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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 作者:余一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婷婷坐在教室里给春晓写信,述说赵如玉的故事。遇到一些细节,她便让我来代笔,于是信纸上呈现出两种字体的混合。我心思恍惚,一直想着马以的事,忍不住给焦挺发了个短信,问他和马以进展如何,如有时间,可来一见。并将见面地点定为董必武塑像前。他回了一句:等着,我一会就去!我便告诉婷婷,我出去有点事,让她在教室里等我。

我在董老面前观察他的泪痕,想着老鹤西去,处心积虑的驾鹤者,难道不担心这是自己命运的谶语?又想纪晓岚、林则徐等都曾饱尝西北风霜,贺师兄此行,说不定是凤凰涅槃……不一会儿,焦挺匆匆而来,一脸的兴奋。我心想,看来我奸计得售,他跟马以总算勾搭成奸了。可喜可贺。我在山上时,曾有几次用短信给他出谋划策,如今他问鼎中原,壮志得酬,这也是对我这个“山中宰相”的智慧的肯定啊。

“爽,爽啊!”焦挺用这样的感叹开始了叙述,“你不知道,马以的皮肤好白,胸部好大……老子总算实现愿望了,爽啊,真爽!”——就知道这小子是个粗人,没想到会这么粗。马以的皮肤白,胸部大,这我比他早有了解,所以此事我是不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马以何时委身于他。焦挺说,自从他将我写的信交给她之后,她似乎对他好一点了,之前他去她寝室找她她都爱理不理,现在居然能主动叫他帮她干一点体力活。后来越来越好,居然叫他陪她去逛街!当然,此时她的心思焦挺仍然摸不准,表现为某次逛街时,焦挺巧妙地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挣脱了。然而,某个周末,他们坐车去遥远的解放碑那儿玩,时间晚了,返回不易,焦挺提议找个旅店对付这一夜,马以不置可否。等去开房间的时候,服务员问开几间,焦挺说一间——说这话时紧张得要命,生怕马以要求开两间,或者甩袖而走,然而马以似乎没听见,心神恍惚地跟着焦挺进房间了。

“爽,爽啊!她的胸部……”焦挺说到这里,又开始大吐淫词。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是不是从此就跟马以确定关系了。焦挺却蔫了下来,说按说应该是这样,可自从那一夜之后,马以就对他冷冰冰的,比以前还冷冰。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过有那一次,我就知足了。好爽啊。你不知道,马以在床上太荡了……”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所以我不想听。不料焦挺勃然大怒:“你他妈的让我说完好不好?我憋死了,就想找个人说说!”——看他那怒气勃发的样子,我想我还是勉强一听吧,污染了耳朵,还可以以清水洗之,挨了拳脚,那就不好受了。

他说马以管他的东西叫“大白象”,管自己的东西叫“小莲蓬”,称焦挺为“大老爷”,称自己为“小贱人”。焦挺兴奋得不行,马以也很兴奋,过程中一直喊着“大老爷,爱死你了。大老爷,恨死你了!”也不知道到底是爱是恨……我没忍住,大笑了三声,好在焦挺不知此笑何意。我觉得到目前为止,焦挺比卡西莫多和游坦之强多了。当年卡西莫多被绑在高台之上,烈日暴晒,焦渴欲死,艾丝梅腊达奉上清水一壶,恰似观音菩萨的玉净瓶中露,淋在被孙悟空打倒的人参果树上,使卡西莫多如枯木逢春雨,久旱遇甘霖,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然而她对卡西莫多的恩赐,也到此为止,此后都是痛彻心扉的折磨。游坦之最幸福的一刻,大概是抱着阿紫的美足忘情痛吻时,此后的遭遇更是触目惊心,直至将自己的双眼献给阿紫。而焦挺获得了什么?马以的一夜倾情,颠倒衣裳。相比卡、游两位难兄难弟,似乎可以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了。以后应该顺其自然,马以若愿意跟着他呢,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皆大欢喜;如果不愿意,也可以相逢一笑,好说好散。常言道:爹要嫁人,娘要下雨,由她去吧。我如此劝说焦挺。他沉吟不语,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不以为然。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马以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她跟焦挺的一夜情,可以将我与她的故事画上句号,以后再无瓜葛。我祝焦挺一切顺利,然后挥手道别,这是我们俩见的最后一面。

