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激流三部曲:家、春、秋》 作者:巴金

第90章

  觉民的面容也有了变化。那种安静的有时带了点讥讽的表情现在完全看不见了,另外换上一种严肃的但又是坚决的表情。他在思索。他的思想动得很快。他看见张太太站起来,他害怕淑华会受到责罚,马上庄重地、而且极力使声音成为平静地对张太太说:

  “姑妈要责罚三妹,也应当先把事情弄个明白,看三妹究竟错不错……”

  琴感激地望着觉民,淑贞、翠环、绮霞都怀着希望地望着他的面容。张太太却不耐烦地打岔道:“老二,三姑娘当面骂长辈,你不说她错?”

  但是觉民却固执地说下去,他的声音仍然很坚定,很清楚。他说:“姑妈,你想想看,三妹无缘无故怎么会骂起陈姨太来?又怎么会跟四婶吵架?是她们找着三妹闹着。她们做长辈的就不该找三妹吵架,她们就不该跟三妹一般见识……”

  张太太这时又坐了下去。陈姨太却伸长颈项,威胁地说:“二少爷,你不要瞎说,你自己也骂过人的。你今天也逃不了。”

  陈姨太的话触怒了觉民,他憎厌地答复她一句:“让我说下去!”

  王氏不能忍耐地干涉道:“姑太太,我们不要再听这种废话。你说该怎么办?今天非把他兄妹两个重重责罚不可!如果再让大嫂把他们纵容下去,”她的脸上露出一下狞笑,“我们的家风就会败坏在我们手里头。姑太太,你如果办不了,你作不了主,我就去请三哥来办。”

  周氏气得脸发白,说不出一句话,只得求助地望着张太太。

  “四弟妹,你不要性急,等我同大嫂商量一个办法,”张太太敷衍王氏地说。她忽然注意到觉新在通饭厅的那道门口,站在三四个女佣的中间,便高声唤道:“明轩,你来得正好。你的意思怎样?你说应不应该责罚他们?”

  觉新回到家里,听说姑母来了,马上到上房去见她。他走进饭厅,听见觉民在大声说话,又在门口看见了屋里的情形,他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便站在女佣中间静静地听觉民讲话。他的思绪很复杂,他的感情时时刻刻在变化,不过总逃不出一个圈子,那就是“痛苦”。他本来不想把自己插身在这场纠纷中间,他还听见黄妈在他旁边说:“大少爷,你不要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姑母在唤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觉民听见张太太的话,不让觉新有机会开口,便抢着接下去说:

  “姑妈,你是个明白人,不能随便听她们的话。说到家风,姑妈应该晓得哪些人败坏了家风!没有‘满服’就讨姨太太生儿子,没有‘满服’,就把唱小旦的请到家里来吃酒作乐,这是什么家风?哪个人管过他们?我没有做错事情,三妹也没有做错事情。我们都没有给祖宗丢过脸!”觉民愈说愈气,话也愈急,但是声音清晰,每个人都可以听明白,而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只有琴略略知道这种力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从一种坚强的信仰来的。他虽然知道自己知识浅薄,但是他相信在道德上他的存在要高过她们若干倍。他全家的人都不能够损害他的存在,因为那些人一天一天地向着那条毁灭的路走去),多少慑服了那些人的心。他知道他们(觉新也在内)想打断他的话,然而他决不留给他们一个缝隙。“三妹固然提到陈姨太害死嫂嫂,其实她讲的并不错。嫂嫂一条性命就害在这些人的手里头。姑妈,你该记得是哪个人提出‘血光之灾’的鬼话?是哪些人逼着大嫂搬出去?她们真狠心,大嫂快要‘坐月’了,她们硬逼着她搬到城外去,还说什么‘出城’,什么过 ‘过轿’!让她一个人住在城外小屋子里,还不准大哥去照料她。她临死也不让大哥看她一眼!这是什么把戏?什么家风?什么礼教?我恨这些狠心肠的人!爷爷屋里头还有多好古书,书房里也有,三爸屋里也有。我要请姑妈翻给我看,什么地方说到‘血光之灾’?什么地方说到就应该这样对待嫂嫂?姑妈,你在书上找到了那个地方,再来责罚三妹,我们甘愿受罚!”

  觉民突然住嘴。这次是激情把他抓住了。他的脸在燃烧,眼睛里也在喷火。他并不带一点疲倦的样子,他闭嘴并非因为精力竭尽,却是为了要听取她们对他的控诉的回答。他的表情和他的眼光是张太太和王氏这些人所不能够了解,而且从未见过的。她们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软弱。他在她们的眼里显得很古怪。他的有力的语言,他的合于论理的论证把张太太的比较清醒的头脑征服了。张太太并不同意他的主张,不过她知道自己无法推翻他的论证。不仅是这样,觉民的话还打动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个无法抹煞的事实,她的心也软了。更奇怪的是屋里起了低声的抽泣。淑贞哭了。琴和淑华也掉了泪。翠环和绮霞也都暗暗地在揩眼睛。周氏低着头,她又悲又悔,心里很不好过。觉新埋下头,一只手紧紧地拊着心口。

  “不过这也是当初料不到的事,”张太太温和地解释道,连她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陈姨太看见这种情形,觉得自己又失去了胜利的机会。张太太多半不能够给她帮忙了。她有点扫兴,这的确使她失掉一半的勇气。不过她不甘心失败,她还要挣扎,况且这时候还有王氏在旁边替她撑腰。所以她等张太太住了嘴,马上站起来,指着觉民说:“你乱说,你诬赖人!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是少奶奶自己命不好!我问你:‘老太爷要紧,还是少奶奶要紧?’”

  “当然老太爷要紧啊。我们高家还没有出过不孝的子孙,”王氏连忙附和道。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二少爷,你提起这件事是不是‘安心’找我闹!老实说,你这个吃奶的‘娃儿’,老娘还害怕你?”陈姨太突然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觉民板起脸厉声说。他故意用这句话来骂王氏,不过却是接着陈姨太的话说下去的,因此别人不容易觉察出来。“爷爷要紧,并不是说为了他就应该害别人!况且这跟爷爷有什么关系?只有疯子才相信产妇在家生产会叫死人身上出血的这种鬼话!你们讲礼教,把你们的书本翻给我看。”他又激励那个始终垂着头的觉新说:“大哥,你为什么还不做声?大嫂是你的妻子,她死得那样可怜。她还骂她该死!你就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

  觉新突然扑到张太太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只手蒙住脸,带哭地说:“姑妈,请你给作主,我不想活了。”

  “明轩,你怎样了?”张太太惊恐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时候好几个人都离开座位站起来。她们惊惶地望着觉新。

  “姑妈,请你责罚我。二弟他们没有错,都是我错。我该死!”觉新哭着恳求道。

  “明轩,你起来,”张太太俯着身子想把觉新扶起来。但是觉新只顾挣扎,她哪里拉得动他!

  “我该死,我该死,请你杀死我,请你们都来杀杀我……”觉新只顾喃喃地哀求道。

  “你们快来扶一扶大少爷!”张太太张惶失措地说。

  觉民第一个跑过去,接着是淑华和翠环,他们三个人都去搀扶他。大半还是靠了觉民的力气,他们终于把觉新扶了起来。觉新无力地垂着头低声抽泣。他不再说话了。

  “你们送他回屋去罢,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张太太叹息似地挥手道。

  “三妹,你要两个小心点把大哥搀回屋去,”觉民低声嘱咐淑华道。翠环也听见这句话,她和淑华两人都点头答应了。觉民便抽出自己的身子,让她们扶了觉新出去。站着的人重新坐了下来。

  琴站起来跟着淑华她们出去。淑贞也跟着琴走了。

  “老二,怎么你不去搀你大哥?”张太太看见觉民抽身出来,惊讶地问道。

  觉民答应一声,但是他还迟疑了一下,才掉转身子从通饭厅的门走了出去。

  “姑太太,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样就算了?这是真虎头蛇尾!”陈姨太看见觉民跨出了门槛,便不高兴地大声质问张太太。

  “陈姨太,这件事情我管不了,请你去找三弟罢,”张太太疲倦地答道。

  陈姨太满脸通红,仿佛擦上了一层红粉。她连忙掉头看王氏,希望从王氏那里得到一点鼓励。

  “大嫂,我问你,到底责罚不责罚那两个目无尊长的东西?你如果管不了了,我就去找三哥,那时你不要怪我才好!”王氏昂起头威胁地对周氏说。

  “我实在管不了。四弟妹,你去找三弟管也好,”周氏冷冷地答道。

  “三弟也管不了许多事情,他的体子近来很不好,”张氏故意对周氏说。她也觉得王氏和陈姨太两人闹得太无聊了。

  王氏的脸色一变,她马上站起来指着周氏骂道:“好,大嫂,你不要瞎了眼睛,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你等着看,我总有一天会来收拾那两个小东西!”她又回头对陈姨太说:“陈姨太,我们走,不要再跟不懂道理的人多说话。”

  “哼,大太太,你少得意点!你们有一天总会落在我手里头!”陈姨太也站起来对周氏骂道。

  这种空洞的威胁只能算是这两个女人企图挽回自己面子的解嘲。她们说完,自以为得到了胜利,便扬长地从通堂屋的门走出去了。陈姨太的一只手还牵着那个不时在做怪相的觉世。

  淑华和翠环把觉新搀进他的房里。她们打算把他扶进内房去,让他在床上睡一阵。但觉新不想睡,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神志也清醒了。他向她们说了两三句感谢的话。他要坐在活动椅上看书,便离开她们,独自走到书桌前去。

  琴和淑贞进来了。翠环看见琴便说:“琴小姐,请你劝劝大少爷,他不肯歇一会。他精神不好,还要看书。”

  琴点点头,连忙走到觉新的身边。觉新已经坐在活动椅上了。琴伸手轻轻地拉他的膀子,温柔地劝道:“大表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也该爱惜你的身体。”

  觉新没有答话。淑华也走过来帮忙琴劝他:“大哥你还是去睡一会儿罢,你的气色很不好。”

  “你们都看见的,象我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如索性让我死了,她们也就安心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觉新又用两只手蒙住脸,绝望地说。

  “大哥,你怎么说起死来?我们受了气就应当想个法子出气。你一个人悄悄地死了,又有什么好外?”淑华关心地抱怨道,她想不透为什么她哥哥会说出死字。

  “大表哥,三表妹说得很对,”琴接下去说,“对那些人,你不该再让步。你应当跟他们奋斗。你自然容易明白:你还有前途,他们却没有将来。你应该好好地保重你的身体。”

  “保重身体?我这个身体有什么值得保重?我活下去又能够做什么事情?”觉新痛苦地挣扎道。他忽然放下手掉头看淑华,惊讶地问道:“怎么你也来了?她们没有责骂你吗?二哥呢?”他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他的泪痕未干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恐怖的表情。

  “姑妈喊我搀你出来的。她没有骂过我一句,”淑华温和地笑道。她的笑容里有一点得意的成分。觉新的恐怖马上消失了大半。淑华又说:“二哥多半还在那儿。不过我想姑妈也不会骂他。我看,姑妈后来也好象明白了。不然她怎么肯放我走?”

  “翠环,”觉新看见翠环也在屋里,便唤了一声。

  翠环答应着,就走到了觉新的面前。

  “难为你去看看二少爷是不是还在大太太屋里头,有没有什么事情?”觉新温和地吩咐道。

  翠环愉快地答应着。但是她刚刚掉转身子,便看见觉民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她唤了一声:“二少爷。”

  “二哥,你挨到骂没有?”淑华惊喜地问道。

  “二表哥,事情就了结了?”琴看见觉民的安静的面容,便也放了心,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我连一句骂也没有挨到。你们走过后,姑妈就喊我走了。不过我出来还站在窗子外面听了一阵,”觉民带笑答道。

  “以后又怎样?你听见什么诉没有?”琴继续问道。

  “以后自然是四婶同陈姨太两个人说话。不过她们说了两句,就气冲冲地走了,”觉民满意地说,他觉得今天又是他们得到了胜利。

  “这倒是想不到的,我以为今天至少要挨一顿好骂,”淑华高兴地说。

  “三妹,你少高兴点。我看她们一定会想法报仇的,以后恐怕有更多的麻烦,”觉新皱着眉头说。

  “再多的麻烦我也不怕!她们总不敢杀死我!”淑华毫无顾虑地接嘴道。

  “她们会找到我身上来的。你们得罪她们,她们会在我身上报仇,”觉新焦虑地说。

  房里静了一会儿,翠环忽然说:“大少爷,我去打盆脸水来,你好洗脸。”她便到内房里去拿了面盆出来,又到外面去了。

  觉民的眼光落在觉新的脸上。觉民似乎想用他的坚定的眼光来安定他大哥的心。他温和地劝导说:“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软弱?你总是这样看轻你自己!我们跟你又有哪点不同?固然你是承重孙,不过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家里头,什么都完了。没有人可以管我,也没有人可以管你。那些长辈其实都是些纸灯笼,现在都给人戳穿了。他们自己不争气,立不出一个好榜样,他们专做坏事情,哪儿还配管别人?只要你自己强硬一点,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可以伤害你?都是你自己愿意服从,你自己愿意听他们的话,他们才厚起脸皮作威作福……”

  “二弟,你悄声点,”觉新恳求道。他对觉民的话还有一点疑惑。他带了点固执地答道:“你的话固然有一点道理。不过你还不大清楚我们家里的情形。事实并不象你所说的那样简单。”

  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除了淑贞外,都不满意觉新的话。淑贞静悄悄地坐在方桌旁边,她的眼光就在写字台前面那几个人的脸上慢慢地移动。淑华站在窗前,把身子靠在窗台上。琴靠着写字台向外的一头。觉民立在觉新的背后。但是觉新把椅背转向窗台的时候,觉民的脚并没有移动。

  “大表哥,我总觉得你想得太多一点,”琴不以为然地说。觉新没有答话。翠环端了一盆水从外面进来,她把面盆捧到内房去。琴又说一句:“你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了。”翠环绞了到张脸帕拿出来,送到觉新的面前。

  “翠环,难为你。你没有看见何嫂?”觉新接过脸帕,对她说。

  “何大娘在后面洗衣裳,”翠环答道。等到觉新把脸帕递还给她的时候,她又问一句:“大少爷,你再洗一帕吗?”

  “我够了,难为你,”觉新客气地答道。

  “琴小姐,你看大少爷真客气。这一点事情,他就说了两回‘难为’……”翠环望着琴带笑说。

  琴好心地笑了笑。她温和地说:“翠环,不说大少爷,连我也不好意思把你当丫头看待。”

  “二姐昨天来信还嘱咐我们好好地待你。她不是要你给她写信吗?你写了没有?”淑华插跟说。这最后一句话使得翠环的脸上泛起了红霞。

  “我没有写,我写不好。二小姐只教我认得几个字,我不会写信,”翠环害羞地答道。

  “写不好,也不要紧。我也写不好。你写罢。你写好就请琴姐给你改,”淑华鼓舞地说。

  “我写不好,哪儿还敢拿给琴小姐看?”翠环略带窘相地答道。

  绮霞在房里出现了,好象她是来给翠环解围似的。她对觉新说:“大少爷,太太、姑太太喊我来问你现在好些没有……”

  “我现在好了,你回去对太太、姑太太说,多谢她们,”觉新带笑答道。

  “绮霞,我问你,太太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淑华插嘴问道。

  “刚刚摆好桌子,就要打牌了,”绮霞答道。

  “打牌?人怎么够?”淑华觉得奇怪地问道。

  “还有五太太,她今天倒做个好人,连话也害怕多说,”绮霞笑着回答。

  “绮霞,你听见太太、姑太太她们说什么没有?”觉新还带了点忧虑地问道。

  绮霞明白他的意思,便答道:“她们说四太太、陈姨太不对,故意找事情来闹。”她望着淑华微微一笑,再说:“不过姑太太、三太太都说三小姐、二少爷的脾气也太大一点……”她不说下去了。

  琴马上看了觉民一眼,觉民笑了笑,也没有说话。但是淑华却不高兴地说:“我这个脾气是生就的,她们也把我改不转来。”

  “这倒对,她们现在想改我们的脾气,可惜太晚了。”觉民同意地加上这一句。他又笑笑。

  “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我要回去服侍太太她们,”绮霞望着觉新说。

  “好,你去罢,”觉新有气无力地答道。“我等一会来看姑太太她们打牌。”

  绮霞应了一声。翠环便说:“绮霞,我跟你一起去。”她要去给张氏装烟。

  “你不要去,三太太喊你就在大少爷屋里头服侍大少爷同琴小姐,”绮霞对翠环说。“不过你不要忘记等一会儿去看倩儿的病。我多半去不成了。”

  绮霞匆匆地走出房去。淑华便问翠环:“倩儿怎样了?她害什么病?凶不凶?”

  翠环听见说到倩儿,便收起笑容,忧虑地回答道:“倩儿病了几天了,连饭也不能吃。四太太到昨天才喊人请了医生来,开了方子捡药来吃,也不见效。她瘦得只有皮包骨头。我同绮霞昨晚上去看过她。”

  “医生说是什么病?”觉新问道。

  “医生说不要紧,吃一两副药就好了。不过我们看见倩儿一天比一天更不行了。四太太起初还骂她装病,等到她实在爬不起来了,才没有管她,”翠环痛苦地说,同情激动着她的心,她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这屋里另一些人的眼中,倩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婢女。他们跟她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是翠环的话却把一股冷风带到房里来了。

  “四婶也不请个好医生给倩儿看病,”淑华抱怨道。

  “三小姐还说好医生?我们做丫头的害病,只要有医生来看,那就是很好的福气了,”翠环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讽刺的调子,她自己也不曾注意到。

  “那么你带我去看看倩儿,”淑华忽然下决心吩咐翠环道。

  “三小姐,你真要去?”翠环惊问道。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从来说话有没有过不算数的?”淑华自负地说。没有人阻止她。大家都用鼓励的眼光看她,她便催促翠环道:“你还耽搁什么?我们要去,现在就走!”她站起来,预备动身。

  “不过我们太太吩咐我在这儿服侍大少爷,”翠环忽然迟疑地说,她望了望觉新。

  “不要紧,你去你的,”觉新温和地说。他又掉头谨慎地提醒淑华道:

  “三妹,你当心点,不晓得是什么病,会不会传染。”

  “我晓得,”淑华并没有留意觉新的话,不过含含糊糊地把它们听进了耳里,顺口回答了一句,便和翠环两人走出去了。

  她们跨进通桂堂的小门,经过克安住房的窗下,进了桂堂,再从一道门出去。在桂堂后面,那个长了几株大核桃树和梧桐的大坝子里(地上凌乱地躺着一些折断的树枝),有两间阴暗低狭的偏屋。她们走到门口,翠环忽然问淑华道:“三小姐,这儿你没有来过罢?”

  “我从前来过两三次,不过已经很久了,”淑华带笑地答道。她忽然听见轻微的呻吟声,马上把笑容收敛起来。

  翠环先跨进门槛。屋里只有粗劣的桌子、板凳和木板床。没有人,却有一种触鼻的臭味。没有地板,土地好象是湿的。这里还有一道小门,淑华跟着翠环跨过它进到里面房间去。

  这是一个更小的房间,而且比外面的一间更阴暗。房里只有一张方桌,两张床和两根板凳。倩儿睡在靠里那张矮床上,床前一根板凳上放着一个空药碗。床头角落里还有一个马桶。淑华一进屋,便看见一张瘦小的黑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

  “倩儿,三小姐来看你了,”翠环走到床前亲切地对床上的病人说。

  病人想说话,没有说出来,却哼了一声。她慢慢地把脸掉向外面看。

  淑华走到床前,把眼光投在病人的脸上,温和地唤了一声:“倩儿。”

  倩儿的眼光终于找到了淑华的脸。她无力地动着嘴,勉强做出微笑,但是这微笑还是被痛苦的表情掩盖了。她唤出一声:“三小姐。”她把手压着床板想撑着坐起来。

  “倩儿,你不要起来。你好好地睡下,”淑华连忙做手势阻止道。她又对翠环说:“你喊她不要起来。”

  翠环俯下头去对倩儿讲话。倩儿的身子动了几下,她勉强坐起来。但是她马上发出两三声痛苦的呻吟。她的手松了,她又倒了下去。过了片刻,她才睁大眼睛,喘吁吁地对淑华说:“三小姐,多谢你。”

  “你今天好点吗?”淑华怜悯地问道。

  “今天不见得好,心里难过得很,”倩儿感激地望着淑华,刚睁大了眼睛,又把眼皮垂下来,她喘着气一字一字地说出这两句话。两只苍蝇在她的脸上爬着,她也没法赶走它们。床沿上和那幅黄黑色的薄被上,都有好些苍蝇安闲地爬来爬去。板凳上和药碗口也都贴着几只金苍蝇。倩儿的嘴闭上以后,屋子里就只有苍蝇的叫声。

  “怎么苍蝇这样多?”淑华带点嫌厌地说。她的袖子上也贴了一只苍蝇,她挥手把它赶开了。

  翠环刚在病人的床边坐下来,便回答淑华道:“倩儿害了病,这儿还有哪个人肯来打扫?”她又侧头问倩儿:“你热不热?她们也不给留一把扇子。”

  “有点热,不过现在也不觉得了,”倩儿有气无力地答道。她又看看淑华然后央求翠环道:“我想吃点茶,不晓得外边有没有。难为你,给我倒半杯冷茶也好。”淑华无意地把眼睛掉去看方桌。那里并没有茶壶和茶杯。

  翠环站起来,气愤地抱怨道:“李大娘她们也太不近情理,连茶壶也不给你拿来。”她走出去,拿了一个粗茶杯进来。她把茶杯放在板凳上,一面对倩儿说:“倩儿这儿只有冷茶。等我出去在三太太屋里给你倒杯热茶来,好不好?”

