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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 作者:余一

子不思我,岂无他人

子不思我,岂无他人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当街裸奔,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我坐在烤箱上晃悠,一个没留神,烤箱的一头翘起来,我就顺着箱沿的铁皮滑了下去。然后感到大腿有点疼,心想可能被铁皮划破了,得回屋去治疗一下。我边走还边用手抚摸伤处,感觉有点湿,裤子与大腿摩擦也有点滞涩,知道是淌了一点血。

我一进屋就解开皮带,一边任由裤子脱落,用脚将它蹬在地上,一边去寻找创可贴。反正裤子也脏得不成样子,该洗洗了。等我揭开创可贴,准备朝伤口上贴的时候,眼前的情形让我不知所措:我的腿不知被谁涂了一层血水,成为一条血腿。蒙了一阵我才明白,是我腿上的血,淌大发了。于是乎,我从梦中醒来,扔掉创可贴,大呼小叫地冲出门去。我知道街对面有一个医院,那儿可以救我的命。

其时天气尚热,我出门时就裸着上身,又把裤子脱掉了,整个人就成了一根黑色的电线杆,被中间的三角裤分成两截。诸君可以想象: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黑人”在街上狂奔,每奔一步,路面上就出现一个血红的脚印,那场面该有多么震撼!所以众人见了我,就像豆腐遇见刀锋,呼啦一下就闪开一条缝,我的狂奔势如破竹,一往无前。但也有反应迟钝的,比如一个老大妈,老远就开始尖叫,等我奔到跟前,还是尖叫不止——难道有空在那尖叫,就不会趁早躲一躲吗?所以被我碰掉了手里的篮子,那也怪不得我。但我是斯文人,做错事不能一走了之,即便是有性命之虞。想当年,子路先生跟人战斗,帽子被打掉了,他坚决弯下腰去拾帽子,结果被人剁成肉酱,这叫士可杀不可辱。我当时来了个急刹车,把篮子拣起来,递到那个大妈手里。但她抖抖索索地拿不住,急得我拉起她的胳膊,把篮子朝她胳膊上一挂,然后接着奔命。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描述这场并不光荣的裸奔,是因为这里面有个巨大的伏笔,劳烦诸君谨记。

十几天后我拆了线,继续在街上奔命。其时我推着烤箱在前面跑,一个城管在后面追。我看时间还充裕,就实施了两个行动。其一是回头奚落那个城管,其二是物色前面的合适人选。终于,我找到了合适的人——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她正在前面轻快地走着,甚至有点蹦蹦跳跳,浑然不觉有人在打她的主意。看来今天是周末,她的心情相当愉快。我见时间已不多,就快速冲上去,把烤箱朝她面前一停,说:帮我看一下,一会过来找你。然后接着奔命。

我之所以回头奚落那个城管,是想惹他发怒,下决心追上我,而不管我的烤箱。我知道有些城管比较狡猾,他们对物不对人,把烤箱追到了,回去吃掉红薯,然后销毁,本小贩我就得大大地损失一把。我把他惹怒,一门心思来追我,就可以保住烤箱。至于我本人,他是绝对追不上的,要知道,在大学里我可是有名的罗纳尔多,踢前锋的,速度惊人。

而我之所以挑选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是因为学生相对单纯,也相对善良,不会置之不理,更不会趁火打劫。就算他们会这样,我也愿意把一箱红薯送给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谁叫俺好色呢?要是她们做城管,来追我,我保准不逃跑,多少红薯都送给她们。

现在,我的第一个行动终于奏效,那个傻瓜城管果然被我气得七窍冒烟,心无旁骛地追了下来。而我仗着速度和熟度(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他的纠缠。第二个行动则不知结果如何,因为我还在返回的路上。

等我找到那地方,眼前的一幕让我大感惊奇:那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姑娘,她竟然在那卖我的红薯!而且看起来生意不错,被一群人围着,好容易全部打发掉。我看她闲下来了,就走上去,问:小姐,红薯多少钱一斤?