我回教室找婷婷,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不想吵醒她,便坐在她旁边,从她包里掏书来看。是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我发现林语堂太喜欢苏轼,这就导致他不客观。王安石整过苏轼,他就对荆公极尽挖苦嘲弄之能事。佛印智压东坡,他便怀疑那些段子是佛印自己杜撰的。比如,在中国的俚语中,“鸟”是个颇为不雅的字。苏东坡说:古人常将“僧”与“鸟”相对。举例来说,“时闻啄木鸟,疑是敲门僧”,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说毕哈哈大笑,以为成功捉弄了佛印。佛印略一沉思,回敬曰:这就是为何我以“僧”的身份与你相对而坐的理由。——佛印无疑是大获全胜。林语堂认为,不可能有人比苏轼更聪明,所以这事不可能是真的。这种只许苏轼放火,不许他人点灯的写法,真他妈叫人讨厌。不过在他笔下,东坡的爱妾王朝云倒是真可爱,苏东坡大腹便便,问众人内有何物,朝云以一句“一肚子不合时宜”而名垂文史,古来才女,有几人哉?可与苏、王相媲美的,大概只有钱谦益与柳如是。钱谦益大柳如是36岁,白发苍苍,而皮肤黧黑。柳如是却肤如凝脂,发如墨染。钱谦益便笑言: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柳如是戏谑回答: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闺房之乐,有甚于此乎?我便含笑去看婷婷。觉得她睡得太久了,可以醒来吃饭了。在她耳边轻轻喊她,她不应。轻轻推她,她不答。使劲摇她,她不动。玩命晃她,她不醒。我愣在当地,蓦地大叫一声,背起她就朝学校医院跑。一路如救护车一般,拉着警笛:让开!闪开!躲开!路人纷纷避匿。快到医院,婷婷却悠悠醒转,在我耳边吹气如兰,说:怎么了,为什么跑?我如闻惊雷,回头一看,她睡眼惺忪,略无惊惧。我将她放下来,说她久久未醒,我还以为……她笑起来,说这有什么,当年陈抟老祖可以一睡几百年呢。我说老祖你饶了我吧,你几百年后醒来,我已是冢中枯骨了。她说,陆游有诗悼念唐婉,“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我可以用这个句子悼念你……我放心不下,要她去医院看看。她不去,说这不是好好的,有什么看头?我执意要去,她执意不去,两人相持不下。她说,这样吧,我出个脑筋急转弯,你要是答对了,我就去,答不对,我不去。她就出了一个,乃是:有一座桥,上书“不准过”三字,为何众人视若不见,昂然走过?我猜了几个答案,皆不是。婷婷哈哈大笑,说这座桥的名字,就叫“不准过”!

她终于没去。

中午吃过饭后,她去给春晓寄了信,然后说她有点事要独自去办,叫我自行其是,不必管她。这是少有的现象,不过我也没在意。我便去了寝室一趟。没想到大家都在,连如花和唐浩都在。且人人手执一卷,作刻苦钻研状。看来临近期末考试了,抱抱佛脚是很有必要的。我问他们:佛脚臭乎?陆杰说:当年佛祖出世,东南西北各行七步,步步莲花,作狮子吼,吹牛逼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口气很大,估计也有口臭,不闻也罢。但是那些莲花,肯定是香的,推而论之,佛脚也是香的。但他抱了一会,就将书扔掉,说:不看了,满了,溢出来了!邵飞羡慕得要死,说:这么厉害?那我考考你试试。便找到几个知识点,一问,陆杰直翻白眼;再问,陆杰面露羞色。邵飞问:你背的东西呢?答曰:溢出来了……在这几个人中,如花最为紧张,他平时忙于专业课(魔兽),这选修课(法律)全然荒废了,如今拿出课本,就像刚从印刷厂拿出来似的。歌星许巍有专辑,曰: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如花的书就像许巍的每一天。唐浩在背中国法制史,什么幽闭、去势,乱七八糟。唐浩说,古人想象力不够,他有一招,可以胜过满清十大酷刑,那便是,将男犯人脱光,帮在树上,用绳子吊起一块石头,拴在他的小鸡鸡上,再找二十个美女,光溜溜地在他面前跳舞……话说考场出诗人,一点不假,一旦面对考试,各种稀奇古怪的创意都出来了。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话也许正确,但考试面前却人人不平等。善于考试者,如我,可以悠哉游哉,从容自得。不善于考试者,如他们,却要惶惶不可终日。不过我也只是善于考试而已,如同那些搞考试培训的老师们,他们只是掌握了考试的技巧,其实并无真才实学。在我们这圈人中,既腹有诗书,又善于考试者,只有一个孟波。当年唐伯虎进京赶考,大言曰:今科我必是状元!考完发榜,果然是状元。不料后来流言蜂起,说这其中有猫腻。此乃疑案,没有定论。不过每次考试前,孟波要是喊这么一嗓子,后来大多能应验,且不会成为疑案。可见孟波比唐寅还牛。

