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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 作者:余一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夜深了,我要送她回去。她突然问:那个弥勒佛在哪里呢?赵如玉送你的弥勒佛。我说我一看见它,就会想起赵如玉的死,心里堵得慌,就把它送给小妹了,现在她应该还保存着。婷婷问是不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妹。我说是的,难为你还记得。她说那时候小妹经常到我们班里找我,对我很依恋,所以她印象深刻。她问我:如果那个弥勒佛还在的话,可以让小妹把它寄过来吗?我觉得这个念头稀奇古怪,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答应了。随后我送她回寝室。我问她是不是从没有如此深夜不归过,她说是的,不过今天是周末,她即使是现在回寝室,估计也是“世界第一人”,因为她们全部未归,都在外面疯玩。她的手机一直没有响动,这就可以说明一切:如果她们回到寝室,发现她不在,肯定会大吃一惊,早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来询问了。为了验证她的话,她叫我跟她一起上寝室楼。我担心撞上马以,她说如果撞上了,你就直接说是来找她的。

她们的房间果然铁将军把门。婷婷说,现在还早,她们一般是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我现在对此事深信不疑,就安心逗留了一会。我发现进入女生寝室,就如同走进一群女孩的内心,从她们对自己物品的摆放安置,就可以看出她们的性格。马以的床上扔了一大堆衣服,其中包括文胸和丝袜。被子没有叠,枕巾与枕头是分离的。此情此景,让人不难有这样的推测:早晨,她把被子一掀,翻身下床,床铺就保持了这个模样。晚上,她找出一大堆衣服,换了N次,终于换到最满意的搭配,于是光鲜亮丽地出门去了。我问婷婷是不是这样,她睁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好像在旁边看着似的!其他女生也大致如此,所谓物以类聚,此言不差。只有婷婷是个例外,她的一方天地,仿佛是污浊尘世中的一片桃花源,令人见之忘俗。被子整整齐齐,衣服一丝不乱;还有那一个书架,分类摆放的书,让人油然而生好感。我拿起那本《万历十五年》,不禁莞尔微笑。婷婷说,借看了几次,最后决定买下。——记得马以说过,当我卖弄文史知识的时候,便是我最性感的时刻。我发现婷婷说起书的时候,便是她最可爱的时刻,我忍不住把她抱过来,深深吻了一口。

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她,几次痛下决心要回去,几次把决心忘到九霄云外。婷婷也是,当我一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她就拉住我的手,眼睛里无限留恋。我突然想到,我与婷婷的事早晚要公开,那时马以与她共处一室,多么尴尬。于是一个想法冒出脑海。我对婷婷说:上山去租房住吧,这样我就不担心你被室友们带坏——比如深夜不归。我也上山去,可以方便见到你。此言一出,我看婷婷神情忸怩,突然明白什么,赶紧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租一间房子,我跟寝室哥们合租……她害羞地把脸埋在我怀里,说:坏蛋,你才会带坏我——我平生第一次深夜不归,可不就是你带的?我一想,确实如此,就嘿嘿地乐起来。婷婷说,她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事实上,她也常有乔迁之意,因为寝室太吵。

好不容易跟婷婷分开,返回寝室,看见室友唐浩正对着床头灯照镜子。我说白天看你那张脸,都能被吓个半死,这深更半夜的,你是在自寻短见吗?他说他正是在用这个方法练胆。室友邵飞又在说梦话,与平时不同的是,这次是用英语说。我仔细一听,说的是:“Fuck me,oh,fuck me!”估计是梦见了玛丽莲?梦露。如花也在寝室,大概是打游戏打晚了,不想上山去。我过去捏住他的鼻子,几秒钟后,他的脑袋开始左右摆动,双脚直蹬,两手乱抓,后来嘴巴“吧嗒”一下张开,整个人又恢复了平静。我倒感觉索然无趣了,于是走到室友陆杰身边,也想搞点恶作剧,可这家伙就像黄鼠狼,惯用臭气,我刚一靠近,就被他床上散发出的恶臭熏得头昏脑胀。想起他昨天说,大概有二十多天没洗头了,推而论之,不知道他的床上用品,有多少年没沾水了。我最后走到寝室老大的床边,瞄了他一眼,登时魂飞魄散: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这还没准备对他下手呢,就这么严密戒备?我尴尬地笑笑,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了他的鼾声。一点没错,是鼾声!这就是传说中的睁着眼睛睡觉吧。我无声而笑,返回到自己的床上。兴奋莫名,没法入梦,于是也拧亮台灯,给春晓写信。我给她讲了我和婷婷破镜重圆的故事,说我们那个村庄将要灭亡之时,驸马余一将一面明镜打破,与公主婷婷各持一半,约定失散以后,作为寻找对方的信物。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不是在奈何桥上,而是在鹊桥上相会,世间有缘之人,还能有胜于我们吗?

