外婆只有生气。”

  “你看该怎么样办?难道就让伯雄这样弄下去吗?”觉民对那许多人的束手无策感到失望,但是他仍然追问下去。

  “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一家人都是那样,”觉新摊开手替自己辩护道。其实这只是气话。他一直在努力找寻的就是解决的办法。他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就永远找不到它。

  他们立在阶上谈话。麻雀在屋瓦上发出单调的叫声。阳光已经爬上了屋檐。对面淑贞房间的窗下放着一把空藤椅。沈氏抱着喜儿生的小孩觉非从房里出来,带着满面笑容坐在那把藤椅上。

  “办法是有的,而且容易得很,不晓得你们肯不肯做,”觉民忽然得意地带笑说。

  “你有办法?”觉新惊讶地掉头去看他的弟弟。

  “我们去把伯雄找来,逼着他亲笔写个字据,看他还好不好抵赖!”觉民兴奋地说。

  “他要是肯来,那么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觉新失望地说,他认为觉民的主张也还是空话。

  “他自然不肯来。我们可以把他请来。我晓得伯雄家里没有轿子。他平常总是到‘口子上’雇轿子。那么我们差一个人到他家附近去等他,他一出来就拦住他,说大舅有事情他去,看他怎样推脱,”觉民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如果碰不到他,还是白费工夫,”觉新说。

  “不会碰不到。我昨天、今天都碰到过,”觉民说。

  “你碰到过?你怎么碰到的?”觉新惊奇地问道。

  “我特地到那儿去的,我为了证明我这个办法行得通,”觉民带笑地说。

  觉新想了一会,答道:“也好,我们不妨照你的办法试一下。我就派袁成去。”

  初八日袁成没有找到郑国光。觉新从公司回到家里,觉民还不曾回家,周氏到张外老太太(张氏的母亲)家赴宴会去了。淑华陪着淑贞在花园里玩。觉新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谈话的人。他这一天比平日更觉得寂寞、烦躁。他在自己的空阔的屋子里踱了一阵,又到周氏的的房里去,又到觉民的房里去。他明知道那里没有人,他还是怀着希望去到那两个地方。然后他又失望地走回来。他不想看书,他觉得收本只会增加他的烦恼。他脱下了长衫,但是仍然觉得闷热。他把汗衫的领口敝开,又拿起扇子煽了几下。他在活动椅上坐下来。他的眼光无目的地往四处移动。他并不想找寻什么东西。他的思想很乱,似乎在向各处飘浮。

  他的眼光忽然落在墙上挂的那张照片上面。他的眼光停住了。他的思想还在飘浮。但是渐渐地它们集中在照片上面了。一张熟习的丰满的脸鼓舞似地对他微笑,充满温情的眼光从上面看下来。他把眼光定在那张脸上。他悔恨地说了一句:“珏,你原谅我。”

  渐渐地那张面庞在动了,嘴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他吃惊地定睛一看。那张嘴仍然紧紧地闭着,他自语道:“我的眼睛花了。”

  他又站起来,匆匆地走到内房去。从方桌上拿起他同瑞珏新婚时期的照片,就站在方桌前,默默地望着穿绣花衣裙的李瑞珏。他的身子略向下俯,他把一只手压在桌上。他的眼睛又花了。一个人影从空虚中走出来,望着他微笑。但是她马上退去了。他惊觉地叹了一口气,便拿着照片架子走回到书房。

  他在写字台前面坐下来。照片架子仍然捏在他的手里。他的眼睛仍旧望着照片,看得要发呆了。他的眼泪滴在玻璃上,他充满感情地说:“珏,你一定要原谅我。”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客气地唤着:“大少爷。”

  觉新连忙把照片放在抽屉里,他已经听出了这是什么人的声音,而且闻到香气了。他站起来,掉转身子招呼她。他知道这是陈姨太,不过他有点奇怪,怎么她今天会到他的屋里来看他。她以前很少进过这个房间。

  “大少爷,我有点事情找你商量,”陈姨太带笑地说。

  “陈姨太,请坐,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新敷衍地说。他望着这张涂得白白的发胖了的长脸,梳得光光的乌黑头发和一对很时髦的长耳坠。他想:“她不会又来跟我捣鬼罢。”但是等她刚刚坐下,他忽然想起了克明那天对他讲的话,便明白她的来意了。

  “大少爷,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陈姨太不霎眼地望着觉新慢慢地说,“我已经跟三老爷说过了。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原本答应过我,由我在几位小孙少爷中间 ‘抱’个孙儿,将来我也好有个靠。我死过后一年春秋两节也有个人给我上坟烧纸(她没有一点感伤的表情)。我起先想把七少爷‘抱’过来,我跟三老爷说,三老爷好象不愿意,他说等两天两说。今早晨五太太跑来说了多少好话,要把九少爷‘抱’给我。我嫌九少爷太小,五太太就说了好多闲话。后来四太太又跑来硬要我 ‘抱’六少爷。这真叫我作难。大少爷,请你替我出个主意,看‘抱’哪一个好。”陈姨太不象是遇着必须马上解决的难题,倒象是到这里来向觉新夸耀她的胜利。

  觉新并没有注意地听她讲话,不过他也抓住了她的主要的意思,他带了一点憎厌地回答她(这一点憎厌并没有被她觉察出来):“陈姨太,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主意,我怎么好替你作主?不过我相信三爸不会跟四婶她们争的。三爸对我说过七弟太小,体子又不好,三爸不愿意把他‘抱’出去。”

  “那么我就‘抱’六少爷好了。六少爷体子好得多,”陈姨太眉飞色舞地说。她又站起来向觉新致谢似地说道:“大少爷,多谢你帮忙,我就去告诉四太太。”

  觉新惊奇地想:“怎么又把我拉扯在里面?”他连忙更正道:“陈姨太,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请你多想一想,我并没有替你出主意。”他也站起来。

  “我的意思了是这样,不必再想了。五太太要是不高兴,在背后说闲话,就让她去叽哩呱啦,我也不怕她跟我作对,”陈姨太得意地说。她把她的薄薄的嘴唇一噘,这是她从前在觉新祖父面前撒娇时做惯了的一种动作,现在无意间又做出来了。觉新皱皱眉头,说不出一句话。他以为她会走开了。但是她又坐下去,而且还带笑地希望着他。他想:“她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只希望她马上走开。

  “大少爷,听说你们公司里头还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块钱,也请你给我存进去。我晓得三太太、四太太她们都有钱存在那儿,”陈姨太客气地说。觉新一口答应下来,陈姨太又谈了两句闲话,然后站起来,对觉新笑了笑,道谢说:“那么多谢大少爷费心。我等一会儿就把钱送来。”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陈姨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还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看我们这个家是完了。”这个思想使他更灰心。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树梢还留着一片金黄色。天井里仍然十分明亮。月季花和六月菊开得正繁。歇了一阵的蝉声又懒懒地在一株树上响起来。厨房里的火夫拿着竹竿挂上水桶在井边打水,他一边用力拖竹竿,一边快乐地哼着流行的小调。觉新用陌生的眼光看窗外,他觉得这一切都跟他隔得很远。他心里在没有花,没有阳光,没有歌声。他有的只是黑暗和悔恨。

  但是两个少女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老实说,公馆里间没有几个人我看得起。黄妈说一天不如一天,她比我们都明白。秦二爷说我们四太太是一个女曹操,我看真象。”这是倩儿的声音“你说话要小心点,幸好大少爷还没有回来,”这是翠环的声音。觉新连忙把头埋下去。

  “不要紧,大少爷为人厚道。我比你跟绮霞都来得早,我从没有看见大少爷骂过人,”倩儿放心地说。

  “我晓得。公馆里头只有大少爷最好,也最苦,”翠环低声说。

  “大少爷运气也太不好,死了少奶奶不算,连两个小少爷都死了。怪不得他一在家总是愁眉苦脸的,”倩儿同情地说。

  觉新屏了呼吸地倾听着,那两个婢女就站在他的窗下谈话。

  “怎么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你在这儿等她们一下,我去摘两朵花,”翠环说。

  “不,你不要去摘花。你等她们。我要回去了。我们四太太管我管得严,动不动就骂人,骂起来真难听,”倩儿说。

  “不要走,你陪我一会儿。你在公馆里比我们都久,难道你还不晓得当丫头就不要怕挨骂!”翠环带笑说。

  “算了,哪一个跟你比?”倩儿也小声笑起来。“你们三太太是一尊活菩萨,连话也不肯多讲,还说骂人?我没有你那种好福气。我看你快要当小姐了。”