我不想将优越感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便去了图书馆。这次看的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我觉得与那些哲学体系相比,哲学家们的轶事更有趣——或者说,是罗素的文笔更为有趣。比如瑞典有个女王叫克丽丝婷娜,她要求笛卡尔写一篇关于爱情的论文,罗素评论道:克丽丝婷娜自以为她是君主,便有权浪费伟人的时间。谈到莱布尼茨时,他说莱布尼茨在金钱方面有些小气,每当年轻的贵女结婚,他照例送人家一套所谓“结婚礼物”,也就是一些有益的格言。还不忘给人一句忠告:既然得到了丈夫,就不要废止洗衣服。这是一句猥亵的玩笑话,罗素就此评论说:新娘子是不是感激,历史没有记载。在评述巴门尼德的哲学观点时,罗素写道:在华盛顿当选以前,一个人可以说“我希望华盛顿是美国第一任总统”,但他不会说“我希望美国第一任总统是美国第一任总统”,除非他对同一律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能把哲学史写得如此妙趣横生,罗素之外,无二人矣。这本书之所以是世界名著,幽默与有力焉。由此想到刘心武追忆王小波,说王小波的美学观点是“有趣”,而王小波很喜欢罗素的哲学,这其中,似乎有蛛丝马迹可寻。

这本书的腰封上写着:献给毛泽东的巨著。封面是罗素向毛泽东赠书的照片。我便对毛主席发生了兴趣,去找毛泽东选集来看。我觉得毛主席搞革命工作,首先在逻辑上非常清晰。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很像那篇《共产党宣言》,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一目了然。而毛主席的主要策略,便是联合主要的朋友,攻击主要的敌人。此策略一以贯之,终于踢翻了三座大山。他谆谆告诫我们,要活学活用,学以致用。我便想,我能用毛主席的方法实现哪方面的革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三个问题,似乎只有第二个有答案:我的朋友有婷婷、春晓、如花,等等。可我的敌人是谁呢?不知道。如今剥削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已经被推翻,革命者与革命对象已经“同归于尽”了,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哪有什么敌人呢?贾平凹有一本《怀念狼》,我倒真有点怀念狼烟四起的时代……随即又嘲笑自己,是金子,在哪个时代都会发光的,自己不能在这个时代功成名就,就怀念历史上的光辉岁月,那段历史未必欢迎你呢。时代不是自甘平庸的理由。便扔掉毛主席的书,看看天色,已是黄昏。

我上山去,直奔禾庐。婷婷正在打扫房间,地下满是果皮纸屑瓜子壳,看来是招待客人了。我问有谁来了,她说是她们寝室的姐妹——包括马以。我吃了一惊,问她为何要这样。她说没什么特别的啊,搬了家,让姐妹们来看看也是应该的。她还说,她将我们的事跟马以说了,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遗漏。我更加吃惊,问:你怎么把这事说了!她说,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呢?我们既没有违法乱纪,也没有伤风败德,真情实意,倾心相爱,这不是正大光明吗?也许她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们没有错,这叫“不可胜在此,可胜在彼”。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你给弄复杂了。我一想,也对,我有时就爱把简单的事情办复杂,再把复杂的事情办砸。我问婷婷马以怎么说,她说马以并没有怪她,她听了我们的事情后,似乎真正相信了什么叫缘分。——这事真出乎意料,我还以为马以会恨婷婷入骨呢。

这一个下午,婷婷脱离了党组织,进行了单独行动。不知用意何在。她看起来轻描淡写的,但我总觉得此中有深意,欲辩却忘言。她说过一阵子就期末考试了,她要下山去听课,勾画一下考试重点。这个我不反对,老师们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此。我便每日陪她下山,自己也到教室里选择性听课。那时刑法课还没有结课,某一日,我听到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案例。说有一个光混汉,由于太郁闷了,无可发泄,便把一头母牛给欺负了。这事引起极大民愤,大家将其扭送至公安局,呼请法律制裁。但检察院在起诉时却犯了难,因为按照“罪刑法定”的法理,在刑法分则中并没有一个罪名适用他的行为。这样,按照“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的原则,就得将其无罪释放;但他已然触犯众怒,不惩罚不足以平民愤。怎么办?最后还是一个年轻的检察官找到了罪名,终于将他绳之以法,这个罪名就是:破坏生产工具罪。我乐得不行,跑回去说给寝室兄弟们听,让他们来评论这个案例。他们投桃报李,跟我说了一个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案例:焦挺锤杀马以,未遂;自杀,遂了。