写完之后,意犹未尽,趁着感觉,又写了另外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我塑造出了两个形象,一个是焦挺,他拿着丘比特的神箭追呀追;另一个是马以,她穿着防弹背心飞呀飞。我无比细致地刻画了焦挺的心理活动:失望,悲哀,凄凉。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单相思,都没有他这么真挚和可怜。最后,他用这样的歌词串烧向马以告白:溪水急着奔向大海,浪花却渴望重回土地。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进去……人说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我不算雄壮的身躯还能承载多少悲哀,我不满百年的生命还能经历多久等待?我常常想,如果我们在下一个未来相遇,会不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写完,读了一遍,不禁有点反胃,但我知道马以喜好这一口。我打算在焦挺再来找我,实践下一阶段的“猎人原则”时,就将此信奉送,让他交给马以。搞完这些后,兴奋期消褪,倦怠期增长,我终于沉沉入梦。蓦然一觉醒来,兄弟们已经在吃中饭。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陆杰说,我在梦中喊了一个名叫婷婷的女孩七百八十四次,她一定欠了我很多钱。我哈哈大笑,问他还听到我喊了什么。他说喊了著名人民艺术家、德艺双馨的演员、已故AV女优武藤兰一千零一次。我说得了吧,是你想跟她一千零一夜,每夜一千零一次吧?己所深欲,却施与人,咄咄怪事。唐浩说陆杰确实是在胡说八道,但他以自己的人格发誓,我在梦中一直在向一个名叫婷婷的女孩忏悔,说自己丑、怪、坏,是三个代表,配不上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的人格,我最不相信的就是你的人格……但真真假假,假中有真,我在梦中喊了婷婷,这是无可置疑之事。没想到我也会说梦话,于是跟梦话大王邵飞探讨了一下,如何能把梦话说出深度,说出水平。邵飞说,你在梦中想象自己是新闻联播的主播就行了。如花插嘴说,你只要别像一个复读机就成,“婷婷”个不停,谁是婷婷?是不是那晚你带到我房间里的女生?我笑而不答。其实马以跟婷婷比起来,是武藤兰与嫦娥的关系,怎能相提并论?但我突然想起来,这阵子如花与焦挺形影不离,不要提及马以才好。我有必要跟如花交代一下。我便问他焦挺最近状态如何。如花一听,怒形于色,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挺之好斗甚,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战友不相见,团队兄弟离散。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焦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跟大家打游戏,技不如人就恼羞成怒,动不动跟人家拳脚相向,搞得怨声载道。所以麻烦我把他认领回来,严加管教。

正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说明曹操分身有术,且速度飞快。这家伙愣头愣脑地闯进来,霎时让全室气氛为之一滞,简直像当年,阿瞒同学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欲与孙权会猎于江夏,搞得黑云压城,人心惶惶。“我他妈受不了了,再不见马以我非发疯不可,我不当猎人了!”曹操朝我大吼。我早有准备,赶紧跳下床来,把昨晚写好的信交给他,叫他誊写一遍,然后去交给马以。并交代:“切记,交到她手里之后转身就走。如果你黏黏糊糊夹缠不休,那真有可能永远见不到她。”霎那间,我感觉自己成了诸葛亮,正在授他锦囊妙计。焦挺愣愣地盯了我一眼,转身走了。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便道出原委。如花终于相信,那晚我带马以上山,确实不是他想的那样。“但你的方法有问题。”陆杰说,“马以应该知道,焦挺是个不学无术之人,他怎么会突然变得文采斐然了呢?”我说我写的信并没有文采斐然,况且焦挺之前从未与她“信交”过,她也不知道焦挺文采如何。如今他这么露一手,说不定能收到奇效。他只要能感动她一下,成功地由“信交”达到“性交”,就一切OK。须知对于马以,只要堵住了她身下的口子,就封锁了她的世界。——又想起王小波的话: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么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这简直没有道理。但古人云,男女构精,天地化醇,有口子却不使用,那是逆天而行的。对马以来说尤其如此。王小波还说:我在二十一岁之前,是一个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诱了陈清扬到山上去做爱,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我一点也不高兴。这种心情我是绝对能够理解的,那晚我和马以也是如此。但我们若以积极的眼光看世界,可以获得积极的心态。这仍要从王小波说起。他引用过海涅的一首诗(他称之为“悲歌”),是这样的:

在我的记忆中

有一朵紫罗兰熠熠生辉

这轻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妈的,我好不后悔!

王小波说,在他读过的诗里,以此节最为悲惨。如此说来,我比起海涅来,具有很大的优越性:对这个轻狂的姑娘(马以),我染指了!妈的,我毫不后悔!

打发走焦挺并哄饱肚子后,我打算去给春晓寄信。这不可避免地要见到邮局职员的后妈脸,想起春晓说,她的相貌有“沉鱼落雁”之威力,便想让婷婷陪我去,叫那帮后妈们“落雁”一回。于是给她发了个短信,请她来做恐怖分子。随后我给小妹打个电话,让她把赵如玉留下的那个弥勒佛寄给我,她答应了。十几分钟后,婷婷来到学校门口,与我会和,问我什么叫恐怖分子。我说美女都是恐怖分子。你看《庄子》中说:毛嫱,丽姬,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中国古代四大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李延年夸他妹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总之,从无机自然界到植物界到动物界到人类,全部受到美女的威胁,你说美女是不是恐怖分子?这段胡说八道其实是一次高明的拍马屁,婷婷开心地笑了。我们边走边聊。她告诉我,在她来之前,看见焦挺铁青着脸,把一封信朝马以床上一扔,转身就走。当时马以还没起床,正睁着眼睛跟大家说话。焦挺的这个举动,让大家很诧异。我会心一笑,告诉她这都是我的主意,焦挺果然言听计从。春晓问我信里写了什么,我便给她背诵一遍。她说果然很肉麻,要是把这样的信给她,她是不喜欢的。我说你当然不会喜欢,你看起来文静古典,却不欣赏深情款款的追求方式。你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那就是我。所以我仅仅对你耍了几个小花招,你就乖乖束手就擒。所以说,一个笼子在等待一只鸟,一把钥匙在寻找一把锁,我们绕来绕去,还是得互相靠近。——你相不相信,我们或许在很多年前已经情根深种了,只是那时候不知道。婷婷凝视着我的眼睛,深深地点头,脸上光华四射,好不诱人。要不是路上人多,我当即就要吻她了。