  倩儿看见茶杯,她的眼里发了光,连忙伸出手,着急地说:“翠环,快递给我,我就要吃冷茶。我口渴得很。”

  “冷茶吃不得。吃了怕翻病,”翠环关心劝阻道。

  “不会,不会,我心里烧得厉害。我就要吃冷茶,”倩儿张开口,喘着气,用尽气力对翠环说。她的眼光好象是一股快要熄灭的火,还对着那个茶杯在燃烧。她又诉苦地说:“她们连一杯茶也不倒给我。我又请不动一个人。翠环,你可怜我。”“翠环,你就给她吃罢,”怜悯搅乱了淑华的心,她觉得应当满足病人的这个小小的要求。

  翠环迟疑了一下,才从板凳上端起茶杯,给病人送去。倩儿看见茶端来了,便撑起身子,伸出颤抖得很厉害的手去接茶杯。翠环连忙扶着她。她两手捧着杯子,把这杯红黑色的冷茶当作美味似地捧到嘴边去。翠环还在说:“你少吃点。”但是倩儿俯下头,张开口,咕嘟咕嘟地喝着,很快地便把茶汁喝光了。茶汁还从她的嘴角滴下来,落在那幅薄被上。她痛快地叹了一口气,把杯子递还给翠环,自己力竭似地倒在床上。

  “三小姐,你回去罢,这儿脏得很,”倩儿注意到淑华的眼光还定在她的脸上,感激地望了望淑华,慢慢地说。

  “不要紧,”淑华温和地答道。她又安慰倩儿说:“你好好地养一下。你的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的。”

  “三小姐,多谢你。不过我吃了药也不见效,只有一天比一天凶。我晓得我多半活不长了,”倩儿绝望地说,她的眼里忽然淌出了泪水。

  淑华觉得心里很难过。她看看翠环,发觉翠环的眼圈也红了。她默默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她听见翠环说:

  “你这点小病,哪儿会医治不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等一会儿给你送把扇子来。你今天什么时候吃的药?”

  “今天早晨吃过一道,这副药就只吃过一道,”倩儿低声答道。

  “那么现在应当吃药了。李大娘她们也不给你煨一下,”翠环接着说。她用眼光在屋里找寻药罐。药罐静悄悄地立在板凳脚边。她又说下去:“我就去把药煨给你吃。害病不好好吃药,病怎么会医得好?”她变着腰拿起药罐来。

  “如果明天再不见效,还是另外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看罢,我去对大哥说,”淑华温和地说。

  “是。三小姐,你请回去罢。我去给倩儿熬药去。我等一会再出来服侍大少爷,”翠环拿着药罐对淑华说。

  “三小姐,多谢你,请回去罢,”倩儿在床上动着头吃力地说。“我平日没有服侍过你,你倒来看我。我病好了,再给你道谢。她的微弱无力的眼光表示着深的感激。

  “你还是好好地将息将息。翠环她们会照料你的。你吃过什么东西吗?”淑华亲切地说。

  “我没有吃。李大娘给我端来的饭菜,我实在不能吃。我一天就只吃点茶,还常常想吐,”倩儿望着淑华差不多一字一字地说。

  “四婶也太狠心了,”淑华不平地抱怨了一句。她又换过语调对倩儿说:“不要紧,你想吃什么东西,告诉翠环,我喊人去给你买。你明天如果好一点,我喊人给你熬点稀饭。”

  “多谢三小姐,三小姐真厚道,”倩儿感谢地说。她的脸上开始露出一点血色。但是接着她又带一种恐惧的表情说:“不过我们四太太一定不答应。她晓得一定不高兴。”

  淑华听见这意外的话,怔了一下。翠环在旁边点醒地说:“三小姐,四太太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要给倩儿买东西,只有偷偷地交给她,不要让四太太知道才好。”

  “好,好,”淑华心里略微畅快地接连说。她又嘱咐病人几句话,便跟着翠环出去了。

  她们跨出门槛,刚刚走了三四步,忽然听见房里响起呕吐的声音。翠环连忙站住对淑华说:“三小姐,请你先回去。等我进去看看她。”她撇下淑华,一个人回转身往倩儿的房间去了。药罐仍然拿在她的手里。

  淑华站在院子里,她不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便急急地走上石阶,跨进了桂堂的门槛。

  午饭后,张太太和周氏三妯娌继续着她们的牌局,觉新坐在旁边看她们打了两圈牌,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琴在淑华的房里坐了一会儿,觉民来唤她,她便和觉民一道出去。

  “今天你要不要到社里去?”觉民问道,这个“社”字代表着利群周报社。

  “我看还是不去好,”琴想了想回答道。她还害怕觉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释道:“妈今天心里有点不痛快。我又找不到借口,我不好走开。”她还鼓舞他道:“你一个人去也好。横竖你可以代表我。”

  “不,我也不想去,今天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不过还有一二十页小册子的校样。我不去,也没有关系。惠如他们会替我看,”觉民低声说,他们已经走到觉民的房门口。

  “你为什么又不去了?我在这儿也可以同三表妹、四表妹一起耍,我又可以找大表哥谈谈,”琴温柔地说。她又用更低的声音加上一句:“是不是你害怕我一个人在这儿寂寞?”她亲切地对他微微一笑,又说:“不要紧,我还可以给三表妹讲书。”

  觉民不做声,好象在想什么事情。他们已经走进房间了,他忽然对琴说:“我想跟你谈谈,我们到花园里头走走,好不好?”

  琴惊讶地看了觉民一眼,含笑地答道:“好。”接着她又关心地问他:“二表哥,你心里有什么事情?”

  “没有。我们近来难得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我想同你走走随便谈谈话,”觉民略带激动地答道,他把他的充满爱情的眼光投在琴的脸上。

  琴用同样含着深爱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视。她低声说:“我也愿意同你单独在一起。”

  两个人沿着石阶走入过道,后来又进了花园的外门。

  “我今天正替你担心,我还害怕你会受到委屈,”琴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望着觉民微笑道。“想不到你倒那样镇静,”她满意地说,“你不晓得我当时心跳得多厉害!”

  “我晓得,我看见你的脸色,我就晓得。”觉民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我不怕。她们决不敢动我一下。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他把笑容收起来,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妈也给她们帮忙,事情就有点讨厌了,我不愿意使你难过。”

  “其实你也不必总顾到我。只要你的理由正当,你就应该勇往直前地做去。我是没有关系的。不管妈对你怎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琴柔情地安慰觉民道

  ,她还用感激的眼光看他。

  “我晓得,”觉民感动地说。他欣慰地对她笑了笑。他们已经跨过了月洞门,觉民慢慢地身左边的路上走去。他又说下去:“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你的事情。我自己什么也不怕。我只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你会给我带来麻烦?”琴好意地晒笑道:“没有的事。这几年来如果没有你,我还不晓得我怎样能过日子。你看,我现在多么快乐。”这时他们进了山洞,她便把身子靠近觉民,觉民伸出左手将她的右手捏住。她也不把手摆脱,却轻轻地唤了一声:“二表哥。”

  觉民答应一声,也低声问一句:“琴妹,你要说什么?”

  琴迟疑一下,才说出话来:“我有件事情不能够解决。你已经毕业了,我在省城里又没有学堂好进去,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早点到外面去呢?在这个地方住下去,我也厌烦了。我近来有点担心,我们的事情固然不会有问题,不过我们的办法跟妈同大舅母的希望还差得远,妈不赞成取消旧礼节,她不赞成你的办法。我们再在省城里住下去,我害怕我们的事情有一天会遇到阻碍的。比如,今天如果妈跟你闹起来,你叫我怎么办?”她的声音里泄露出一点点烦恼来。

  他们走出山洞,往梅林那面走去。觉民不但没有放开琴的手,反而把它捏得更紧。他充满爱情地看她,她的烦恼刺痛他的心,它还引起他的忧虑。他了解她的话,而且他自己也有同感。但是他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先给她鼓舞。他便说:“琴妹,这是用不着害怕的。你我都是这样坚决,我们还怕什么障碍!……”“不过今天的事情更使我”琴还以为觉民没有听懂她的话,她又点醒一句。

  “琴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怕,”觉民连忙打岔道:“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任何人都破坏不了。”他一直没有直接回答琴的问题,在他的心里发生了一场斗争。

  他们从梅林出来,到了湖滨。湖心亭和曲折的石桥画图似地横在镜子一般的湖面上。对岸斜坡上一片绿色柳条构成了这幅图画的背景,使得一阵绿色的雾在他们的眼前渐渐地升起来。琴微笑地望着觉民,她想用眼光表示她相信他的那句话。但是她的眼光里多少含了一种似新非新的东西,那还是愁烦。觉民被爱、怜惜和同情所鼓动着。他早已放了她的手,现在又捏住它。他的身子也靠近了琴。

  “我们到亭子里去,”琴连忙掉转脸,指着湖心亭低声对觉民说;那座亭子也被包上一层雾,绿色和灰色渐渐地混合,把桥和亭都染上深灰色,使它们在他们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去。

  觉民点点头,便陪着她慢慢地走上曲折的石桥,往桥中央的亭子走去。

  觉民推开门,亭子里两排雕花格子窗全关着,里面只有一点灰暗的光。他打开了两扇窗户。外面的光线马上射进来,然而这已是失去光辉的黄昏的光线了。人们站在窗前,好象有一个柔软的网迎面罩在他们的脸上,令人愉快地触到他们的脸。水面罩了一层夜幕,绘着浓淡的影子。水缓缓地在动。“二表哥,我想我们还是早点离开省城好,”琴站在觉民的身边,她侧着头低声在他的耳边说:“我固然舍不得妈,不过这样住下去,我实在有点担心。”“琴妹,”觉民温柔地唤道。他掉转身子,和琴面对面地站着。他热爱地注视她的脸,他只看见她一对大而亮的眼睛。他坦白地说:“我也是这样想。我也只想同你到别处去。我看不惯我们家里那些情形。而且我看见我们这个家一天比一天地往下落,我也有点受不了。……说到我们的事情,妈也很愿意把你早点接过来。妈同大哥昨天还跟我谈起过。不过他们认为不行旧礼是绝对做不到的。其实我只要答应他们的条件。你早已到我家做媳妇了……”琴不作声,只是望着他,注意听他说话。她的脸上渐渐地泛起一道红霞。他又用坚决的声音继续说:“但是要你戴上凤冠霞帔坐花桥做新娘子,要我插金花披花红向许多人磕头,我们是办不到的。连我们也向旧礼教低了头,我们还有什么脸再谈改革,谈社会主义跟社里的朋友见面?”

  琴忽然痛苦地插嘴低声说:“我们两个还是早点到上海去罢,三表弟、二表妹都在那儿等我们。”她的声音微微地在抖动。她觉得有一个黑影正朝着她的头压下来。

  “琴妹,你不要难过,”觉民安慰地说。激情突然把他抓住了。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捏住她的两只手,把它们拉起来。他声音颤动地说:“这些天来我只希望能够同你这样地在一起,便是过一刻钟也好。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真正是我的。”

  琴觉得那个黑影突然被赶走了。她有一点害羞,不过她还勇敢地、柔情地对他表白:“二表哥,我的心里就只有你。我永远是你的。我只希望永远同你在一起做那些工作。”

  “那么,我们准备着,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儿的,”觉民忽然露出喜色地说。他放了她的手,走近一步,侧着身子,他差不多要把下面的鼓励的话印到她的额角上去:“琴妹,你难道你忘记了前年的事情?那次连爷爷都拗不过我。我为什么还要害怕他们?我相信无论什么障碍我们都可以打破,只要我们坚持自己的立场。”

  “对罗,对罗!”琴忽然高兴地说。“二表哥,亏得你开导我。你真好,你对我太好了。”她看见他把身子挨近,便让她的身子偎在他的左边。她拉着他的手,带着爱娇地说:“你看,月亮出来了。”

  他们靠在窗前,两个头紧紧地靠在一起,两对眼睛都望着水上的景物。觉民把左手伸出去,搂着琴的腰。琴慢慢地把他的那只手捏住。月亮已升起了。他们在这里看不见月亮,却看见了它的清辉。假山、房屋、树丛、静静地隐在两边,只露出浓黑的影子。一点一点的灯光象稀少的星子似地嵌在它们中间。水底也有一个较小的天幕,幕上也绘着模糊的山影、树影,也还点出了发亮的星子。“这些树,这些假山,这些房屋,我们不晓得还能够看到多少次,”琴指着她的眼睛所能见到的那些景物,象在看梦中的图画似的,温柔地对觉民说。她又把眼睛掉去看他。她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不过里面还夹杂了一点点惆怅。觉民把她的腰抱得更紧一点,在她的耳边说:“有一天我们会离开它们,我们会离开这儿的一切。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我们可以自由地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我要用尽力量使你幸福,使你永远微笑。……”

  “不,我们的事业比我更要紧,”琴笑着插嘴道。“你应该先顾到事业。”

  “我偏偏要说先顾到你,”觉民故意坚持地说,还带一点执拗的、调皮的情人的神气,不过话却是很悦耳的私语。他还加上一句:“你不是同我们的事业一致的吗?”他再加上一句:“你做过了许多事情。”他称赞地轻轻在她的耳边说话,差不多吻到她的鬓角了。

  “我不许你这样夸奖我,等一会儿给人听见,他们又会笑我,”琴亲热地抱怨道。她停了一下,对他笑了笑,又接着说下去:“其实要使我幸福也很容易。我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幸福了。……这些年来我见过不少人的痛苦。可是你总给我带来幸福。你记不记得?你很少看见过我的愁眉苦脸。”这些话象音乐似地在觉民的耳边颤动,它们给他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快乐突然侵入他的全身,一下子连每个毛孔都达到了。

  “你为什么不说你给我的东西?”觉民欣喜地小声说了这一句。

  “我给你的东西?”琴惊讶地问道,又抬起眼睛看她的表哥。

  “勇气,安慰,这些都是你给我的,”觉民仍然赞美地说。“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象三弟那样离开省城了。我早就忍不下去了。没有你,你想我在这个公馆里头怎么能够住得下去?我晓得有好多人都讨厌我,都恨我,我也恨他们!……”他的声音渐渐地高起来,烦躁和愤怒象音乐中的失调突然响了两三下,使得琴又带点惊讶地看他。

  “二表哥,我们今天不要提起‘恨’字,不要提起那些事情,”琴关心地打断了他的话。“爱比恨更有力量。”她充满着纯洁的爱对他笑了笑。“今天的我,还是你造成的。没有你,我也许会象四表妹那样,我也许会象别的小姐那样;没有你,我也不会跟存仁、惠如他们认识,我也不会参加我们的工作……”

  琴还要一一地列举。但是觉民突然轻轻地笑起来,打岔地说:“你好像是来替我表功似的。”他的嘴离她的脸本来很近,这时他便鼓起勇气把嘴放在她的柔嫩的脸颊(右边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虽然他的吻只是印在她的颊上,她也感到一阵从来未有过的激动,这里面自然还含了一点害羞的感情。她的心跳得更急,她的脸颊发烧。她并没有(而且也不曾想过)做出拒绝的举动。不过她说不出一句话,默默地望着水面。但是她的眼里只有一张被热爱鼓舞着的脸。一个黑影从湖边窜出来,掠过水面带着响声飞往水阁前荷叶丛中去了。那张脸消散了,然后又聚拢来。

  “琴妹,你不会跟我生气?”觉民看见琴不作声,还害怕她会恼他,便压抑下激情,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

  琴慢慢地掉过脸来看他。她的大眼睛里燃烧着爱情。是那么柔和的、透明的眼光,在这阴暗亭子里,在清辉笼罩的窗前,她的眼光比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明亮,它们传达给他一种近于忘我的喜悦。她的带着感情的声音温柔地回答他:“我怎么会跟你生气?我不是早已把我的心给了你?”她的脸跟他的离得很近,她的带一点香味的气息轻轻地飘上他的鼻端。这半明半暗的环境、画里面一样的景物和静寂中而带有轻微的声音的四周,慢慢地织就了一个梦的、感情的网,把这两个年轻人罩在里面。年轻的心容易做感情的俘虏。然而甚至在这种时候他们的感情也是纯洁的,他们所了解的爱也只是把两颗心合成一颗,为着一个理想的大目标尽力。不过那个大目标更被他们美化了,成了更梦幻、更朦胧的东西。而他们更清晰地感到的,却是两颗心互相吸引,挨近,接触,溶化。这把他们带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

  “那么你不怪我Kiss你?”觉民压住心中的狂喜问道。

  “我相信你的爱。我相信你的一切。你使我觉得骄傲。我觉得在我们这一辈人中间我最幸福。我除了同你在一起跟着你做那些工作以外,我还能够有什么希望?”她被感情鼓舞着,她被这个带着梦幻色彩的环境鼓舞着,她毫无隐藏地

  对他打开了她的深心。自然两年来这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给觉民的快乐更大,他觉得她的声音象音乐一般地美丽。他凝神地听着。她微微一笑,又说:“我从没有想到爱情是这样的,爱情会使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多。我真该感激你。”

  “你感谢我?”觉民满意地抗议道,他的脸上铺着一层幸福的微笑。“我倒该感谢你。你使我改变了许多。没有你的爱情,我的勇气又从什么地方来?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有你在我面前,我觉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他说话时慢慢地举起两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他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吸引着他的心。他把脸略略地俯下去(他比她高),他的嘴突然压下去,挨着她的嘴唇。他们接了一个吻。她的嘴闭着,她连忙往后退一步。接着她惊醒似地说:“二表哥,你不要这样,会有人来看见的。”

  觉民吃了一惊,他的两只手落下来。他诧异地看琴,不了解她的心思。

  琴也在看他,她的右手轻轻地按着嘴唇,她还带一点激动地说:“我并没有怪你。不过在这儿给别人看见,岂不叫我有嘴分不清?”

  觉民羞惭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琴的脸上又浮出了微笑。她又挨近他,柔声责备地说:“你做事素来周密。怎么今天又不小心了?”

  “并没有人看见,”觉民辩解地说了一句,他的心也安静下来。他现在明白她的心思了。

  “但是它看见的,”琴抿嘴笑道,她指着地上的月光,那是穿过另一面的关着的窗户射进来的。觉民笑出声来。他正要说话,却被琴抢先说了。琴拉起他的一只手小声说:“我们出去罢,等一会儿真的被人看见,那才不好!”

  觉民同意琴的话,他们把先前打开的窗户关好,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

  “二表哥,你现在心里头怎样?琴含笑地问觉民,柔情地望着他。

  “我觉得畅快多了,”觉民满意地答道。

  “那么,你还是到社里去一趟罢。你不是说过还有一二十页小册子校样该你看吗?”琴温柔地提醒觉民道。这时她忽然看见梅林中间有一团红光向着这面移动。她便指着红光说:“你看,果然有人来了,我想一定是三表妹来找我们。”

  红光出了梅林,来到湖滨。于是他们看见了三个黑影子。他们看不见面颜。不过可以猜到淑华在这三个人中间。觉民并不讨厌她来打岔他们,反而高兴地说:“果然是三妹,她的胆子倒不小。我们去接她。”他们便朝那个方向走去。

  来的人也看见他们了。淑华的声音响起来:“琴姐!二哥!我们来找你们。”

  琴和觉民齐声答应着。来的三个人中间除了淑华外,还有淑贞和翠环。翠环手里打着一个椭圆形的红纸灯笼。他们在桥头跟这三个人见面了。

  淑贞连忙抓住琴的一只手,抱怨地说:“琴姐,你到花园里头来,也不喊我一声。”她亲切地偎在琴的身边。

  “我同二表哥随便走来的,你那个时候正在吃饭,”琴含笑答道。她又关心地问:“四表妹,你今天吃了几碗饭?吃得好不好?”

  “我只吃了半碗饭,就不想吃了,”淑贞低声答道。

  “你吃得这样少?”琴惊讶地问道。

  “我近来都只吃半碗饭,吃多了心里就不好受,”淑贞答道。

  “四妹,你心里要放开一点。五婶骂你也好,她跟五爸吵架,跟喜姑娘吵架也好,这些都是小事情。你不要把它们挂在心上。你要当心你自己的身体,”觉民怜惜地插嘴劝导淑贞。

  “我晓得,”淑贞埋头低声答道。

  “我不说了!说起来真要把我气坏了!”淑华忍不住在旁边嚷起来。她又问琴:“琴姐,你说好不好,我们去求姑妈把四妹抱过去做你的妹妹?”