据说他在周末跟踪马以,发现她跟一个男生逛街,然后重演那天与他的一幕:开房间,颠鸾倒凤。他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怒发冲冠,便拿起锤子,维护自己的尊严。此事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马加爵,因为他们使用的凶器是相同的。不过,焦挺在杀人方面的天赋与马加爵相去甚远,倒是在自杀方面远远胜之。他敲了马以九锤,却没将她敲死。这从马以一方看,似乎能证明她属猫的,有九条命。从焦挺一方看,似乎说明他的准头不太好。但我却有理由猜测,他是一个温柔的凶手,他不忍杀害马以,纵然她伤透了他的心。他只是杀害了她的相貌——九锤全在脸部,让马以面目全非。她的相貌是一切罪恶的源泉。然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一锤,一锤定音,一锤子买卖。这不像准头不好,也不像力气不够。他杀人之心如此犹豫,自杀之心如此坚决。

我突然发觉,我在山上见到的马以,是她最后的漂亮的样子,以后,她的美貌一去不回了。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寝室兄弟开始了评论。出于性别的立场,大家都同情焦挺,因为被戴绿帽子这种事,哪个男人都不能忍受。陆杰甚至用我刚说的案例调侃,说焦挺这根本不叫杀人,而是“破坏精子库”。唐浩从专业角度认为,焦挺只是想破坏马以的美貌,并没有杀人的故意,所以这是故意伤害罪,而不是故意杀人罪。焦挺判了自己死刑,量刑过重……我想到婷婷,立刻给她打电话,却是关机的。我赶紧跑到山上禾庐,门是锁着的;又到她们的寝室去看,门也是锁着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婷婷会去哪里呢?我给她发了几条短信,让她尽快跟我联系,却一直未见回音。

我在校园里转来转去,脑袋里锁定了一个问题:这件事跟我有关系吗?想着想着,却想到秦朝那些事儿。吕不韦把爱妾送给嬴异人,赢异人早死,致使此女(此时已是太后)青春守寡,寂寞难耐,又与吕不韦旧情复燃。其后“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害怕事情败露,难逃干系,就向太后进献了“大阴人”(司马迁语)嫪毐,让他“以其阴关桐轮而行”(这个动作不知是怎样做出来的),以诱惑太后。太后果然喜爱异常,与嫪毐朝朝暮暮,阴阳和合,还为他繁殖了两个后代。后来更是欲令智昏,竟然打算让嫪毐之子取嬴政而代之。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嬴政终于大起反击,将嫪毐斩草除根,吕不韦也被殃及池鱼,终于难逃一死。——在焦挺与马以的事情里,我是不是扮演了吕不韦的角色?吕不韦将嫪毐进献给太后,有金蝉脱壳的打算,我帮焦挺追求马以,也有相同的心理。太后喜爱床第之事,马以绝好鱼水之欢,吕不韦进献的嫪毐,和我帮助的焦挺,都能满足她们的需要。更相似的是结局:嫪毐噍类无余,焦挺一命呜呼,太后苟延残喘,马以此生无幸。以此类推,吕不韦仰药而亡,我是不是也应该饮鸩而死?可是,我又想,吕不韦是纯粹的拉皮条行为,而焦挺对马以痴心追逐,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吕不韦的行径违反党纪国法,我的行为并没触犯任何社会规范。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马以妖娆动人,男生们群雄逐鹿,《诗经》大之。而当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每路诸侯都有各自的智囊团,如今我给焦挺做一下参谋,有何不可?谋臣有什么错?当年晏婴辅佐齐庄公,君语及之,即危言,君语不及,即危行。作为谋臣,至矣,尽矣,无以加矣。然而齐庄公自身不正,给崔杼戴绿帽子,结果被崔杼干掉,这与晏子有关系吗?我也曾对焦挺作过劝说,他不纳雅言,我有什么办法?……

