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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 作者:余一

后记那些被淡忘的时光

后记那些被淡忘的时光

中国有两个地名,我一听就怦然心动,一个是西安,一个是江南。不过确切地说,江南是一个文学上的概念,而不是纯粹的地理概念,但在我心里,早就把文学和地理融会贯通。

我是什么时候对江南产生感情的呢?大概是读了好几遍《白马啸西风》之后。

临去江南前我又读了一遍,我想再看一眼书里的李文秀。我是多么喜欢她,她是金庸小说里我最想向其求婚的姑娘。她的师傅死了,仇人死了,“爷爷”死了,她爱的人爱着别的姑娘,她要回中原去。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金庸先生几乎是用咏叹的笔调写完这个故事,他对李文秀也有着那样的深情吗?他是否也对自己笔下的这个人物情有独钟呢?如今,伤心的李文秀回到江南了,我释卷南望,江南登时成了一派伤心的颜色,成了我心中一个柔软的、不可碰触的地名。

我终于是下江南了,我不知道是去疗伤,还是去寻找李文秀。

这里果然有很多水,我常常站在河边,看着清澈如许的水静静地流走;还有轮船,我看着那些载满货物的轮船从河心突突驶过,简直是目瞪口呆。还有很多小桥,拱形的,像一条白色的虹跨在水面上。每一次我走上这样的小桥,我都告诉自己:我这是在做梦,做着少年时代沉睡未醒的梦。我是走在图画里,我配合着小桥完成一副风景。

我刚来时住在朋友家里,一边找工作,一边写小说。找工作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写小说却是全心全意。当我把这个小说写到五万多字,脑袋里蹦出了另一部小说的轮廓,我便把这一切全抛开:工作,之前的小说,全都不要了,我要全力以赴地写这个《忍冬藤》。我从朋友家搬了出去,经别人的介绍,找到了一个名叫庄算的新疆人,与其合租。于是,我的生活走上了十分regular的轨道: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去图书馆写东西,晚上八点半归来,跟庄算聊聊天,看书,十一点半准时入睡。我最爱听他说新疆的事情。他说他的家就在天山脚下,每天早上一推开门,就看见天山的那道雪白的脊梁。他们上去采雪莲呀,得带上帐篷、干粮,用一上午的时间爬上小半山腰,然后安营扎寨,好好地采两天。不能呆久了,不然两眼茫茫,看什么都是雪白的颜色。雪莲有粉色的,有白色的,一朵朵地开在白雪里。粉色的没有白色的好。我问他天山顶上有雪莲吗?他的脸上登时流露出无比神往的神色,说:有是肯定有的,而且是顶级的雪莲,可是谁能上去呢?他这一说,我也无限神往,发了一会愣,跟他一块儿叹气。

还喜欢听他说在北京三里屯酒吧的事。

原来酒吧分为静吧和动吧,静吧是高素质的人光顾的地方,动吧则是天堂和地狱的二位一体。那里有欢乐,也有肮脏,并且这两者往往难解难分。他在动吧,他站在阴阳相接的地方,被光明和黑暗同时笼罩。

他说,无论是怎样正经的人,一到这里就会放下道貌岸然的伪装,露出滑稽的本来面目。如果有女子单身前来,那就是无声的暗示:她是来寻找一夜情的。不会多久,就有男人上前搭讪。不过,她通常是被“野鸭”带走了。我问什么叫“野鸭”,他说就像那些小姐一样,进了发廊,在老鸨的管理之下,就叫“鸡”,干个体户的就叫“野鸡”。——那些“野鸭”又从何而来呢?原来都是像他这样的服务生,在这里呆久了,情况熟悉了,就干起这一行。他又说起服务生的事。他们十有八九是被包的,而且通常是被双重包养。所谓双重包养,就是那些被包养的女人(通常是相对高级的小姐),由于包养者偶然才能临幸她们一次,独守空房,十分寂寞,就来包养男孩。——大款包养情妇,情妇包养服务生,服务生如果再去包养一个,我靠,那不成了“三包”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还跟我说起一个女人想包养他的事。有一天他在宿舍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她是小丽(不好意思,小莉,如果你看到这篇文章,不要怪我,这不是我的错,主要是你的名字太那个了。我在北京的时候,住处附近就有一个发廊,叫“小莉理发店”!我每次看到心里都不舒服),找他有点事。宿舍的同事一听,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在他们这里是一种道上的心领神会。