  “呸!”翠环带笑啐了倩儿一口。

  觉新听不清楚以后的话。但是过了会儿,他的耳朵又捉住翠环的话了:“二小姐常常说,大少爷待什么人都好,可是他就没有得过别人的好处。公馆里头有什么倒楣事情,都要落到他的头上。我来了以后,一年到头很少见到大少爷的笑脸。你看象四太太、五太太、陈姨太她们哪一天不笑。我不明白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连那个贤惠的少奶奶也不给他留下,”翠环的声音里有悲愤,有同情,这是觉新可以分辨出来的。

  “好了,不要讲了,等一会儿给别人听见,又会招惹是非的,”倩儿阻止地说。

  翠环噗嗤笑起来。她说:“刚才我叫你小心,现在你倒来劝我小心。我也不说了。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我们回转去找她们。你就在陪我走一会儿,横竖你今天要挨骂。”

  倩儿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两个婢女又往花园里去了。

  觉新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觉得呼吸比较畅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颤动,好象一滴露水润湿了它的干枯。他有一点痛苦。但是他还有另一种感情,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悦,仿佛是安慰。黑暗渐渐地在褪色。他不觉微微地一笑。这虽然不是快乐的笑,但是它也有驱散阴郁的力量。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他想出去到花园里走走。他需要在较广大的天空下面他细思索一番。他愿意回想许多事情。

  他刚刚掉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去。忽然门帘一动,一个人影又闪了进来。这个人又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来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少爷,陈姨太到你屋里来过吗?”

  觉新答应了一个“是”字。他知道花园里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让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孙儿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问道。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她自己在说,”觉新淡漠地分辩道,他还在想别的事情。

  “她怎么说?是不是‘抱’七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问。

  “她好象说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觉新厌烦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惊问道。她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又点头说:“我晓得四嫂同陈姨太原来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齿地说:“她们商量好来骗我。我现在才明白。”

  觉新极力压住他的轻蔑的感情,他并不同情她,不过她的气愤、苦恼与失望引起了他的怜悯。他温和地劝道:“五婶也不必生气。其实九弟也太小,五爸就只有这个儿子,恐怕他也不愿意把九弟‘抱’给陈姨太。”

  这些话有一点讥讽的味道,不过觉新是真心说出来的。在平时它们也许会惹起沈氏的怀恨,这时却不曾引起她的反感。她的思想现在集中在王氏和陈姨太的身上。觉新的话更加证实了她的猜疑。她老老实实地(自然带着更大气愤地)说:“我原先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四嫂来劝我做的。她说三哥想吞陈姨太的财产,逼着陈姨太 ‘抱’七娃子。还是她劝我跟陈姨太说,跟三哥说,把九娃子‘抱’过去。她说喜姑娘以后还会生的,‘抱’走九娃子并不要紧。我才去说的。看起来明明是她在戏耍我。真正岂有此理!”她又切齿地骂道:“四嫂这个人真没有良心。我平日处处维护她,处处帮她忙。她不领我的情,反而把我当做傻子故意作弄我。她看上陈姨太的钱,也可以跟我明说,我又不会跟她争。何苦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沈氏说到这里把眼圈都气红了。她低下头,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呜咽地说:“他们斯负我,在这个公馆里头没有一个人不欺负我。”

  觉新同情地望着沈氏。她无力地在这里低声哭着。她发过脾气以后,她的勇气也完全消失了。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的小伤害,她带来他生活里的一部分的痛苦,她毫无原因地把他看作一个敌人。这一切使他渐渐地在心里培养起对她的憎厌。但是现在事实证明她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愚蠢的妇人。她象一个没有主见的女孩似地在他的面前啜泣。这使他想起她的遭遇。他想:在这个公馆里的确没有一个跟她要好的人。他忘记了过去对她的厌恶,温和地安慰地说:

  “五婶,这也许是个误会。四婶或者是无心说的。不过我们晓得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没有人会说你不对。你不要难过。”

  “我晓得是她故意作弄我。她的脾气我明白。她是个阴险的人。我上过她好多次当。她教唆我跟你们这一房作对。都是她的意思!”沈氏挣红脸说,她觉得王氏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听她讲话,她要用话去打击那个坏心的女人。

  觉新痛苦地看她:她到底说了真话。他相信这不是虚假,但是它们有什么用?它们能够搬走压在他心上的石子吗?它们不是依旧证明他所爱的这个家充满了阴谋、倾轧、争夺、陷害吗?她的话不过是在他的面前替她自己洗刷,对他目前的心情,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已经把过去的憎厌的忘记了。他现在祈祷着:不要再说下去罢。

  “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我也不是容易欺负的人!”她忽然鼓起勇气怨恨地说。但这也只是一句空泛的话,她在人前不得不说大话来挽救自己的面子,其实她并没有任何复仇的计划,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王氏的对手。

  觉新沉默着。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复杂错综的思想网里。他盼望沈氏早早离开,让他安静地过片刻。

  沈氏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着。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气渐渐地平了。

  窗外又响起脚步声和谈话声。觉新听见淑华刚说完一句话,淑贞接下去说:“我要回去了。等一会儿妈看不见我,又要发脾气的。”

  觉新的心猛跳一下。

  果然淑贞的话被沈氏听见了。沈氏忽然中出一声“四女!”

  窗外没有应声。脚步声更逼近了。

  “贞儿!”沈氏抬起头大声叫起来。

  “四小姐,五太太在喊你,”翠环的清脆的声音说。

  “在哪儿?”淑贞慌张地问。

  “在大哥屋里,”淑华答应着。

  沈氏不耐烦地喊出第二声:“贞儿!”淑贞连忙应着。不久淑贞就走进房里来了。在她的后面跟随着淑华和绮霞。

  “好,我喊你也喊不应了,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沈氏看见淑贞,马上板起脸骂道。

  “妈,我实在是没有听见,”淑贞胆小地分辩道。

  “没有听见?哼!你的耳朵生来做什么用?”沈氏厉声问道。

  “五婶,四妹的耳朵近来不大灵。我们有时候对她说话,声音小了,她也不大听得见,”淑华看见淑贞受了冤屈,连忙替她解释道。

  觉新带着惊愣的怜悯的眼光看淑贞。

  “明明好好的耳朵,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三姑娘,你快莫要信她的话!”沈氏摇摇头不信地说。

  “五婶,四妹的耳朵的确有病,有时还流脓,”淑华关心地解释道。她有点不相信坐在椅子上带怒说话的女人会是淑贞的母亲。

  “好,你现在还会装病了,”沈氏不理睬淑华,却望着淑贞骂道,她的眼睛冒出火,好象要烧毁淑贞的脸似的。她突然站起来命令道:“我现在也没有精神跟你多说,我们回屋去。”

  淑贞求助地看了看淑华和觉新,她的眼泪象线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真没有出息。眼泪水就象马尿那样多。骂都没有骂道,你就哭起来了,”沈氏鄙夷地说,一面逼着淑贞跟她一路回屋去。

  淑贞虽然希望留在这个房间里,但是看见觉新和淑华都不能够给她帮忙,她只得默默地跟着她的母亲走出去了。淑华气得半晌才说出话来:“真是个妖怪!我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心心肝!四妹一定会死在她的手里头。”但是沈氏已经走出了过道,不能够听见淑华的咒骂了。

  觉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淑华惊奇地看觉新,恼恨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帮忙说句话?你就让她这样折磨四妹。”

  “我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候跟五婶说话,等于自己找上门去碰钉子。你不晓得,她受了四婶她们的气,刚才还流过眼泪,”觉新叹道。

  “她受她的气,跟四妹又有什么相干?”淑华辩驳道。她把觉新望了一回,忽然烦躁地责备他说:“你总说没有办法。什么事情你都没有办法!你从来不想个办法!”

  初九日上午袁成居然把郑国光请到高家来了。

  这对于觉新的确是意外的事情,他本来并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他看见国光,自然先说几句普通的应酬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国光一见觉新,那张方脸马上变成了粉红色,而且短短的颈项似乎也变硬了,说话也显得很吃力。

  “我这两天很忙。不过令表妹的事情这回一定办妥。地已经买定了。请大表哥放心,”国光口吃地道歉说。

  “这倒不紧,我也晓得办这件事情要费很多时间。不过家舅还有点小事情要请表妹夫过去谈谈,”觉新温和地说。

  “我想改天再到岳父那边去。今天来不及了。家严要我出来办一件要紧事,”国光连忙推辞道,他不愿意到周家去。

  觉民从外面走进客厅来。他向国光打了一个招呼,便对觉新说:“大哥,轿子已经预备好了,现在动身吗?”