话说唐代有个混蛋皇帝唐德宗,他干了很多混蛋事,说了很多混蛋话,但有一句却深得我心:故旧不宜相逢。因为故旧相逢,必然要回忆滔滔,而回忆每每是一件伤感的事。我对婷婷说了一句“很多年前”,又勾起了一番回忆。突然想到那时她的心脏似乎有些问题,便问她好了没有。婷婷晴空万里的脸上突然阴霾一闪,犹如明月蒙上了一层阴翳。但她很快说:“好了,没有什么。”然后急切转移话题,问我是给谁寄信。我便给她讲了春晓。我说上次跟你提过,她是一个学富五车的自由派小妓女,你们一定谈得来的。——按照常理,一个男人在有了女朋友之后,其他的女性朋友应该转入地下,起码不应明目张胆地在女友面前提及。而我竟然举口大谈,且要把此自由派小妓女介绍给她,无疑是严重犯规。然而我坦坦荡荡,内省无疚,所以无忧无惧。最主要的是,婷婷毫不怀疑我对她的心,所以并不在意。对于我希望她们做朋友的建议,她积极响应,说:好啊,她要是愿意跟我做朋友,我会很高兴的。我也很高兴,就把写给春晓的信抽出来给她看。她首先注意到那个朱红的印章(“春晓门下走狗”),问这是何意,我便把由来说了,她噗嗤一笑。接着去看信。那长长一篇文字,是我和婷婷的故事的本末。每个文字似乎都在跳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婷婷静静地看完,再抬起头来,眼里已有泪光闪烁。——女孩总是那么多愁善感。

寄完信后,婷婷说她想上山隐居,做世外高人。我大喜,知道她这是采纳我的建议了。便问她何时搬家,我可以免费做苦力。她说马以现在还不知道我俩的关系,这样贸然前去,似乎不太好。此言有理。我问她和焦挺的关系如何,她说焦挺常去她寝室等马以,由于对马以来说,寝室很像一个客栈,只有疲惫之极才会回来歇息一下,所以焦挺每每如婷婷那般枯坐半日,不同的是婷婷在读书,而他则无声地发呆。婷婷偶尔转头看他一眼,他便报以一笑,目光温和。婷婷说,有时候感觉他挺可爱的。我说这就好了,你们即使不是朋友,也是很熟的熟人,我请焦挺帮你搬家,想来不会招致惊诧。婷婷说,其实有人愿意帮我,只是……我不愿意。我见她言语有异,便笑着问她:是男生,还不止一个,对不对?她忸怩一笑,算是回答。我问为什么不愿意呢?她说:因为他们不是你呀。——这也是一招高明的拍马屁。我把她的小手一握,喜悦充塞胸臆。

这时马以又打电话来,这说明曹操还会变性。我照例不接。并且想到一个相对长久的计策:以后与马以见面,若她追问电话之事,我就说,最近突觉年少不再,碌碌无为,空令岁月成蹉跎。再也不能这样过。所以我放弃了所有的现代化联系方式,诸如QQ、手机、邮箱,而把心思都用来思考个人价值以及国家大事……再见面应该在三个月以后,所以那时她大概也能忘记最初手机还是能打通的。——为何是三个月以后?因为我想,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个“日”字若作名词理解的话(谁理解为动词谁思想不健康),三个月后,恰好百日,我们就可以恩断义绝了。这样也正好给焦挺创造有利条件,让马以感受到来自我的冷漠,而珍惜来自焦挺的温暖。我一边做这些思想活动,一边欣赏手机铃声。婷婷很敏感,问我:这又是马以的电话吧?我说是的,我不想接。婷婷又于心不忍,说你就跟她讲几句话吧,起码是出于礼貌啊。我说这种事只有策略,没有礼貌。你该记得宋襄公吧,敌军过河,有部下劝他趁敌人半渡而击之,但他认为这不礼貌。于是等敌人摆好阵势,这才发动攻击,结果一败涂地,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所谓杀人的礼教,大概是从宋襄公杀起。我如今怎能甘心就戮?婷婷说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你上纲上线的,你跟马以是敌人吗?我说我跟马以是拐弯抹角的敌人——她想粘着我,所以是你的敌人,而我跟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所以她也是我的敌人。毛主席号召我们:对待敌人,要像冬天般寒冷。我这不过是在遵循最高指示而已。婷婷说:你的这张嘴啊……她又说: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一辱俱辱,物伤其类。马以的遭遇,会不会在某天降临到我身上呢?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和她能相提并论吗?唇亡齿寒是不假,可没说齿亡唇寒。——她是齿,你是唇,你亡了她寒,她亡了你没事,明白吗?至于兔死狐悲,这就更不恰当了,她不是兔,而是狐,你不是狐,而是兔,兔死而狐悲(人家还不一定悲),狐死呢,兔应该笑!你悲什么呀,你这只恻隐之心无原则泛滥的小白兔!婷婷说,我说不过你,但我不同意你的话……看得出,她有一点不高兴。按说男朋友对自己的“情敌”冷漠无情,女孩应该高兴才对,但她却为马以抱不平,此又是婷婷一奇处。可我能怎么办呢?打心眼里不喜欢马以,我总不能让她跟婷婷“二女共事一夫”吧?