超漂亮的一姑娘,领他到一个咖啡厅,问他一月三千干不干,庄算说不干。五千?不干。八千?不干——你就是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干。

为什么呢?我问庄算。

人和人不一样。他回答道。

他还跟我说起酒吧里的女服务员的事情。那些女孩,一般是带着纯洁的思想(有的还是纯洁的身体)进来的,没多久,便在灯红酒绿中迷失了自己,开始坐台,随即便是出台。——钱来得太快了,陪一首歌就给小费若干,陪一杯酒再给几倍若干,眼看着一张张的大团结给塞进女孩的胸沟里,自己还能这么傻端盘子吗?于是抵抗不住最初的诱惑,走上了堕落的无间道。有一个女孩曾经无比喜欢庄算,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干。后来出台了,就不再追求他,只把他当作亲弟弟(她比庄算大一岁)。我能想象出那个女孩的心情,苦涩而忧伤,忧伤而无奈,无奈而绝望。

庄算曾有一段时间非常困难,因为辞了职,没有找到新工作,生活费也告罄了。那个女孩便把他拉进自己的房子,一块住了将近一个月。——庄算没有碰她,不想碰,感觉与这一类女孩存有隔阂。女孩也没有招惹他的意思,纯粹是由于喜欢他,想帮他。后来庄算找到新工作,女孩去了承德,在一家酒店工作。庄算觉得吃住人家一个月,欠了情,得报答。于是在攒够了车费后也去了承德。他找不到工作,又操起老本行,进了一家酒吧。领了工资之后,他要给女孩钱,女孩不要,他就悄悄地替她付了几个月的房租。可惜那女孩很快搬走,房租是白交了。

在那个酒吧里,庄算又遇上了一桩包养事件:一个医院的主任喝醉了,非要他陪她一晚不可,庄算不干,她就骂庄算,说他不就是个臭服务生,摆什么臭架子!还用手扯他的衣服。庄算不还口,不还手,只是尽量躲着。最后那女人从包里掏出几百块钱,扔到庄算的脸上,庄算没有捡。

我不由得对这小子生出一丝敬意。我说你真叫出淤泥而不染啊,那么混乱的环境,竟然没对你产生影响,难能可贵。他说不是,其实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从此不相信女孩,觉得任何一个女孩都是一个潜在的小姐——只要她去酒吧。他感觉任何一个女孩都配不上他。

任何女孩吗?我问。

他沉吟一会,说:除了金霞。

慢点,我说,金霞今天先别说,以后再说。

我每日在图书馆书写不止,一开始每天只能写两三千字,时间大多消耗在二楼的借阅室了。我坐在墙边看长篇。看了卡尔维诺的《被劈成两半的子爵》。看了霍桑的《红字》。看了托斯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以及《白夜》,我还把他的《罪与罚》借回去重看了一遍。再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目睹了《睡美人》。进入了爱伦坡的诡异王国。灭掉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欣赏了莫泊桑的《一生》。当然,更多的是对村上春树狼吞虎咽,把他的短篇小说集以及《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一扫而光。随后开始对付海明威。读过了《丧钟为谁而鸣》,发现了村上春树的秘密:他非常推崇菲茨杰拉德,号称把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读了无数遍,对其赞不绝口,而其实他是海明威的私淑弟子:那电报似的、充满机趣的对白,那莫名其妙又恰到好处的罗嗦,那“张冠李戴”式的比喻,都依稀可见海明威的身影。我以前读过他的《永别了,武器》以及《伊甸园》,这回想再读一次,可怎么找都找不着,估计是被哪个自私的读者给吞了,因为电脑查阅明明是有的。我对果戈里的《死魂灵》和《钦差大臣》都无甚感觉,大概他反映的官员嘴脸,与现今相比实在是太小儿科了。读莫里哀的《悭吝人》仿佛在读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莫里哀做了巴氏小说的编剧。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也普通,倒是《上尉的女儿》让我印象深刻,我由此看到了一个人用简约到了极致的语言,怎样创造出撼人心魄的形象。大师的功力,让我倾慕不已。但丁的《神曲》不好看,比不上《西游记》。托马斯?曼的《魔山》更不好看,德国文学都不好看,德国人不会用形象思维,除了施笃姆。想从欧里庇得斯的戏剧里寻找那句经典的“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倾听不幸者的悲呼。”可惜找不着。重新认识了《白鹿原》以外的陈忠实。重读了一遍《离骚》。把遗漏的余华的中篇找来嚼了。王蒙果然了得……