“三块。”声音如黄莺出谷,动听极了。

是不是狠了一点?我自己才卖两块。

“今天本姑娘心情好,所以多卖一块。”她说。

我靠,心情好还会有这样的效果。

“你到底买不买呢?别耽误我做生意啊。”

“买,不过不需要给钱。”

“为什么?你是谁呀,这么牛?”

“我非牛,乃是这生意的主人。如果一定认为我是牛的话,你刚才该问:牛何之?”

她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笑了。“你为什么把车子扔给我?我认识你吗?你认识我吗?害得我在这里手足无措,还有人来买红薯,我又不知道怎么卖,以前也没买过,稀里糊涂地跟人家要三块,肯定有人笑我……”

“唉,瞧你问的。为什么把车子扔给你,是因为你的背影太漂亮了,有这么漂亮的背影的人,肯定有一颗更加漂亮的心,所以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她大概没被人这样恭维过,也或者没料到本小贩可以说出这么天才的恭维话,所以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看了我一下。

“好了,我现在帮了你,你怎么谢我?”

“你说吧,要钱有一点,要命也有一条。要是想吃红薯,保准管够。”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才不吃红薯,模样太恶心。”

“你这人太以貌取物,难道它有着金黄的外表和柔软的内心,你就把它和一种排泄物等量齐观?难道不知道它的心很甜很甜吗?”

她拼命忍,但是没有忍住,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数了一下她卖的钱,忍不住大声赞叹:“你真是天生的生意人,卖三块还卖这么多,不当小贩太可惜了。干脆不要读书了——你在读书吧?——那就别读了,跟着我干小贩这个非常有前途的职业吧。”

她格格地笑起来。

我心情大悦,这次不但没有遭受损失,还有了意外收获。

说话间,又有人过来买红薯。

“三块。”这女孩理直气壮。

来人表示吃惊,但没有说出口来,踌躇一阵,忍痛买了。

“唉,总算明白,即使卓王孙一辈子不认他女儿,卓文君当垆卖酒,也能卖出她老爸那样的财富。”我说。

“你说什么?!”她好像大吃一惊。

“没什么,文君卖酒嘛,听戏听过。”

“看不出来,你这个小贩还有点知识哦。”

“那是,本小贩与时俱进,努力在跟上知识经济时代的步伐呢。”

她呵呵笑着。“那你刚才说卓文君,是不是说我像她……”

我心想,女孩的虚荣心,随时随地就要表现。

“不是说你像她,”我有意逗她,见她面露失望,赶紧说,“是说她像你。”

她又满脸笑容。

“其实我的本意是说我像司马相如。”我继续贫嘴。

她撇撇嘴,看得出,她对这个说法相当不屑。她心目中的司马相如,肯定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偶像派。我这么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只能是一个土鳖派。

眼看只剩下几个红薯,我不卖了,拿起一个,剥好,送到她手上。“尝尝,非常好吃的。”

她还是坚持“模样难看”论,我劝说不已:“难道猪肉就好看?但是多么好吃。试一试吧,包你不失望。”

她拗不过我,咬了一口,登时眼睛放光,一把夺过来,三口两口就吞咽尽净。就一个美女来说,这种吃相也太震撼了点。

一个还不够,还自己拿起一个剥吃,并且命令我准备一个。我在心里太息不已:这下是惹祸上身了。

她吃得非常过瘾,吃完后眉花眼笑:“多谢你了,今天下午我过得非常开心,我该回去了。”

我说哪里,该是我感谢你才是,这点红薯不成敬意,希望你以后多多来吃。——这是真心话。想想吧,一个烤箱,一车红薯,值多少?她吃的几个,完全是微不足道。

她说好啊,以后遇见你,一定痛宰你。说着摆摆手走了。

我的红薯已经卖完,也推着车朝家走。

没想到和她是一个方向,她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在后面跟个不止。

走了一段,她忽然回过头来,一脸戒备,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好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没看见她回头啊。

我说没有跟着你,我现在要回家,也是朝那边走。

她狐疑地转了几下眼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粲然一笑,走到了我身边。

“哎,小贩,我发现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贩,我们聊聊天吧,我觉得今天下午的事情非常有趣,现在意犹未尽,我们继续,回头我把它写出来。”