将婷婷送到她学校门口,我去阅览室呆了一会。其间马以又打电话过来,由于是在阅览室,我无法任手机自由歌唱,只好直接关机了。然而也无法静心阅览,因为阅览室内,有一个同学在打呼噜,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耳聆噪音,有人无声窃笑,有人怒形于色。我不由得奇怪,难道其人身边的同学,就不能喊一下他?伸长脖子去寻找,原来是一个女生!从伊枕在胳膊上的半边脸来看,长相还挺过得去,然而打呼如此豪放,实在不像雅人。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却没告诉我们邦很吵该怎么办。子又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属于大杖,还是走吧。于是去了二楼借阅室。看到一本胡适的书,捏着鼻子翻两页,实在翻不下去,扔了。我越来越发现,胡适是我非常不屑之人物:提倡白话文,但白话文写得跟白化病似的;提倡新诗,但新诗写得跟新尸似的;写中国哲学史,但被冯友兰的相同著作比得黯然失色;提倡新红学,但观点都被周汝昌驳得一无是处……总之,干啥啥不成,玩啥啥不转,暴得大名,千古荒诞。北大对如此废材顶礼膜拜,难怪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胡适书旁放的是一本《心体与性体》,作者牟宗三,也有北大血统,但就比胡适有真才实学。其书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成功地让我看不懂。——其实是成功地让我不想看,因为吹一口气,灰尘迷了眼睛,当场丧失掉阅读的兴趣。最后寻到一本李敖的书,打发掉一下午的时间。回到寝室后打开手机,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婷婷的,一条是马以的,我先看婷婷的。她说马以在寝室骂我,说我是混蛋,狗屎,贱人。她打算以后喝酒,先撒一杯在地上,请我先干为敬;要我保重身体,因为我的身体不属于我自己,而属于全体肇事司机;让我出门带上避雷针,小心天打雷劈……抄袭郭德纲的骂人绝活,如狂风暴雨一般。我估计此时此刻若在她面前,她一定撒泡尿把我淹死,放个屁把我臭死,说一百遍我爱你,把我肉麻死……接着我去看马以的短信,她好像把婷婷的短信复制了一遍发给我,证明了婷婷所言非虚。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天知道她若知道婷婷跟我的关系,会把婷婷怎么样。我便想,和婷婷一块上山去,刻不容缓。当时如花上山租房,一再请我与其合租,我觉得没有必要,所以拒绝了。如今我去找他,问我现在对他当初的邀约进行承诺,会不会过了时效。他喜形于色,说这份邀约是永久性的,随时可以承诺。这事就敲定了。而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哥们,听说我要上山去,登时起了骚动,因为他们也久有上山修行的念头。于是稍作商量,便产生了如下组合:我与如花合租,对面寝室的敏捷妹住我们对面,那里刚好空出一间房子。隔壁寝室的孟波与张垠在我们下坡500米处合租,唐浩与他们同一房东。另外,如花有一魔兽战友,名唤黄大林,大家都叫他大黄,也跟我们一个房东。这帮人各有故事,有趣得很。比如张垠,我们都叫他为“脏淫”。军训时,他有一次在教官训话时笑了几声,教官问是谁笑的,大家不吭声。教官说你们要是不供出是谁,我惩罚你们全体。我们哥们义气,还是不说。不过张垠更加义气,为了不连累我们,主动出来投案自首。教官问:为什么笑?张垠不吭声;教官说:再笑一次。张垠不笑;教官说:这是命令!张垠就咧开嘴,“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我们实在忍不住,拼着受罚,搂着肚子笑成一团……大黄和我们寝室的邵飞最臭味相投,彼此称对方为“贱人甲”。这两个贱人一见面,就用米兰?昆德拉的一个字打招呼:脱!有一次邵飞刚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穿着性感的小内裤,大黄进来了,自然又是一个“脱”字,邵飞就把内裤“呼”地脱到了脚后跟……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这么贱的人……这一帮搞笑的朋友住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快乐啊。

一帮人计议已定,便请陆杰给我们挑选个黄道吉日(他这一阵在研究孔夫子“不语”的领域),浩浩荡荡上山去。十几天后,我帮婷婷在不远处找到一间房子,她也搬上山来,于是开始了一段永难忘怀的山居岁月。

那时候,如花的最大爱好搂着我的胳膊摇撼,说:小一,人家叫你摸一下人家的脸嘛嘛。我摸了之后他说真坏,人家叫你再摸一下。他动不动还会用小拳头打我,抗议道:我们女人怎么了嘛?!有一次和他坐在床的两头,各自相安无事地看书。他突然发作,“呼”地一下把我的被子扯掉了。这事突如其来,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报复,他却自己掀开了被子,露出红色的小内裤,说:小一,你看嘛。——我呕吐都来不及,哪有心情看呀!还有一次,和他打闹,闹着闹着,他突然惨叫一声,问他怎么了,他说碰着他的私处了……在陈凯歌的代表作《霸王别姬》里,张丰毅和张国荣一起学戏,张国荣是师弟,演虞姬;张丰毅是师兄,演霸王,如同历史上的真实故事,张国荣喜欢上了张丰毅。那段时间,如花整天拉我去看这部片子,终有一天我跟他去看了,他开始喊我“师兄”,或者“霸王”,语气娇嗲得很。久而久之,我也就习以为常,有一次给他留纸条,落款就用“霸王”二字。结果晚上回来,如花娇嗲得更厉害,说:你好坏哦。我问怎么了?他把纸条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嘛。——原来在“霸王”后面,谁给加上了“硬上弓”三个字,而且笔迹和我很像,如花以为是我写的。