妈的,坚决不读托尔斯泰。

这个图书馆的哲学架非常可怜,从康德开创的德国古典哲学,到它的终结者费尔巴哈,一本都没有,让人看着都丧气。倒是围绕着庄子的阐著,数量丰富而且水平颇高,让我受益匪浅。历史架差强人意,比哲学架强一点。翻了一本张作霖传,发现这位自私自利的东北王,临终遗言竟是“告诉小六子(张学良),为了国家,好好干吧!”感觉是啼笑皆非。最让人欣慰的是文学架,几十架汪洋籍册,古今中外,无所不包。连躲在历史的墙旮旯里的作家,比如包天笑,都能找得到。不说别的,单在散文架里,唐宋八大家的文集一个不缺。我直奔曾巩卷,发现这人虽然位在八骏之末,倒不是浪得虚名。苏轼的文集最爱翻,越翻越发现他的散文可以接续庄子,气势不及,哲理不及,文采可与比肩,晓畅过之……浸泡在这文学的海洋里,真能宠辱皆忘,不知今夕何夕。我心想还去找什么鸟工作,直接在这里做图书管理员得了。托马斯?曼做过图书管理员,毛主席做过图书管理员,博尔赫斯做了国家图书馆馆长,本质上也是图书管理员。踵前辈遗迹,不亦善乎?可惜一打问,人家根本不招人。

读书很快乐,不过后来越写越有感觉,读书的乐趣就被大大压缩了,只能偶尔作为精神调剂,跑到二楼读一会。晚上回家,也只能在睡觉前读一点《庄子》,或者《毛泽东选集》。这时一天基本上可以写五千多字了。写字过程中,一感到疲累,我就跑到外面活动一下。这里的空气很好,似乎是上帝从南极抓来千万顷白雪,蒸发成空气,一股脑地给倾倒在这里。吸一口延年益寿,再吸一口长生不老,我吸了无数口,大概怎么老都老不死了。我到处寻找鹅卵石,把它当球踢。可惜鹅卵石毕竟是椭圆,滚动起来十分不规则,踢着总感觉意有不足。若偶然在垃圾堆里发现稍有损伤的苹果,则要不胜惊喜。苹果基本上接近圆形,滚动规则,做起动作来十分“得心应脚”,踩单车,左右互博,甚至小罗的“牛尾巴”都能做得出。在北京的一个晚上,我曾在街头发现一只桃子,快快乐乐地玩了一个多小时;在上海的地下广场,我无意间得了一个网球,玩得差点错过火车;在这里遇见了苹果,则能让我玩上好几天——每次玩完,我都把它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第二天接着来,直到一脚踩烂了帐。每次被朋友拉到商场陪逛,我都要跑到体育用品架,瞧着那堆足球发呆。她看得不落忍,几次提出要送我一个,我不接受。我说其实并非买不起,但买来后就索然寡味了,你手里抱着足球,见到路边的苹果就不会大叫狂喜。——求之而得,永远赶不上求之不得的滋味。“怪不得你现在都没有女朋友,原来喜欢‘求之不得’。”她说。我夸她聪明。

一天可以写六千多字了,这时的一天就是绷紧发条的一天。回到家也松弛不下来,就跟患了“战场综合症”似的。我满脑子都是小说中的人物,想着想着就要抓起笔来写——可又不能,我不能坏了生活节奏。枕边书也看不下去了,因为脑袋里在想自己的文字,无法容纳他们的文字。

我让庄算开始讲金霞。

金霞目的明确,一进酒吧就直接坐台。她需要钱,需要又快又多的钱。为什么这么需要钱?说来很老套,但不幸是事实:母亲患病,弟弟上学,自己也有梦想。所以她大专毕业后没有走正统的道路,虽然在这样的道路上,她勤恳努力,最后也能又快又多地挣钱,但那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坐台的方式与众不同:不陪酒,只陪唱,陪唱时与客人远离而坐,自己唱自己的。——即便是这样,也很难说那是陪唱,因为她并不与人合唱,也不按客人的要求唱,她唱自己想唱的歌,她唱给自己听。——她是校园歌曲大赛的冠军,有这个实力和自信。她更像一个酒吧驻唱的歌手,而不是什么坐台小姐。

当然会遭遇骚扰与侵犯,但她誓死抵抗,不惜一切代价,别人也无可奈何。说到底,在酒吧里用强也有限度。倒是她这么特立独行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大,不少客人慕名而来,专门找她唱歌。她心情不好就不唱,宁愿去端盘子,洗酒杯,心情好时才清歌一曲,让大款们一掷千金,钱果然是又快又多地来了。