  “不过一点小事,花不了多少工夫,表妹夫现在去一趟也好,省得家舅久等,”觉新坚持地邀请道,就站了起来。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紧,我也陪你去,”觉民带笑地说。他看见国光受窘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国光还要说拒绝的话,但是他急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来。他终于跟着觉新弟兄走出了客厅。

  三乘轿子把他们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经从袁成的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周老太太和陈氏兴奋地等候着。周伯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烦躁地翻看他时常翻读的《礼记》。

  觉新、觉民两人陪着国光去见周老太太。陈氏也在周老太太的房里。国光只得装出虚伪的笑容向她们请了安,而且敷衍地进了几句闲话。周伯涛仍旧躲着不肯出来。周老太太差翠凤去把他唤来了。

  “惠儿的灵柩,在莲花庵停了大半年了。那个地方不大清静,我不放心。上回姑少爷答应这个月初四下葬,”周老太太原先希望周伯涛出来向国光提蕙的事情,但是她看见周伯涛来了以后却只顾同国光讲些闲话,她对她这个顽固的儿子断了念,忍耐不住,便开口向国光提出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国光打岔了。

  “家严说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预备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国光很有礼貌地说。

  “这倒也不错,那么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放心?”周老太太突然变了脸色说,“我只求蕙儿的棺木早点入土,也不必麻烦亲家公预备什么,蕙儿没有这个福气!”

  “妈不要误会姑少爷的意思,”周伯涛自作聪明地向她的母亲解释道:“亲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我并没有误会!我又没有跟你说话!”周老太太厉声骂道。周伯涛想不到他的母亲会当着国光的面骂他。他又羞惭,又害怕,便埋下头不敢作声了。

  国光也变了脸色,他坐在凳子上身子不住地摇晃,显出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勉强替自己辩护道:“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一天忘记蕙的事情。这件事没有办好,我永不会放心。”

  “姑少爷心肠太好了,这真是蕙儿哪世修得的福气!”陈氏冷笑地说:“不过听说她在莲花里头,棺材上堆满了灰尘,还结了蜘蛛网,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去照料。姑少爷现在已经这样忙,将来续弦以后恐怕更没有工夫来管蕙儿的事。不瞒姑少爷,我们实在不放心。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在生我没有给她一点好处。她死后我不能够让人家这样待她。”她说到最后一句,禁不住一阵感情的袭击,声音有点嘶哑了,便闭了嘴。

  周伯涛把眼光射在陈氏的脸上,不高兴地咳了一声嗽。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话。

  “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我绝没有这种心思。我怎么能够让灵柩永久放在庙里头?岳母,你老人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国光红着脸惶惑地辩解道。他不住地摇摆他的方脸,好象她希望用姿势来增加他这番真诚的表白。

  “庙里头无主的灵柩多得很!不过,姑少爷,你放明白点,我不能让你们这样待蕙儿!”陈氏呜咽地责备国光道。她又指着国光说下去:“姑少爷,做人要有点良心。我问你,蕙儿嫁到你们府上做媳妇,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们?你们就这样待她!这些狠心事情你们都做得出来!”

  “太太!”周伯涛不耐烦地带怒插嘴道。

  “岳母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国光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说,他打算趁这个机会走开。

  “大哥,你说话。你不说我就要说了,”觉民在旁边低声怂恿觉新道。

  觉新觉得他不能够再沉默了,马上站起来望着国光正色地说:“伯雄,请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我们今天凭良心讲,你也太对不起蕙表妹。她在世时的那些事我们都不说了。她死了,你应不该这样对待她。你把她的灵柩放在庵里不下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一再推托,一再拖延。你明明答应过我初四下葬。现在又说改到年底。到年底问你,你又会说明年。你的话哪个还信得过?今天请你来,要你给我们一个确定的日期,要你给我们一个凭据,”觉新愈说愈动气,他的话愈说愈急,他把脸都挣红了。

  “我拿不出什么凭据!”国光厚着脸皮抵赖地说。他也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空虚。

  “明轩,你这话说得太重了,我看凭据倒是用不着的,”周伯涛不满意的干涉觉新道。

  “岳父的话有道理,到底是岳父见识高,”国光顺着周伯涛的语气称赞道。这一来不仅气坏了觉新和觉民,而且把周老太太和陈氏也气得脸色又变青了。

  周老太太气冲冲地望着周伯涛骂道:“我还没有死!这些事没有你管的!你给我马上滚开!”她停了一下,看见周伯涛还没有走,又骂道:“我不要你在我屋里。我给你说,从今天起,蕙儿的事情,不准你开一句腔!你再出什么主张,不管你的儿子有那么大了,我也要打烂你的嘴巴!这好多年我也受够你的气了。你不要以为我还会让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不是你,蕙儿哪儿会死得那样惨!”

  周伯涛象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败兵似地,一声不响黑着脸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他瞥见梅少爷夫妇站在窗下偷听里面谈话,更不好意思,连忙躲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觉新看见周伯涛失败地走了,他感到一阵痛快。但是他又痛苦地、懊悔地想起了周老太太的话。他想:你要是早几年就象这样强硬,蕙表妹怎么会死?

  国光听见周老太太的话,又看见周伯涛走了出去,他的脸上现出的惧怕和沮丧的表情,他不敢作声了。他一时想不到应付的办法,只得无精打采地坐下去。

  房里的空气仍然是十分紧张。众人都不作声,沉默重重地压着每个人的心。他们好象在等待一个痛快的爆发。

  “大哥,还是你来说,快点把事情弄清楚,”觉民低声催促觉新道。

  觉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还有勇气,便也坐了下来,两只眼睛威逼地望着国光。接着他又说:“伯雄,你不能够再抵赖。你今天应当给我们一个凭据。你要答应下个月里头把蕙表妹的灵柩下葬。”

  “下个月里头有好日子,我翻过黄历,”周老太太插嘴道。

  “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哪儿有什么凭据?”国光惶惑地说。他现在仍然想不出一个躲闪的办法。

  “这儿有纸有笔,你写个字据,”觉民忽然命令似地插嘴说;他侧头吩咐那个丫头:“翠凤,你去把笔墨砚台拿来。”

  “写字据?我不会写!”国光吃惊地说。他看看觉民,觉民的坚定的眼光更搅乱了他的心,他张惶地推辞道。

  “大舅说你是当代奇才。哪儿有一张字据也不会写的道理!”觉民冷笑道。“表姐夫,你不要欺负周家人肖,大舅又糊涂,我们高家还有人。”

  “姑少爷,我问你,你们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葬,究竟存着什么心思?蕙儿在你们府上又没有失礼的地方,你们为什么这样恨她?”陈氏带怒地质问道。

  “存什么心思?大舅母,你还不知道?他们分明是看不起周家。不然,又不是没有钱,哪儿有媳妇死了不葬的道理?”觉民愤愤不平地接口说。

  “伯雄,你不能够这样欺负人,你应该有一点良心,”觉新带着悲愤地说:“你如果再想抵赖,你不写个字据,我们决不放松你。你要打官事,我们也愿意奉陪。”

  国光的那颗犯了罪似的心经不起这些话的围攻,他快要屈服了。但是仍然努力作最后的挣扎,他还想到一个主意,又逃遁地说:“这是家严的意思,我作不了主,等我回去禀过家严,再来回话。”

  “这点小事情表姐夫是可以作主的。表姐夫答应了,太亲翁自然没有话说。就是因为你一再抵赖,说话不算数,我们才要你写字据。你不写字据,我们便不能够相信你,”觉民板起脸反驳道。他的憎恶的眼光仿佛要刺穿国光的心似的。

  国光没有办法逃避了。他的心乱起来,他不能够保护自己,便屈服地说:“我写,我写。”这时翠凤已经把纸、笔、观台拿来了。他只得摊开纸,提起笔。但是他的脑子里有的只是一些杂乱的思想,它们很快地来,又很快地去,去了又来。他不能够清楚地抓住其中的任何一个。然而四周那些敌视的眼睛又不肯把他放松。他不得不勉强在纸上写出一些字。他本来就不能够驾驭文字,这时他连斟酌字句的余裕也没有了。虽然他写了一两句便停笔思索,但是结果写出来的还是些似通非通的文句。不过意思却是很明白:他答应在下一个月以内一定把蕙的灵柩下葬,而且日期决定后还要通知周家。

  “这个要得吗?”国光把字条递给觉新。觉新接过来低声念了一遍,轻蔑地看了国光一眼,心里想:“这就是大舅眼中的奇才!”他把字条递给周老太太,一面说:“外婆,你看要得要不得?”