——我就这样为自己作了无罪辩护。

婷婷终于给我打电话来,说是她们整个寝室的人都被警察带去讯问,所以关机了。现在她已回到禾庐。我匆匆上山去,看见了她满脸的疲惫和哀伤。我问她警察怎么说,有没有什么问题。她说警察只是随便问问,没有什么问题。随后她长久地凝视我,突然虚弱地笑笑。她说,你有没有发现,磁铁只吸铁,别的东西,金子银子珍珠钻石,一概不吸?我说这是常识啊,问这干嘛?她说那你有没有发现,你就是一个磁铁,只吸收悲剧——你就是一个悲剧收集站。我张口欲言,她微笑阻止我,说:我知道,你可以从两方面来反驳我,一是我的说法非常不辩证唯物主义,而是唯心主义宿命论。二是,即便我说的是真的,那也不是你的错。对不对?我两手一摊:什么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她不再回答,忧郁地笑着。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磁铁的话,那就是阳极,阳极专门吸收悲剧,但是你可以做阴极,专门吸收喜剧,这样,我们俩不就可以中和一下,成为正剧了?她还是以忧郁的微笑作为回答。我宽慰婷婷,马以虽然毁了容,但是韩国的整容技术天下无双,只要不像卡尔维诺《被劈成两半的子爵》里的舅舅,只剩下半拉脸,韩国人就能给你负负得正,丑女变成天仙。再不成就美国,你瞧迈克尔?杰克逊直接就能脱胎换骨。婷婷说,杰克逊整容前好歹是人,整容后成白无常了。我说好吧,这个例子不恰当。那你看贾平凹的笔下,有一女丑得要命——这从她生下的畸形胎儿可见一斑,但她不是通过整容,美得一塌糊涂吗?马以整容后,情况肯定比此女好,起码不会担心由于遗传问题生下难看的孩子,因为马以从基因里就是个美人胚子。婷婷便沉默不语,想是被我说辞里的几分道理打动了。

但婷婷的话却落在了我心里,我开始想,难道我真是一个悲剧收集站?

那日早晨,我很晚才醒,如花下山复习去了。我将门打开,躺在床上,思考悲剧。据说,即便是神,也不愿倾听不幸者的悲呼。我看恰恰相反,人间的惨叫应该会让神“如听仙乐耳暂明”,不然,既然神爱世人,为何人间的不幸远多于幸福?对此,神正论的解释也不能让我满意……这时,房东的小狗无声无息地走进门来,与我四目相对。这是条名叫“球球”的公狗,最讨人厌,因为它特别会使用一种鄙视的表情,让你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狗眼看人低”。每到春天,它就离家出走,四处沾花惹草,一个月后,姗姗归来,就瘦得皮包骨头。这与如花的一个朋友有些相似。此人名叫谢安,与东晋那个名相名字相同,不过是“名相如,人不相如”。他一到春天,就应女网友之约,连续数个城市逛游,最后回来,就憔悴不堪。他曾眉花眼笑地向我们感叹:不能再出去了,再出去就死定了。如花就很羡慕他,因为如花不能死定。我很讨厌此人,如花后来也讨厌,我们既然发现球球和谢安很相像,球球就更加让我们讨厌了。此时,它又在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我也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它,互相鄙视半天,它拉下一泡屎,走了。我恨得用拳头砸床,心想:这就是悲剧。

悲剧还没完。有一天我去沙坪坝书店买书,在车站等车时,看见地上蹲着一个女孩。那女孩明艳惊人,却叼着一根烟,给人一种邪恶的美感。这让我想起了春晓(也不知春晓抽烟与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上车后,我在后面找到了座位,她在前面无座区站着。凉风呼呼地吹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那女孩“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把众人吓了一大跳。后来一乘客给她让位,她休息一会,才恢复正常,原来是晕烟了。我心想,悲剧!怎么我注意到谁谁就倒霉呢?下车时我还在魂不守舍,一超级妇女猛冲过来,差点把我撞到在地。我敢发誓,在这次相撞事件中,她是主动,我是被动。且她横向发展,宽度超过高度,如此巨型人体直撞过来,可想而知我有多么疼痛。可她恶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用目光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招谁惹谁了呢?心情极度郁闷,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看她拎着一个盒子,就想:我诅咒你盒子里的东西全撒掉。谁知这一念头刚闪过脑海,就被某个“邪恶的精灵”捕捉到了,只听“哗啦”一声,那妇女的盒子掉落在地,里面的新鲜水果四散而逃。我吓得一抖,心想悲剧啊悲剧啊,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赶紧跑上去,帮她捡水果。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说谢谢啊,刚才不好意思。我说哪里,该我说不好意思才对。——她一定不明白,为何我要说不好意思。