自然,这是住我们对面的敏捷妹干的,他有我们房间的钥匙,想进就进。

当时有一对男女朋友住在我们头顶上,每到半夜,我们常常被他们制造出来的某种有规律的声音吵醒。刚开始我们能够理解,后来就愤怒,你们开心快乐是天赋人权,我们睡觉休息也是天赋人权,你们不能老用自己的权利来侵犯我们的权利啊。况且有必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你们在干违法乱纪的事似的!如花就找来一根铁棍,每到动静巨大,他就使劲捅天花板。而且有规律,上面扑扑,他就咚咚;上面扑扑扑,他就咚咚咚;上面扑扑扑扑……他就咚咚咚咚……最初是有点效果的,后来上面就不管不顾,省略号无边无际,如花越捅,他们越起劲,搞得如花好像在给他们擂鼓助兴。后来如花终于自叹弗如,他只是举着铁棍捅天花板,尚且累得胳膊发酸,那哥们的体力……

只好去找房东,请求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尊重一下我们的休息权。这才好了一些。

不过说实话,我们也不是什么好鸟,也经常扰民。因为我们爱辩论,而且辩风不好,相信有理在于声高,经常直着嗓子吵到半夜。我们辩论的内容还无聊得很,鸡零狗碎的,诸如“响屁臭还是闷屁臭”之类,吵得隔壁妹妹实在受不了,跑到我们窗前劝解:我说同学,无论响屁还是闷屁,不都臭嘛!我们一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偃旗息鼓,睡觉大吉。有一次的辩题是“猪好还是狗好”,我方观点是狗好,因为人们可以用狗看家,没见用一头猪的;警察可以带一只狗破案,没见带着一头猪的……最后如花哑口无言,我就得意得不行,起来找夜壶撒尿。——夜壶者,其实是矿泉水瓶,天冷得很,我懒得开门上厕所,就搞了这“就便器材”(王小波语)。我一边撒尿一边吟诗作赋,对如花栽赃陷害,曰: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仔细一看哪,是如花在撒尿……隔壁女孩实在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而且似乎是下定决心要好好笑一场,深更半夜的,那笑声居然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从此与隔壁这两个川外女生就认识了,她们是少数民族的,一个叫露西,一个叫什么忘了。少数民族的女孩都能歌善舞,婷婷说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见过她们。当时在一楼还住着其他几个女生,大家共用一个厕所。过不多久,智商超高的如花就计算出了她们的生理周期。这对我们的好处是可以有针对性地躲避,不在她们心情烦躁的那几天去触霉头,比如如花告诉我:这一段是露西的假期。我就尽量不跟露西说话。

每到周末,如花、敏捷妹、大黄我们几个就食指大动,嘴馋难忍,于是每人出几块钱,到山下买半只“手撕鸡”,几个馒头,一点凉菜,带到山上享用。婷婷想到古人的话: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既然古人早就回答:不若与众。所以我们决定请孟波上来共享(其他几人周末全在山下)。不知道他的速度为什么这么快,短信才发出去没一会儿,他就“匆匆,太匆匆”地破门而入。甫一坐定,一双小手就东征西讨,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霎时就让半只小鸡葬身腹中。我们几个到嘴不到心,面面相觑,徒叹奈何!还有,如花喜欢买零食吃,每次都不给吃完,吃一点,留一大半。我知道他这是好意,是给我机会偷吃,我自然心领神会,偷了不少。但知道适可而止,绝不干涸泽而渔的事。孟波则不同,每次造访,一看到桌上有零食,登时两眼放光,秋风扫啊落叶,很快又全军覆没。我估计,如花心疼得都要晕过去了。后来,如花从外面回来,只要一看零食没了,直接就问:孟波又来了?我说是啊是啊。——其实有几次他没有来,是我给偷吃完了,但是不害怕,反正有孟波垫背。唐浩也比较喜欢买零食,我们经常到他那里玩,一为聊天,一为蹭零食吃。可是有几次没蹭着,问他:零食呢?唐浩黯然摇头:孟波来过。于是如花跟唐浩一块感叹:自从有了孟波,整个红炉厂(我们住的地方)都没人敢买零食了!后来孟波去了人民大学读研究生(现在已是博士),一提起当年的事,如花就愤怒得要死,说:我鄙视人大!