  周老太太又把字条递给陈氏看,陈氏看了以后,又递给觉民。觉民的脸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看完了字条,便对觉新说:“大哥,就这样办罢。这个字条就交给外婆收起来,”他把字条交还到周老太太的手里。

  “那么我可以走了?”国光站起来胆怯地望着觉新说。

  觉新和觉民交换了一瞥眼光,然后带笑地对国光说,“现在没有事情了。外婆还有什么话吗?”他望了望周老太太。

  “我没有话说了。姑少爷既然答应,我们也就满意了。不过今天把姑少爷请来耽搁了这么久,我心里很不安,”周老太太换了温和的、客气的调子。

  “翠凤,你快出去招呼提姑少爷的轿子,”觉新也站起来,吩咐翠凤道。

  国光仿佛得救似地脸上现出了喜色。他不愿意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连忙告辞走了。觉新、觉民两人把他送到大厅。他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觉民看见国光缩着颈项,偏着头,红着脸的滑稽样子,差一点要笑出声来。

  觉新兄弟回到周老太太的房里,那个老妇人含着眼泪感谢觉新道:“大少爷,真亏得你。不然蕙儿的尸骨真会烂在破庙里头了。”

  觉新眼圈一红,埋下头来,声音颤抖地说:“这是二弟想的主意。我怕伯雄还会反悔……”

  “外婆,你放心,他一定不会反悔,”觉民保证似地接口说:“伯雄跟周家并没有仇恨,蕙表姐在时也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什么一定不肯把蕙表姐下葬呢?我看全是大舅自己弄出来的事。大舅过于巴结郑家了。今天若是依着大舅的意思,又会得不到结果。”觉民说出最后两句话,感到一阵痛快。他并不憎恨那个人,却痛恨那个人所做出的种种事情。

  觉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觉民一眼。但是周老太太老意外地回答道:

  “我也是这样想。什么事情都是他弄糟的。他害了蕙儿还不够,梅娃子这一辈子又给他断送了。唉,这只怪我自己。我当初如果明白一点,又何至于弄出这些事情……”

  悔恨的表情突然飘上了她的衰老的面颜。

  一天午后淑华坐在自己房中看书,忽然听见窗外厨房里起了一阵吵闹,原来厨子老谢在跟四房的杨奶妈吵架。她自语道:“真讨厌!每天总有些事情吵得你不安宁。”她不想去管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但是不行,这本地理教科书念起来不容易上口,她静不下心来,无法把书中的大意装进脑子里去。厨房里的吵闹不断地妨害她,房里的闷热更增加了她的烦躁。

  绮霞从外面走进来。她看见淑华捧着书,便惊讶地说:“三小姐,亏得你还有本事看书。他们吵得真叫人心焦。”

  “绮霞,他们为什么事情吵架?”淑华顺口问道,便把书阖起来。

  “他们什么话都骂得出来,一点也不害羞,”绮霞不满意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谢师傅跟杨奶妈说笑,不晓得怎么样就骂起来了。杨奶妈素来就很神气,四老爷、四太太都喜欢她,我们都惹她不起。她动不动就开口骂人……”

  “你不要说了。你快去把四小姐请来,”淑华打岔地说。绮霞应了一声。淑华又说:“我在大少爷屋里头等她。”

  “我晓得,”绮霞答道,便转身走出去。但是走到房门口,她又掉转头来说:“三小姐,刚才太太吩咐过黄妈等一会儿熬洋菜要做‘冰粉儿’了。”

  “你快去,看你这样贪吃,”淑华晒笑地催促道。

  绮霞走了以后,淑华望了望手里的教科书,迟疑了一下。忽然一句极下贱的骂人话从厨房里飞过来。她吃了一惊,但是她马上决定了。她把眼光从书上掉开,把书丢在桌子上,安静地走出房去。

  淑华刚刚走进过道,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来。那个人跑得很快,而且他是从外面转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留意到淑华,把她撞了一下。

  淑华眼睛快,马上看出这是觉英,一把将他抓住,带怒地斥责道:“四弟,哪个把你充军?你走路也不睁起眼睛!”

  “三姐,我实在没有看见,跑惯了收不住脚步,”觉英带着狡猾的笑容望着淑华说。他满脸通红,只穿了一件对襟白短褂,衣领敞开,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来。

  “你不在书房里读书,跑出来做什么?”淑华问道。

  觉英看看淑华的右手,闪了闪眼睛说:“三姐,天气太热,你把手松开,大家凉快凉快,好不好?”淑华不作声,嫌厌地缩回手,把他的膀子放开了。觉英故意把那只膀子轻轻地拍了拍,然后从容地说下去:“今天热得很,大家休息休息。先生喊我出来了。”

  淑华知道他在说谎,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大声驳斥道:“你又在骗人。前个月才挨了打,管不到几天,你的皮又作痒了。”

  觉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扬扬得意地说:“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烦了。连爹也觉得我不好管。他晓得我这个脾气改不了,他都让我几分。就是你老姐子爱跟我作对。其实你老姐子横竖是别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结怨又有哪点好处?现在你们在后面打核桃,等一会儿我捡几个大的请你吃好不好?”

  “呸!”淑华气恼地啐道:“你越说越不象话了。我不管你,看你们将来做叫化去!”

  “做叫化!你老姐子想得太多了,”觉英并不动气,仍旧嬉皮笑脸地说:“单凭我龟子这点儿本事,也不会走要饭的。爹有那么多钱,难道还怕不够我用?三姐,我倒有点儿替你担心,你将来嫁个姑少爷是个老叫化,那才丢脸嘞。人家好心请你吃核桃,你姐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

  “四弟,你少放屁!你再说,看我会不会撕掉你的嘴!你滚你的,我不要听你这种下流话!”淑华气红脸大声骂道。

  “三姐,你何必撕掉我的嘴?没有嘴,我岂不是不能够吃饭?不吃饭岂不是会饿死我吗?饿死我龟子,你老姐子岂不是要捉到衙门里头去吗?……”觉英故意奚落淑华道。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淑华忽然厉声喝道:

  “四弟,你闭不闭嘴?你在哪儿学来这些下流话?你看我敢不敢打你?”她举起手要朝觉英的脸颊打去。

  然而觉英的眼睛比淑华的手更快,他连忙纵身一跑,就逃开了。他跑出过道,还转过身子,笑嘻嘻地望着淑华说:“三姐,你老姐子脸皮也太嫩,我才说两句笑话,你就‘火烧碗柜’了。”

  “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鬼话!”淑华带怒骂道。

  “火烧碗柜岂不是盘盘儿燃了吗?你的脸盘子都燃起来了,真好看!”觉英得意地挖苦道。他不等淑华开口,又说:“三姐,我没有工夫,少陪了。”他拱一拱手就从过道跑下去不见了。

  淑华站在觉新的房门口,气得没有办法。过了片刻她对自己说:“我真是自讨苦吃。我明明知道跟这种人说话是没有用的。”

  就在这时淑贞同绮霞走来了。绮霞听见淑华说话,惊讶地笑道:“三小姐,你在跟哪个说话?”

  淑华也笑了起来。她答道:“你说还有哪个?就是四少爷。我骂他几句。真把我气坏了。”

  “三小姐,你也真是爱管闲事。四少爷好不好,三老爷会管他。他如今连三老爷的话都不肯听,你说话又有什么好处?”绮霞带笑对淑华说。

  “你现在倒教训起我来了,”淑华笑答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法。不过看见他那种样子,听见他说两句下流话,我就是没有气也会生气的。好,我们不要管他。你跟我同四小姐到花园里头去。”

  “好,等我去拿点点心来,”绮霞高兴地说。

  “你不必去拿了,我们吃过饭还不多久,”淑华阻止道。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换过语调说:“你快去把我那把团扇拿来。我们就在大少爷屋里头等你。”

  淑贞在旁边默默地煽着一把小折扇,她的脸上没有擦粉,脸色惨白,眉毛深锁,眼睛略微浮肿,好象她吞过够多的苦酒似的。淑华注意到她的脸色,便关心地小声问她:“四妹,你怎么不说话?今天又有什么事情?”