最悲剧的是那天上山。在歌乐山麓,从山下到山上,有一条阴森恐怖的路。中途有一道砖砌的围墙,已经破败,掩映在荒草深树之间。在围墙上为那条路开了一个门,我就叫这门为“鬼门关”。每到黄昏,薄暮冥冥,走在这路上,就不免心下惴惴。那天天已全黑,我独自上山,心如打鼓,鞋带却在“鬼门关”附近开了,就蹲下系鞋带。刚好有个女生下山,走到我身边,我系好鞋带,站起身来。——那女生本来就胆战心惊,这下突然冒出一个黑影,把她吓得玩命尖叫,而我也不意会出现一个“女鬼”,也大叫起来……大叫还不算,我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地上有一块石头,我以膝击石,疼得嗷嗷直叫。

但我也遇到了好事。

我们班有个女生,外号叫“甘十九妹”,因为她姓甘,还有点女侠的味道。那次我们班跟二班踢足球,女生都来加油助威,她举着一个扩音器喊:“快点,插进去,使劲!好,射呀!你他妈是不是爷们,你射呀!你他妈黏黏糊糊,还不如我回去打牌自摸呢……”一举成名。她相貌姣好,但无人敢向其发射丘比特的神箭。暗箭倒是发射了不少,起码我就从半路截获了一枝。那是对面寝室的韦林,他有一天神神秘秘地短信我,问我知不知道甘十九妹的手机号。我知道,就给了他。于是他约人家见面。后来我问他,见面的结果如何。他说别提了,这是平生难遇之奇耻大辱。再三追问,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刚开聊不久,甘十九妹就向他打听:你们寝室那个刘鹏飞,他有女朋友吗?——韦林以为甘十九妹欣然赴约,是落花有意,没想到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韦林爱跟我开玩笑,平时总能占我点便宜,自从我得了这个把柄,就紧紧攥着不放,讹了他不少好处。

另有一件好事是,有一天我在教室上自习,一美女突然跑到我面前,朝我甜甜地笑。她是我们吉他协会的成员,平时眼在天上,极少对我等凡间人物惠赐一眼,今天怎么纡尊降贵,专门笑脸相向呢?正在不解,她莺莺燕燕地发声了:明天是协会主席换届选举,记得噢。——原来是拉票来了。我瞧着那张能溢出蜜来的笑脸,呼啦一下,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晚上回去跟如花说了这事,如花大怒,短信告知了所有协会成员。结果第二天选举,她仅仅得了一票——是我投的。我的票数倒成了最高,被推到主席的尊位上。我自感才少德薄,不足以当此任,于是辞让三次。众人哪里肯依,三表劝进。我盛情难却,只好筑坛祭天,宣告即位。其实那女生虽然孤傲,但吉他弹得真好,浸淫十数年了,连脖子上都挂着拨片。她在吉他上的才华还是为大家认可的,要是公平竞选,其实胜算极大,没想到这次竟然弄巧成拙,跟当年的尼克松有异曲同不工之妙。而我,可谓是弄拙成巧,捡了大便宜。

于是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小悲剧,又发生了小喜剧,如果雄辩胜不了事实,婷婷的理论是否不攻自破了呢?又想起伟大领袖王小波。在他的《万寿寺》中,红线与那个美丽女刺客接吻,她们的乳房紧贴在一起,红线发现对方的乳房比自己坚实,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双唇柔软,这又让她感到满意。那女人起初不看红线,目光停留在远处,这使红线不满意;后来,她的目光又专注于红线,并且露出笑意。最终,红线想:有满意,有不满意,其实这是最好的。——有满意,有不满意,其实这是最好的。

于是我专门跑去禾庐,跟婷婷说,苏东坡有句词,得释道之三昧: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而已,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总要乐呵呵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其实现在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而所有的黄金时代,都是以“虽然……但是”的方式存在:虽然有好,但也有不好;虽然有不好,但也有好。怎能不好障目,而不见好呢?……婷婷微微一笑,说:你很让人放心。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很乐观,什么都不能打倒你,所以让人放心。我说,你可不能“放心”。孟子曰:求其放心而已。你把心放了,我到哪里去抓呢?她说,你这是偷换概念……