他们对我与如花合租一事不能理解,因为我明明有女朋友在山上。他们以为我也是“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殊不知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我对婷婷,却如贾宝玉对林黛玉,精神的爱悦远胜于其他。我将婷婷的房间命名为“禾庐”,每日三顾。当年先主与诸葛亮,“三顾频繁天下计,一番晤对古今情”,我与婷婷有一半相似。——处江湖之远,天下计是不敢关心的,然而古今之情,却是我们恒久的话题。我曾对她说过李清照的几句词,“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其实是怨妇之叹——赵明诚有外遇了,而李清照已不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年纪,红颜老死,美人迟暮,对丈夫的不忠,也只能“枉凝眉”而已。婷婷自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以后会不会这样?我说:这要看是谁,如果我以后的老婆叫朱晓禾呢,我就不会搞外遇。如果不是,那我就搞外遇——去找朱晓禾。这让她哭笑不得。我还喜欢弹吉他给她听。我在高中时很得一个体育老师的青睐,经常和他一块踢球。他有一把吉他,免费给我使用了两年。有了这个功底,到大学后,我直接成为吉他协会的理事。我说:独自弹唱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知音。婷婷问:是伯牙子期那样的知音吗?我说不是,在他们的故事里,钟子期先死,而在我们的故事里,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永远不死。婷婷追问:要是我先死呢?你会不会终身不复鼓琴?我说:这个假设不成立,你不会死的。婷婷没法让我正面回答,便神色黯然,说:我宁愿像赵如玉,那样你会永远记得我。

如果我和婷婷之间有些不愉快的话,就是这样造成的。她总是说一些反快乐的话。而我对此不能理解——生命多么难得,青春如此短暂,为何要执意扫兴呢?

我将此事告诉了春晓,请她跟婷婷知会一下。那时她们已成为很好的朋友,鱼雁往来,无话不谈,倒把我隔远了一射之地。春晓每写来书信,总在开头称呼“婷婷、余一贤伉俪钧鉴”,摆明是婷婷为主,我为次了。这样也好,她们关系亲密,我正可以实施“曲线救国”策略,让春晓帮着劝一下婷婷,不要总说丧气的话,不要一看到不幸的事,立刻联想到自己,杞国无事忧天倾,这不是庸人自扰嘛。春晓却不肯帮忙,说悲观是女人的天性,她们具有形而上的不安全感,你怎么能加以遏制?我说问题在于,这不安全感若不加控制,是会发生灾难的。南北朝时,北齐皇帝高纬带着美女冯小怜打仗,两军刚一接阵,胜负尚在未知之数,冯小怜“形而上的恐惧”就发作起来,大叫“败了败了”,让高纬带着她逃命。皇帝一跑,自然兵败如山倒,北齐就此灭亡。你说这形而上的恐惧是不是害人不浅?春晓说,那还有另一个著名的例子呢。说有一小康之家,衣食无忧,儿媳妇却非常“抠门”,每次做饭,总要抓一把米,放在坛子里存放起来。此举常常遭到众人嘲笑。后来遇到灾年,颗粒无收,饿殍满地,这一家的米粮也行将告罄。此时,这个媳妇儿就将多年来积攒的粮食(足足有几十坛之多)拿出来救急,成功度过灾年。你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的“形而上恐惧”,这一家岂不要活活饿死?凡事先做最坏的打算,这是不败之道。——春晓伶牙俐齿,我无言以对,但心里总感觉不妥:每天都在做最坏的打算,那真叫“战略上悲观”了,即使“战术上乐观”,又怎能扭转生活的面貌?

她俩大概在QQ上聊过这事,婷婷得到春晓的鼓励,变本加厉起来。当小妹将那个弥勒佛寄来,婷婷将其放置在禾庐之中,悲观主义达到顶峰。她开始跟我探讨如果她不在了,我应如何如何,简直像在安排后事。这一次,她对我说了一大篇话,充分展示了她的文学功底。她说,如果她不在了,地球照样自转,不会停顿一瞬,时间照样流逝,不会误差毫厘;既不会冬雷阵阵夏雨雪,也不会夜半妖星照渭滨,所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简而言之,人法自然,我应该效法自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说你不是非常喜欢庄子吗?他老婆死了,他敲着一个破瓦罐放声歌唱……你也可以如此。你不是神往魏晋风骨吗?阮籍正在下棋,听说他母亲死了,置若罔闻,继续下棋,等一局既终,猛然哀嚎一声,吐血三升,瘠毁骨立。然而往后,他见邻居酒家的老板娘风姿动人,便日日当垆买酒,醉卧于她身畔——你也可以效仿他。你不是喜欢王小波吗?他笔下的人物,即使遭受怎样的磨折,也不放弃快乐的权利。你也应该这样。你不是喜欢史达祖吗?那位可怜的女孩,为他相思而死。他也只是写下一首《三姝媚》,聊寄哀思,以后红尘万丈,继续策马狂奔。大丈夫不当如是乎?……我听得心头火起,可又不忍对她发怒,便拂袖而走。隔日再去禾庐,发现她正捧着那个弥勒佛发呆,简直像金毛狮王谢逊,五迷三道地想参透屠龙刀的秘密。后来,她竟然弄到一面巨大的放大镜,将弥勒佛翻来覆去地看。再后来,她将一些药水涂满弥勒佛全身,说要是上面写有字,一定可以显现出来。这荒唐的举动让我不但恼怒,而且担忧,她似乎是走火入魔,被赵如玉鬼魂附体了。我去看那尊弥勒佛像,它乐呵呵的,一副笑天下可笑之事的模样,我却越瞧越怒,忍不住一把夺过来,在婷婷的惊叫声里,将它摔得粉碎。