  淑贞不愿意回答堂姐的问话,只是痛苦地说了一句:“三姐,我们进去。”她和淑华都进了觉新的房间,走到写字台前面。

  “四妹,你为什么不对我?我晓得你又受了委屈,”淑华柔声问淑贞道。

  “春兰今天又挨了打,妈不准她吃饭,”淑贞哽咽地说。

  “春兰也倒楣,偏偏遇到这个主人,”淑华不平地说。她又安慰淑贞道:“不过五婶今天已经发过脾气了,她不会再为难你,你也不必再想这些事情。”

  “六弟今天过继给陈姨太。妈说她上了四妈的当。妈今早晨起来就不高兴,关在屋里间还没有出来过。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挨了骂,我又没有做错事情,”淑贞悲声诉苦道。

  “五婶也太不应该,她为什么总是欺负你?”淑华愤慨地说。她马上安慰淑贞道:“四妹,你不要害怕。我将来一定有办法。我一定给你帮忙。”

  淑贞感激地看了看淑华,摇摇头说:“三姐,我有点害怕。大嫂死了,二姐又走了。人一天天地少起来。”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恐怖的表情,她望着淑华痛苦的地说:“三姐,你多半也会走的。琴姐也会走的。你们都走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简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下去,我一定会死。”

  绮霞拿了团扇进来。她还带着一个盛瓜子、花生的的小盆子。淑贞的话也使她吃了一惊。

  “四妹,你怎么能够说到这种话?”淑华失声叫起来。她爱怜地责备淑贞:“你年纪轻轻就说到死,你不害羞吗?”她亲密地抚摩淑贞的头发,说:“我不会抛开你走的。即使我有办法走,我也不会不顾你。”她只顾慷慨地说话,其实她自己也就没有定下一个将来的计划。她永远抱着一个含糊的信念:我要自己来管我的事情。

  淑贞感激地偎着淑华,凄凉地微笑道:“三姐,我晓得你不会抛下我走的。不过我只能够连累你,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我这双脚连跑路也跑不动(她忧郁地看看她的脚)其实只要妈稍微把我放松点,只她们不再象那样天天吵架(她苦恼地皱起眉头),我也过得下去的。我并不要享福。我晓得我自己不配享福……”

  “四妹,我们不要再说那些话了,我们走罢,”淑华打断了淑贞的话。“你听,蝉子叫得多好听,还尽说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做什么?我们到水阁看荷花去。”

  淑华说得不错,窗外一株高树上,知了歌唱似地叫着。这仿佛是在舒畅中发出来的声音。它一扬一顿,甚至声音的长短,都象是合着节拍的。这样的歌声使得紧张的心情宽松,疲倦的身体舒畅。它慢慢地在她们的周围造成了一种闲适的气氛。

  淑贞不再诉说她的苦恼了,她让淑华挽着她往花园里走去。绮霞在旁边陪伴她们。

  园里另是一个世界,不但空气比较清凉,而且花草树木都带着欣欣向荣的姿态。这里没有可憎的面孔,没有粗暴的声音,没有争吵,没有痛苦。一些不知名的小鸟或者昂头在枝上鸣啭,或者振翅飞过树丛,都带着自由自在的神气。她们走近草坪,看见牵牛藤缠住,柔嫩的荦牛藤盘满了一座假山,旁边有两株高的松树,树身也被牵牛藤蜿蜒地往上面爬去。在那些可爱的绿叶中间开满了铃子似的紫色花朵。她们再往前走。转过两座假山,使看见一片象铺上绿绒毡子似的草地。好多只红色蜻蜒在草地上飞来飞去。

  “三姐,在这儿歇一会儿罢,”淑贞恳求地说,她觉得腿酸、脚痛了。

  “四妹,你走不得吗?那么坐一会儿也好,”淑华点头说。她掏出手帕垫在地下,自己先坐下来,一面动手掮扇子。淑贞救获似地跟着淑华坐下去,还用手捏捏自己的脚。绮霞把那个小盒子找开,送到她们的面前,她就坐在她们的旁边,手里捏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着。她们三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地欣赏这些抚慰疲倦心灵、培养纯洁心境的大自然的美景,享受那种不被人打扰的闲适的滋味。淑贞开始觉得有一股清凉的泉水在洗她的脑子。她觉得眼前渐渐地亮起来。

  “我真想躺下去睡一觉,在这儿总不会有人来吵闹你,”淑华满意地自语道,附近的蝉声似乎有着催眠的效力。

  “我只想一个人整天就在花园里头。大家都把我记掉就好了,”淑贞忽然梦幻似地说。接着她又失望地摇摇头:“可惜不能够。妈不肯放松我。而且我一个人又害怕。”

  “四妹,你为什么要害怕?你吃亏就吃在害怕上头,”淑华起劲地说:“你应该学学我这个冒失鬼: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我晓得你越是害怕,人家越是要欺负你……”

  淑华还没有说完话,听见绮霞你低在叫:“三小姐。”她闭了嘴用眼睛去问绮霞——什么事?

  “有人来了,”绮霞警觉地说,“未必是有人偷听我们说话?”

  淑贞立刻变了脸色,她的脑子里的那股泉水干涸了。过去的阴影仍然压在她的头上。

  “蠢丫头,你怕什么?有人偷听,我也不害怕。我们说我们的话,又不犯法,”淑华毫不在意的地答道。她出有眼睛朝着绮霞的方向望过去。她看见假山后面晃着两个人的影子。从衣服的颜色,她猜到那是什么人。她便安慰淑贞道:“你不要怕,那是陈姨太。大概她今天高兴得很,居然也到花园里头来耍了。我们不管她。”

  一个女人从假山那一面转出来。这是王氏。她穿了一件窄袖的深色湖绉衫子,手里拿了一把团扇。绮霞和淑贞都看看淑华。淑华动也不动,低声对她们说:“不要管她,等她走过来,招呼她一声就是了。”淑华虽是这样说,然而绮霞以为还是谨慎一点好,便站起来,立在淑华和淑贞的背后。

  陈姨太也走出来了。她穿的是一件袖子又大又短、浅色湖绉滚边的圆角短衫。她一手牵着觉世,微微俯下头在跟那个孩子讲话。王氏站在假山前面等她,便同她一路往草坪上起来。这两个女人都是一样的高身材,一样的高颧骨,不过陈姨太现在长胖了,脸颊也显得丰满了,颧骨也不怎么突出了,最近连双下巴也看得见了;王氏近来反而瘦了些,她的尖脸变成了长脸,颧骨也显昨更高了。她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两个人都很高兴。

  “真想不到!四太太同陈姨太两个死对头,怎么今天居然这样要好,”绮霞惊奇地小声说。

  “这有什么希奇?现在六少爷抱给陈姨太了!”淑华轻蔑地答道。“都是钱在作怪,”她又加了一句。

  “我真有点不相信,她们都是太太,又不是小孩子……”绮霞疑惑地自语道。

  “不要说了,她们会听见的,”淑贞小心地低声阻止道。她看见她们的眼光正往这面射来,有点害怕,也站起来了。只有淑华依旧坐在草地上,安闲地拿着团扇在摇。

  “婆,你明天带我去看戏去!”觉蕊忽然欢喜地大声向陈姨太要求道,两只小眼睛望着她,两只小手拉住她的手。

  “好,六娃子,我明天就带你去。我们还要到商业场去买东西。我还要带你上馆子,还要带你到外祖祖家里去耍。你还会看到表舅公,他一定会喜欢你,”陈姨太满脸带笑地答道,她真的用祖母的溺爱的眼光去看觉世。

  王氏在旁边满意地笑了。淑华看见王氏的表情,不高兴地小声说:“四婶今天总算得意了。”

  淑贞害怕王氏听见淑华的话,连忙恭敬地高声的唤道:“四妈!”她又招呼了陈姨太。淑华也招呼了她们,不过她仍然不站起来。

  王氏和陈姨太都点头回答淑华姊妹的招呼。王氏不大痛快地瞪了淑华一眼,冷笑一声。陈姨太却大惊小怪地说:“三姑娘,你怎么坐在地下来了?给底下人看见,有点不好罢。”她又对王氏说:“四太太,你说对不对?”

  “不要紧,三姑娘素来大方惯了的。这点事情她才不在乎。陈姨太,你这样说,三姑娘会笑我们太古板了。”王氏带着嘲讽的口气答道。

  淑华看见她们两人交换眼光,又听见她们一唱一和,她的怒气马上升了起来。但是她连忙压住它,做出没有听懂话的神气,带笑地答道:“天气太热,我们走累了,在这儿歇歇,没有人会看见的。”

  “没有人看见?花园里间多多少少总有几个底下人来往,给他们碰见了怎么好?如果你三爷、四爸看见,他们一定要怪你没有规矩,”陈姨太故意惊讶地说,她仗着王氏在旁边给她帮忙,淑华的不恭顺的态度又触怒了她,她想用话来刺淑华。

  这几句话使得淑华不能安静地忍受下去。她昂着头挑战似地答道:“这点芝麻大的小事有什么要紧?我们公馆里头没有规矩的事情才多嘞。三爸他们恐怕没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他们连大事都管不清楚!”