我们终于把马以的事放在一边,或者说,暂时使它处于隐身状态,不在心头永久上线。当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是:期末考试行将到来,时间不足半月,所以要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日。我和如花暂回山下居住,跟兄弟们共同进退。整个寝室的学习氛围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夜深人静,天籁俱寂,“地籁”也息,唯有轻微的“人籁”还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那是几个人翻动书页的声音。有人困了,便谈话一段,以资提神。邵飞提及系里的某美女,国画画得好,钢琴弹得好,跳舞跳得好,成绩更加好。每天歌舞升平,吃喝玩乐,可一考试,大笔奖学金。这哪是人啊,这简直是女鬼。他由此感慨说:以后决不能找一个比自己强的老婆,一定要找个不如自己的。如花说:问题是这很难……陆杰又把书一扔,忆苦思甜,说终于通过了高考,从此可以藐视分数了。然后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当然,分数也会藐视我。这句话别人没听到,却被我捕捉在耳,差点没笑死。

终于熬到了开考。大战在即,大家倒放松下来,一致同意下馆子搓一顿,以壮胆气。此风一开,就不可遏制,每考完一科,大家也去搓,名曰补充能量。考后更搓,理由是古来征战几人回,现在全身而还,值得庆祝一下。鲁迅说国人善于为吃找借口,家里添了人,吃;家里死了人,吃。果然是言之有据啊。我却不能放口吃,因为刑法考得不好。我在试卷上见到各种案例,比如某澡堂的锅炉工,由于生意冷淡,他忘记调节水温,结果水一直维持在沸腾状态。某客人“扑通”一下跳进浴池,惨叫一声,被迫效仿迈克尔?杰克逊,换了一身皮。考试题目是:这个锅炉工有罪不?我立刻联想到马以、焦挺和我。在这个事件里,我似乎扮演了锅炉工的角色,于是不假思索地答曰:无罪。——我就这样丢了许多分。

婷婷也考完了,我知道她考得很好,她也是善于用考试赚奖学金的。我们不急着回家,想利用这假期好好厮守几天。她让我抱着吉他,为她无偿演出。点了几次《挪威的森林》,跟村上的名著似的。我说伍佰的歌很奇怪,没有高潮,然而悦耳。她说这样不好吗?平平淡淡的幸福,多少人梦寐以求啊。然后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她更让我唱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唱得我都麻木了,她却百听不厌。我说我现在整个被设置成了“单曲循环”,她才微微一笑,换了歌,《俩俩相忘》。她不但自己听,还让我抱着吉他上街,当一回流浪歌手。一天下来,倒也真能收入几个小钱。她说她一直对流浪歌手感兴趣,她一遇到他们,总遥遥远远地看着,打量着,猜测着他们的沧桑和忧伤。然后在他们的吉他盒里放钱,心里充满温暖的感伤。她说,如今近距离地站在我身边,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这可能因为,我虽然经历了不少事,可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并没有发自内心的忧伤。她说,但这不是不好,而是很好。真希望我能永远这样,没有沧桑和忧伤。

我说当然可以啊,只要你永远站在我身旁。

她给我写下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座机号码,说我要是想她了,可以去找她。我说我说不定真会去的,自从跟你认识——应该说重逢后,还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她说我知道,你要好好地度假,好好地生活。她跟我借了吉他,说她也想学,正好趁着假期,好好练一下。

回家第一天我就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她说她要跟我玩个游戏,看谁能忍住不跟对方联系,忍得久就算赢。我说我可以现在就认输吗?她说不行,一定要玩。我只好没劲地挂上电话。然后有点生气,一发狠,就几天没给她打电话。她自然也没跟我联系。我见如此,好胜心倒真上来了,心想咱就耗耗,瞧谁熬得过谁。然而十来天之后,我彻底认输了。心想,这种事,输了才是大赢家。就给她打电话。打她手机,关机,打座机,永远没人接。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么事是不对劲了。

那是将近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了,手机突然尖利地响了起来。我心头一跳,某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我定定神,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准备好了。电话是一个年轻女孩打的,她叫我快跟婷婷说话。我问出了什么事。她说一言难尽,总之,医生要让婷婷现在最牵挂的人跟她说话,有助于抢救。婷婷现在最牵挂我,所以给我打电话。她催促我:快,你喊她,快点!随即,我听到了婷婷细微的呼吸声。我感觉心脏咯噔一下,沉沉地掉落下去。我听见自己大喊一声:婷婷!接着便看到了自己的眼泪。好奇怪的东西,噗嗒噗嗒地掉落下来,亮晶晶,圆滚滚。我听见婷婷的呼吸突然浓重起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似乎想挣扎着喊我,可是总不成功。与此同时,我听见脚步嘈杂,人声混乱。有人朝我大喊:对,就是这样,再喊她!再喊她!还有机器的声音,一阵一阵的。我就久久地喊她,声嘶力竭。我自己的声音加上听筒里的声音,似乎是天崩地裂,炸雷轰鸣,耳朵是嗡嗡的,头脑一阵阵晕眩。然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这恐怖的寂静,就像在大海的底层……我支起耳朵去寻找婷婷的声音,找不到。我想问问什么,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山呼海啸般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千年之久,最后,电话被谁挂断了。