  这完全是淑贞没有料到的意外的话。但是它把她的停滞的心境大大地搅动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希望。她急切地等待琴的回答。

  琴的心里很不好过。她本应该哂笑淑华的奇特的想法。但是这时候她的脸上泛出一丝的笑意。她深切地惋惜淑华梦想不能成为现实。淑华提醒她,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妹妹!她不忍心一下子就说出残酷的答话。她沉默着。她的身子靠在桥头栏杆上。“这是做不到的,”觉民摇摇头说:“你想五婶会肯吗?姑妈也不会白白地去碰钉子。”他的话说的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却没有留心他一下子就杀死了两个人的希望。

  淑华噘着嘴不作声,好象在跟别人生气似的。琴觉得淑贞的身子在发抖,便俯下头很亲热地唤着:“四表妹。”她听见淑贞用很低的声音答应,又看见淑贞伸手揉眼睛。她的心里充满了怜爱的感情。她不能够再用话伤害淑贞的心,她只得空泛地安慰淑贞道:“四表妹,你不要难过。我们一定给你想个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淑贞还把脸俯在琴的脸前。她听见琴在她的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她心里仍然不好过。过了片刻,她才抬起脸比较安静地答了一句:“我晓得。”她又亲热地挽住琴的膀子央求道:“琴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你答应吗?你留在这儿,我心里也好过一点。”

  “我答应你,”琴感动地答道。

  “琴小姐,我还有话跟你说,”翠环忽然高兴地说,她的手里还提着那个红灯笼。

  “你有什么事情。”琴诧异地问道。

  “等我来说,”淑华听说琴留下,很高兴,这时听见琴问翠环有什么事,便抢着说:“琴姐,翠环、绮霞、倩儿三个人早就跟我说好,哪天请你‘消夜’。本来说好在端午节那天,后来你又回去了。以后也没有碰到机会。今天你来了,可惜倩儿生病没有好。翠环和绮霞打算就在今晚上请你,要我来跟你商量。正好你不走,那么我们让翠环先出去备办洒菜去。”

  琴正要推辞,但是翠环接着说话了:“琴小姐,三小姐已经答应了,不晓得你肯不肯赏脸?我们做丫头的自然备办不起好东西。不过我素来晓得琴小姐还看得起我们,所以才敢请琴小姐赏我们一回脸。”

  琴噗嗤地一声笑起来。她答道:“好了,你不必多说了。你们请客,我哪儿还有不来的道理?”她无意间一扬头,她的眼光正对那一轮明亮洁白的圆月。她觉得心上的暗雾完全消散了。然后她埋下头望着觉民,低声鼓励地说:“你还是到社里去一趟罢。不晓得现在晏不晏?我不愿意人家说你耽误工作。”觉民还没有开口,她又说:“你看她们又要请我‘消夜’,我在这儿不会寂寞的。”她更把声音放低:“如果我明天不走,我也要亲手做几样菜请你‘消夜’,庆祝你毕业。”

  觉民感到幸福地微微一笑,低声答应道:“我先谢谢你。我马上去。”然后他又大声对她们全体(不过四个人)说:“你们就在这儿多耍一会儿,我先出去。”他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淑华们没有听见琴对觉民讲的话,因此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先出去。

  “三表妹,你今天去看过倩儿,她害的什么病?”琴向淑华问道。

  “哪个晓得?倩儿病得不轻。四婶又不肯请个好一点的医生给她看脉。真岂有此理!”淑华生气的说,她的脸色变了。

  “四舅母不肯,找大表哥也好,”琴沉吟地说,她又自语般地接下去:“我明天去看看她。”

  “好嘛。琴姐,明早晨我陪你去,”淑华大声说。

  琴看了淑华一眼,点了点头说:“明早晨我们看了倩儿的病再说。有事情当真可以找大表哥帮忙。”

  觉民到了利群周报社,黄存仁和张惠如正在里面小房间内分看小册子的校样。陈迟在外面照料。黄存仁看见觉民,带笑地说一句:“你来得正好。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商量一件事情。”张惠如接着说:“我们下个星期天搬家,你一定要来帮忙啊!” “好,”觉民兴奋地回答了他们。他从他们的手里接过校样来。他们全看过了。他打算自己再看一遍。方继舜和张还如也就在这时候进来了。

  外面有四五个年轻人来买周报,过了一会儿他们先后走了。黄存仁等到觉民看过校样交给张还如以后,便提议:“今天早点关门。我们就在这儿开个会罢。免得再跑到别处去。”

  大家都赞成黄存仁的意见。于是在一阵忙乱之后铺板全上好了。两扇门半掩着。陈迟坐在外面守铺子。其余的人就在里面开会。

  “昨天接到重庆的快信,要我们派个人到重庆去商量大会的事情。他们说有很多重要的意见等我们派代表去面谈。我昨晚上已经找惠如、继舜谈过了。他们主张我去一趟。好些问题的确应当认真地讨论一下。他们那边力量雄厚些,比较有办法。可能还有别地方的朋友去。我也愿意去。我想至多花三个星期就行了。大家的意见怎样?”

  黄存仁坐在靠里的一个角上,左边的肘拐压住那张条桌,他的头略略向前俯,带着严肃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

  方继舜接着解释这次商谈的重大意义。他鼓动黄存仁去。他还说最好大家商量一下,多带些意见去。张惠如的发言内容跟方继舜的差不多。

  “我前天看到程鉴冰,她告诉我她刚收到许倩如的信,说广东搞得轰轰烈烈。她还说,有些人到工厂去子。到重庆去,应当把这个问题好好研究一下。那边有些工厂,他们考虑这个问题也方便些,”张还如兴奋地说。

  “这个问题我们上次已经向重庆提过了。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讨论出具体的办法来。我看只有依靠劳动阶级,革命才有希望。单靠我们这几个书生是没有办法的!” 方继舜说到后面两句忽然站起来,他并没有提高声音,但是他用手势加强他的语气。觉民并不完全了解方继舜最后两句话的意义。但是他也不去仔细考虑他们提到的那个问题,因为他相信这几个朋友,尤其是黄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黄存仁从重庆回来一定会带回更好的、更具体的工作方法和发展计划。所以他就简单地讲了自己的希望。

  黄存仁又讲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着大家你两句我两句地发表了一些意见。方继舜讲得最多。众人都同意他和黄存仁两人的意见,但是并不把它们写成文字。这里所有的意见全由黄存仁口头向重庆朋友传达。

  他们最后又谈到动身的日期。学校放假了,黄存仁没有别的工作,不过他想参加了周报两周年庆祝会以后出发。觉民也希望他能够出席那个庆祝会。然而方继舜和张惠如弟兄都认为应该早日动身。黄存仁这时也想到可能还有别地的朋友在那边等候他,便同意早走,决定就在后天动身。

  不到两个钟头会就结束了。陈迟从张惠如的嘴里知道了会议的决定。六个人分两批散去。陈迟和张惠如弟兄先走。过几分钟方继舜、黄存仁和觉民便锁上门,走下了楼梯。他们三个人从商业场前门出去。商店全上了铺板。有几家半掩着门,一两个自己人在进出。有几家店里送出来洗麻将牌的声音,有几家店里有人在拉胡琴唱京戏。最后一盏大电灯冷清清地照着突然显得空阔的大门。走出大门,方继舜给他们打个招呼,就往另一边走了。觉民陪着黄存仁多走了一段路。

  黄存仁同觉民两个默默地走了半条街,好象感到兴趣似地望着路旁几家小饮食店:抄手、汤圆、小笼蒸牛肉、素面、甜水面、醪糟鸡蛋……样样都有。生意兴隆,灯光明亮,人声嘈杂,顾客笑笑乐乐,进进出出。过了十字路口,他们走进了一条小街,那里好几家老店都关了门,熄了灯。月光照亮了大半边街。

  远远的一盏街灯倒显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铺的,走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走得慢,黄存仁忽然侧过脸对觉民说:“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省城。”他笑了笑。

  “我还不是一样,”觉民含笑答道。“不过我也应该离开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看见了那张美丽的笑脸,他觉得心里特别暖和。

  “你决定同蕴华一路下去找觉慧吗?”黄存仁关心地问道。

  “还没有一定。我们正在想办法,”觉民诚垦地说。

  “其实在这儿也可以做点工作,”黄存仁自语似地说,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不过在我们那个家里,问题太多,有时候真叫人没法住下去,”觉民稍稍改变了语调回答道。他想到了今天家里的那一场吵闹。

  “我有时也想,你们能够下去对蕴华也许好一点,”黄存仁同情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我自己是不怕什么的。在省城住下去,就是蕴华苦一点,”觉民说。

  “那么你们早点到下面去也好,”黄存仁鼓舞地说。

  “不过我们两个人同时走,也有些问题。蕴华很想早走,但是她又不愿意把她母亲一个人丢在这儿。这就叫我为难了,”觉民皱起眉头说。

  “这的确是个问题,”黄存仁迟疑地说:“我在想鉴冰的事情。”

  “鉴冰?你是在说程鉴冰吗?”觉民顺口问道,他仍然在想琴的处境。

  “你说还有哪个鉴冰?她真好,你还不晓得!”黄存仁含笑道。“她祖母很顽固,但是又喜欢她。她现在毕业了,家里好象要给她找婆家,她很着急……”

  觉民不等黄存仁说完,便惊讶地打岔说:“怎么连蕴华也不晓得?”

  “大概她还没有告诉别人。她说她有办法对付她家庭,”黄存仁略带兴奋了地说。

  “我看你很关心她,”觉民忽然高兴地说,他觉得自己猜到黄存仁的心事了。

  “觉民,我对你说实话……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准备今年结婚。我家里是没有问题的。她说她祖母虽然顽固,她也有办法哄骗到祖母的同意。不过我还有点担心……”黄存仁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加快脚步朝前走了一阵。

  觉民正等着听他以后的话,看见他默默地只顾下着脚步,不知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忍耐不住,关心地问道:“存仁,怎么你一下子又不说话了?你究竟担心什么,说出来大家好帮忙嘛。”

  黄存仁站住,侧过脸对他一笑。他们正站在街灯下面。他看见黄存仁两眼发光,笑容满面,他放心了。黄存仁说:“我不过是一句话。其实也用不着我担心。她说过她为了我也会脱离家庭。我刚才想起了去重庆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见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还要约鉴冰出来商量一下。所以我有点着急。老实说,我本来打算开过纪念会才走,就是为了鉴冰的缘故。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个人,你现在不要跟别的朋友讲。我走后万一鉴冰有什么事情,希望你同蕴华多多帮忙。”

  “那当然,还用你说!”觉民激动地、诚恳地答道。“你还跟我客气?你过去帮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尽管放心罢。”

  “你还提过去的事情做什么?我应当谢谢你。”黄存仁感激地望着觉民微微笑起来。一个过路人从他们旁边走过,侧过头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向前面走了。黄存仁关心地又问一句:“你同蕴华打算在省城结婚吗,还是到了下面再说?”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往前走。

  “我这些天就在想这个问题,”觉民一边走,一边沉吟地答道。“阻碍是没有了。麻烦的就是礼节。我们不想行旧礼,但是她母亲那一关又难过。”

  “我看就是行旧礼节也不要紧。只要目的达到,应付一下也没有多大损失,”黄存仁接下去说。他忽然想出一条路来了。

  “但是别人又怎样看我们呢?对旧势力屈服,让步……”觉民不同意地辩驳道。

  “这不是根本问题。在一些细节上我们哪天不对旧势力让步?礼节不礼节是小事情。只要社会制度一改变,别的都会改变的,”黄存仁带笑地说。

  “不过你不晓得我们家里的礼节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觉民略带焦虑地说,好象看见琴穿戴凤冠霞帔让人从花轿里搀扶出来一样。

  黄存仁点了点头,说:“你们是官宦人家,礼节多,跟我们中等人家不同。不过我看时代变了,这些礼节也会变的。你们家里那些人也不能总摆臭架子。我同鉴冰都希望你们早点结婚。”

  “我倒想你们一定比我们早,”觉民带笑答了一句。他觉得刚才的焦虑又渐渐地消失了。他接着点点头说:“你这个意见也对。我看我们家里的臭架子也渐渐地在垮下来。这个家并不要多久就会垮的。我还害怕什么!”

  “的确不应当害怕。不过我们做事情也应当谨慎些、沉着些,”黄存仁说。他们已经走到一个丁字路口,觉民应该转弯走了。黄存仁便站住说:“你要转弯了。等我回来再谈罢。”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了一下觉民的手,接着又说一句:“刚才谈的事情不要对旁人讲啊。”

  “你放心,我不会讲的,”觉民含笑道。他还说一句:“路上保重,”便转了弯走了。

  觉民到了家,走进了二门,天井里一片月光,更显得大厅上十分阴暗。门房里有一堆晃动的黑影,仆人和轿夫们在那里打纸牌。他刚走到拐门,袁成正从里面出来,恭敬地招呼他一声。他觉得这个仆人最近显得老了,背已经弯下来了。他走进自己房间,在方桌旁坐下来,很兴奋,也很高兴,但是又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怅惘的感觉。他觉得房里太静,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住。他很想马上见到琴。他又站起来,正要走出房去,却听见有人走上石阶。接着黄妈就走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

  “二少爷,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来。我给你端茶来了,”黄妈笑吟吟地说。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接着说下去:“姑太太回去了。琴小姐喊我告诉你,要你就在屋里头等她。她怕你到花园里去找她。她说翠环、绮霞两人请她同三小姐、四小姐‘消夜’,你去不大方便。”

  “我晓得,”觉民笑答道。他就安心地坐下来,端起杯子喝了茶。黄妈满脸带笑地望着他。她笑得多么慈祥!她也老多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他忍不住说一句:“黄妈,我看你这一年老多了。你太辛苦了。”

  “我吃了六十年的饭怎么会不老?”黄妈哈哈地笑起来。“我到公馆里头来的时候,你们两弟兄还常常睡在地上打滚,我看见你们两个一天天大起来,我心里多欢喜。二少爷,你今年毕了业,又快要接二少奶奶了。真是喜事重重,连我老黄妈想起来,睡着了也笑醒了。我跟太太说过了:早点给二少爷办喜事罢。我也跟大少爷说过了。二少爷,你哪天请老黄妈吃喜酒嘛?”她高兴得眼睛快要眯拢了。

  觉民带笑地望着这张堆满笑容的脸,他那点怅惘的感觉被黄妈的笑声赶走了。他现在有的只是幸福的感觉。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椅子上,故意开玩笑地说:“你说接二少奶,没有人做媒,新娘子在哪儿还不晓得。黄妈,你是不是想给我做媒?”

  “二少爷,你不要骗老黄妈了。你还要人家做媒?新娘子不是就在眼前?哪个不晓得她?哪个不喜欢她?二少爷,你快点打定主意。早点把二少奶奶接过门来,免得变卦。今天我真替你们担心啊!你接了亲,成了家,老黄妈甘心情愿服侍你们一辈子!我今年虽说上了六十,不过骨头还很硬;只要人高兴,心里痛快,做到七十八十都不会睡倒吃白饭。”黄妈说着,高兴地笑起来。

  觉民吹了两声口哨,自己也笑了。他说:“你好象什么事情都晓得。我也不骗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对琴小姐讲这种话。她会生气的……”

  黄妈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觉民,打岔地说:“二少爷,你呀,你太小心了。我起先在三小姐屋里头就悄悄地跟琴小姐说过了。她一点也不生气,她就是笑笑……”“她说了什么话没有?”觉民不等黄妈说完,连忙问道。

  她就说了一句:“你去跟二少爷说,我不晓得。二少爷,你们的心事老黄妈不会不晓得。老黄妈不怕挨骂,还要跟太太讲。二少爷,我就是因为有你们两个人才肯在公馆里做下去。不然我早就回家去了。我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前天又来接我回去。我不是舍不得公馆里的浑水,我是舍不得你们罗!我看不到三少爷,看到你同琴小姐也就高兴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眼睛里包了一眶泪水。

  “黄妈,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好意。”觉民感动地说。“你不肯回家,我们将来就请你给我们管家罢。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一路出去?”最后的一句问话是他顺口说出来的。“二少爷,你们还要到哪儿去?”黄妈睁大眼睛惊疑地问。

  “去找三少爷好不好?”觉民含笑说。

  黄妈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们走了,姑太太一个人怎么办?她肯放琴小姐走吗?”

  觉民收敛了笑容。他想了想,就说:“我不过随便说说。要走也实在不容易。”

  黄妈忽然叹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其实走开也好。不过不要走得太远。象钱姑太太那样到宜宾,不然就象李亲家太太那样到嘉定去。姑太太也好去。只要你们不嫌弃,你们走到哪儿,老黄妈也会跟到哪儿……”

  “你们走哪儿去,不要忘记我啊!”一个熟习的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黄妈的话。觉民马上站起来。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这时候他多么渴望见到她!虽然他跟她分别不过三四个钟头。

  琴含笑地走进来。黄妈看见她,就说:“琴小姐,我正在把你的话讲给二少爷听,你自家就来罗。”

  琴脸上红了一下,但是过几分钟她就谈笑自如了。她说:“黄妈,你尽管说下去,我不打岔你。”她就隔着方桌在觉民的对面坐下来,又客气地指着放在方桌另一面的方凳对黄妈说:“你也坐下罢。”

  黄妈连忙说了两句道谢的话。她看看琴,又看看觉民,忽然高兴地笑了两声,接着说:“我把话都讲完了。你们自家讲罢。我走罗。你们要吃茶只消喊一声,我就送来。”她又看了他们两眼,也不等他们再说什么,一个人低声笑着,摇摇晃晃地走出房去了。

  “不是说翠环她们请你在花园里‘消夜’吗?怎么你一个人又出来了?”觉民兴奋地问琴道。

  “本来三妹还想多耍一阵,四妹却担心五婶发脾气,想早点出来,我觉得累,”琴两眼发光地望着觉民说:“而且我很想见到你。我要三妹在她屋里等我。”她微微地笑了两三声,又说:“我看见你,我满意了。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我刚才真想见到你。”她不霎眼地望着他。

  “我也是这样,”觉民点了点头说,“也许就是因为今天那件事情。”他站起来,走到先前琴指给黄妈坐的那个方凳前坐了下去,这样他跟琴离得更近了。

  他把两只肘拐都压在方桌上,向着琴略略伸过头去低声说:“琴妹,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我先说,黄存仁后天要到重庆去。”

  “他去做什么?怎么早没有听见你讲起?”琴惊讶地问。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讲。”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换过话题含笑问道:“你明天不走了。你说过明天亲手做菜请我‘消夜’,算不算数?”

  琴温柔地笑起来:“当然算数。”她充满爱情地小声说:“为了你我还有什么不肯的?”然后她又催他:“你说有好多话,快说嘛。说不定三表妹等不得又会跑来找我的。”

  “我说,我说,”觉民感激地笑了笑。

  琴在高家住了两夜。她回家第二天就发烧,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她因病不能够参加《利群周报》两周年纪念会。那天觉民去得早。他到报社的时候,社里还只到了张惠如、方继舜几个人。

  “蕴华还不能够出来?”张惠如看见觉民一个人走进来,便问道。

  “她的病好了,不过还没有完全复原,她母亲不肯让她出来,”觉民含笑答道。

  “真不凑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蕴华,”张惠如带点扫兴的神气说。

  “不要紧。我会把一切事情讲给她听,”觉民顺口答了一句。他抬起头到处看了一下,又在屋里走了一转。这是他们新搬过来的双开间的铺面(就在旧地址的隔壁)。房间宽大。当中那张餐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鲜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许多可以折拢的掎子。刚刚粉刷过的白壁上有好几幅各国革命家的肖像,都是从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书上抽出来的。张还如站在一个凳子上,正在用图画钉把它们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钉牢。靠壁,一边有两个书橱,另一边放着两个茶几和三张靠背椅。靠里有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小屋里面有两张小条桌,还有一个文件柜。方继舜正俯在一张条桌上写字。另一张条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里还有两堆刚印好的小册子。

  这些新气象便是他们几天来辛劳的成绩。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表示年轻人的热诚、勇敢、信赖、大量(无私心),以及他们的创造的冲动。这里似乎是一个理想的家庭。在这里有的是和睦,有的是亲爱。共同的信仰把他们系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灵深处。大家最敬重、最宝贵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们能够以赤心相见。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大家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这是觉民常常感觉到的。这个感觉给他带来过许多次衷心的喜悦。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时的扫兴终于被这样的喜悦驱散了,而且他在喜悦以外还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这是一个庆祝的日子,也可以说是酬劳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种了两年的人现在见到他们的收获了。程鉴冰来了。她的脸上仿佛闪耀着春天早晨的阳光,她带着清新的朝气走进来,带笑地夸奖道:“你们弄得真好!我还怕你们来不赢!”她看见觉民,特别亲切地对他笑笑,接着又关心地问道:“怎么蕴华没有来?我想找她谈谈。”“她的病还没有全好,她母亲不让她出来,”觉民答道,这一次他没有扫兴的感觉了。他带着温和的微笑招呼程鉴冰。他想起了黄存仁那一晚对他说的话,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请你哪天到她家里去耍。”

  “我过两天一定去看她,请你转达一声,”程鉴冰兴奋地含笑说。她会意地看了觉民一眼。

  “鉴冰,你这两天怎么不来帮忙?我们都忙,你却躲起来,你应该受罚!”张还如刚从凳子上跳下来,得意地看了壁上那几张肖像,便转过头来带笑地抱怨程鉴冰道。“这几天我家里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实在逃不出来,”程鉴冰红了一下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又把眼光转到张惠如的下颔突出的三角脸上,忍住笑对他说:“我前几天出来过。我走过你那个裁缝铺,看见你穿着黄袍坐在长板凳上,俯在案上缝一快布片。你的头差不多要挨到布上了,所以你没有看见我。你真像个裁缝徒弟,不过衣服有点不对,你这件黄袍就应当脱掉。我想跟你说话,又怕你不方便。”她抿嘴笑笑,又说:“我怕你的师傅会干涉你,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不然我会托你代我请假。”

  众人笑了起来。张惠如含笑说:“请假?你又太客气了。还如不过跟你开玩笑,你就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大套。我们没有人会怪你的。说起请假,我今天倒向师傅请了假。我的眼睛近来渐渐不行了,不然我怎么前天会没有看见你?我就要去配眼镜。”“惠如,我哪天来看看你做裁缝的情形,”觉民忽然大声地对张惠如说。他不是在开玩笑,却是在说钦佩的话。

  “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么好看!”张惠如和气地哂笑道。他随便伸出左手给觉民,笑着说:“你看,我这只手就跟你们的手不同!”