  陈姨太呆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王氏马上变了脸色。但是她的可怕的怒容又被她用另一种虚伪的表情盖上了,只有一点点不愉快的颜色留在她的脸上。她讥讽地说:“三姑娘,你好大的口气。你看见我们公馆里头有什么不规矩的事情,四爸他们没有管清楚,你不妨数出几件给我听听。”

  淑贞在旁边着急地暗暗推动淑华,又用恳求的眼光看她,请求她不要再跟她们斗嘴。绮霞虽然觉得淑华的话说得痛快,但是也不免替她担心。只有淑华本人毫无顾虑地用傲慢的眼光回答王氏和陈姨太的注视,她也用讥刺的调子对王氏说:

  “公馆里间的事情,连我也说不出口,四婶在家里一定看得清楚。至于四爸,我们就很少在公馆里头碰见他。他哪儿还有工夫管这些小事情?有天大哥看见四爸同张碧秀在新发祥买衣料。听说买了百多块钱,我还以为是给四婶买的。”

  王氏马上放下脸来,差一点要破口骂出来了。但是她又忍住怒气,只是哼一声。陈姨太讨好地在旁边接嘴责备淑华道:

  “三姑娘,你说话要有分寸。你怎么能够随便说你四爸的坏话?他是我的长辈,只有他说你不是,没有你说他不对的道理!你未必连这点礼节也不懂?”

  “奇怪,陈姨太,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淑华红着脸冷笑道,“我并没有说四爸一句坏话。他给张碧秀买衣料是真的,公馆里头哪个人人不晓得?他请张碧秀在花园里间吃饭,不是四婶也亲眼看见吗?陈姨太,那天你也在那儿。那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她含着怒气骄傲地摇着团扇。

  陈姨太的粉脸扭得很难看,她张开嘴,想吐出一两句咒骂的话。

  “坏事不坏事,总之,没有你做侄女的管的!”王氏厉声骂起来,她不愿意再跟淑华争辩,便拉了一下陈姨太的袖子,说:“陈姨太,你不要跟跟这种不懂礼节的人道理!她把你气都会气死!”

  淑华马上板起脸,从草地上站起来。她没有一点顾虑,甚至进攻地对王氏说:“四婶,你说什么懂不懂礼节?我请问你,爷爷的丧服还未满期,就把小旦请到家里来吃酒,这是不是礼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轻视,她毫无惧怕地望着王氏。

  “三姐,你就不要再说,”淑贞带着恐怖劝阻(其实这更可以说是哀求)道,她担心淑华会把一个不幸的结果招引到自己(淑华)的身上。她同情淑华,不过她不了解淑华,而且也不能够帮助淑华。

  “三姑娘,你这些话去跟你四爸当面说去。礼节不礼节,你还没有说话的资格。我对你说,你不要目中无人,就把长辈都不放在眼睛里。你看我敢不敢去告诉你妈,要她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这些全是空洞的话,王氏在平时很少让愤怒控制了自己,她总会设法留出一点地位给她的思想活动,她不会胡乱地拿空话保卫自己。但是如今这意料不到的侮辱和挑战,把她逼一个到不利的情形里面,她不能够冷静地思索,想出一个可制服对手的办法。她知道对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平日常用的武器是不能够伤害淑华的,她从前用来对付觉民时就失败过一次。她现在只能够随意说几句空泛的威胁的话,使她可以把身子抽开,以后再从容地设法报复。

  “四太太,我们就去告诉太太,不打她一顿,这太不成话了。我从没有见过这种小辈。老太爷在时,他一定不肯随便放过的,”陈姨太连忙响应道。她带着恶意地瞪了淑华两眼。

  “三小姐,我们走罢,”绮霞央求道,她差不多要急得哭出来了。

  淑华忽然想起她的三哥觉慧做过的一件事。一道阳光鼓舞地照亮了她的脑子。她不但不让步,她反而要满足她那个突然起来的斗争的欲望。愤怒和激动给她带来更多的热气。她浑身发热,她的额上积满了汗珠。但是她仍然欢迎这个不断地增加的热气。她向着陈姨太走近一步,指着个满身香气的女人责问地说:

  “陈姨太,今天并不是我先来惹你的。你提起爷爷,我倒想起了那回的事情。请你想一想,嫂嫂是怎么死的?你们说什么‘血光之灾’,搞什么鬼把戏!把好好的一个嫂嫂活活害死了。你有脸皮在这儿说话?我不是怕人的。我不象大哥那样好欺负。你们不要小看人,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些把戏!”

  这时接下去说话的不是陈姨太,不是王氏,却是觉民。他从水阁那边走来,远远地就听见淑华跟王氏们争吵。淑华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所以他把话全听了进去。他想不到她会说得这样痛快,这自然使他满意。他知道他的家庭的内部情形,也知道他的长辈们的性情和为人。他认为他可以从容地对付她们。他先招呼了王氏和陈姨太。他们倒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他也并不在意。他等淑华住口,不让陈姨太和王氏讲话,便出来抢先说:

  “三妹,你怎么跟长辈吵起架来?大嫂已经死了,还提那件事情做什么?我们到水阁那边去。”他伸手去拉淑华的膀子,淑贞也过来帮忙他劝淑华走开。

  “老二,”王氏气冲冲地唤道。觉民马上站住,答应一声,看了她一眼,等候她说话。王氏带了一点威胁地说下去:“你没有听见你三妹刚才讲的那些话?你们也不好好地管教她。她连我,连你四爸,连陈姨太都骂到了。我姑念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计较,我等一会儿去跟你妈、你大哥理论去。我还没有骂她,她倒骂起来我来了。这是你妈教出来的好女儿!我要去问你妈看看有没有这种规矩!”

  “四婶,请你去问妈好。我也管不了三妹,”觉民淡漠地答道。

  陈姨太听见淑华的那种明显的控诉,自然十分气愤,她的一张粉脸气得通红,怒火不住地在她的心里燃烧,她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憎恨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淑华的脸。不过她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她自己在高家的地位和身份。她是一个离开了靠山便没有力量的女人。在那位宠爱她的老太爷去世以后,她的处境就不及从前了。她不能不靠一些小的计谋和狡诈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她不能不时时提防别人,保护自己。她不能不常常借一个人的力量去对付另一个人,免得自己受到损害。她本来希望在王氏的身上找到帮助,借用王氏的力量压倒淑华。但是现在她知道这个办法也没有多大的效力。空洞的责骂并不能够伤害淑华,这个少女还是那么骄傲地站在她的面前,丝毫没有低头的表示。她知道淑华是一个不容易制易的少女。她平日就知道淑华的性情。她明白要对付淑华必须另想别的办法,她现在应当克制自己,免得吃眼前亏。但是她不能够在这些人的面前沉默,她仿佛看见绮霞在暗暗地讥笑她,又看见淑华脸上现出轻视的笑容(其实淑华并没有笑过,她的红脸上只有憎恶的表情),她一定要回答淑华的攻击!她不能够白白受人侮辱!她应该有一个表示,使别人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而且她更明白话人纵然不会给她带来光荣,至少也不会给她带来损害。王氏仍然可以给她帮忙。她还可以把王氏拉在一起,两个人共同对付淑华和整个大房的人。所以她看见觉民一旦闭嘴,不等他走开,马上接下去说(这时她的脸上仍然布满着怒容):

  “二少爷,我问你,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三姑娘说你们大嫂死得不明白,是我害死她的。还把你四婶也骂在里头。‘血光之灾’的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讲的。你四爸、五爸都相信。怎么能说是我在耍把戏?她简直在放屁!(淑华马上插嘴骂了一句:‘你才在放屁!’)我等一会儿要去找你妈问个明白,非喊三姑娘给我陪礼不可。她是什么人?她配骂我?便是爷爷在时也没有骂过我一句。哪个不晓得你们大嫂是难产死的,是她自己命不好,跟我有什么相干?……”

  觉民不能够让她再说下去,他觉得他已经到了自己的忍耐的限度了,便沉下脸来,嫌厌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严肃地说(他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声音):

  “陈姨太,请你不要再提起大嫂的死。大嫂为什么死的,哪一个不明白!如果不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什么‘血光之灾’的鬼话,把大嫂赶到城外头去生产,她哪儿会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里头就没有一个明白人?”他停了一下,众人(甚至陈姨太和王氏也在内)都不作声,注意地望他的嘴唇。他的有力的、坚定的、高傲的表情使得别人不敢发出声音打岔他。淑华也感到一阵痛快的满足。绮霞有点害怕,不过她也感到痛快。她高兴自己能够看见陈姨太和王氏受窘。淑贞畏惧地望着觉民,她尊敬他,不过她害怕他会做出可怕的事,或者更害怕他会从她们那里受到损害。陈姨太和王氏现在气上加气,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两双眼睛都发出火来。但是他们又觉得那样正直的眼光和表情搅乱了她们的心。她们只是用含糊的低声诅咒来防卫自己。觉世早就溜到湖边玩耍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新祖母都不曾注意到。