我坐在无边的深夜中,茫然无措,直到妈妈和小妹来敲我的房门。

我决定去找婷婷。

按照婷婷给我的地址,我去了那里。是西安,是废弃了的都城,是最诗意的城市。在路上,我先是遇到一队面色肃穆的和尚,他们围着一副棺木,默默前行。接近西安时,看到一辆小车侧翻在路上,不见车内的人,只见地上一大摊鲜血,殷红刺目。人们以那摊血为圆心,形成一个半圆。我又下意识地对自己说:我准备好了。

好像那晚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对我的到来有着预感,她在门口迎接了我。她对我说:你是余一吧?我等你好久了。她让我跟她走,不要打扰这一屋哀伤的人群,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那有一个崭新的墓碑,写着“朱翊婷之墓”。——用的是她最初的名字。可能准备的时间太久,我准备得太好了,所以一点哀伤都感受不到,一滴眼泪都不想流。我看着悬浮在空中的黄白色的云,心头一片茫然。

那个女孩却忍不住,嘤嘤哭泣了好久。后来她告诉我,她叫陈雨薇,是婷婷的表妹。她说婷婷的心脏一直都有问题。医生说,这个隐患迟早会来一次大爆发,没法预料那次爆发的时间以及严重程度。不过可以提前治疗,但成功的几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婷婷一直没下定决心要提前治疗,但她说,遇到我之后,她多么想健康地活下去。她觉得老天这么眷顾她,让她能与我久别重逢,就会再次眷顾她,让她恢复健康。可惜老天最喜欢制造悲剧,它最喜欢让人们得到一切,然后让他们突然失去。雨薇说,婷婷知道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她很放心。但仍然担心我会难过太久,也担心我会忘记她……

雨薇又哭了起来。

她说,婷婷将我的吉他带回家里,就是希望我能来到这里,给她弹唱《一生有你》——不管她是不是获得了健康,不管她是不是还在人间。

雨薇跑回家里,把吉他拿来过来。

我接过吉他,靠着墓碑坐着,轻轻划了一下琴弦。突然感觉到了地球的自转,也就是说,脑袋开始眩晕。我伸手去撑地面,发现地面是波动的,像水面一样起伏。它似乎在躲避着我的重量,于是我便摔倒在地……

我在一家旅馆里呆了两天。雨薇每天都过来,给我买饭端水,跟我说话。两天之后,我感觉身上的绵软退却了一些,可以下床走路了,就决定回去。雨薇担心地看着我,说她希望我还在这呆几天,等全部恢复再走。我说可能现在就置身于旅途之中,最有助于恢复。我向她表示了感谢,这个温柔的姑娘,依稀有婷婷的影子。

昏昏沉沉的旅程,我偶尔抬头,外面是无星无月的夜。黑暗是寒冷的颜色,我感觉自己在轻轻发抖。对面座位的大妈关切地看着我,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没有关系。她不能放心,建议我去找列车员,这火车上应该有医生。我说不需要,可能是有点晕车。为了摆脱她这令人不安的关切,我给她讲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闲汉,自诩为天下第一诗人,到处炫技。某日游到杭州六合塔,诗兴大发,题曰:远看铁塔一轱辘,上面没有下面粗,若是把它倒过来,下面没有上面粗……大妈听后,沉吟一会,评价道:挺押韵的。大约五十年后,她突然大笑起来,说这学生原来是在说笑话,太好笑了,哈哈哈哈……这笑声却像零度的水,一滴滴落进我心里。后来,一排橘黄的灯光映入眼帘,那是温暖的颜色。而此时的列车在减速,我知道那排灯光离站台不远,于是就在列车停稳后下了车,往回走去。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知道刚才那排灯光像是救命的稻草,舍却它我就会一命呜呼,因此不管不顾地下了车。走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它们。那是一排路灯,正是深夜,宽阔的路面,没有一个人。我坐到一根柱子底下,让那温暖的光洒在身上,心头一阵温暖。于是全身放松,不久睡意便袭来,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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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