她把这些钱的大半寄回家,自己留下一点,用来买书和报名——她自考完了本科课程,把酒店管理的相关证书拿到手了。她一直保持着向上的姿态,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颓靡与悲伤。庄算喜欢她,追求她,保护她,对她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她惹怒了客人,被酒吧老板轰出酒吧,庄算也辞职,跟着她去另一个酒吧,又被轰,又跟着她跳槽……金霞明白他的心思,但是很无奈,她不喜欢他。这没关系,她是他的精神灯塔,只要看着她,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步入歧途,会永远洁身自好,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向上的步调。后来,金霞赚够了钱,就离开北京,来到江南,到一个酒店集团做管理。而庄算去承德找那个女孩报恩,最后也追逐到这里。

“她现在在准备考研。”庄算说。

我忽然觉得,如果现在不认识这女孩,以后会由于自卑感而无缘认识了。就问庄算,我可否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庄算慷慨地将她的手机号给了我。可惜她很少上网,没有网上的联系方式。他还告诉了我她所在的“时代宾馆”的地址,不远,公交车半个小时。

我给她发了短信,她打电话过来,问我是谁。我把情况说了,还以少有的诚挚向她表达了结识之意。她答应记下我的手机号,以后保持联系。她的声音很好听,不知长相如何,庄算说他邮箱里有她的照片,会发给我。

我没告诉她我的真名,只说我叫余一。不过,这的确是我心中的真名,我打算在办第二代身份证的时候,就改用这个名字。

之后就达到一天七千多字。我写完了一支圆珠笔,写完了一本稿纸;又写完一支笔,又用完了一本纸。庄算从他公司里给我弄来一把圆珠笔,还有几本好纸,以及一个文件夹,我没有纸笔之忧了。

每天晚上回来,我都要朝文件夹里存上一叠写满字的稿纸,心里美滋滋的,像存了几千块钱似的。——的确,我的稿费要是达到一块钱一个字,那就是几千块钱啊。我确信会有这么一天,三十岁,应该可以。

临睡前与金霞通通短信,偶尔也出去通通电话。我说我喜欢踢球,她说她喜欢看男生踢球。她说她喜欢唱歌,我说我喜欢听特定的女孩唱歌。她问:比如谁呢?我说比如年轻的辛晓琪,卡朋特,西安,还有你。她问西安是谁。我说西安是一座城,是我的梦中情人,她一直在唱歌,唱的是忧伤的、落寞的歌,我很喜欢听。她笑了起来,说在这三人一城中,只有我的歌你没听过,你怎么知道你会喜欢呢?我说借助朋友之口,你的经历在向我唱歌,唱的是洁净向上的歌,我很喜欢。她便沉默,我也沉默,沉默中感受理解和默契。

白天我们互不联系,这保证了各自的工作不被打扰。

不过,我被老同学打扰了一会,是幸福的打扰。

我大学时寝室的兄弟,唐强,研究生毕业之前来上海游玩。两年多没见了,上海离这里只有二十分钟的火车,焉能错过?我赶紧赶过去,与他相会在上海的莘庄地铁站。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我们一直在车站附近转悠,一直聊天。两年多的话啊,怎么说都说不完。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许多情况。比如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当年我认为很漂亮的那个,读了两年研之后,一点神采都没有了,整个人好像被尘土细细地覆了一身,灰扑扑的。再有当年名噪一时的学生会某官僚,现在也在为找工作发愁。还有那个女生,那个无比奇特的女生,我要好好说说她。她的皮肤很白,特白,超级白,简直像电棒的荧光照在雪上,白得晃眼。在夏天常穿一袭长裙,凉鞋,白袜子。头发梳成一髻,髻上横插一木钗。——不知道她老爸是不是古典文学教授,竟然培养出这么个婉约的女儿。然而她只是体态婉约,气质可不婉约。当她不穿长裙,头发披散下来,就爱干一件恐怖的事:往脑后甩头发。她的整套动作是这样的:把头昂起,向后猛地一振,随即用手轻抚一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气势凌人,目中无物,傲视群伦。真的,那动作太吓人了,在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你若站在她面前,会感觉自己连一粒尘埃都不如。这让所有男生都对她有贼心而无贼胆。我就知道有个小胖(姓甚名谁忘了),对她相当有意思,可是整整四年,他一直偃旗息鼓,按兵未动。这家伙本来开朗自信,可就是为她的气势所震慑,生生暗恋几年,没敢行动,由此可知她那一甩头的威慑力。我们曾在上课时计算过她甩头发的次数,一堂课之中,她甩头四十一次,平均每分钟一次,这就是说,她每分钟就要藐你一下,谁能受得了?她长相姣好,身材曼妙,而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被追的姿态,可是全系男生将近三百人,无一向其发射丘比特的神箭,暗箭倒是射了不少,只是暗箭们完全绕着走,碰都不敢碰她一下。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绝妙的嘲弄。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毕业后一去千里,以为从此无由得知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她还在母校读研,而且与唐强一个班!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还在老地方啊。