“好啊,”我说,“如果你想写个爱情戏,那我们立刻开始这段感情吧。如果你想写个侦探戏,那么我们立刻开始谋划抢银行吧。”

她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结果,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到了分手的岔路口,发现我们住得非常近。

“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说,我们非常有那个……咳咳,缘分……”

“当然不介意,相逢即是缘,我们是挺有缘的。”她说。

“我想我的红薯肯定不喜欢和你有缘,它们以后有难了。不过我想,美女腹内死,做鬼也风流,我为它们感到幸运。”

反正知道她不会生气,索性就贫个够。

她嘿嘿一笑,挥手告别。

认识了,世界就小了起来,以后果然常常遇见她,她就吃红薯上了瘾。我当初让她得知红薯的滋味,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不过有个美女在身边,做小贩也做得神气,生意也出奇地好,而且更神奇的是,自从认识了她,城管没有再来抓我一次。不知道是走运呢,还是那些城管远远地看见她,不想在她面前暴露出粗野恶狠的面目,总之我想是和她有点关系。

她好像也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总要呆在我身边说这说那,直到我把所有的红薯都卖完。不知道是我果然很幽默呢,还是她的笑细胞特别发达,我每放出一句话,定然能回收一阵大笑。我有时突发奇想,要是笑声可以收集,我把她的收集在这个烤箱里,在大冬天里卖那热乎乎的笑,又可乐又温暖,肯定可以赚大钱。

我把这个想法一说,她相当不悦,“你竟敢说我卖……笑?”

“不是你卖笑,是我卖笑,不过卖的是你的笑。”

她鼓着腮帮子,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生气,最后决定笑了。

“你好像很有知识呢。”有一次,她这样说。

“什么叫好像啊,我本来就很有知识啊。以前在大学里,大家都喊我才子呢。”

“吹牛,你是哪个大学的?把学生证——或者毕业证,拿给我瞧瞧。”

我熄火了,果然没带这玩意,早知道就造一个假证玩玩。

“不过,你确实好像很有知识,嗯,是个知识型小贩。”

我嘿嘿一笑,对她的这个发明表示赞赏。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她问了这个问题。

“周平王。”我说。

她瞪圆了眼睛,“开玩笑吧?哪有人叫这种名字?”

我叹了一口气,“确实是开玩笑,不过开玩笑的不是我,是我爸爸。他太古怪,他说除了骆宾王,再也没有听过以‘王’字命名的,他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他的名字被爷爷取好了。于是,我,他有命名权的后代,就不幸成了他的试验品。弄得我以后每向人报告自己的名字,都要大费唇舌地解释一番。你瞧,现在就是这样。”

她愣愣地瞅了我半晌,然后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哎哟,你笑了,你瞧,笑得多好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就是为了博取美人一笑,其实他不知道,他本来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只需要把自己的名字取为‘周幽王’,就可以让美人大笑不止。”

她停下笑,白了我一眼。

“你是哪的人呢?”她又问我。

“调查我的户口干什么?”我问。

“哪有,不说算了!”她看起来有点不悦。

过了一会,她气鼓鼓地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我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呢?”

“你……气死我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我错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向你道歉。——敢问小姐芳名?”

“生气了,不说!”

“噢,原来叫‘生气了,不说’,这种名字挺古怪的,比我的古怪。”

她忍啊忍啊,又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终归,她还是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江一帆,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很有诗意的名字。“一听名字就知道家里有读书人。”我说。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有时候感觉你很神秘。”她说。

“嘿嘿,我不过是个知识型小贩。”

她越来越喜欢粘着我了,有时不到放学,就提前跑了来,跟我到处逛悠,消磨掉一个上午或下午。“上课没意思,没有跟你说话有意思。”她说。

“理解,我是社会大学的教授,听我讲课,肯定有趣得多。”

她不屑地撇撇嘴。

“不信?告诉我你在学习上有什么困难,保管给你指点一二。”

“吹牛。不过你这一提,又提到我的烦心事,老师布置了任务,要论某一位作家,我不知道怎么写,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从风马牛开始啊。”我说。

她噗哧一笑,随即又是愁容满面。

“鸡蛋从哪来?”我问。

“大概……是从鸡来吧,问这干什么?”