  大家都伸过头去看那只手,头、二、三,三根指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痛吗?”程鉴冰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现在不痛了,”张惠如平静地答道,“这是我自己手艺‘温’。”过后他又指着他的弟弟打趣道:“幸好还如没有去学剃头匠。不然,我们里面总有几个人的头会给他割破的。”

  “你乱说。你不信,我现在不要学,就剃给你看看!”张还如笑着辩道。

  方继舜放下笔从小屋里出来。他着急地问张还如道:“怎么陈迟、汪雍两个人还不来?我担心纪念刊还没有印好。”他又跟程鉴冰打了招呼。

  “不会的,我昨天下午去的时候,正看见上版,今天不会没有,”张还如答道,他觉得方继舜的担心只是过虑。

  “陈迟向来来得慢。今天他还要约汪雍一起到印刷所去,当然不会就到的。现在还不到十一点钟,”张惠如在旁边插嘴道。

  “那么不要说闲话了。我们还是快点做事罢,等一会儿别人就会陆续地来了,”方继舜带笑地催促道。他又问张还如:“你的报告弄好没有?”

  “我昨晚上熬到半夜两点钟,一口气就把它弄好了,”张还如高兴地答道,在他的塌鼻头上面两只圆眼睛发亮地霎动着。“不过我还要改动几个字,”他加上了这一句,便走进小屋去了。

  “觉民,你来帮忙,我们去把里面一张条桌抬出来,”方继舜对觉民说,他又指着门口的一个空地位:“条桌应该放在这儿,好摆签名簿。”他便同觉民进去把条桌搬出来在适当的地点放好了。

  众人不再说闲话了。大家热心地做事情。程鉴冰揩干净茶杯和碟子。方继舜找出签名簿放在条桌上,又回到小屋里去写秩序单。觉民进去整理堆在地上的小册子。张惠如拿了一张单子出去买点零碎东西。

  “来了,来了”汪雍的声音先从外面送进来。随后他的面孔也出来了,他和陈迟两人跑得气咻咻的,每人手里抱了几叠报纸。他们一进层就放下报纸。汪雍把他手里的报纸往条桌上放,陈迟的报纸却放在餐桌的角上。

  “陈迟,你小心点,刚印好的报纸脱墨,看把新桌布弄脏了,”程鉴冰连忙干涉道。

  陈迟笑了笑,就捧起报纸,打算走进小屋去。

  “给我一张,”程鉴冰说,便伸手去拿报纸。

  “到底来了,”方继舜高兴地说,从里面出来迎着陈迟。他等程鉴冰揭了一张去,便把那几叠报纸接过来,当作宝物似地抱进小屋去了。

  众人中间做完了工作的便拿一张报纸来读。后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了一份纪念刊。他们仔细地读着,一个字也不肯遗漏。有的人还低声念出一些字句。渐渐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满意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使这些脸显得更年轻,使这些眼睛更加灿烂。

  张惠如捧着好些纸包进来。他看见这个情形,也忍不住笑了。他问道:“怎么大家都在看报?就没有事情了?”

  “你还有什么事情给我们做?”程鉴冰含笑问道,抬起头看了张惠如一眼,又埋下眼睛去读手里的报纸。

  “继舜,如何?我说今天一定有,自然不会错,”张惠如对方继舜得意地说,便把买来的东西拿进里面去。

  “还如,你来,我把账算给你,”张惠如把东西放在书桌上,在里面唤他的弟弟道。

  张还如拿着报纸走进里面去。程鉴冰也跟着进去了。她对张惠如说:“你买了些什么点心,拿给我,等我来装碟子。”张惠如指给她看。她捧起纸包,拿到外面,把它们一一打开。是些花生、瓜子、糖果、点心。她把碟子全装满了,纸包里还有剩余。她把碟子在餐桌上摆好,又将剩余的东西包好拿回小屋里去。方继舜提议出去吃饭。这是适当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不过程鉴冰是吃过饭来的。张惠如便说:“我也不去,我买得有鸡蛋糕。那么你就同我留在这儿看房子。”程鉴冰点头表示同意。方继舜、高觉民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沿着走廊出去了。

  张惠如坐在餐桌前一个凳子上,闲适地望着栏杆。他听见楼板上咚咚的响声渐渐地去远了,便掉过头去看程鉴冰。她正站在墙边茶几前看钉在墙上的肖像。他唤道:“鉴冰。”她把眼光从肖像掉到他的脸上。

  “你毕了业了,家里对你怎么样?”张惠如好意地问道。

  “你想她们还有什么好主意?”程鉴冰微笑地说,“我祖母同我妈就想把我关在家里。”她迟疑一下又说:“她们还想给我选一个人家嫁出去。”

  “这个主意倒不错,”张惠如忍不住笑起来,故意说。“她们老年人除了这个,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们虽是那样想法,我却有我的主意,”程鉴冰坚决地说。

  “当然罗,现在时代不同了,”张惠如鼓励地说。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时代进步得这样慢!”程鉴冰用不满意的口气说:“民国也成立了十二年了,五四运动也过了四年了,我们这儿还是这样不开通。我出街次数多了,家里就要说话。接到一封男朋友的信,家里也要说话。幸好她们说了几句也就算了。如果她们认真干涉起来,问题就多了。”她说着不知不觉

  地皱了皱眉头。

  “其实也不能说慢。已经改变了好多了。社会的进步有时固然明显,有时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它一定在进步。所以我始终相信我们会得到胜利,”张惠如关心地安慰程鉴冰道。他看见程鉴冰不作声,便带笑地举出一个例子来说:“我们今天能够在这儿开两周年纪念会,这不就是一个进步的证据吗?”

  程鉴冰的双眉开展了,她点点头答道:“我也明白。如果是在从前,我哪儿能够同你们在一起办报……”她忽然红了脸。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眼睛又发光了。张惠如马上接下去:“你恐怕早坐起花轿到别人家去当少奶奶了。”他温和地笑着。“你不要笑,你自己就不插金花披红做新郎官吗?”程鉴冰指着他笑道。她马上觉得话说得不大对,便搭讪地问道:“你怎么不出去吃饭?”

  “你忘了,我说过我买得有鸡蛋糕。”张惠如便把蛋糕取来,打开纸包,连纸一起放在碟子里,自己拿起一块,又递了一块给程鉴冰。

  程鉴冰接过了蛋糕。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奇怪地问道:“你还在吃素?”

  “自然罗,所以我不同他们出去吃饭,”张惠如安静地答道。

  程鉴冰注意地把张惠如的上半身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她的眼光里露出了惊愕、同情、尊敬三种表情。她说:“你也把自己折磨够了。为什么你一个要这样地刻苦?你何必把一切都放在你一个人的肩上?”

  张惠如象对小孩子说话似地哂笑道:“我并没有吃苦,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不过我想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我吃素,其实我只不吃肉,这是因为我不赞成伤生。我们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我喜欢把这个‘人’字推广,推广到一切的生物。”

  “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程鉴冰摇摇头说:“我的主张倒跟存仁接近。存仁说你受了一点佛学的影响,是吗?不过我佩服你的毅力,我们都不及你。”张惠如大声笑起来。他抗议道:“我连佛经也没有念过,我怎么会受到佛学的影响?……”

  人们逐渐地到利群周报社来。到下午一点半钟光景,二十多个人都到齐了,挤满了一个房间。众人关心地问询,带笑地谈论,没有顾虑地打开自己的胸怀,坦白地、充满着信任地倾听别人的意见。这里有一些不大熟习的面孔,但是并没有陌生的心。一个信仰把这些年轻人拉拢在一起,给他们消除了一切可能有的隔阂,使他们见到,而且经历到他们在别的环境里得不到的东西。他们象一群香客在一个共同的庙宇里找到他们的天堂,在简单的装饰中见到了庄严的景象。这里面有几个人,他们还是在孤寂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知道同志们集会中的喜悦。现在他们的心被放置在许多热烈的同样年轻的心中间,感到心与心的接近。意外的兴奋、安慰、鼓舞,最后是喜悦征服了他们。他们从来没有象这样自由地、畅快地、安心地呼吸过。一种热、一种满足充满了他们的全身。他们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心跟别人的心中间的距离。他们的“自己”逐渐溶化在众人中间,他们得到了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他们这时候真可以跟随众人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冒绝大的危险、贡献绝大的牺牲,他们也是甘心情愿。

  于是会议开始了。众人拥挤地坐在餐桌的四周。方继舜被推举做主席,汪雍担任记录。方继舜站在餐桌后面,用他的坚定的声音讲话。他是一个演说家,他会用话点燃听众的热情。他的话并不冗长,却使人容易抓住全篇的要义。他同时还报告了《利群周报》两年来的情况。全体的掌声证明了他的讲话是得到欢迎的。

  接着张还如报告社里的经济情形。他把账目也读出来了。方继舜和张还如的报告同样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人们可以从这两个报告中看出了一个运动的发展。刊物内容的逐渐充实,销数的增加,同情者的增多,小册子的较广的散布,各处的响应,这些也许只是迟缓的进步,只是一个新力量的萌芽。但是在年轻的他们看来这些却是一个胜利的朕兆。他们相信着这个快要到来的胜利。不过他们并不是来亨受这个胜利的结果,却是来牺牲自己促使这个胜利早日到来。

  张还如坐下以后,他的哥哥张惠如又站起来说话。张惠如的演说就充分地表现了这样的一种信念。他兴奋地说着在他的心里贮藏了许久的话。他带着一股热情畅快地把它们倾吐出来。他说话很急,话一句接连一句,似乎就没有停止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红色,眼睛里射出信仰的光辉,仿佛出现在他的眼前的并不是这间房里的景物,他的眼光越过墙壁看见了“光明的未来”的美景。他的话自然地引起众人的共鸣。他们的心跟着他的话跳动。他所揭露的、倾吐的事是他们的心,他们注意地望着他,差不多屏了呼吸地望着他。他们就希望他的口永远不要停住。但是他的喷泉终于竭尽了。他闭了嘴激动地坐下来,接着是一阵宁静。然后便是热烈的掌声。众人带着笑声嘈杂地在说话。他们感到了一种畅快。

  身材高大的何若君突然站起来。他要报告欧洲社会运动的现状。这是一个很动人的题目。他对于欧洲(尤其是法国)社会运动的知识是相当丰富的。他用北方口音讲话。他说得慢,但话清楚而有条理。他渐渐地展开了另一些国度里的革命者为人民争自由求幸福的斗争的壮剧。他不夸张地叙述一件一件的事实。这里有的是崇高的牺牲精神,仁爱的心,决断的行为。那些欧洲的革命者,他们大部分还是青年,他们有很好的前途和物质的享受,然而他们毫不顾惜地牺牲了这些。他们没有别的希望,只想使被压迫受践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们甘愿在黑暗中流尽自己的热血,只为着给无数受苦的人,给后代的人带来光明。

  在个人的英勇的牺牲行为以外,何若君又叙述了集体行动中的休戚相关的精神和社会斗争中的互相帮助的事实。这也是同样令人感动的,虽然这些事实对于在座的一部分人还是十分新奇,但是他们也能够了解。

  若君并没有说过一句空泛的话,他只叙述事实。他给他的听众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的榜样,他不过叙说他从书本上、从见闻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这些话会永远成为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众人的鼓掌中坐了下来。感动的微笑还留在听众的脸上。方继舜又站起来说话。他要求社员和来宾们自由发表意见。

  吴京士响应地站起来用诙谐的调子说了几句庆祝的话。觉民便在这时离开餐桌,走进小屋去抱了一叠小册子出来,张还如也去拿了纪念刊向众人散发。每个来宾都带着惊喜的眼光翻阅纪念刊和小册子。

  来宾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学教员站起来恳切的发言。他的讲演术反倒比那些青年学生差。他说得慢,而且每说两三句就要用一个“这个”来缓和他的困窘。但是拙劣的言辞常常表现了诚恳的心。他感谢他们,祝福他们。他仿佛还想从他们这里求得一点力量。他恭维地对他们说:“青年是人类的希望。”这便是受惯了生活压迫的“外国史”老教员在他的长岁月中得到的结论。他的确敬爱

  他们。他对他们的工作也常常贡献小的帮助和鼓励。所以他能够同他们结了友谊。

  那个红脸的中学生也发表了意见。他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站起来,身子就微微颤动,手也在抖,牙齿也在打战。他现出了一脸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气说话,他觉得众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更发慌了。他预备好的话全混在一起了,它们不分先后地乱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黄脸学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没有条理地说下去。

  然而听话的众人中间并没有谁发出笑声。他们甚至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希望能够给他帮一点忙,使他畅快地把话说完,安静地坐下去。他们了解他的话的意义。他带了夸张地(其实在他,却是很诚实地)称赞周报和负责人的种种功绩,又谦虚地诉说他的愿望。他诚心诚意地希望献出他的年轻的生命,只求他们能够给他一个工作。他的话似乎还没有完结,但是他突然闭了嘴坐下来。众人也用掌声酬答他。

  以后还有两个人说话,不过说得不多,也没有新的意思。方继舜最后起来作答复。觉民接着说了几句补充的话。然后便是用茶点的时刻。茶水已经预备好了。陈迟和汪雍两人端茶出来。紧张的空气松弛了。一种和睦的、亲切的气氛包围着他们。大家随意用着茶点,更自由、更畅快地谈着个人的或者社会的事情。房间里充满了衷心的笑声。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下去。全房间里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脸上。他安静地坐在方继舜的旁边,张着口,用他的响亮的声音唱法文的《马赛曲》和《国际歌》。他们不能了解歌词的意义。但是那种象万马奔腾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击着他们的心,那是一种呼召,一种鼓舞。它使他们的热血沸腾,它使他们的热情满溢,它使他们感到放散的需要。这两首歌曾经先后鼓舞了千千万万的人去为理想献出生命,这时它们同样地燃起了他们这班异国青年的牺牲之火。他们真正准备跟随这样的歌声毫无顾虑地去跟旧势力战斗。

  歌声停止了,众人的心上还响着它们的余音。那些声音似乎进到了他们的心的深处。他们的整个身体都因为歌声颤动了。他们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奇异的歌。这跟他们常常听见的《乐郊》、《望月》、《悲秋》、《苏武牧羊》、《金陵怀古》等等完全是两类的东西。好些人马上跑过去向何若君索取歌谱,有些人又要求他教他们唱这两首歌。何若君欣喜地一一答应了。他还为他们唱了几首革命歌,这些歌同样地充满感人的力量,激发他们的崇高的感情,在他们的心上留下永不消灭的影响。

  以后就是汪雍、陈迟、觉民、张还如几个人的轮值了。他们先后被人怂恿着,汪雍和陈迟唱普通的歌,觉民唱了一首英文歌,张还如只会唱京戏,他的须生嗓子在同学中是相当有名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对京戏并不感兴趣;普通的歌曲在听者的心上也没有留下印象。它们从一只耳朵进来,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并不曾留下一点痕迹。然而它们也没有搅乱房中和睦的空气,相反的,它们还引出一些轻快的笑声。京戏唱完,大家觉得应当休息了。碟子里的瓜子、花生、点心等等都光了。茶水也全进了众人的肚里。有的人便离开餐桌站起来,或者走到栏杆前面,或者立在书橱旁边,或者同新的、旧的朋友谈话。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一天好象是这些年轻人的节日。

  这些时候觉民的脸上就被一种愉快的微笑笼罩着。他的心安稳地在许多同样年轻的心中间闲适地游历。这些心的接触给他带来快乐。他很少有过这种安稳的喜悦的时候。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惋惜。这惋惜是和喜悦同比例地增加的。他每次意识到他在这个环境里得来的喜悦,他便想到另一个留在家中的人。他惋惜他不能够同她分享这些快乐。他惋惜她的病给她带来多大的损失。他知道她的参加会使他感到加倍的欢欣。然而他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人,而且年轻的心也容易被纯洁的快乐吸引,所以他始终不让惋惜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也不让别人猜到他的这种心情。众人在这里过了大半天快乐的光阴。他们不觉得时间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怀里的表是不能够被欺骗的。散会的时候到了。他们不得不带着留恋地分开。然而这并不是结束,晚上他们还可以在法文学校里见面。《夜未央》就在那个地方上演,一部分的社员应该先到那里去布置一切。

  来宾先离开报社,他们临走的时候还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其次走的是一些社员。只有在早晨就来了的那少数人还留着。他们忙碌地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抬铺板来一一装上。他们关好门正要上锁,忽然一个年轻的店伙模样的人流着汗急急地走过来,对张还如说:“我是来买报的,还可以买吗?”

  “可以,可以,”张还如连忙客气地答道,便打开门让他进去。他带着尊敬的眼光看了看站在栏杆前面讲话的那几个人,然后跟着张还如走进里面去。

  张还如走进小屋去拿了《利群周报》二周年纪念刊出来递给年轻的店伙。那个人接到报纸便伸手在怀里掏钱,一面红着脸胆怯地说:“我起先来过,看见你们在开会,不敢打搅你们,就走了。”他说完话还没有把钱掏出来,他的脸色因着急而变得更红。

  “你不要给钱。这份报就算送给你。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你留着它做个纪念罢,”张还如带笑地说。

  “多谢!多谢!”那个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说,他的通红的脸上浮出诚实的(而且近于可笑的)微笑来。

  张还如对他说了两句话。他只是恭敬地点点头,便拿起报纸往外面走了。张还如陪着他出来。他跨出了门槛,还掉头对张还如说了两声“多谢”,然后又向那几个谈话的人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匆匆地沿着走廊去了。

  “这一定是什么铺子里的学徒,”张还如望着那个人的背影低声说。

  “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其实我们一点也不配!”张惠如感动地接嘴道。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张还如关好了门。他们带笑带说地走出了商业场。

  觉民要送程鉴冰回家,他一路上跟她讲话。他们刚走到商业场后门口,忽然看见觉新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觉民想避开觉新,但是觉新的眼光已经射到他的脸上来了。他只得带笑地招呼他一声。他看见觉新露出惊疑的脸色,也不说什么话,就安安静静地陪着程鉴冰出去了。

  这个晚上《夜未央》在法文学校的演出,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散戏以后,觉民一个人回去。他经过那些冷静的街道走到高公馆,大门已经掩上了。他用力推开门走进去。

  看门人徐炳垂着头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看见觉民进来,便站起来招呼一声,还陪笑地说一句:“二少爷,今晚上回来晚了。”觉民不经意地点一个头,匆匆地往里面走去。

  觉民走上大厅,便听见三更的锣声远远地响了。他吹着口哨跨进了拐门,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过道里闪出来。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觉新。他也不去唤他的哥哥,却踏上自己门前的石级,预备走进他的房里去。但是觉新却叫一声:“二弟,”就向着他走过来。他只是站在门槛上等候他的哥哥。

  锣声逐渐地逼近了。永远是那个使人听见便起不愉快的感觉的声音。觉新走上石级,他望着觉民担心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才回来?”

  觉民点了点头,诧异地看了觉新一眼。

  弟兄两人进了屋里。觉新带着一脸的焦虑不安的表情,一进屋便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觉民兴奋地在房里踱着,他的脑子里还现出《夜未央》中那个感情与理智斗争的场面。

  “你们今天在开会吗?”觉新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觉民惊奇地望着觉新。他记起了这天下午在商业场门口遇见觉新的事,便坦白地答道:“是的。《利群周报》两周年纪念会。”

  觉新睁大了眼睛。觉民的不在意的神气倒使他的不安增加了。他注意地望着觉民,他似乎想看透觉民的心,要知道这心底究竟隐藏着些什么。然而他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觉民的心还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觉民看见觉新痛苦地望着他,不知道觉新有什么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觉新道:“蕙表姐的灵柩今天下葬了吗?伯雄没有再反悔罢?”

  “葬了,”觉新点个头短短地答应着,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以后他的面容又变阴暗了。他努力挣扎出一句话来:“二弟,你不能够!”