这是我唯一一次对婷婷发怒。那好像是多日来对婷婷的不满的一次清算,清算过后,反倒心虚起来,想:也许婷婷没有错?也许真如春晓所说,女孩子喜欢假设一些极端的情况,以此来试探你的心,这是她们的共同爱好?我便去找大黄探讨此事。大黄的女朋友名叫林娜,他们的相识相恋,是一部传奇故事。大黄有一晚在图书馆看书,手机上突然收到一条陌生短信,说:你看,街上又有人打架了。大黄说是啊是啊,重庆人就是野蛮。就这样聊起来。聊着聊着,两个人大惊失色:原来我不认识你啊!再聊着聊着,两个人又大惊失色:原来你是男(女)的!……过了几天,我问大黄:和那女孩怎么样了?话刚落音,嘣噔一声,手机来短信了。大黄拿给我看,是这样的:求求你,做我男朋友,好吗?——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还不快点答应?大黄却不慌不忙,一定要跟那个女孩玩个游戏。游戏是这样的:如果你追上我,就算你赢了;如果我甩掉你,就算我赢了,怎么样?把那女孩气得不理他。可是过一会,又无奈地回短信:好吧,玩吧。结果大黄失了策,女追男隔层纱嘛,他输了。从这个故事可知,林娜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然而大黄却说,女人心海底针,她的外表只是海平面而已,那海底的阴郁,岂是你能看到的?他说林娜整天跟他唠叨,要是她年老色衰了怎么办,要是他移情别恋了怎么办……都快把他烦死了。看来女人一旦委身于谁,就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这话让我稍稍心安,可并不能让我产生“普遍必然性”的“客观知识”(康德语),便又去问邵飞,看他女朋友是怎样的。他女朋友名叫谢亚楠,与邵飞的相识也很有趣。邵飞在开学头一天跟如花到处逛悠,看见一个头发飘逸的“离子烫”(那时这种烫法刚流行),就眼睛发直,尾随而去。他们以为这是高年级的师姐,不然怎么能对学校这么熟稔,还没开学就去上自习?到了教室,他跟如花坐在那女生后面。如花跟他打赌,要是他能拉三下那女生的头发,中饭就请他。邵飞二话不说,伸手就拉了一下离子烫。

女生回过头来,看到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她自己都有点疑惑:我是不是感觉有误啊?就转回头去。刚一会,邵飞又拉了一把。女生回头,还是两张茫然的脸。离子烫这回明白了,不过没有发怒,也没有逃跑躲避的意思。这种事,不反抗就是鼓励。邵飞就拉了最后一把,逃之夭夭。他以为与她只是萍水相逢,大家走过路过,然后错过。不料班级同学聚会,竟发现离子烫是跟自己一个班的!世界小成这样,也真有趣。不过后来分班,离子烫跟我一个班,邵飞和如花被分到二班了。我们班是花园,二班是侏罗纪公园,邵飞整整四年都不能释怀。一年后,一个下午,离子烫满世界地找邵飞。当时邵飞正在操场上踢球,听人说离子烫在水吧里等他,不解何意,但还是屁颠屁颠地去了。晚上回来,他跟我们叙述了约会的情景。离子烫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邵飞说挺好啊。离子烫说我觉得你也挺好的。邵飞说那怎么办?离子烫说什么怎么办,大家爽快点,既然都觉得好,那就好吧。——他们就好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来,谢亚楠是一个爽朗自信的人。可是邵飞说,你不要为外表所蒙蔽,外表是假象,自从谢亚楠成了我的女人,她就担心我会去拉别的女生的头发,还整天查我的手机,看我有没有关系暧昧的女性朋友……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决定趁这个机会,进行一次爱情大调查,便又去请教陆杰。陆杰的故事也与众不同。大一刚开学那会儿,我们俩一块去排队领书。看到前面女生拿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我就叫陆杰帮我借来看。不料有几个人来插队,我们跟那女生的距离远了一些。还书的时候我喊了一声“喂”,她没听见;又喊了一声“书”,还是没听见;我就直着嗓门大叫了一声“安娜”!这下听见了。

她回过头来,在众人的笑声里涨红了脸,妩媚得很。从此陆杰就对安娜念念不忘,经常回来给我报告她的消息,在哪里遇见她了,她在听谁的课,如此等等。后来他神情忧伤地告诉我,安娜有男朋友了,很壮,像头牛。他于是叫那家伙“大牛”,一看见大牛和安娜在一起,他就恨恨地骂:牛粪!随即又自怨自艾:咱也是牛粪,怎么没有鲜花来插呢?从此卧倒大睡,不问世事。一年后,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呼一下就无影无踪。打他手机,原来去成都了。干什么?鹊桥会。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织女,把我们都蒙了。他的织女温柔娴静,与林娜和谢亚楠都不同,倒是与婷婷有几分神似,我参照她的情况,是很有科学性的。陆杰说,织女整天给他朗读这样一首诗:爱上你之后,我怕我会死去,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后,没人像我这样爱你……搞得陆杰一身鸡皮疙瘩,她自己却泪水涟涟,乐之不疲……

调查至此,我得出结论:恋爱中的女人,都有这样的通病。但又想,也可能是他们知道我最近为此事所苦,故意编造出来安慰我的。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似乎宜疏不宜堵。当年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鲧同学四处筑堤,围追堵截,搞得中原陆沉,人或为鱼鳖。禹同学开河挖渠,因势利导,将洪水驱入东海,终于成就大功。有正反两个例子,此事还有何疑问?也许婷婷心里,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吧,我任其宣泄,宣泄完毕,如云开雾散,还不剩下一片明媚?