“河流从哪里开始?”

“河流从哪里开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河流从陆地开始。”我说,“你干一件事情,并不一定要从这件事本身开始,你本来就应该从风马牛开始,对不对?你想论这位作家,不妨从诺贝尔奖开始。你拿诺贝尔奖把中国所有的作家臭屁一番,然后着重臭屁他,保管是一篇好文章。”

她面露喜色,豁然开朗的样子。

“有时候真觉得你说的是真的,你是一个大学生。”她说。

“当然是真的,我是才子啊。”

我这一说,她又不屑地撇撇嘴。

她来得更勤了,后来竟发展到把同学也带了来。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大学生们,围着我的小车叽叽喳喳,拉风得很。结果我的生意更加好,她们就是现场的美女广告。

她的那些同学也喜欢我,因为我够大方,毫不吝啬请她们吃红薯,殊不知我是小投入大收益。而据她们说,我幽默风趣,看来这是真的,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大家众口一词,我如果再不承认我幽默,那就不幽默了。而且我油嘴滑舌,唇上涂蜜,能把方向说反,东施说成西施,还能指鹿为马,狗尾巴草也说成牡丹花,你想,哪个女孩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再后来,男同学也来了。

我冷眼旁观,忍不住对江一帆说:“看来追求你的男生为数不少啊,尤其那个叫孟令俊的,看来是非你不娶了。——哎哟不好,你不能嫁给他,你一嫁给他,按照古代的说法,你就是‘孟江氏’,和‘孟姜女’十分相似啊,命不好。”

“去你的!”她说,“谁要嫁给他了,嫁给你也不嫁给他。”

我暴跳如雷:“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如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学的本科生,我堂堂社会大学教授……你你你,气死本王了!”

她笑靥如花。

一个周末,孟令俊要请她去逛植物园,她说不想去。可第二天早上,她在岔路口等我,要我陪她去逛植物园。

“你不是不想去吗?”

“谁不想去呀,太想去了,可就是不想跟他一块去。”

“现在又觉得我比他好了?”

“哪啊,你自然比不上他,不过你没什么企图,跟你一块玩,心里坦然。”

“那你找个女同学一块去,她也没什么企图,除非她是同性恋。”

“可我就想跟你一块去。”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

“可我要做生意啊,出去玩一天,要损失好多钱呢。”

她鼓起了腮帮子。

“这样吧,你把我租下来,给点租金,今天我就是你的人了,怎么样?”

她说:“好啊,周平王,看你平时蛮大方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以后不理你了。”说着转身欲走。

我看她真像生气了,赶忙一把拉住她,求她小孩不计大人过,今天舍命陪女子,就算以后没钱卖米了,也坚决吃面,总之生意不做了,今天要陪她出去玩个痛快……好说歹说,总算让她多云转晴。

再下一个周末,我理个发,换了身衣服,背着吉他出门。在路口,我看见她把眼睛瞪得玩命地大,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这样一来,似乎霸占了面部三分之二的地盘。

“你……你……”她说。

“今天不卖红薯了,今天卖唱。”我说,“每次理发我都要出去卖一天唱——我给自己的规定。”

在地铁口的地下走廊里,我弹《青春》,弹《曾经的你》,弹《一生有你》。脚边一个吉他盒,里面放几块钱,过往行人,有的行色匆匆,不予关注,有的好奇两眼,有的驻足静听,也有朝盒子里放钱的。江一帆第一次表现了安静,一直没有说话,到了中午,她悄悄地起身,去买了两份盒饭,给我留下一份,她到别处去吃,等我琴声再起,她才准时出现。

后来,她终于问我:为什么出来?

为了疼痛。我说。

疼痛?