  “不能够!什么不能够!”觉民站在觉新的面前,十分惊愕地看他的哥哥。他怀疑他的耳朵听错了话。

  “你们干的都是危险事情,”觉新鼓起勇气答道。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心就在希望与失望的歧路中间徘徊。他等候觉民的回答。

  “危险?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觉民直率地答道。他说的是真话,而且是不费力地说出来的。“危险”两个字在觉民的耳朵里是很陌生的。

  觉民的镇定反而增加了觉新的烦恼和痛苦,他带着更大的焦虑说:“你不能够拿你的性命去冒险。你应当想到去世的爷爷同爹妈。”他知道自己没有力量阻止觉民,便求助于死去的祖父和父母。

  觉民感动地唤一声:“大哥。”他开始明白觉新的好意的关切。他对这番好意是很感激的,但是他却觉得这只是他哥哥的过虑。而且在思想上他们中间还有一道墙,他没法赞成他哥哥的主张和生活态度。他同情地望着觉新,温和地安慰觉新说:“我并没有做什么危险事情,你不必替我担心。”

  “你还说没有危险?你自己不晓得。我比你年纪大,看得多。即使你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们也不会放松你们的,”觉新带着更大的惊惧对觉民说。以后他稍微安静一点,又用痛苦的声音哀求地说:“二弟,我求你以后不要再到报社去。你们那样做法有什么好处?只会招来压迫。我们省城里的情形你也该晓得一点。只要碰到当局不高兴,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前几个月报上还登过吴佩孚枪杀工人的消息。有好些省分都捉过学生,何况我们这个地方。你们男男女女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人注意……”

  “我们不过办周报,并没有做别的事情,这是没有危险的,”觉民看见觉新的痛苦的表情,连忙插嘴道。这次他只说了一半真话,他还隐藏了一半。

  “你们自己以为没有做什么事,他们却不是这样想。况且你们报上时常骂到旧派,得罪人不少。我真担心随时都会出事情,”觉新着急地说。

  “但是我们做事情也很谨慎,”觉民马上接下去说。

  “你们的谨慎是没有用的,”觉新越发着急地说,“你们做事情只晓得热心。什么社会情形,人情世故你们都不懂。”他把眉毛皱得紧紧的,额上现出几条皱纹。他的整个脸仿佛蒙上一层忧悉的面纱。他看见觉民的坚定的眼光,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发生效力。他的眼光和脸色变得更加阴暗了。他又对觉民哀求道:“你的思想,你的信仰,我管不到你。不过我求你看在去世的爹妈面上听我这句话:你虽然刚毕业,还是在求学的时候,我求你不要参加团体活动,不要发表文章。”他连忙加一句:“你要研究是可以的。”

  觉民咬着嘴唇,不回答他的哥哥。他暗暗地想:“我什么都知道,我不见得比你知道得少,但是我不能够听你的话。”

  觉新没有得到回答,他很失望。他知道觉民的决心不是轻易可以动摇的。然而他仍旧挣扎地说下去:“我只有你们两个兄弟。三弟在上海一定加入了革命党。我常常担心他会出事。但是我写信劝他也没有用处,他不会听我的话。我也只好由他去碰运气。现在你也要走他的路了。如果你们两个都出了事情,你叫我怎么办?爹临死把你们两个交给我,我如果不能够好好地保护你们,我将来在九泉之下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老人家?”他的眼泪掉下来,他也不去揩它们,却只顾说话。他最后苦苦地哀求道:“二弟,只有这一次,你就听我的话罢,你晓得我全是为你着想。”

  觉民仿佛觉得一些悲痛的情感在他的身体内奔腾。他用力压制它们。他不要让自己露出一点软弱。他在跟他自己斗争。这斗争是相当费力的。但是他居然得到了胜利。他痛苦地、但是依旧坚定地答道:“大哥,我懂得你这番好意。我对你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够答应你。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当然比你更了解我自己。我们在思想上差得远,你不会了解我。”

  “我们的思想并没有差多少。我很了解你的思想,就是你不了解我!”觉新有点动气地辩道。“我也恨旧势力,我也喜欢新思想。不过现在你们怎么能够跟旧势力作对?鸡蛋碰墙壁,你们不过白白牺牲自己。”

  “那么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倘使大家都袖手旁观,大家都不肯牺牲?”觉民勉强做到平心静气的样子问道。

  “牺牲要看值得值不得。况且现在也轮不到你!”觉新痛苦地叫起来。在这时候电灯厂的汽笛尖锐地、呼痛似地突然响了。

  “大哥,你不必这样担心。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行动,更谈不到牺牲,”觉民温和地安慰他的哥哥。他感觉到他们中间逐渐增加的隔膜,这搅乱了他的平静的心境。他还想说话。但是淑华和翠环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

  “大哥!”淑华惊惶地叫道,好象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她急促地说下去:“倩儿不行了!”

  “她怎么样了?”觉新站起来吃惊地问道。

  “大少爷,倩儿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翻着白眼,在喘气。大少爷,请你救救她,”翠环断断续续地哀求道,她的眼里包了一眶泪水。

  “四太太说怎样办?”觉新皱着眉头问道。

  “四太太看都不肯去看倩儿一眼。她嫌我大惊小怪。她说我们这班贱骨头,害病不过是为了想偷懒,哪儿就会得死!大少爷,你看四太太还肯想什么法子?

  “翠环气恼地答道。她的纯洁的眼光恳求地望着觉新。

  “大哥,你去看看倩儿罢。你看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就让她这样死了也可惜。我也要去看她,”淑华怂恿道。

  “我那天就应当去看她的。好,我现在同你们一起去,”觉新忽然下了决心地说。

  “我去先点个灯来,”翠环兴奋地说,泪珠从她的眼角滴了下来。她掉转身子急急地往外面走。

  “我屋里就有风雨灯,”觉新在后面提醒她道。

  翠环又转回来,走进内房去了。

  “翠环倒热心帮忙别人,”觉民靠在方桌旁边称赞了一句。

  “嗯?”觉新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说什么。

  “我倒觉得她们那种人比我们的长辈还有良心,”淑华泄愤似地答道。

  “岂但我们的长辈?”觉民讥讽似地说了半句,但是淑华已经跟着觉新走出去了。

  他们走入过道,电灯就熄了。翠环提风雨灯从觉新的屋里出来,给他们带路,把他们引到桂堂后面的天井里。

  梧桐和核桃树的绿叶象大片的乌云一般厚厚地盖在他们的头上。昏暗的灯光从右边小屋的纸窗中射出来。墙边和阶下安闲地响起了蟋蟀的歌声。

  “到了,大少爷,就在这儿,”翠环带着紧张的心情低声说。

  觉新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便跟着翠环走进了那间小屋。这里只有臭吵,没有一个人。桌上瓦灯盏里灯草头上结了一个大灯花。屋子里到处都有黑影。

  身材高大的汤嫂摇摇晃晃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她看见觉新,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尖声说:“大少爷,来得正好!请在少爷看看倩儿今晚上是好是坏。她样子真有点吓人。”

  觉新连忙走进另一间屋去。淑华跟着他跨过了门槛。屋里的情形跟淑华两次看见的差不多。床前那根板凳上仍然放着那个药碗。那张瘦小的黑脸仍然摆在床中枕头上,不过方桌上瓦灯盏发出的微光使人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觉新走到床前。他看见倩儿的嘴微微张开,还在喘气。翠环立在他的旁边,担心他看不见,便挨近病床,提起风雨灯让他看清楚倩儿的脸。

  倩儿的眼睛睁开,黑眼珠往上翻,两颊深深地陷进去,仿佛成了两个黑洞,嘴微微在动,急促地呼吸着,翠环柔声唤道:“倩儿。”病人似乎没有听见。翠环又悲痛地大声叫着。这次病人的黑眼珠往下移动了,她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她的嘴也动了一下,她的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她似乎想说话,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倩儿,大少爷来看你的病,你有什么话吗?”翠环俯下头大声说。

  倩儿转动一下眼珠。她似乎想用眼光找寻觉新或者别的人,她的脸上残留着的皮慢慢地搐动了一下。她的眼珠又转向着翠环的手里的灯光,慢慢地从她的眼角迸出来两滴泪珠,它们就留在鼻梁的两边。

  “大少爷,你看还有什么法子?你救救她罢,”翠环忍不住掉过头看觉新,悲声央求道。

  “大少爷,你看要紧不要紧?”汤嫂害怕地问道。

  “大哥,她不会死罢?”淑华怜悯地说。

  觉新走近一步。他把右手伸出去,在倩儿的额上略略按了一下。他又拿起药单子,在灯下看了一遍,焦急地说:“不能再吃这种药了,应当立刻请个好医生来看看。”他又退后一步,迟疑一下,忽然决断地说:“我去找四婶商量。就只有这个法子。说不定还有救。”

  “你找四婶?”淑华惊疑地问道。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花园里和周氏的房里发生的事情。

  “自然要先跟四婶商量才行,”觉新不假思索地答道,便吩咐翠环:“你打着灯,跟我到四太太屋里去。”。

  觉新、淑华、翠环三人走入桂堂。王氏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不过房内还有灯光。他们便沿着这个房间的窗下走过角门,转进四房的饭厅。淑华就留在饭厅里,让觉新和翠环直往王氏的房间走去。

  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照着这个空阔的房间,李嫂立在床前踏脚凳上铺床叠被。她看见他们便转过头说了一句:“四太太在后房里头。”

  后房里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觉新便放重脚步走进去。

  王氏拿着一根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对面一把新式的椅子上坐着克定,他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挟了一根纸烟。他和王氏的笑声都因为觉新的意外的出现而中断了。这两个人的惊讶的眼光都射到觉新的脸上。

  觉新客气地招呼了他们,唤一声:“四婶,五爸。”

  “明轩,你坐罢。你有什么事情?”王氏淡漠地说。

  “四婶,”觉新恳切地说,“倩儿的病有点不行了。我来跟四婶商量,马上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看看,或者还可以挽救。”

  “现在这样晚还请医生?”王氏冷笑道:“倩儿不过一点小病,有个医生给她看病,过几天就会好的,也值得你夜深跑来告诉我!她已经吃过好几副药了。难道我就不晓得?”克定仍然翘着二郎腿,安闲地在那里抽纸烟,把烟雾慢慢地喷到空中去。“四婶还说是小病?人都快要死了!四婶还不赶紧想个法子?”觉新着急地辩道。“死了也是我花钱买来的丫头,用不着你操心!”王氏赌气地答道。

  翠环胆怯地站在门口,低声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走罢。”

  觉新心里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没有忘记倩儿的事情。他还想说话,但是听见翠环的声音,他的心冷了半截。他知道他的话在这里是没有用的。除了给他自己招来麻烦外,不会再带来什么东西。他只得把一切忍在心里,沮丧地垂着头打算走出房去。

  克安带着笑容拿了一张纸从外面进来。他看见觉新站在房里,便诧异地说:“明轩,你也在这儿?你有什么事情?”然后他又高兴地说:“你来看我新做的诗,这是给芳纹的两首七绝。我念给你听。”他走到桌子前面,借着灯光,摇摆着头铿锵地把那两首肉麻的诗读了出来。他读完诗还踌躇满志地四顾问道:“如何?”

  “妙极了!妙极了!我自愧不如,”克定带笑地恭维道。

  “明轩,你说,你觉得怎样?”克安又掉头问觉新道。他好象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就不肯把觉新放走似的。

  “四爸的诗当然很好,”觉新敷衍地称赞道,不管他的心里装满了多大的轻蔑和憎厌。

  “明轩,你知道这两首诗的妙处在什么地方?”克安听见觉新赞他的诗好,非常高兴,又得意地望着觉新问道。

  觉新木然望着克安的黑黑的八字胡和两颊上密密麻麻的须根,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地听过克安的诗。他只得带点困窘地说了两次:“这个……这个……”

  “这个你还不知道,”克安失望地接下去说。“你再听我念一遍。”他又摇头摆脑地念起来。但是他刚把一首诗念完,王氏却不耐烦地打岔道(她是在对觉新说话):“明轩,你怎么不把刚才的话对你四爸说?”

  “什么话,明轩,你来说什么事?”克安惊讶地问道。他不再读手里的诗稿,却抬起头看看觉新,又看看王氏。

  觉新听出王氏的讥讽的调子,他的脸色变白了。但是他还保持着礼貌简短地答道:“我看见倩儿病重,来跟四婶商量,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给她看一下。”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话不会发生效力。

  “原来是这件事情,”克安哂笑道,“明轩,你倒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情。明天早晨喊人请罗敬亭来给她看看就是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四爸,恐怕等不到明天了,”觉新着急地说。

  “那么翠环,你出去喊个大班马上去请罗敬亭来,”克安随口答道,他看了翠环一眼。翠环刚刚答应一声,她的声音就被王氏的带怒的大声掩盖了:“你说请罗敬亭?说得好容易?你晓得脉礼要多少?就是我生点小病,也还不敢请罗敬亭!”

  “这一点脉礼又算得什么?要治病就不必贪图省钱。四太太,我看还是请罗敬亭来给倩儿看看罢。倩儿病早点好,也多一个人服侍你,”克安温和地说。他并不赞成王氏的意见。

  王氏把眉毛一竖,厉声说道:“话说得好听!我倒不敢当罗!我晓得你看上了那个小‘监视户’!我前两天人不舒服,也不见你说请罗敬亭。那个小‘监视户’的病一半是装出来的,我给她捡过好几副药,已经很对得起她了。你还要请罗敬亭来。我问你,高公馆里头有没有过丫头生病请名医看脉的事情?我晓得你的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了,你好把倩儿收房。你这个人真没有良心。你在外面闹小旦,我也没有跟你吵过。你想在我面前‘按丫头’,那却不行!”她怒容满面,好象要跟她的丈夫吵架的样子。

  克安并不打算吵架,他只把眉头略略一皱,勉强做出笑容敷衍道:“我哪儿有这种心思?我不过随便说一句话。你说不请罗敬亭,就不请,也犯不着这样生气。”

  “大少爷,走罢,三小姐还在等着,”翠环轻轻地在旁边提醒觉新道。

  这一次觉新不再迟疑了。他不想再听王氏讲话,便告辞出去了。

  淑华还在饭厅里等候他们,看见觉新神情沮丧地走出来,知道事情没有办好。不过她还抱怨一句:“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管人家等得心焦不心焦!”

  觉新简单地答道:“我们快走,我等一会儿告诉你。”

  他们跨出门槛,又转个弯,沿着石阶走去。翠环仍旧给他们打风雨灯照路。觉新叹口气说:“现在真是没有办法了。”

  “大少爷,全是我一个人不好。我害得你受一肚皮的气,”翠环带歉意地说。

  “怎么能说是你不好?这全是他们不好。如果依得我的脾气……”淑华气愤地插嘴说,她忽然停顿一下。但是觉新却接下去说话了。

  “这不怪你,你全是为着想救倩儿,你没有错。倒是倩儿才可怜,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心肠会这样硬,”觉新感动地安慰翠环道。这时他们已经走过淑华的窗下,觉新吩咐翠环回去,她却坚持着要打着灯照他们回屋。

  在路上觉新又把他在王氏房里见到的情形和听到的话对淑华详细地说了一番。不久他们就到了觉新的房间。淑华留在觉新的房里,听完他的叙述的后面一部分,翠环便动身到张氏的房里去。翠环临走的时候,觉新还温和地安慰她:“你不要着急,说不定倩儿的病明天就会有转机。四太太不肯请医生,我明早晨就喊人去请罗敬亭。”

  “明天不晓得还来得及来不及”翠环自语似地痛苦地说。

  “哇!”静夜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痛苦的哭叫声,这使得他们三个人发愣了。

  “我二回不敢罗!”那个女孩哭叫道。同样的声音响了几次。后来声音又减低,成了断续的哭泣。

  “大少爷,三小姐,你们听,春兰又在挨打了!”翠环悲痛地说。他连忙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揭起门帘匆匆地走了。

  翠环一直到张氏的梳妆房间去。张氏还没有睡,正挺着大肚子,坐在房里一把矮椅子上看旧小说。她看见翠环进来,便责备道:“你跑到哪儿去耍了?我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我现在身子不灵便了,多走路也吃力,等你来给我洗脚!”这虽是责备的话,但是张氏的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

  翠环知道她的主人的性情。她不害怕,也不替自己辩护,便去拿了水来,摆好脚盆。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给张氏脱了鞋袜,然后慢慢地解去张氏脚上的裹脚布。她一面做这些事,一面把倩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张氏说了。

  张氏似乎很注意地听翠环讲话,并不打岔她,不过有时也考察似地望着这个少女的脸。张氏的柔和的眼光在这张充满青春美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翠环只顾埋着头替张氏洗脚,并没有觉察到她这样的注视。

  “看不出你的心肠这样好,”张氏等翠环闭嘴以后夸奖了一句。

  翠环惊牙地抬起头看看张氏。她触到张氏的带着好意的眼光,感激地对她的主人一笑,又埋下头去。她的手仍旧在张氏的小脚上轻轻地擦着。她的眼光又停留在那只失了形的短短的脚上。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脚背高高地隆起,四根指头弯下去,差不多连成一块肉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只剩下大指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好象一个尖尖的粽子角。这不是人的脚,这倒象用面粉捏成的白白的东西。她的手每次触到它,她就要起一种怜悯的感情。现在这一双脚和上面的小腿都有点浮肿了。翠环拿着洗脚布替张氏揩脚。张氏温和地唤她。她又抬起头。张氏突然含笑地说:“我看你近来对大少爷很好。”

  翠环的手微微地战抖。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又把头埋下去,低声辩解道:“太太又在说笑,我们做丫头的对主人都是一样地服侍。”

  张氏不作声了,却怜爱地望着翠环。翠环不敢把头抬起,她的耳根都红了。她揩好张氏的脚,便拿起干净的裹脚布来一道一道地给它们缠上。张氏温和地吩咐一句:“不要裹得太紧了。”她轻轻答应一声,也不敢再说一句话。在羞惭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她等候着张氏的责备的话。

  “不是这样,我晓得你不肯对我说真话,”张氏不相信地摇摇头说,她的声音仍旧是很温和的。这出乎翠环的意料之外,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张氏的脸。她看见张氏的和善的笑容,觉得稍微安心。她大胆地再辩一句:“我难道还敢骗太太?”

  张氏笑了。她带着自信地说:“你瞒不过我。我这样的年纪,未必连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我看你很喜欢大少爷……”

  张氏还没有说完,翠环突然痛苦地阻止道:“太太,我哪儿还敢说喜欢不喜欢主人家?”张氏的话使她想起许多事情,她看见的全是阴暗,没有一线光明。她意外地受到伤害了。

  “你怎么了?你不要听错我的话,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还不明白这个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起先惊讶地问,然后又对翠环解释。

  “我明白,”翠环忍住悲痛低声答了三个字,其实她并没有明白张氏的意思。张氏又不作声了。翠环已经替她穿好一只睡鞋。她在思索一些事情。后来她觉得翠环的手在发抖,又看见翠环的肩头在起伏,她感到同情和怜悯。她带了点爱怜的口气责备翠环道:“你个这丫头性子倒倔强,总爱自作主张。你心地虽然忠厚,我怕你将来也会吃亏。二小姐在外面写信来,每次都嘱咐我要好好地待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我看见你,也就好象看见二小姐一样。我不忍心把你嫁到外面去,我也不愿意把你嫁到没钱人家去受苦……”这最后的两句话似乎是一个恶运的信号。翠环觉得希望快要完全消灭了,她受不住,连忙鼓起勇气打岔道:“太太,那么你就让我服侍你一辈子罢。我甘心情愿跟你一辈子。”这是最后的哀求,这是诚实的愿望。“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说这种话。我也不想害你一辈子,”张氏不以为然地劝导翠环道。

  “太太,”翠环绝望地唤了一声。她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张氏。她把另一只鞋子也给张氏穿好了。

  张氏怜悯地笑了笑,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把你随便嫁出去。我为了婉儿的事情,后悔了两年。她在冯家受了多少罪,现在好容易等到冯老太太去世了。我刚才在三老爷屋里看到冯家的‘报单’,才晓得冯老太太死了,大后天成服。我肚子大了,不好去。不然我倒想去看看婉儿。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好好地坐在这儿。”

  翠环答应了一声,她不象先前那样地紧张了。

  张氏要翠环仍旧坐在小板凳上面,她柔声对这个婢女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听我说,我想到一个主意,我还怕你不答应。大少爷自从少奶奶死过后(翠环听见说到大少爷,又慢慢地把头埋下去,她的脸开始红起来),偏是他的命不好,两个小少爷都接连地死了。他一个人这样下去怎么行?也应当有个人照应才好。我们劝他续弦,左劝右劝,他总不肯听。我想劝他讨个‘小’,将来生个儿子也可以传宗接代(翠环把头更往下埋)。我倒有个主意,我想把你送给大少爷,你可以服侍服侍他。他为人厚道,也不会待差你,我也好放下心。不过我不晓得你情愿不情愿。”

  张氏注意地望着翠环,等候回答。他看见翠环一脸通红,低着头害羞地不作声,便安慰地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你也不必怕羞,这是你终身的事,你不妨对我明说。”她看见翠环仍然不讲话,只顾玩弄衣服,她不知道这个少女的真心怎样,便又解释地说:“我觉得你倒很关心大少爷,所以我才有这个意思。我看大少爷配你也合式,虽说做‘小’,不过象大少爷那样的人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她停了一下,又逼着问道:“你对我说,你到底情愿不情愿?我想你多半不会不答应。”

  翠环略略抬起头,还不肯让张氏看见她的脸。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的心咚咚地跳动,她颤抖地小声说:“我是服侍太太的丫头,太太吩咐我什么,我怎么敢不答应?”