三天后,我去禾庐找婷婷。一路上编了不少花言巧语,比如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这三日不见,已是九个春秋了。古人还说,“子惠思我,搴裳涉洧”,你瞧我这跋山涉水而来(我们住处之间有个小水沟),证明我很思你……等见到婷婷,却全然用不上,因为她一见到我,就赶紧拉我进来,让我瞧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密封得很好,里面赫然有一张小纸条。婷婷说,这是放在弥勒佛的肚子里的,如果我不将它打破,永远也别想发现。

谢逊没有参透屠龙刀的秘密,婷婷却窥见了弥勒佛的“心事”。那是赵如玉放进去的,她会跟我说什么呢?

我撕开塑料袋,展开纸条。由于密封得好,上面的字迹清晰如昨。我看见几年前的赵如玉最后对我说的话:亲爱的你,为什么你那么好,让我想靠近,却不敢上前。希望老天将属于我的快乐赐给你,希望你一生幸福。

这是一个从未快乐过的女孩对我最后的祝福。

我看着婷婷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她眼睛里又泪雾四塞。我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她喜欢你。从你给我说完她的故事我就知道。我相信这个弥勒佛没有这么简单,可你总不相信……她好可怜,好可怜……”婷婷哭着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遥远的岁月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扑面而来,其中似乎夹杂着青草和油菜花的馨香,昙花一现的笑脸,沉默的心事,无人知晓的悲伤。在这一刻,我似乎相信了婷婷的伤感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相信了人生中有些不幸的程度可以超出我的想象,我相信了已被往日时光携走了的遗憾当真一去不回,你没有任何方法去做些补救。我那时多么有义务去和赵如玉说些话,我现在知道我说的话她是爱听的,我如果有意识有技巧地跟她做点沟通,那样,即便不能扭转故事的结局,至少也能在她黑沉沉的人生里撒进一点光亮啊。

我朝窗外看去,高大的山峰无声地耸立着,像一个永久的誓言。

“你会永远记得她的,对不对?”婷婷问我。

我点点头。

“那你也会永远记得我,是吗?”她又问。

此问让我不悦,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该知足了。”她说。随后就笑了起来,脸上泪犹未干,当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这以后,婷婷再没有说过一些让我不喜欢的话,可能都被这次疏导完毕了吧,我们的天空里驱除了仅有的阴霾,可以万里无云一万年了。接下来整整一天,婷婷都是笑语嫣然。晚上,她照着菜谱煮了一道菜,让我品评。我尝过之后,慎之又慎地下了这样的评语:风味独特,别具一格……她自己尝了一口,却差点喷了出来。然后来责怪我狡猾,说我说话不实诚。我说这真叫“不怪自己手艺差,却将丑语怪他人”。她说哎呀,你竟然还敢顶嘴,你学法律的,知道法制史上的“十恶”吧——其中一恶,就是我责怪你的时候你顶嘴。这属于不赦之重罪,你说怎么办吧?我说:愿听处罚。她说:那就罚你今晚不许走,留下来。我一愣,问留下来是什么意思。她不吭声,嗔怪地看着我。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这如同陡然遭遇了重大变故,我反应不及,竟然发起呆来。“喂,你愣什么啊?”婷婷问。我说,我在做思想斗争。她说这似乎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个实践问题。的确,但我却在陡然间觉得她陌生了。她说你还记得《挪威的森林》吧,绿子在父亲的葬礼过后,强行邀请渡边陪她睡觉。过后,她问渡边在陪她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很想干坏事,渡边说大概是,她问为什么没有干,渡边解释了原因,绿子随后有一句话很经典,你有印象不?我想了一下,想不起来。她说:死脑筋!我要是你就一干显快,干完再考虑不迟。我吃惊地看着婷婷,这分明是借绿子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她这是明目张胆地在暗示我啊。这是婷婷吗?她怎么了?我竟然有了恐惧之感,赶紧站起来,说:我斗争出结果了,今晚不宜久留,我现在要回去,明天来看你。说罢,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二天我来看她,她羞赧一笑,似乎“悟己往之不谏”,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是真正的婷婷,我想。她说想下山去,到教室里上课。我觉得没有必要。讲课,教授之糟粕耳,精华在他们的著作里。我们学校出了个江山教授,他当年从不上课,呆在一间据说是由厕所改建成的寝室里,通宵达旦地看书,最后终于吸收房间之灵气,将书写得奇臭无比,令人不忍卒读,遂因此成名。还出了个贺卫方教授,更有名。据说他当年也常常逃课,整日跟董必武的塑像聊天。——你若去教学楼前看董老的石像,他双眼下各有一道泪痕,据说就是贺教授舌底生风,董老自愧弗如,伤心流泪,冲刷出来的。当年我们学校与川外打架,敢死队们拼死战斗,贺教授藏身于不敢死队中,挥着小手呐喊助威,可说是初露峥嵘,表现出名嘴潜质。二十年后,果然成为“法学界小贝”、“法学界第一名嘴”,这都要拜逃课所赐……其实我不想下山去,主要是害怕撞见马以——无论是我撞见,还是婷婷撞见,还是我们同时撞见。她用短信骂我的频率让我越来越摸不清,有时一天骂七八次,有时一天骂三两次,有时几天不骂一次,这几天她没有骂,不知道在想什么恶毒的咒语呢。这时如果狭路相逢——须知,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一点都不勇,非大败亏输不可。尤其是担心她若发现婷婷跟我的关系,会对婷婷人身攻击。但婷婷那么想下山,我也不忍拂逆她的意思,于是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让她跟我到我们学校上自习,这样就可以化险为夷了。她答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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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