  觉民又接下去说:“一个人要受别人尊敬,一定要做点象样的事情。自己不争气,自己不讲道理,自己见神见鬼,他们自己先就失掉了做长辈的资格。相信‘血光之灾’的迷信鬼把戏的人,哪里配讲规矩!”他又用充满自信的眼光看了看这两个女人,然后挽着淑华的膀子说一句:“三妹,我们走罢。”他知道她们准备了一肚皮的恶毒的诅咒要吐到他的脸上来,他也不去理她们,便迈开大步拉着淑华往水阁那边走了。淑贞和绮霞也跟着他们转过假山。觉民在路上还听见她们的大声咒骂,又听见她们高声在唤“六娃子”,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了。这一笑给淑华们打破了严肃、沉闷的空气。

  王氏和陈姨太在湖滨找到了觉世。觉世看见她们走来,便向着陈姨太扑过去,高兴地襄道:“婆,我要荷叶,我还要莲蓬。”他又把眼光停在水面上,那里有不少碧绿的大荷叶维护着朵朵高傲的粉红色荷花和寥寥几个小小的莲蓬。

  陈姨太看见她这个新抱来的孙儿的活泼的姿态和带笑的面颜,她觉得她的闷气完全飞走了。她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牵住觉世的一只手,允许他说:“好,我等一会儿喊老汪给你摘来。我们先回屋去。”

  “不,我就要,我现在就要!”觉世顽皮地说,一面噘趣嘴,扭着身子,跳来跳去。

  王氏正包着一胆皮的气没有地方发泄,便板起脸厉声喝道:“六娃子,你少顽皮点!是不是你的牛皮在作痒?”在平时她不会对觉世说这种话。

  觉世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现在又仗着陈姨太这么爱护他,他自然不肯听母亲的话。他虽然挨了意外的骂,但是仍旧固执地嚷道:“我现在就要!你不给我,我就不回屋去。”他挣脱陈姨太的手,身子往地上一躺。

  陈姨太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子去拉他,但是她拉不起他来。王氏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她过来,推开陈姨太,弯下身子,用力把觉世从地上拖起,不由分说,就在他的小脸上打了一个嘴巴。陈姨太立刻扑过去拉住王氏的手。觉世象杀猪似地大声哭起来。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要叫你晓得好歹!”王氏切齿地骂道。她还想挣脱手去打觉世。

  陈姨太用力把王氏的两只膀子都拖住。觉世趁着这个机会连忙躲到陈姨太的背后去。王氏气冲冲地挣扎着。陈姨太松了手转过身子把觉世紧紧抱住。王氏看见这个情形,更加生气,她也掉转身来捉觉世。王氏的手又挨到觉世的头上了。陈姨太觉得心疼,忍不住大声干涉道:“四太太,你不能够打他!”

  王氏惊愕地放了手,手气恼地说:“我的儿子,我自己就打不得?”她又把手举起来。

  陈姨太伸出手去拦住王氏的手。她也生气地辩道:“你‘抱’给我,就是我的孙儿!”

  “我现在不高兴‘抱’了,”王氏不假思索只图痛快地答道。

  “你不高兴‘抱’?约都立了,礼也行过了,你还说这种话?”陈姨太吃了一惊,看了王氏一眼,然后冷笑道。她又换了强硬的语气说:“你要变封,我们去找三老爷、四老爷评理去,看有没有这种道理?”

  王氏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脑子里忽然一亮,在那里浮现出一所房屋,然后一堆股票。这是多么可爱的东西!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层淡淡的笑容装上她的流着汗的脸,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陈姨太说:“陈姨太,你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你还没有把我的话听明白。我既然把六娃子‘抱’给你,岂有变封的道理?不过六娃子顽皮,我打他,骂他,也是应该的。”

  “我晓得,打是心疼,骂是爱,”陈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讥讽道。

  王氏的眉毛往上一竖,脸上又泛起红色,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她轻轻地咬着嘴唇,想了想,脸上慢慢地现出了笑容。最后她让步地说:“陈姨太,你不要说这种挖苦话。我们坦白地说罢,你跟我作对,也没有好处。你既然把我的六娃子‘抱’过去,我们两个人就应该和和气气,不要再象从前那样寻仇找气。”

  陈姨太的两只手仍旧爱护地抚着觉世的头,她的疑惑的眼光停留在王氏的脸上。她听见那几句不带怒气的话,同意地点了点头。那些话很明白地进了她的耳朵,她觉得它们是合理的。她的手还放在觉世的头上,这个孩子把她们两个人拉在一起。觉世如今是她的幸福的根源,王氏也不再是她的仇人了,而且王氏又毫不骄傲地对她说出和解的话。这应该是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也露出笑容,温和地答道:“四太太,我刚才是随便说话,请你不要见怪。我晓得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自然懂得你的意思。其实我素来就说:我们公馆里头就只有你四太太一个人懂得道理。”她无意间又显出了她的谄谀的本领。

  这最后一句话安定了王氏的心。她喜欢这种过分的恭维。她看得出陈姨太并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她又笑了笑,算是回答陈姨太。她看见觉世还偎在陈姨太的胸前,不抬起脸来,便柔声对他说:“好了,六娃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你站好,我们出去。”

  “六娃子,你不要怕,乖乖地跟我出去。等一会儿就要送新核桃来了,你要吃多少,有多少!”陈姨太爱怜地俯下头安慰觉世道。

  “我要吃‘冰粉儿’,”觉世离开陈姨太的胸前,伸了一只手揩眼睛,噘起嘴说。

  “好,就熬‘冰粉儿’给你吃,”陈姨太溺爱地答道。她还讨好地加一句:“我回去就喊人给你摘荷叶、莲蓬。”

  “我不要了,”觉世摇摇头说。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塌鼻头,才放下手望着陈姨太:“你明天带我去看戏。”

  “姨,现在没有事了。今天委屈了你。现在好好地跟我回屋去,”陈姨太满意地对他说,又牵起了他的手。

  “我们先去找大嫂,”王氏接下去说,便移动脚步离开湖滨。

  “找她做什么?”陈姨太惊讶地问道,她的眼光和思想都集中在觉世的身上。

  “陈姨太,你涵养真好!怎么就忘记了先前的事情?”王氏惊奇地看着陈姨太,她不明白毁姨太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啊,”陈姨太恍然吐出了这一个字。她想着,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种不光明的笑容。

  她们带着觉世走出园门,经过觉新房间的窗下,听不见一点声音,知道觉新还没有回家。她们走出过道,便一直往周氏的房里去。

  周氏在房里同张太太母女谈话。那两个客人刚来不久,张太太正在听周氏叙说高家最近发生的事情。

  陈姨太和王氏带着一阵香风和一脸怒容走进房来,以为可以向周氏发一通脾气。但是她们意外地看见那两个客人站起来招呼她们,不觉怔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们的脸。她们免强装出笑容向客人行了礼,便坐下来。她们默默地望着彼此的脸,脸上的的表情不断地变化。

  张太太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心事。但是琴和周氏却猜到了。周氏知道她们一定是来找她生事的,不过看见张太太在这里,她们只得把来意隐藏起来。王氏和陈姨太对张太太素来没有好感,不过她们多少有点怕她。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正直的人,在她们这一辈里她的年纪最大,克明还是她的弟弟,他跟她说话也带一分敬意(虽然态度并不过于亲切)。所以象陈姨太和王氏这样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纵她们的感情,放展她们的计谋。

  她们的这种心理的变化已经被周氏和琴看出来了。不过琴并不重视这个。她只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周氏虽然摆出并不知道她们来意的神气,心里却有点不安。她跟张太太讲话的时候,还常常偷看她们。

  张太太已经从周氏那里知道了陈姨太抱孙的事。她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舒适意见。她看见觉世象一个被溺爱的孩子在陈姨太身边扭来扭去,小声地要求什么,便客气地向陈姨太说了两句道喜的话。

  满意的笑容飘上了陈姨太的脸,她带着微笑对张太太讲话,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愤怒的痕迹了。这时张氏带着翠环从外面进来。谈话又暂时中断。主人跟客人互相行过礼后,大家重新坐下,又找了一些话题继续谈起来。