  “那么你是情愿的了!”张氏惊喜地说:“我原说你不会不答应的。既然你情愿,那么只等大少爷满服,我就办好这件事情。你放心,我总会给你安排好的。”这一次翠环感动地说话了:“太太待我的好处我都晓得。我如果还不知足,那么我就是忘恩负义了。我想起倩儿,我想起春兰,我比起她们的远气不晓得好多少倍。”她不能再往下说,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脸颊来。

  克明在外面唤张氏。张氏答应一声,便扶在翠环的的膀子上站起来,满意地对翠环说:“好,你累了一天,现在也该休息了。你快把脚盆收拾好,去睡罢。”她说罢用鼓励的眼光看了翠环一眼,便慢慢地走出房去。她觉得心里畅快,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这晚翠环躺在床上,不能够阖眼睡去。她很激动。她仿佛看见了幸福的景象。她前前后后地想到许多事情。这个房间给她带来不少的回忆。她想到远在上海的淑英,这里的一切都是淑英留下来的。那个年轻的主人到现在还关心她。而且还是淑英给她带来幸福。是的,淑英这一年来就似乎在暗中庇护她,让她过着安静的日子。在麻布帐子外面,清油灯的微光投下了一个昏黄的光圈,光圈逐渐扩大,一个接连一个。她的眼睛花了,她仿佛看见淑英站在床前对她微笑。她也想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淑英的影子消灭了。她看出来站在那里的人是觉新。他用他的永远忧愁的眼光温柔地望着她。他的眼光里好象慢慢地进到她的心里,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心。她敬爱地轻轻唤了一声:“大少爷”。她微微地一笑,泪水不由她控制地装满了她的两只眼睛。“你太苦了,”她自语地说。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又说:“我会好好地服侍你。”她觉得他就在她的旁边听她讲话。她又怜惜地轻轻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成天愁眉苦脸?我就没有看见你大声笑过。”她又用更轻、更温柔的声音说:“大少爷,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对哪个人都一样厚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他们都是只顾自己。你不晓得哪个人都一样厚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他们都是只顾自己。你不晓得我的心。我要好好地服侍你,要让你高兴。”她忽然不好意思地微笑了。她拉起那幅薄被蒙了脸。

  蟋蟀凄切地在窗下叫着。难道它们也不能睡?她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她的过去是充满着眼泪和痛苦的:十岁起开始了苦难,到十六岁,她便永远失掉了家庭和最后的亲人。就在这一年她被人引到这个大公馆里来。她以为会有一个更坏的命运在这里等候她。但是那个和她同年纪的小姐用温柔的手和安静的微笑拭去了她的过去的泪痕。那个贤慧的主人成了她的姊妹似的伴侣,还教导她知道许多事情,还教她读书认字。淑英陷在恶运里的时候,她也曾含着同情的眼泪安慰她的小姐,也曾设法替淑英找人援助。于是援救来了,她的主人冲出了鸟笼飞到自由的天空去。她也曾为那个少女的自由感到欢欣,虽然她自己从此失去了一个好心的伴侣。但是意外地她时时觉得她还得到那个好心主人暗中的庇护。她没有看见恶运的影子。她渐渐的把她的心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她关心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最善良,他最苦,他遭遇到最坏的恶运,他最值得人同情。他待她和善。不过他不会知道她的心,他更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女在为他的不幸流泪,而且默默地时时为他祝福。

  她也有过渴望,有过幻梦。但这都是极其荒唐的梦景,她早把它们赶走了。她的脸上不常有聚拢的双眉和哀愁的眼睛。那张瓜子脸正象含苞待放的花朵,体现着青春的美丽。然而她对自己并不存着希望。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将来。她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前途。但这样的关心也只是徒然的。她跟他隔了那么远,她的手达不到他的身边。对于她,将来是没有光彩的,将来比现在更黯淡,现在她还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应该是一个奇怪的夜晚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越过了许多栏栅,她穿过了朦胧的雾,她看见了将来将来竟然改变了面目,成了那么灿烂的东西。她的渴望,她的幻梦都回来了。它们不再是荒唐的梦景。她没有做梦。她捏自己的膀子。她还是清醒的。

  她微笑着。她又流出眼泪。她觉得那只手还在轻轻地摩抚她的心,摩抚她的思想。甚至那些苦难的日子也远远地望着她微笑。她觉得她的心开始在飞。它飞起来,飞起来。她慢慢地垂下眼皮,不久便沉沉地睡去。隔壁的钟声敲到三下,她也不能够听见了。

  她在做梦。但这是一个凄楚的梦。她看见了自己害怕的景象。一乘小轿子放在大厅上,人们拥着她走到轿子旁边。她哭着不肯上轿,他们把她推进轿去。她听见一个人唤她的声音。她刚刚答应,轿子就被抬起来了。她从右边的玻璃窗看外面,看见那个人拿着鞭子打玻璃窗,嚷着要轿子停下来。鞭子打在玻璃上,玻璃碎了。碎片飞到她的眼前。她把眼睛一闭。但是轿夫抬着轿子飞跑地出了二门。

  她一着急。眼睛便睁开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自己听得见心跳声。她用左手按住脑膛。帐子里充满青白色的光。她侧耳倾听。没有什么声音。她略略偏一下头,她觉得脸颊一阵冷,一片湿。她伸起右手摸眼睛,眼皮,眼角都还有泪痕。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乌鸦呱呱地在屋脊上大声叫起来。从厨房里又送过来鸡声。这些声音不愉快地在她的心上响着。它们沉重地压住她的心。她似乎还不能够转动身子。她似乎还躺在醒与梦之间。她的眼光疑惑地往四处看。帐子里逐渐亮起来,青色渐淡,白色渐浓。整个房间完全亮了。仍然是这个她很熟习的房间。她的心略略安定一点。她勉强撑起来,将帐子挂起半幅,然后再躺下去。薄被盖住她的下半身,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按着胸膛,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被上。她慢慢地思索先前的梦景。

  她的心渐渐地在悲哀中沉下去。但是一阵吱吱喳喳的麻雀声打岔了她的思想。房里的光线又由白色变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她忽然听见一只手轻轻地叩门,一个熟习的声音急促地轻唤:“翠大姐。”

  “难道我又在做梦?……未必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她这样想。但是外面的人声和叩门声并没有停止。那个声音继续在唤:

  “翠大姐,快起来!翠大姐,快起来!翠大姐……”

  她忽然分辨出这是汤嫂的声音。她马上坐起来,吃惊地小声问道:“汤大娘,什么事情?”

  “你起来了吗?你快来,倩儿……倩儿死了,”汤嫂激动地小声答道。

  好象有一瓢冷水迎头对她泼下,她全身微微地抖起来,一切的思想都被水冲走了。她仿佛看见一个可怖的黑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马上镇定了心,低声答道:“汤大娘,你等一下,我就来开门。”她披起衣服,下床来,穿好鞋子,走去把门打开。

  汤嫂站在门口,蓬松着头发,脸色苍白,眼里带着恐怖的表情,惊惶地小声说:“我有点害怕,李大娘她们都在那儿。”

  “她几时死的?”翠环痛苦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没有一个人晓得。我们起来看见尸首都冷硬了,”汤嫂带着恐惧地答道。

  “你进来,等我把头发梳一梳,就同你一起去,”翠环恳求道,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汤嫂迟疑一下,便走进房来,一面说:“等我来给你梳。”

  “那么难为你就给我随便梳一下,”翠环感谢地说。她便坐在淑英的书桌前,打开镜匣拿出梳篦,对着镜,让汤嫂替她梳头。

  汤嫂站在翠环的背后,一面梳头,一面羡慕地说:“翠大姐,你福气真好。你住的、用的都不象个下人。这个镜匣,还是淑英的东西。”

  “这是沾了二小姐的光。二小姐待我真好。太太待我也很好,”翠环感动的说。她马上就想起昨晚的事,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霞。她觉得这间屋里的一切好象都可以保证她未来的幸福。但是接着她的思想又转到倩儿的事情上面。她换了语调痛苦地说:“我比倩儿运气好多了。她真可怜,死得这样惨。”她又催促汤嫂:“汤大娘,请你随便梳一下。快点梳好,我们去看倩儿。”“你不要着急,就要好了,”汤嫂答道。接着她又气愤地说:“其实倩儿死了也好。她活一天,还不是多受一天的罪。”

  “春兰比倩儿更苦。我真有点害怕。如果不是有二小姐,我不晓得现在会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会象倩儿这样。或者我会象她们常常说的鸣凤那样。”她想到了先前的梦,仿佛又看见那个可怖的黑影在眼前晃动一下,然后倩儿的垂死的脸庞乞怜似地出现了。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鼻头一酸,泪珠又流了下来。

  “这也是各人的命,”汤嫂叹息道。“你是前世修来的。你前世再好一点,这世就会做小姐了……”她注意到翠环的眼泪,就不再往下说了。

  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已注定了的?翠环不能够说。她有时相信,有时又不相信。昨天晚上张氏带给她一个希望,一个好的消息。这些究竟是什么兆候?给她预先报告幸福,或者报告恶运?她不知道。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她能够知道!她需要这个知识来安定她的心。她的心乱了。她的心彷徨起来。

  “好了。你看对不对?”汤嫂放下辫子说。

  “嗯?”翠环发出这个声音,她似乎从梦中被唤醒来一般。她马上站起来,揩了一下眼睛,向汤嫂说了一句道谢的话。她用昨晚剩下的冷水匆匆地洗了脸,便同汤嫂一起走出房去。

  时候还很早,桂堂两边的房里都没有声音。阳光已经在树梢发亮了。一只喜鹊站在椿树枝上张嘴叫着。翠环拉着门环闭上房门的时候,她无意地侧过头去看天井。喜鹊的嘴正对着她的眼睛。

  “翠大姐,喜鹊朝着你叫,你快有喜事了,”汤嫂祝贺似地对翠环说,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迷信,她相信喜鹊是来报喜讯的。

  “呸!”翠环红了脸,害羞地啐道。“倩儿的尸首还搁在那儿,你想还有什么好事情?”她责备地说。但是她同汤嫂过桂堂门槛往后面院子走去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男人的清瘦的脸温和地、悲戚地对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心中安定了。他便是她的一切。不管命中注定的是幸福或者恶运,不管她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局,这都是值不得她担心的。她的全部的思想完全在他的身上。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幸福。他的未来便是她的未来。这样的理解把她的徬徨完全赶走了。倘使她这时候还有悲痛,这只是由于对那个不幸的倩儿的同情。

  她们进了小屋。李嫂还坐在方桌前面梳头。别的女佣都出去做事情去了。房里安安静静,不象发生过灾祸似的。李嫂看见她们进来,阴沉沉地向汤嫂抱怨道:“汤大娘,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等得人心焦。”

  翠环连忙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时房里相当亮。她一眼便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床上的被褥都拿走了。倩儿直伸伸地仰卧在光光的木板上面。还是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没有血色,脸颊上皮贴着骨头做成两个小洞穴,眼睛微微睁开,嘴松松地闭着,明显地露出两片惨白色的嘴唇。两只手伸直地贴在身子两边。她似乎是在一阵痛苦的发作以后昏沉地睡去了。

  这并不是翠环想象中的死。这不象死。它并不怎么可怕,它却是一个可怜的景象。没有哭声,没有庄严的仪式。它甚至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倩儿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只象一个被抛弃的物件。

  翠环走到床前,怜悯地唤一声:“倩儿。”她把手伸到倩儿的冰冷的额上,她的眼泪珠串似地落了下来。她坐在木板边上,亲切地望着这张先期枯萎了的脸。她觉得悲痛慢慢地揉着她的心。她终于伤心地哭起来。

  倩儿的死对翠环并不是一个太大的损失。倩儿平日繁多的工作妨碍着她跟翠环接近。在这两个婢女中间只一种普通的友情。但是这些天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倩儿成了婢女的命运的一个象征。翠环在倩儿的受苦和死亡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倩儿的命运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鸣。同情、悲愤、怜悯这些造成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

  “翠大姐,你不要哭了。我们早点了结倩儿的事情要紧,”汤嫂红着眼睛劝道。

  翠环慢慢地止了泪,站起来抽咽地说:“那么请李大娘快去告诉四老爷、四太太。看他们吩咐怎样办?”

  李嫂早已梳好了头,正从外面房里伸头进来张望。她听见翠环的话,便不高兴地接口说:“我们四老爷、四太太那种脾气,难道你们还不晓得?我不敢去碰这个钉子!他们睡得正香,你敢去吵醒他们,一定要骂得你狗血淋头。”

  “不过也不能就让倩儿睡在这儿不管,热天时候久了尸首会有气味的,”翠环焦急地说。她还在揩眼泪。

  “等我去说,我不怕挨骂!”汤嫂昂着头自告奋勇地说。她也不跟李嫂讲话,便勇敢地拐着她的一双小脚走出房去。

  “我看你又有多大的本事,”李嫂不服气在后面冷笑道。她嘴里咕噜着,便撇下翠环伴着死人,一个人走出去了。

  翠环站在房中,痛苦地往四面看,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她的眼光又落在倩儿的脸上。她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思想:“我有一天也会象她这样睡在木板上吗?” 她觉得有什么尖的东西用力刺她的心。她的思想在飘荡。疑惑和绝望都来逼她。她在寻找逃避的地方。她努力集中她的思想。她终于找到那张清瘦的脸庞。还是那样的温和的微笑。但是一阵脚步声打岔了她。

  绮霞惊惶地跑进房来,悲声叫道:“倩儿!”一直往床前奔去,就停在那里大声地哭起来。绮霞蒙住脸哭得很伤心,把翠环也惹哭了。

  后来还是翠环先止了哭,劝绮霞不要伤心。等到绮霞闭了嘴揩眼睛的时候,翠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便对绮霞说:“绮霞,你快去告诉大少爷,看大少爷有什么吩咐。我们早点料理倩儿的后事要紧。”

  绮霞答应一声,又讲了两三句话,正要走出去,便看见汤嫂气冲冲地走进来。汤嫂摇摆着她的巨大的身体,口里叽哩咕噜地抱怨着。

  “汤大娘,你看见四太太没有?她怎样说?”翠环问道。

  “你快不要说起罗!就算我倒楣,偏偏自家找上门去!”汤嫂气恼不堪地答道。“呸,”她吐了一口口水,“亏她说得出口!她哪辈子修得好福气,居然也做起了太太来了。我又不是她请的老妈子,有她骂的!我来报个信,也不为错。倩儿也是你的丫头,服侍你这几年,从早晨忙到晚,哪点事情不作?就只差了喂你吃饭!你想你这辈子好福气,等你二辈子变猪变牛,看老娘来收拾你……”

  这样的咒骂叫翠环听得不耐烦了。她打岔地问道:“汤大娘,你快说:四太太怎样吩咐?”

  “她怎样吩咐?”汤嫂轻蔑地说,就在方桌旁边坐下来,把一只手按住桌子上。她学着王氏的口气说:“死了一个丫头,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喊两个底下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送给善堂去掩埋就是了。”她又换过语调说:“四太太怪我吵醒她。我多说两句话就挨她一顿好骂。四老爷也某妈某娘地骂起来。这种丑事只有他们老爷太太做得出来。他们哪些丑事老娘不晓得?”

  “四太太真没有良心,还想省一副棺材?倩儿也是瞎了眼睛,才碰到她!”绮霞切齿地说。

  “绮霞,你快去找大少爷。大少爷做人厚道,他总有法子,”翠环在旁边催促道。那个人现在就是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的一切。

  “我去,我就去,”绮霞说,掉转身就往外面走。

  “绮霞,如果大少爷还没有起来,你千万不要喊醒他,”翠环连忙在后面嘱咐道。她把话说完,自己也觉得脸上发烧了。

  过了一些时候,绮霞陪着觉新、淑华两人进来。翠环看见觉新,脸也红了。她除了唤声“大少爷、三小姐”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觉新看见倩儿的尸首躺在木板上,用怜悯地眼光看了两眼。他已经从绮霞的口里知道了王氏对汤嫂吩咐的话。他便打定主意说:“我去喊人给她买副棺材来,横竖花了不多少钱。四太太不肯出,我也出得起。”他又吩咐翠环道:“翠环,你同绮霞两个给倩儿换好衣服。等一会儿棺材进来,马上装好,从后门抬出去就是了。”翠环抬起头来轻轻地答应一声。她脸上的红色淡了不少。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她的两只眼睛马上发光了。

  觉新看见汤嫂在旁边,便吩咐她说:“汤嫂,等一会儿尸首抬出去了,你们好好地把房子洗刷一下。你不要忘记,要洗刷了才能够住人。”

  汤嫂恭顺地答应着。

  绮霞正打开倩儿的箱子在翻看,便对觉新说:“大少爷,倩儿的衣服不够。她就只有一件新布衫。”

  觉新皱皱眉头,沉吟地说:“那么将就一点罢,随便换两件衣服就是了。”

  “我还有几件新衣服,我自家穿不着,等我拿来送给她,”翠环连忙接下去说。

  淑华马上阻止翠环道:“翠环,你不要去拿。你的衣服你自家要穿的。我有好几件衣服,做来不合意,还没有穿过,我送给倩儿好了。”她又对绮霞说:“绮霞,你等一会儿跟着我去拿。”

  “那么就多谢三小姐了,”翠环感谢道。

  “三妹,你快点把衣服找出来。我就出去喊人买棺材。事情越早办妥越好。”翠环、淑华两人的话都使觉新感动,他赞美翠环的大量和淑华的好心。这样的简单的行为使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面目。那是光亮的、充满着希望的、充满着微笑的、和平的、和睦的世界。他自身的经历使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他看见的斗争、诡计、陷害、黑暗太多了。不过有时候他会瞥见新的东西。虽然这只是一两眼,虽然微笑会被悲哀或者怒容淹没,但是这短促的一瞥所得到的印象也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现在他又可以在记忆中加上一点使他微笑的东西了。

  他同淑华、绮霞两人走出桂堂的时候,他的寂寞的心象受到祝福似地感到了意外的温暖。

  下午三点多钟觉新从商业场回家,刚走过觉民的窗下,便看见王氏和陈姨太两人有说有笑地从堂屋里走出来。他把眉毛略略皱起,打算转身走进觉民的房里去。但是王氏已经开口在叫“明轩”了。他只得答应一声,向她们走去。

  王氏等他走到她们身边,似笑非笑地把他打量一下,一面说:“明轩,你倒很空。你倒有工夫管闲事。”

  觉新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便说什么,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的态度相当恭顺。他在实行他的“作揖主义”。他以为她们会让他安静地走开。

  但是王氏突然“哼”了一声,竖起眉毛接着说:“我这一房的事情我自己管得了,用不着你操心。你有工夫还是多管你自己的事罢。你怕我出不起钱给倩儿买棺材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晓得四婶在睡觉,我害怕她们吵醒四婶,所以我就代四婶办了,”觉新温和地解释道,他的脸色突然变红,后来又变成了苍白。

  “我在睡觉?我不是明明吩咐过拿床席子裹起抬出去吗?”王氏故意厉声说道。她把嘴一扁,做出轻蔑的神气:“哼,我晓得你钱多得用不完,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摆阔’!……”

  “四太太,你不晓得大少爷每个月在外头挣三十多块钱罗!我们哪儿比得上他!人家有钱让人家阔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怄气?”陈姨太带着假笑地对王氏说。

  觉新的脸上又泛起一阵红色。他似乎要张开口说什么话。但是他忽然控制了自已,埋下头过了片刻,又抬起脸来苦涩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们没有答话。他又说:“四婶不必生气,我走了。”他掉转身子往过道里走去。他还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听见两个女人的得意的笑声。

  他回到屋里,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亡妻瑞珏的遗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强走到写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动椅上。他把头埋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大少爷,”一个少女的声音送到了他的耳边。这个声音接连地唤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翠环站在他面前,带着悲戚、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谢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爷怄气。”

  “你不好?”他惊讶地说。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带着泪痕温和地望着她。

  “大少爷,你先洗帕脸,我给你打了脸水来了,”翠环不去解释他的疑问,却说了以上的话。她连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进那个冒热气的脸盆里,捞起脸帕来,绞干了,给觉新送去。

  “难为你,”觉新感动地说,便接过脸帕来揩了脸。

  “我刚才听到了四太太她们的话。都是我不好,把大少爷拉去料理倩儿的事情,给大少爷招麻烦。不然四太太怎么会找大少爷寻事生非?”翠环望着觉新揩脸,一面带着不安地说话。她看见他痛苦比自己受苦更难过。

  觉新把帕递给翠环,摇摇头说:“不是这样。”他又带着疲倦的笑容说:“这跟你不相干。我晓得她们恨我。就是没有倩儿的事情,她们也会找到借口的。”

  翠环又走到方桌前去绞脸帕。她站在那里回过头望着觉新说:“大少爷,四太太、陈姨太她们为什么这样恨大少爷?我真不明白。大少爷对他们很讲礼节。大少爷究竟有什么事情得罪过她们?连我们做丫头也要替大少爷抱不平。”她再把脸帕给他送过去。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觉新坦白地说。的确连他本人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接过脸帕来,再揩了一次脸。他的泪痕和他的烦恼都被揩掉了。这个少女的好心的关切使他十分感动。他不能够了解她的心。然而他记起她对他做过的一些小事。虽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它们已经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灭的痕迹。那一束火红的石榴花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又不见了。这是一个谜。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得到一个纯洁的年轻心灵的关切。但是他很珍惜这个,他从这个也得到安慰。他又渐渐地恢复了自持的力量。

  “我想总有个原因,”翠环接过脸帕就拿在手里,站在觉新面前。她看见他的平静的面容,她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微笑。她这时没有想到张氏的那番话,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将来的希望和失望。她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她并不了解他,但是她相信他,仿佛应该由他来支配她的苦乐。的确如她自已所说,她相信有一个原因,但是她想不出来。她便对他说:“大少爷,你仔细想想看,总是有原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够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她们都是上人,应当比我们丫头更明白。”她把脸帕拿到方桌前面,放在脸盆里去搓洗。她一面洗,一面回过头对觉新说:“大少爷,你人太好了,人家总是欺负你。你都受得住。”

  “翠环,你说话要小心。这些话给别人听见,你会有苦吃的,”觉新连忙提醒她说。他的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到门口去。

  翠环把绞干了的脸帕搭好,笑着说:“大少爷,你真仔细。我们丫头挨顿打,有什么希奇,还害怕人听见?大少爷倒还顾到我?”这最后一句话是用较低的声音说出来的。她捧着脸盆走出去了。她走出过道,把水倾倒在仆婢室前面那个狭长的天井里,然后拿着空盆回到房里来。

  她走到房门口,意外地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她揭开门帘,看见袁成和周贵都在房里。周贵恭敬地立在觉新面前,对觉新讲话。她听见的是:

  “……老太太还吵着要到庵里头去。大太太、二太太劝都劝不住。大太太着急得不得了。喊我来请大姑太太同大少爷就去。大姑太太不在屋,大少爷有空就请大少爷去一趟。”

  “妈,我马上去,”觉新答道,就站起来,吩咐袁成:“你去喊大班把我的轿子预备好。”

  “大少爷,要喊人去接大太太吗?”翠环把脸盆放好,又从内房里走出来,听见觉新吩咐袁成的话,便插嘴问道。这天张氏的母亲请周氏同张氏一起去打牌,周氏现在还在张家,因此翠环有这样的问话。

  觉新马上答道:“现在倒不必。等我先去看看再说。”袁成走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吩咐翠环:“你去看看二少爷在不在屋里头。他在的话,就请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翠环答应一声,连忙走出去。周贵还留在屋里等候觉新的吩咐。他看见房里没有别人,忍不住又将隐藏在心里的话吐露几句:“大少爷,我看,我们老爷脾气也太古怪了。老太太本来是很好说话的,老爷偏偏要惹她老人家生气。就拿大小姐的事情来说,要不是大少爷三番两次设法办交涉,姑少爷哪儿会把大小姐灵柩下葬?老太太昨天刚高兴一点,老爷又惹她生气。我们底下人没有读过书,倒猜不透我们老爷是哪种心肠?……”周贵说到这里,看见觉民进来,便不往下多说,只是结束地问一句:“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觉新摇摇头答道。接着他又对周贵说:“你先回去禀报外老太太:我马上就来,”周贵退出去了。觉新便把周贵告诉他的话简略地对觉民说了一番。他最后要求道:“你同我去一趟,好不好?”