我请她掐我一下,她依言做了,就像小猫用它的梅花垫轻轻按了我一下。

我说:“使劲,再使劲,再使劲……哎哟!”

她赶忙按摩不止,“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我说,“等没有什么像这样来掐我的心了,我就回去。”

从此以后,任凭我说什么笑话,都不能让她发笑了。就算我问:“你瞧我都乐成这样了,你咋不乐呢?”这样的绝招都使出来了,她还是不乐。

她一不乐,她的同学们也都不乐,于是我又得承认:我是一个十分不幽默的人。

后来她的同学们不再来我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来。来了也不说话,只把腮帮子一托,惘惘然地发半天呆。

再后来,我病了。

发烧,浑身没有力气,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也不想去找医生。明白这种病死不了人,也就不十分担心,不过是受点苦罢了,我受的就是苦。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天,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我似乎感到一只手在抚摸我的脸,于是我喊出了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名字,一个劲地喊,越喊心里越舒服,后来,我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江一帆的脸,她的眼睛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黛玉的眼,宝玉挨打后她去哭,哭得眼睛跟核桃似的。她哭了?为我吗?她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她把一块湿毛巾搭在我额头上,又像变戏法一样弄出一碗粥,示意我张开嘴巴,一勺一勺地喂我吃。

我喝着温热的小米粥,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知怎地,世界突然变得模糊了,也许是眼睛下了雨的缘故。

她跟房东谈判,把我的烤箱推出房间,另找了个地方妥善放置。然后把我房间的垃圾清理出去,四处用水,再买来许多用具,猪窝变成天堂,我都不忍心住下去了。

我最不忍心的还是她本人,她变得太厉害了,从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孩,一下变成个忧郁沉默的姑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虽然自忖并没有做错什么,也到底有了一腔歉意。为了这一腔歉意,我加意对她好,希望她能快乐起来。她也感觉到了,就多少恢复了一点笑容,不过那明显很勉强。这副状态,使我也难过起来。

很久之后,她问我:心里还有人掐你吗?

我看着她,她脸上的深情让我不忍说实话,于是决定撒个谎。我闭上眼睛,装作感受一下,说:没有了,被你按摩好了。

笑容瞬间回到了她脸上。

“那好,”她说,“到我家里去玩玩吧。”

我吓了一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带朋友去家里玩玩,如此而已。我问有没有带过孟令俊回去玩,她说没有。于是我感觉不妥,在心里做起思想斗争来。

在房间里,我把去的理由和不去的理由罗列出来,看哪边的力量大。结果是不去的理由居多,但是在去的理由里,有一个力量十分强大的,那是一个假设:如果我很快要离开,而去她家里一趟可以让她最后开心一下的话,我愿意不愿意?我真诚地问了一下自己的心,答案是:愿意。

我就去了,穿上她给我买的西装,还提了一袋水果。这搞得很像是去拜见岳父岳母,登时有点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想,就去扮演一下吧,让她开心一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知道她有兄弟姐妹六个,她最小,是全家的宝贝,她的男朋友,是举世瞩目的。这本就让我惴惴不安,结果一见“岳母”,吓得我魂飞魄散。——原来“岳母”就是我那次裸奔时撞掉袋子的大妈,——原来世界上所有的伏笔,一般都不会导致一个美妙的结果。

果然,“岳母”的脸一直是彤云密布的,说话尖酸刻薄,句句带着刺儿,似乎我是一个打不出的喷嚏,她憋得难受,必欲寻衅滋事,将我击出鼻孔而后快。那一顿饭吃得无比难受,我匆匆扒完,迅速告辞,解放了全部人民。

江一帆追了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她妈妈认识我似的。我就跟她讲了那件事,我猜她妈妈一定是把我当成一个小流氓了。她听得哭笑不得,随后也忧愁起来,说我没有学历,这的确是个问题,要知道,她妈妈一直是想把她嫁个怎样怎样的人的。

我点头一笑,说我知道了。

她赶忙让我不要误会,她没有别的意思,她把这个说出来,只是为了说明,她妈妈那里,她需要下点功夫。

我继续点头微笑。心头的疼痛像潮汐一样汹涌上来,我即将要伤害这个深情的女孩,我该怎么办呢?