  忽然门帘一动,从堂屋里走进来沈氏。她向张太太行了礼(琴也向她请了安),便拣了门边一把椅子坐下。她脸上虽然傅了一点白粉,但是仍旧现出憔悴的颜色。眼皮略微下垂,眼光向下,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她孤寂地坐在那里,不笑,也不说话。张太太惊愕地想:“怎么她今天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周氏知道这个变化的原因,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王氏的胜利者的威逼的眼光却不肯放松这张带可忪相的脸,它们象锋处的刀叶在那上面刮来刮去。

  张太太在跟张氏谈话,她们讲的是克明的事情,只有周氏偶尔插进去讲几句。陈姨太俯下头在跟小小的觉世讲条件,觉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正噘着嘴。王氏沉默着。她却在想主意,人可以从她脸部的表情猜出来。她时时还把轻视的眼光掷到沈氏的脸上去。沈氏似乎被悲愤和绝望完全压倒了,对于王氏的挑战的表示,她并没有回答。

  这一切都被琴看出来了。这间屋子里不和睦的空气窒息着她。她感到一种压迫。同时还有一个希望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很想马上到那个地方去,跟淑华姊妹见面谈话,省得坐在这里听她们谈论这些琐碎的事情。翠环在旁边给周氏装烟。琴不时把眼光掉去看翠环。翠环明白她的心思,便对她微微地一笑。

  “翠环,你看见三小姐没有?”琴问道。

  “我没有看见。绮霞也不在。多半三小姐带她到花园里头去了。三小姐不晓得你今天要来,她没有在外头等你,”翠环含笑答道,她希望这几句话被周氏听见,会让琴到花园里去。

  “三姐在花园里头。她刚才还跟婆吵过架,”觉世卖弄似地插嘴说。他不过随便讲一件他知道的事情,此外再没有别的心思。

  众人惊讶地望着陈姨太,连沈氏的脸上也现出了惊愕的表情。陈姨太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她没有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王氏去以为机会到了,她自然不肯白白地放过它,她不慌不忙地说:

  “大嫂,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情,现在大姑太太也在这儿,更好。刚才在花园里头三姑娘把我同陈姨太都骂过了。三姑娘还骂陈姨太害死了少奶奶。后来老二也跑过来,帮他的妹妹说话。大嫂,我来问你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样办?他们是你的儿女,我又不便代你管教。不过做长辈的决没有受气的道理!你总要想个办法。你如果不责罚他们,以后出了事情可怪不得我。”

  王氏说下去,脸上愤怒的表情越积越多。但是在她的脸上,眼角和嘴边都仍然露出一种阴谋家的狡猾。

  “是啊,大太太,我要请你给我出这口气。三姑娘今天骂了我。连老太爷在时,他也没有骂过我。三姑娘是小辈,她敢欺负我?我这口气不出,我就不要活了!”陈姨太连忙接着王氏的话说一去,好象她们两人预先商量好了这种种一唱一和的办法。陈姨太说到后来,便埋下头去,摸出手帕揩眼睛。

  张太太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这太不成话了,的确应该教训他们。”

  周氏受窘地红了脸,诉苦般地对张太太说:“大姑太太,你看我做后娘的有什么办法?他们父亲素来喜欢他们,把他们‘惯使’了,养成这个脾气。我说他们,他们又不听。我又不好责骂他们。我又怕人家会说闲话,说我做后娘的偏心。”周氏有点讨厌王氏和陈姨太,所以不直接回答她们,同时她也难找到一个适当的答复。

  “那么我们就应该白白受他们的气?”王氏挑战地对周氏说。

  周氏也变了脸色。她仍然不直接回答王氏,却对张太太说:“大姑太太,今天幸好你在这儿,就请你来作主。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说一句话。”

  张太太严肃地答道:“我看是应当教训的。把他们喊来问问再说。”

  琴在这些时候跟翠环两个交换了好多次焦虑的眼光。她想不到她一句无心的问语会引起这么重大的后果,而且给她所爱的两个人招来麻烦。她觉得这种事情严重,还是因为她母亲说了“应当教训”的话,她母亲似乎还准备做一件“卫道”的事情。周氏说出请张太太“作主”的时候,琴怀着希望地看她的母亲,等候她母亲的决定。

  张太太的答话自然使琴失望。不过它们还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她相信旧势力不可能带给觉民大的伤害。不过由于她关心和爱护,她又暗暗地抱怨他不该冒失地做出这种不小心的事情,给自己招来一些无谓的麻烦。

  “我看三姑娘的脾气也不大好。我们从前在家里当姑娘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张氏应酬似地说了两句话。

  “翠环,你到花园里头去把三小姐、二少爷喊来,”周氏听见张太太的话便吩咐翠环道。

  “是,”翠环连忙答应一声。她放好水烟袋,又偷偷地看了琴一眼,微微地点一下头,便出去了。

  琴知道翠环会把这里的情形说给觉民和淑华听,使他们进来以前先有准备,她也就放了心。

  后来翠环陪着觉民兄妹进来了,绮霞跟在他们后面。觉民和淑华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觉民的微笑是很安静的;淑华的却带了一点愤怒和激动。淑贞脸色灰白,垂着头用畏惧的眼光偷偷地看几个长辈的面容。

  翠环进屋以后,她的眼光最先就射在琴的脸上。她对着琴暗示地微微一笑。琴了解她的意思,也用眼光回答了她。琴看觉民,觉民的充满自信的表情更安定了琴的心。淑华的略带骄傲的笑容增加了琴的勇气。琴很满意,她反而觉得先前的焦虑是从余的了。

  觉民兄妹向张太太行礼,张太太仍旧坐着,带一点不愉快的神气还了礼。觉民和淑华就站在屋中间,淑贞走到琴的身边去。周氏第一个发言。她正色地说:“老二,四婶同陈姨太说你跟三女刚才在花园里头骂过她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当着你姑妈的面说个明白。”张太太没有说什么。

  “妈,我并没有骂,我不过把三妹拉走了,”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么三姑娘骂过了?”张太太沉下脸问道。

  “三妹也并没有骂什么,不过说了几句气话,”觉民没有改变脸色,仍旧安静地回答道。

  “没有骂什么?难道三姑娘没有骂我害死少奶奶吗?哪个说谎就不得好死!”陈姨太插嘴骂起来。

  “是我骂过的,我骂了你又怎样?”淑华马上变了脸色,气愤地答道。

  张太太望着淑华,她的圆脸上现出了怒容,责备地说:“三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骂了这种话来?况且她们是你的长辈……”

  淑华不等张太太说完,便赌气地打岔道:“做长辈的也该有长辈的样子。”

  “三女!”周氏着急地干涉道。

  “三姑娘,你少胡说!我们的事情没有你讲话的资格。什么是长辈的样子?你今天给我说清楚!”王氏猛然拍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淑华气红着脸,她还要争辩,觉民却在旁边低声阻止道:“三妹,你不要响。等我来说。”淑华便忍着怒气不响了。她退了两三步把背靠在连二柜上。

  “三姑娘,你这样子太不对了。你还敢当着我们的面骂人。你妈刚才还请我来教训你。我想到你过世的爹,我不能不管你!”张太太板起脸起对淑华说。

  觉民打算说话,却被淑华抢先说了。她替自己辩护道:“姑妈,我并没有错。”

  “你还说没有错?你凭什么骂陈姨太害人?你又凭什么跟你四婶吵架?你做侄女的要有侄女的规矩……”张太太红着脸严厉的责备道。

  觉民忽然冷冷地插进一句:“那么做长辈也该有长辈的规矩。”全是张太太并不理睬他,仍旧继续对淑华说话:

  “你不要再跟我争。你好好地听我的话,认个错,向你四婶和陈姨太陪个不是。我就不再追究这悠扬事情。不然,三姑娘,你妈刚才说过要我来责罚你。”

  “那么请姑妈责罚好了,”淑华昂起头挑战似地说。她只有一肚皮的怨愤。她不能够让步。她不能够屈服。

  这句话激怒了几个人。连周氏也觉得淑华的态度太倔强了。在长辈中只有沈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说一句话。淑华的强硬的态度和锋利的语言使沈氏感到非常痛快,她觉得淑华在替她报仇。

  张太太瞪了淑华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她的严肃的表情使人想到她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翠环和绮霞的脸色也变白了。淑贞吓得连忙把脸藏在琴的膀子后面。琴的脸发红,她的心跳得急了,她睁大两只眼睛望着她的母亲。

  淑华的一张脸变得通红。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有的只是恨。她预备接受她所要遭遇到的一切。她没有武器,但是她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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