  觉民皱起眉,并不答话。他在思索。他今天还要到别处去。

  觉新用恳求的眼光看他,并且解释地说:“妈在张家外婆那儿耍,我想不必去请她。你同我去,多一个人也好。”

  “我今天要到姑妈那儿去。”觉民坦白地说。

  “我也要去,姑妈家里今天摆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觉新接嘴说,“我不在外婆家里多耽搁。我同你一起到姑妈那儿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们请她哪天来耍。”

  觉民只得答应了。翠环听见觉民说去,不等觉新吩咐,便说:“大少爷,我去喊袁二爷另外喊乘轿子来。”她说完便往外面走。

  觉新和觉民到了周家,轿子停在大厅上。周贵陪他们走进里面去。

  梅少爷正埋着头从房里出来。他看见觉新弟兄,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喜色,连忙走过去迎接他们。

  “大表哥,你来得正好,你救救我罢,”梅走到觉新面前,一把抓住觉新的膀子,低声哀求道。他的两颊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个黑圈,额上有两三条皱纹,眉毛聚在一起,眼光迟钝,声音略带颤抖。

  “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觉新惊惶地问道,梅的面貌唤起了他的怜悯心。

  “大表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孙少奶跟婆吵架。爹说话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饭,说要出去修道。婆同妈都骂我,说我维护孙少奶。孙少奶又抱怨我袒护婆,她还在屋里头哭,吵着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说我该怎样办?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两面都不讨好,”梅低声诉苦道。他放开觉新的膀子,两只手痛苦地绞缠着。眼里露出一种搀和着恐惧与疲倦的痛苦表情。

  觉民看了觉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么好主意!”觉新怜悯地望着梅。他不能不同情这个年轻的表弟,但是梅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应该有点决断!你为什么要学我?而且你比我还不如!”他便温和地,但也带点责备的调子说:“梅表弟,凭良心说,表弟妹的脾气也大一点。外婆人是再谦和不过的。她年纪又这样大,表弟妹不防让她一点,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大表哥,你不晓得,我也是这样说。孙少奶平时倒很好,只有发起脾气来,什么人说话她都不听。我只好夹在中间受气,”梅少爷好象受了大的冤屈似地连忙分辨道。他看见两个表哥都不作声,又说:“孙少奶脾气越来越大,爹又总是帮她说话。我哪儿敢跟爹顶嘴?我也只有听孙少奶的话。其实平心说起来,还是孙少奶对我好。”

  觉民不能够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梅表弟,你也该分辨是非,不能糊里湖涂地听话!”

  “我简直不晓得,”梅招架似地小声说。他看见他们不相信这句话,两对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终于直率地加上两句:“我实在害怕他们。我什么人都害怕。”他抬起脸绝望地望着天空。阳光罩在这张惨白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不象一张活人的脸。觉民的眼光触到了这张可怖的脸,他咬起下嘴唇皮,叹了一口气。他很想说几句能够伤害人的话,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报复的欲望,他需要满足这个欲望,他需要伤害那些他认为应该受惩罚的人。

  觉新疑惑地望着梅少爷。他想不到一个年轻人会成为如此没有自由意志的可怜东西。他觉得自己还是受着环境的限制,旧势力的压迫,而且为着他们这一房人的安宁才牺牲自己的意志,跟着命运飘浮。梅却是自愿放弃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脚下,让他们残酷地把他毁掉。梅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着一条怎样可怕的路走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觉新想在梅的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面看到一点点刚强和坚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迹。但是那张惨白的瘦脸却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扩大。没有一点点的希望。连觉新也认为这个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他的疑惑变成了怜悯。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对梅说: “你不能够这样,你一家人都期望着你!”

  觉民在旁边不满意地冷笑一声。觉新觉得仿佛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说了怎样错误的话。他是在嘲讽他自己吗?

  “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从小就听惯了爹的话,”梅畏缩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辩护地说。

  “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觉民不客气地说。他猝然地掉转身子,打算往堂屋里走去,却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前石阶上。芸高声在唤:“大表哥,二表哥。” 觉民答应着,走上了石阶。他看见芸脸上带笑,便低声问道:“外婆现在怎样?”“现在气稍微平了一点,大妈同妈还在屋里头劝她,”芸小心地轻轻答道。她又感谢觉民:“二表哥,这回姐姐的事情多亏得你。现在我们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来还藏得有一点点忧愁,这时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见觉新和梅也走上石阶来,便亲切地、道歉似地对觉新说:“大表哥,真对不住你,又累得你跑来一趟。”觉新也说了两句客气的话。她又说:“婆现在好一点,妈她们都在婆屋里。你们进去吗?”

  芸陪着觉新、觉民到周老太太的房里去。梅却在后面说:“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去看他的妻子。

  “梅表弟,你也进去坐一会儿罢,”觉民知道梅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于是芸也说:“梅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进去坐一会儿也好。”

  梅害怕地看了看觉新和芸,低声说:“我去,婆同妈看见我又会发脾气的。”不过他还是跟着他们进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床上。陈氏坐在床边,徐氏立在床前。陈氏低着头委婉地在劝周老太太。她们听见芸的声音(芸报告:婆,大表哥、二表哥来了!)都掉转身子往门口看。

  “觉新和觉民向她们行了礼。他们看见周老太太勉强坐起来,觉新连忙客气地劝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罢。你不必跟我们客气。”

  周老太太带着疲倦的微笑温和地答道:“不要紧,我也躺够了。我正想起来坐一会儿。”她就走下踏脚凳,也不要陈氏扶持,自己颤巍巍地走到窗前藤躺椅前面坐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她走到窗前去。翠凤给觉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边小声跟芸讲话。

  觉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面前,静静地望着这张憔悴的老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脸上的皱纹就增加了那么多。头发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盖了。眼睛里出现了几根红丝。她的这些改变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动地劝道:“外婆,你近来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着跟他们怄气。……”

  觉新还没有把话说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轩,你坐罢。”她指着旁边一个凳子。她感谢地微笑道:“你来得正好。你的心肠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气死了。”她看见觉民还站着,又要觉民也坐下。她继续对觉新说(她说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轩,我们家里的事你都清楚。我们回省还不到两年,这个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这都是你大舅一个人硬作主依他的脾气做的。蕙儿的命就断送在他的手里。还亏得你们两弟兄,蕙儿的灵柩算是昨天下葬了。”这时陈氏在旁边张开口要说话,刚吐出两三个字,就被周老太太阻止了,她说:“大少奶,你不要打岔我。”陈氏只得答应一声“是”。周老太太又说下去:“现在孙少奶居然当面跟我吵起来了。你大舅只袒护她。明轩,你说,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想起来真是灰心得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大舅抚养成人,也没有亏待过他一点。他却这样气我。要不是有你大舅母、二舅母同芸儿在这儿,我真要去出家了。在庵里头至少还可以过点清静日子。省得在这儿受他的气。”她的眼光又移到梅少爷带着又羞又怕的表情的脸上,她厌恶地说:“梅娃子也不学好。他就只晓得听他父亲的话,听孙少奶的话。他不但不帮我去教训孙少奶,他反而处处帮忙孙少奶胡闹。他真没有一点出息。我见到他就生气!”这几句话吓得梅少爷连忙低下头,不敢作声。

  “外婆,你老人家也不必这样生气,”觉新陪笑地劝道,“梅表弟年纪轻不懂事,让大舅母教训他一顿就是了。孙少奶又是在娘家娇养惯了的,刚出阁不久,脾气一时改不过来,自然有点任性,不过日子久了,就会渐渐改好的。外婆、大舅母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大舅为人不过拘谨一点,虽然一时不大明白,事情过了,多想想就会清楚的。请外婆多宽宽心,保养自己的身体要紧。”

  觉民不满意地看了觉新一眼。他仍然安静地坐在门口那把椅子上,昂起头望着天茶板,不说一句话。

  “妈,明轩的话很有道理,刚才嫂嫂也是这样说。妈真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妈尽管放宽心。下回再有事情,就把大妹也请来。妈交给我们办就是了,”徐氏也顺着觉新的口气劝周老太太。

  觉新又接下去说:“妈今天到张太亲母家里去了。我没有差人到张家通知她。外婆看,要不要喊人把妈请过来?”

  “不必了。就让她在张家耍罢。现在没有事情,何必去打断她的兴致,”周老太太摇摇头温和地说。她现在似乎高兴一点,精神也好了些。

  “那么我想请我婆、大舅母、二舅母、芸表妹、梅表弟、表弟妹后天到我们家里去耍。外婆也可以散散心。我还要陪外婆打字牌,”觉新诚恳地邀请道。

  “孙少奶后天要回娘家去,”梅少爷不等周老太太或者别人讲话,忽然从屋角大胆地说。

  周老太太厌烦地看了梅一眼,别的人也觉得梅的话听起来不大顺耳。周老太太本来还想推辞,听见梅少爷的话,反倒马上接受了觉新的邀请。她说:“她一个回娘家去,未必我们就去不得?没有她也好。省得我同她在一起心里反而不畅快。”

  梅少爷知道自己以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做声了。他心里很不好受。他觉得胸口发痒,喉咙也发痒。他始终站在屋角,后来自己觉得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他想咳嗽,又不敢大声咳出来,轻轻地干咳了两三声,便又止住了。

  陈氏和徐氏接着说了几句话。陈氏听见梅的干咳声,掉过头看了他一眼,怜悯地说:“其实梅娃子也给他父亲害了。他近来脸色真难看,时常干咳,我担心他有病。他父亲一定咬着说他的体子比从前好多了,还逼着他做文章。”

  “这都是定数。想不到偏偏我们家里出了这个魔王。什么事都给他弄坏了,”周老太太又摇摇头叹息地说。

  许久不开口的芸说话了。她关心地说:“我看梅弟多半有病,还是找西医看看罢。早点医治也要好些。”

  “芸姑娘,你快不要提西医。你大伯伯听见说起西医就要发脾气,”陈氏气愤地说。

  “不过梅表弟的身体也应该当心,有了病不医怎么行?就请罗敬亭来看看也好,”觉新加重语气地说。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那个畏缩地站在屋角的梅少爷。

  “但是你大舅一定不让请医生,你又有什么法子?”陈氏求助地地对觉新说。

  “那么,大哥,你去劝劝大舅,”觉民带点讥讽地对觉新说。他许久不说话,但是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这屋里有的是说话的人:她们说话也许激烈,清楚,然而她们不预备做一件事。这里没有一个实行的人。她们都不赞成周伯涛的主张和办法。可是这个公馆里的主要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支配。她们无论事前或者事后反对,却没有一个人在事情进行的当时伸出手去阻止它。他知道她们会让周伯涛把梅少爷送到死路上去。所以他不想对她们说话。

  “真的,我去找大舅谈谈,也许还有办法,”觉新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自告奋勇地说。

  “那么就请大少爷跟梅娃子那个顽固的父亲谈谈。如果说得通,梅娃子也可以少点痛苦,”陈氏带点喜色地央求道。

  周老太太仍旧摇摇头,浇冷水似地说:“我看没有用,梅娃子的父亲是那种牛脾气!你休想把他说得通!”

  “等我去试试看,我今天还没有见过大舅,”觉新仍然怀着希望地说。“那么我现在就去一趟。”他站起来。“我等一会儿再回来陪外婆。”

  觉民和梅少爷跟着觉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间,刚走了两三步,梅忽然干咳起来。觉新便站住关心地对这个年轻人说:“梅表弟,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梅还觉得喉咙痒,胸口痒。他勉强忍住咳嗽,感激地望着觉新,低声答道:“我也晓得。不过”他还要往下说,但是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掉转头顺口吐出一口痰,吐在堂屋门外的石阶上。

  觉新的眼光跟着痰落在地上,他惊恐地抓住梅的一只膀子,低声叫道:“梅表弟,你在吐血!”

  梅痛苦地点点头。觉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见痰里的血丝。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张惨白的没有一点青春痕迹的脸上。他的心也软了,他便跨出门槛用脚把痰试去。

  觉新放松手温和地、关心地问梅道:“你以前吐过没有?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万不要对爹说。我告诉你,我差不多吐了半个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点害怕,我不晓得要紧不要紧。我不敢让人知道。连表弟妹我也不让她晓得,”梅拉着觉新的袖子求助地对觉新低声说。

  “梅表弟,你老实告诉我。你除了吐血,还有什么病象没有?”觉新忧虑地、但又急切地问道。

  “别的也没有什么,”梅悲戚地答道:“不过晚上时常出冷汗,早晨醒来汗衫又温又冷。还有,时常觉得头昏耳鸣。”

  “你还说没有什么?”觉新怜惜地责备道:“我们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请个西医给你看病,”他说着,脸上立刻现出一种严肃、惊惧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面前说起西医。爹最恨的就是西医,”梅忘了自己的病,只刻父亲的带怒的黑脸,他惶恐地哀求觉新道。“你不记得妈刚才说的话?”

  梅比觉新更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气。但是觉新却相信他的“人情”,他以为独子的严重的病症一定会使父亲虚心地考虑旁人的意见。他还安尉梅说:“不要紧,我会对大舅解释明白。他不会发脾气的,你不要怕。”

  觉民在旁边冷笑一声。他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差一点要说话打破觉新的痴愚的梦想。但是他的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走进周伯涛的书房。梅的父亲周伯涛坐在藤椅上,手里捏了一册线装书。他看见梅少爷陪着觉新弟兄进来,他那黑黄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他懒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觉新弟兄的礼,请他们坐下。

  觉新跟周伯涛谈了几句普通的应酬话。周伯涛忽然问道:“明轩,你们见过外婆没有?”觉新说是见过了。周伯涛又问:“她现在还在生气吗?没有说什么话罢?”

  觉民看了周伯涛一眼。觉新却恭敬地回答说,周老太太的怒气已经消去,还高兴地讲了好些话。

  “她老人家就是脾气太大,又爱任性。为了一点小事情今天又跟我闹过一场。这样下去我也实在难应付,”周伯涛皱起眉毛诉苦地说。

  连觉新也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限度了。然而外表上的谦恭是必须保持的。他仍然温和地对周伯涛说话,不过语调却有点不同了,带了一点淡淡的讽刺意味。他说:“不过我看,外婆今天精神很不好。外婆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应该让她多高兴一点,心里宽畅一点。大舅脾气素来好,还是请大舅遇事让让外婆,免得她老人家把气闷在心里头,会闷出病来的。”

  周伯涛略微红了脸,他也有点惭愧,不过他仍然掩饰地说:“明轩,你不晓得我让过她老人家好多回了。譬如孙少奶,人家是个读书知礼的名门闺秀,嫁到我家来配梅娃子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已经很受委屈了。外婆还要时常挑错骂人。今天我看不过劝了两三句,外婆就气得不得了。你说我还能够做什么?”

  觉新觉得自己心里不住地在翻腾。他听不进那些话。他听见说到梅的时候,偷偷地看了看那个可怜的儿子。梅埋着头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身子微微摇晃(也许是在颤栗),好象快要倒下去的样子。觉新决定不再谈吵架的事了。他便换过语调象报告一个严重的消息似地,把梅吐血和其他的病象就他所知完全没有隐瞒地对周伯涛说了。他恳切地要求周伯涛把梅送到医院里去。

  “明轩,我看你这是过虑,”周伯涛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什么肺病难治,都是外国人骗人的话。我就不信西医。我看梅娃子也没有什么大病,吐两口血也不妨事。我年轻时候也吐过血的。梅娃子就因为新婚不久,荒唐一点,所以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后叫他多多读书习字,把心收起来,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他又严厉地瞪了梅少爷一眼,正色说:“梅娃子,听见没有?从明晚起,还是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听讲《礼记》。好在孙少奶对旧学也有根柢,她还可以帮忙你温习。”

  梅少爷惊惶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父亲发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话。

  “听见没有?”周伯涛的声音本来已经变成温和的了,后来他看见梅的痴呆的神气,他的怒气又往上升,便厉声喝道。

  “是,是,听见了,”梅惶恐地答道。他又接连地干咳起来。

  “你回屋去罢,”周伯涛嫌厌地挥手说:“你每次到我房里来,不是做怪相,就是发怪声音。真是没有长进,教不改的。”

  梅少爷埋下头唯唯地应着。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觉新,然后绝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怜悯激起了觉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气对周伯涛说:“大舅的话自然有理。不过据我看,梅表弟的身体太坏,又有那些病象。最好还是请个医生来看看。不请西医,就请个有名的中医来看也是好的。现在治还来得及。怕晚了会误事。”周伯涛忽然摩抚自己的八字须轻蔑地嘻笑了两三声。他固执地说:“明轩,你也太热心了。难道我还不清楚梅娃子的事情?古人说:‘知子莫如父。’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记了?我是梅娃子的父亲,我岂有不关心他的身体、让他有病不医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实这也不算是病,年轻人常常有这种病,不吃药就会好的。”他又封门似地说:“我们不要再提梅娃子的事情。你最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他不等觉新答话,自己又抢着说下去:“蕙儿已经葬了。我原说过伯雄办事情不错,他有主张,有办法。现在如何?你大舅母从前为这件事时常吵闹,使我有点对不住伯雄。现在我还不大好意思见他。”

  觉新唯唯地应着。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面了。觉民不能够听下去。他终于失去了他的冷静,冷笑了一声,就站起来,故意抬杠地说:“不过据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闹,他就会让灵柩烂在尼姑庵里面的。大舅刚才说:“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还不是大舅,”他一面说话,一面欣赏周伯涛脸色的变化。

  觉新弟兄从周家出来,便到他们的姑母家去。他们到了张家,走出轿子,大厅上异常清静,也不见张升的影子。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里面东边的院子。

  “你今天真奇怪,我原说请你去帮忙,怎么你什么话都不说?”觉新抱怨觉民道。

  “你不是说得很多吗?你一个人说也就够了,”觉民解释地答道。

  “我说了那许多话,有什么用处?今天简直是白跑一趟,”觉新苦恼地说,

  “我看梅表弟这条命又完了。”

  他们已经走到张太太的窗下,觉民先唤了一声:“姑妈,”然后才回答觉新道(不过声音很低,他不愿意让房里的人听见):“今天也真把我气够了。我就没有见过象大舅那样的湖涂虫!你跟他讲理只是白费精神。”

  张太太在房里答应着。他们走进那个小小的堂屋,她也从房里出来。他们连忙给她请安问好。他们刚在堂屋里坐下,琴也从右边房中出来了。琴穿着滚了边的淡青色洋布衫子,这是家常衣服,倒很合身。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病容,不过人显得比平时沉静些。她的微笑里稍稍带一点倦意。

  “琴妹,听说你欠安,我倒很挂念,不过这几天总抽不出工夫来看你,很抱歉。现在看你精神还好,想必完全好了,”觉新看见琴出来,亲切地慰问道。

  “谢谢大表哥,这不过是小病,不值得挂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带笑地答道。她温柔地看看觉民,又说:“二表哥倒时常来,他也说大表哥很忙。”

  张太太跟他们谈了几句话。女佣李嫂给他们端了茶来。张太太看他们喝茶,忽然问道:“这几天四婶同陈姨太又找事情来闹没有?”

  觉新迟疑一下,然后放下茶杯摇摇头答道:“没有事情。不过四婶见到妈连理也不理了。”

  张太太皱皱眉头,也不说什么。觉民忍不住,就在旁边插嘴道:“今天又有过一件小事情。大哥,你为什么不说?”