我仍然去卖烤红薯,仍然去地下通道里弹吉他。她说,我最喜欢你唱《一生有你》,为什么不唱了呢?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专门为我弹唱这首歌,我会跳进你的吉他盒里,把自己作为代价。

我听她说了这话,就抬头看看她,丢给她一个不知所云的微笑。

冬天过完,我卖掉烤箱,悄悄地离开那里。

我决定回到千里之外的学校,把大学的最后一年好好过完。满心的对江一帆的歉疚稍稍缓解了由婷婷带来的疼痛,我终于恢复了一点面对生活的勇气。

这来之不易的勇气在火车站立刻获得了用武之地。我看到在那个乘客稀少的火车站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售票员。她没有穿工作服,而穿着一件艳红的衣裳,在四周灰色的背景里,像一朵熊熊开放的桃花。于是我靠着不远处的柱子站着,专心致志地瞧着她。业务不繁忙,她有着自己的消遣:看书。然而那双桃花眼根本不能为字纸所吸引,不时无聊地四处张望。终于,她的视线遇见了等候多时的我。我朝她微微一笑。她一怔,也报以一笑。我便走上前去,说:你喜欢看书吗?她没有吭声,略带羞涩。我说:那你看过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吗?她摇摇头,说没有看过。我便大略给她介绍了剧情,然后说,麦克白夫妇在犯罪后的那个凌晨,有人突然敲门,那是古往今来,在文学作品中最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她用迷茫的神情问:这怎么了呢?我说,我听着你的声音,就像麦克白听到那个时刻的敲门声,心里扑——通、扑——通的。——你为什么这么漂亮呢?她的羞涩登时增加了强度,深深地低下头去。我又问:你知道米兰?昆德拉吧?她抬起脑袋看着我,娇俏的眼睛里满是娇羞。说:嗯。我说:那你肯定知道那句通过他的嘴巴而名闻天下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当时,她已经从我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不怀好意,但还是忍不住说:嗯。我说:上帝现在一定在发笑,因为我正在思考一件艰难的事……此时,我的不怀好意已经展露无遗,她肯定强烈地察觉到了,可到底憋不住,问:你在思考什么呢?我说:我在思考怎么能知道你的芳名,以及你的手机号。

结果,我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

在火车上,我长久地看着她的手机号,最后按了删除键。灰暗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这时,一个诡异的人莫名其妙地浮现在我的脑袋里,他是帮助朱棣完成“靖难之役”的姚广孝。当朱元璋芟夷群雄,一匡天下,太平盛世指日可待,姚广孝却对朱棣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以送你一顶白帽子。——当时朱棣已是燕王,“王”上加“白”,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字,而朱棣并不是太子,可知姚广孝要干什么。此后,他为朱棣出谋划策,搞定了朱允炆,将朱棣扶上御座,变为明成祖。明成祖知恩图报,论功行赏,赐他美女,他不要;赐他宅邸,他宁愿住在寺庙里;让他当很大的官,他却在退朝后一身缁衣,恢复和尚打扮。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功成名就。可当他返回故里,去看唯一的亲人——他姐姐时,她却闭门不见。去见当年的朋友时,人家连连摆手:“和尚误矣,和尚误矣”,赐他一碗闭门羹。此时的姚广孝,心头茫然而忧伤。他没有口腹之欲,不存声色之想,而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两项艰苦的事业:读书和造反。成功之后,却舍弃了成功者的荣耀和快乐。他为的是什么呢?有人给出的答案是: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但我总能想到一个形而上的答案: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的一生,总要为某种天赋服务,死而后已。——我招惹了这么多姑娘,却不知目的何在。既不想做露水夫妻,也不想长相厮守,难道我有着招惹姑娘的天赋,要为这种天赋服务,死而后已吗?

我似乎有必要进行一场革命,实现人定胜天的伟大预言。

怀揣着这个伟大抱负,我到了重庆菜园坝火车站,直奔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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