  “明轩,什么事情?”张太太关心地问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四婶把我挖苦几句就是了,”觉新看见隐瞒不住,只得简单地解释道。

  “为什么呢?她好好地为什么要挖苦你?”张太太又往下追问。

  “那还是为了倩儿,”觉新答道。他希望姑母不再问她。

  “倩儿的病怎么样?好点没有?”琴问道。

  “她死了,昨晚上死的,没有人知道她死在什么时候,”觉民答道。

  琴微微皱起眉头,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黯淡了。她惊讶地说:“怎么这样快!我那天去看她,就有点担心。不过我还想她会好的。”

  “四婶不给她请个好医生看,怎么不会死!”觉民愤慨地说:“而且死了也不给她买一副棺材,就喊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大哥看不过,自己花钱买了一副棺材。四婶反而把大哥挖苦一顿。”觉民只图自己一阵痛快,把话全吐出了。

  “有这样的事?”张太太惊愕地说。“她又不是没有钱,做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听说四弟闹小旦,买起衣料来,一回就是一百几。钱花得真冤枉。不晓得她说不说话?正用不用,不该用反而乱花。这样下去,总不是事。现在世道不好。田上的收入也越来越少。我看他们将来怎么得了?”张太太说到这里不禁唉声叹起气来。

  “姑妈说得是。我也着急。刘升刚从乡下回来,租米也陆续兑来了,可是米价很贱。我们在炳生荣买来吃的米每石十四块五角,现在我们卖出去的是每石十块三四角。这样下去我们高家这个局面实在难维持。外州县不清静,没有人敢买米。可是四爸、五爸好象住在金山、银山里面,只管花钱如流水。姑妈还不晓得,我今天才听说四爸在外面租了小公馆安置张碧秀,”觉新皱起眉头诉苦般地讲了这许多话。张太太注意在听。觉民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真的吗?我倒有点不信。你听见哪个说的?”张太太惊疑地说。她看过张碧秀演的戏,也知道克安很喜欢张碧秀,但是她完全想不到克安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我听见高忠说的。高忠跟着五爸去过,”觉新带着自信地说。他知道高忠不会对他说假话。

  张太太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伸起右手用她的长指甲在发鬓上搔了两下,然后皱着眉毛说:“好象你五爸也有个小公馆。”

  “是的,五爸养了一个妓女叫做礼拜一,就住在荣华寺,”觉民安静地答道。他也知道克安的小公馆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又说:“四爸的小公馆在珠市巷。”他跟张太太不同,也不象觉新那样,克安、克定的事情引不起他的焦虑,甚至这个大家庭的衰落也不会在他的心上涂多少阴影。他对许多事情都比他们看得清楚。

  “礼拜一我也见过,”琴微微地笑道。

  “你在哪儿看见的?”张太太诧异地问道。

  “妈忘记了,就是去年到公园去碰见的,我回来还对妈说过,”琴带笑地解释道。

  “一点小事哪个还记得这么久?我没有这种好记性,”张太太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

  “妈总说自己的记性不好。其实我看妈对什么事都不大用心,总是随随便便的。这样到是好福气,不过我做不到,”琴抿着嘴笑道。

  张太太出笑起来。她对觉新说:“明轩,你看你表妹倒笑起我来了。其实现在做人还是随便一点好。如今什么事都比不得从前了。我看不惯的事情太多,真是气不胜气,也就只好装聋作哑。明轩,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姑妈的意思很对。如今倒是装聋作哑的人可以过点清静日子,“觉新带笑地表示赞同道。

  “不过我看你并没有过到清静日子,”觉民含笑地讽刺觉新道。琴声音清脆地笑起来。

  觉新责备地看了觉民一眼,勉强地解释道:“就因为我还没有做‘到家’,还不是一个聋子。”

  张太太笑了笑看看觉民,她又带点关切和焦虑地说:“我就有点担心老二的脾气。说也奇怪,琴儿的脾气跟老二差不多。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琴听见这句话故意把脸掉开。“我怕老二将来到社会上去会吃亏。”

  “姑妈,我看这倒也不见得,只要自己有本事站得稳,就不怕人,”觉新插嘴道。

  “不过锋芒太露,也不大好,”张太太微微摇头说。她又把眼光掉去看琴,她看见琴的脸掉向外面,好象没有听见她讲话,便唤道:“琴儿,你听我说。”“妈又要跟我开玩笑了,我不听,”琴撒娇似地答道。

  张太太微笑说:“我说的是正经话。大表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你刚才说我对什么事都不大用心。我也上了年纪了,家里头又没有一个男丁,我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心?”她的语调稍稍改变了一点。“我就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亲事。”

  “妈,你又说这种话!你再说,我就要进去了!”琴反抗地打岔道。

  张太太先做个手势安定她,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大表哥又不是外人,还怕什么。你不是时常在我面前讲什么新道理吗?怎么听见谈起亲事又害起羞来了。”

  琴经她母亲这一说,不觉含羞地笑了笑,便把头略略埋下,不再说走的话了。

  “现在年轻人的心事真难捉摸,”张太太继续往下说,“我的头也给你们缠昏了。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新名堂真多。讲道理我也讲不过你们,”这些话还是对琴说的。她接着掉头对觉新说:“明轩,我现在就只有一件心事。我觉得琴儿也配得上你二弟,我早就答应过他们。你妈也很有这个意思。琴儿给她祖母戴孝也早满了。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时常谈什么新主意,新办法,我早就给他们把事情办妥了。如今情形究竟跟从前不一样,我怕我的头脑顽固,做事情不当心倒会害了他们。我就只有琴儿这一个女儿。明轩,你们年轻人容易明白年轻人的心事,一个是你的表妹,一个是你的兄弟。你素来对他们都很好,所以我把这件事托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办好,使我放心的。”她坦白地、有条理地说着,她的眼睛带着恳切的表情望着觉新的清瘦的脸。

  “姑妈,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姑妈办好就是了,”觉新感动地一口应承道。他的话是诚恳的,他这时完全忘记了那许多可能有的障碍,他也不去想他的家庭环境。觉民好几次把眼光射往琴的脸上去。琴也不时偷偷地看觉民。琴的脸上泛起红色,但是一股喜悦的光辉笼罩着它。这样的害羞反而增加了少女的美丽。这使得觉民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幸福。觉民的脸也因了兴奋和感激而发红。等到张太太把话说完,他痴呆似地望着姑母的已经出了衰老痕迹的慈祥的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的镇静,他的雄辩,这个时候完全离开了他。他觉得无穷无尽的幸福的把他包围在里面。对于觉民,对于琴,他们仅有的那一点疑惧现在也完全消失了。他们再看不见什么障碍。他们觉得他们的前途充满了光明。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明轩,你肯帮忙,不说我自己,就是他们两个也一样会感激你的,”张太太满意地说,她的方方正正的脸上现出了喜色。她又用柔和的眼光去看她的女儿。琴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得宠的小孩似的,亲切地唤了一声:“妈!”

  张太太惊讶地望着琴,吐出一声:“嗯?”

  琴正要说话,但是话到喉边又被她咽下去了,她红着脸望着母亲笑,后来才说:“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个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称赞她的母亲,不过她原来要说的话并不是这两句。

  “琴儿,我看你要疯了!”张太太挥手晒笑道,“我哪儿懂得什么新思想?说实话,我并不赞成你们那些新思想。不过”她温和地笑了笑,“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纪大的人又不争气。我自己年纪老了,也该让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们作对。”她又看看觉民,带点教训的口气说:“老二,我就担心你这脾气。你锋芒太露。那天在你妈屋里,你说话未免太凶。对长辈究竟不应当象那样说话。叫我骂也不好,不骂也不好。我晓得我如果骂了你,回到家里琴儿一定要跟我大吵……”

  “妈,你当面说谎!我几时跟你吵过嘴来?”琴知道她的母亲拿她开玩笑,有点不好意思,便带笑地嚷道。

  张太太高兴地笑起来,望着琴说:“你不要跟我辩。我虽是上了年纪,然而你们这点心事,我还看得出来。我也不怪你们。”她又带着信任的口气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心肠好,性子刚强,又还稳重,所以我不管你们。你们年纪轻轻,日子久长。我是个老古董,我不会来妨害你们的前程。”她又向觉新问道:“明轩,你觉得我这个意思对不对?”

  “姑妈的见解很对,连我都赶不上姑妈,”觉新高兴地答道。

  “明轩,你又在跟我客气了,”张太太满意地说,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觉新的脸上。她又说:“明轩,你什么都好。你有些地方象你父亲。不过你心肠太好了,你什么人的话都肯听,什么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亏得你,我晓得你这些年也受够苦了。我也替你难过。……”

  “这也不算什么。这是应该忍受的,”觉新谦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大哥太软弱。他什么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并不领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负他。譬如倩儿的事,他出了力,花了钱,反倒把四婶得罪了,”觉民不以为然地插嘴道。

  “你的话自然也有道理。不过你不晓得我的处境。未必我就甘愿受气?”觉新痛苦地看了看觉民,诉苦似地辩解道。

  觉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说的“处境”两个字可以作为“软弱”的借口,他还想说话。但是给太太先发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觉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愿意再揭开觉新心上的伤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来替觉新辩护道:“明轩,你的处境的确比别人都苦,我了晓得一点。我等一会儿还有点话跟你说。不过你也应当时常宽宽心,找点快乐的事情。我看你近来兴致不好。你究竟是个年轻人,太消沉了敢不好。”

  觉新接连地答应“是”。觉民听见这番话,会意地跟琴对望了一眼,他的脸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声了。

  仆人张升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对蜡烛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摆好烛台和香炉,插上蜡烛,把香放在香筒里,挂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垫,便走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壶进来,把怀筷安好。后来李嫂从外面端了菜来递给张升,觉新、觉民两人接过菜碗来,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齐了,觉新便提着酒壶去斟了一杯酒。张升点燃了蜡烛。觉新点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炉里面,然后请张太太行礼。觉新、觉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垫前面去磕头。

  这是琴的父亲的忌日。行礼的就只有这寥寥的四个人。觉新斟了三巡酒。他们寂寞地磕了三次头。这个亡父的逝世纪念日并没有给琴带来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亲死得太早了,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鲜明的印象。这寂寞的行礼不过引起琴对她居孀多年的母亲的同情和关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亲,张太太默默地站在女儿的旁边,埋着头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想起从前事情心里不好过。她看见觉新拿着一张黄表在蜡烛上点燃,走到门口把黄表递给张升,便温柔地、亲热地轻轻唤了一声:“妈。”张太太回过头来看她,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张太太脸上的愁云慢慢地飞散,接着柔和的微笑盖上了张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颜。

  午饭后,觉新陪姑母到房里去谈话。觉民自然到琴的房间去。琴等着觉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头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边低抱怨道:“你昨天也不来,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么着急。妈总说我病刚好,无论如何不肯放我出去。”

  “你想我怎么走得开?他们怎么肯放我走?昨天大家的兴致都很好。可惜就少你同黄存仁两个,”觉民兴奋地望着琴,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点燃了他的热情。她站在他的身边,她的眼光里带着柔情。她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他的面貌。她是属于他的。他对自己的幸福再没有一点疑惑了。他还记起张太太先前说过的话。那些可能有的障碍也给那番话摧毁了。今天好象幸福全堆在他的身上。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光辉,热情带给他的是喜悦,是满足,是感激,是透彻全身的温暖,是准备做一件献身工作时候所需要的创造力。这是纯洁的爱,里面并没有激情,没有欲望。他的眼光看入她眼睛的深入(不,应该说是心灵的深入);她的眼光也同样看入了他的。两个人真可以说是达到完全的互相了解了:每个人再没有一点秘密,再没有一个关得紧紧的灵魂的一隅。两颗心合在一起,成了一颗心,一颗更明亮、更温暖、充满着活力的心。每个人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而且看见了自己的幸福。过去,现在,将来打成了一片,成了一个无开始无终结的东西。这是他们的光辉的前途。这样的爱不是享乐,不是陶醉,他们清清楚楚地接受着幸福,而且准备带了创造力向那个前途走去。这是两个不自私的年轻人的纯洁的幸福的时刻。他们真正感到象法国哲学家居友所说的“生活力的满溢”了。觉民象吸取琼浆似地尽力吸收琴的眼光,忽然露出了光明的微笑,柔和地指着琴说:“你现在在我的身边,我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我多么快活!?他又把声音放低说:“我相信任何势力、任何障碍都分不开我们。”

  “我也相信,”琴轻轻地在他的耳边说,好象用一股清风把话吹进他的耳里似的。

  “我昨晚上真想来看你,我晓得你在等我,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要把昨天开会的情形告诉你,”觉民忽然热情地象读书似地说起来,声音里充满感情,不过并不高。“昨天我真象做了一个愉快的梦。我应该把梦景说给你听,我晓得你一定等着听它。但是我回家太晚了,”他的脸上现出了惋惜的表情。“我没法跑来看你。我一晚上就唤着你的名字。”他闭了嘴。可是他的热烈的眼光还在呼唤他。

  琴感激地但又嘻笑地轻轻指着他说:“你真要发疯了。”

  觉民满足地笑答道:“幸福来的时候,常常会使人发疯的。”

  “我就没有发过疯,”琴带着爱娇地小声说了这一句,便走到写字台前面藤椅上坐下。她正坐在他的斜对面,把半个身子都压在桌面上。她兴奋地、带点梦幻地望着觉民说:“你快告诉我昨天的情形。”

  觉民不再说别的话,他的幸福好象是跟他们的事业分不开的。他听见提到昨天的情形,他的心又被一阵忘我的喜悦抓住了。他的眼里射出更热烈的光辉,他开始对她叙述昨天的故事。他很有条理地而且很详细地说下去,他的声音十分清楚,就象泉水的响声。这是不会竭尽的喷泉,这是浃沦肌髓的甘露。琴注意地听着,她点头应着,她发出清脆的笑声赞美着。她的心被他的叙述渐渐地带到远远的梦景似的地方去。那是一个奇异的地方,那里只有光明,只有微笑。她的脸上就现出这种仿佛永远不会消灭的微笑。

  李嫂端茶进来,打断了觉民的叙述,也打断了琴的梦景。但是这个女佣一走出去,觉民的嘴又张开了,琴的眼睛又发亮了。觉民拿起杯子喝茶的时候,琴感到幸福地望着他微笑。觉民继续讲他的故事的时候,琴的脸上又罩上了梦幻的色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盏清油灯比得上一万支火炬,一个小小的房间仿佛就是美丽的天堂。房里没有黑暗,他们的心里也没有黑暗。年轻人的梦景常常是很夸张的。但是这夸张的梦景却加强了他们的信仰以及他们对生活的信仰。

  叙述完结了。“圣火”。仍然在他们的心里燃烧,虽不是熊熊的烈火,但是他们也感到斯捷普尼雅克(那篇《苏菲亚传》中引过他的文章)所说的“圣火”了。两个人心里都很温暖,都感到生活力满溢时候的喜悦。他们畅快地、自由地、或者还带点梦幻地说话。琴发出一些询问,觉民详细地解释。她完全了解了。她仿佛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一切。他的眼睛真的就成了她眼睛。他使她看见那个美丽的梦景。

  穿过阴森森的堂屋(在那里只有神龛前面点着一盏悬挂的长明灯),从张太太的房里送出来觉新的咳嗽声。这具声音不调和地在琴在梦景里响起来。琴惊醒似地把眼睛掉向对面房间。她这时才记起觉新的存在了。她看见觉新的侧面影子。觉新在那边说话。她忽然换了一种声音问觉民说:“妈跟大表哥不晓得在说什么,你知道吗?”觉民也把头掉过去看对面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他才猜度地答道:“或者是在劝大哥续弦也说不定。”

  “我看不见得,”琴摇摇头说:“妈有天跟我谈起这件事,我说大表哥目前一定不会答应,而且他现在还未满孝,妈也就不提了。”

  “我知道妈同三爸、三婶他们都希望大哥早点续弦。他再有三个月就满孝了,时间也很快。其实我也赞成他续弦。我看他一个人也太苦了,”觉民解释地说。

  “你也赞成他续弦?”琴诧异地说。接着她温和地表示她的见解道:“我看他续了弦以后也许会更苦。他跟大表嫂那样要好,还有梅表姐。”

  “但是你没有看见他晚上常常俯在书桌上流眼泪。他一天受够了气,可以在哪儿得到一点安慰?他什么都没有,”觉民的温和的声音里含了一点点痛苦。

  琴不说话了。她觉得忧郁在轻轻地搔她的心。她跟觉民一样,只有在谈到别人的不幸的时候,才受到痛苦和忧郁的袭击。

  “其实大哥只要能够把脾气改改,也还有办法。还有些人比大哥更悲惨,我们的四妹,还有梅表弟。梅表弟吐了血,明明生肺病,大舅也不让他看医生,”觉民愤愤不平地说。这个时候他的眼睛看见的不是光明,却是一些受苦人的没有血色的脸。这是一个意外的消息,也是一个不愉快的消息。钱梅芬吐血的事还深深地印在琴的心上。她的“梅姐”曾经咯着血对她讲过一番惨痛的话。梅因吐血而死。现在年轻的梅少爷又在吐血。这是一个可怕的判决。她并不爱惜那个懦弱的青年。但是她(一个年轻人)爱惜年轻的生命。这意外的消息的确是一个打击。幸福的梦景暂时退去了。她开始从觉民那里知道了详细的情形。又是一个悲剧,他们仍然只有束手旁观。这是难堪的痛苦,琴受不住这幸福后的痛苦,喜悦后的忧郁,她苦闷地问觉民道:“我们的时候究竟哪到才会来?”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话?”觉民奇怪地问道。他注意地望着她,他的眼光是温柔的,但又是坚定的。琴的疑问反而使他更清醒了。

  “我看不过,为什么还应该有这样多的牺牲?而且都我们时常看见的人,”琴痛苦地答道。

  “你忘记了,三弟是怎样走的?二妹又是怎样走的?他们不是都得到了胜利吗?”觉民仍旧温和地安慰她,他的脸上浮起了鼓舞的微笑。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世界上并没有一件容易的事。什么事情都要看人的努力怎样。我们的工作才开始,就有了这些成绩。”他看见她不答话,便又亲切地问一句:“你相信我的话吗?”

  琴望着他,好象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等他说完最后一句。她忽然点点头,柔声答道:“我相信。”她对他微微一笑,但是泪水浮上了她的眼睛。“你哭了?”觉民爱怜地说。他从袋里摸出手帕递给她。

  “我现在倒不难过,”琴感激地答道。她接过手帕揩了揩眼睛。她又问他道:“这两天三表妹、四表妹都好吗?你们公馆里头有些什么事,你快告诉我。说完我们好到妈屋城去陪大表哥谈话。”她把手帕交还给觉民。

  “昨天开完会,我送鉴冰回家。她跟我谈了好些话,她还说过两天来看你,说不定就在明天,”觉民放好手帕,含笑道。“让我先讲鉴冰的事情。”

  “好,请你快讲,你为什么早不说?”琴感到兴趣地催促道。觉民在几天前就把黄存仁临行前的谈话转告她了。

  他们谈完话,便走到对面张太太的房里去。张太太坐在床前把藤躺椅上,看见他们进来,好意地对琴笑道:“琴儿,你同你二表哥才一天没有见面,就有好多话说不完?”

  琴红着脸笑笑,不作声。

  “你也不过来陪陪你大表哥,你们只顾说你们的话,”张太太又说,话里有责备的调子。她近来更爱好的女儿,而天看见年轻人的纯洁的、真诚的快乐,只有给她开始干枯的心增加生意。这两张充满朝气的脸一出现,立刻使房里感伤的气氛消散了。“妈近来常常爱跟人家开玩笑。我现在不是过来陪大表哥吗?”琴带着一个被宠爱的女儿的爱娇笑答道。

  “大表哥还请你后天去耍,我也要去。你病好,后天也可以出门了,”张太太兴致很好地接着说。

  “芸表妹也去,她说好久没有看见你了”觉新带笑地说。

  “妈要去,我自然跟着妈去,”琴爽快地答道:“我也挂念芸妹。”她把眼光掉去看觉新。她看出在他的淡淡的微笑下面仍然常常漏出忧愁来。

  周家和张家两处的女眷同天来到高公馆,自然又有一番热闹。不过因为周老太太的病和别的事情,觉新请客的日期一再推迟,跟觉新所说的“后天”已经差了半个月了。这天天气特别好,周氏和觉新作主人,张氏和沈氏被请出来做陪客。花园内水阁里摆了两桌牌:陈氏、徐氏、张氏、沈氏打一桌麻将;周氏和觉新陪着周老太太、张太太两个打字牌。

  淑华、淑贞两姊妹陪着芸和琴带着翠环在湖里划船。天气还是相当闷热。一片浅蓝的天空被好些淡墨色的云片涂乱了。日光时浓时淡,有时太阳完全淹没在云海中。水色也显得阴暗,水面上起着细微的皱纹。船经过钓台的时候,芸忽然仰起头望着上面的亚字栏杆和浓密的树荫微微叹道:“光阴真快,一晃又是三四个月了。”

  “你又记起那次在听雨轩吃酒的事情了,”琴温和地说,她带笑地望着芸。

  芸点点头,感慨地说:“这三四个月里头好多事情都变了。花园里的景物也变了。那一次到处都是花,那边的桃李开得多好看。现在却是绿叶成荫的时节了。再过三四个月,树上的绿叶又会落尽的。”

  “芸妹,你怎么忽然说起这种话?”琴关心的问道,“你晓得,花谢花开,月圆月缺,都是循环无尽的。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也晓得,到了明年春天满园子都是花,”淑华笑着插嘴道。

  “不过明年的春天却不是今年的春天了,”芸慨叹地答了一句。她触到琴的关切与爱护的眼光,脸上浮起了感激的微笑。她又说:“其实我也没有哀愁。我不过触景生情。”她还怕琴会误解她的意思,又解释地说:“我想起了姐姐。我又想起了梅弟的事情。”

  “上次梅表弟不在这儿,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没有来,表弟妹就只来过一次。那天她还当新娘子,穿一身绣花衣服,话也不大说,坐了一阵就走了。我走来只听见人家说她脾气坏。不过她的相貌倒还端正,我也看不出来怎样坏。我倒盼望她多到我们这个耍几回,我就会看个明白,”淑华只顾自己说话畅快,使絮絮地说。

  “可惜你不大到我们那儿去。你只要在我们那儿住两天,什么都会看见的,”芸笑答道,两边颊上的酒窝忽然出现了一下。但是不愉快的思想又慢慢地升了起来。她带着悒郁地说:“我倒想把她看做亲姊妹,她却把心封得紧紧的。梅弟被她管得不象样子。大伯伯反而袒护她。梅弟现在吐血,大表哥劝他看医生。大伯伯却不答应,一定说他没有病。我们家里的事真叫人心焦。所以我倒羡慕你。三表妹,你们家里头多好。”

  淑华忽然噗嗤地哂笑起来:“芸表姐,你还说我们家里好?真想不到!你想想看,如果我们家里好,为什么二姐同三哥还要跑出去?你在我们家里多住两天,你也会晓得的。”接着她又自夸地说:“不过我倒是整天自得其乐。我什么人都不怕。四婶、陈姨太她们再凶,也拿我没有办法。”

  “三小姐,你倒好。不过那天又是大少爷受罪,”坐在船头划桨的翠环忽然大声插嘴道,她的声音里含了一点不平,不过并没有被人注意到。她自己倒略微红了脸。“好是他自己讨来的。哪个喊他要那样软?哪个喊他到处敷衍人?什么人他都害怕得罪!”淑华理直气壮地说。

  “那是因为大少爷人太好了,”翠环替觉新辩护道,不过这次声音不高。她说了便埋下头,只顾摇桨。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_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巴金作品集
激流三部曲:家、春、秋随想录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