问起她的现状,还是没有恋爱,还是甩头发,还是气势逼人,连博士们都不敢动手。

唉,重庆不是出现过一个最牛钉子户吗?希望赶紧出现一个最牛男生,早日降服她。

从上海回来后写字速度未受影响,甚至还提高了一些。这可能是因为我写的东西有些怀旧,而与唐强见面,更是典型的怀旧,情感的逻辑未被打乱。

我奋笔疾书,一天达到八千多字,亢奋得不得了,连吃饭的时候都觉得双手紧握,精神紧张。演员们常说出不了戏,我大概就是这样。只好上网调节。打开163的邮箱,看见了庄算发来的金霞的照片。我瞧了一会,没有感觉,就关掉了,仿佛没发生这事。第三天的早晨,我坐在图书馆里,照例拿出纸笔准备劳动,可是坐定后,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脑袋里一个声音排山倒海:我要见金霞!我要见金霞!遏制不住,怎么遏制都遏制不住。大概这几天都在潜意识里酝酿着这个念头,这回火山喷发,不可能按捺得住。无奈,我只好向自己投降,开始思索怎么去见她。

我想来个明人做暗事,看到她,而不希望她认出我。考虑到与她通过几次电话,说不定她已记住了我的声音,我就打算装成一个哑巴,用手势或者用纸笔与她交流。但是,她们那里有不少的女孩,随便一个就有可能把我这个哑巴打发走,我还是没法面对面地感受她。后来想起庄算说她英语好,整个酒店只有她英语好,就决定装成一个老外,跟她用英语交流,这样,她就不会听出我的声音,而且能单独跟她说话。只是,我长得像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吗?

我走出图书馆,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就用英语问她某某地方怎么走。她瞠目结舌,愣了半天,用中文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你好像要问某个地方……问问别人吧。临末,还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是个韩国人。于是对我鞠了一躬——大概韩剧看多了,觉得韩国人爱鞠躬。我也对她鞠了一躬。

——真不错,有人把我当成韩国人,这事好办了。

中饭后我直奔时代宾馆。时近年关,宾馆生意冷淡,那个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短头发女孩在接电话,一看就不是金霞。

等她接完电话,我就走上去,用英语问她我可不可以看看房间,她目瞪口呆,随即是手忙脚乱,想用英语说,却又不敢,用中文说了半句,又嘎然而止——大概觉得中文我听不懂。最后她说:等一等,我打个电话。

我听她在电话里急切地说:金霞,来了个老外,我不会说英语,你快接电话!

我在肚子里笑了起来。

我接过电话,听见了金霞那句地道的:“Can I help you ?”

我说我是一个旅游团的,需要二十个房间,可不可以先去看一下。她说当然可以。我说我们要的量多,能不能便宜一点,她说你先去看房间,满意了我们再谈。

说话的时候我听见她好像坐在车里,音乐放得很大,她要求司机“turn down the radio”,随即意识到这是在跟中国人说话,赶紧自己翻译:师傅,请把音乐关小一点。

我问她能不能来带我看房间,她说不太方便,她现在在外边。不过,她会派人带我去的。

我怅然若失。

晚上我给她打电话,问她今天是不是接了一个老外的电话,她无比惊奇,说你怎么知道?我说那老外就是我。她说我晕死。我说我只是想见到你,跟你聊聊。她说真可惜,你早一分钟就能见到我,我当时坐在车上,朝火车站赶——现在我回老家了。一分钟啊,我说我想起了那首《等一分钟》,她说她也想起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过完年初五。——初五那天没事,我们见个面好吗?

我说好啊,心里却在想:年初五我会在哪里呢?

我回来继续写小说,却完全没有了感觉。奇怪得很,到了最后关头了,情节成竹在胸,文字历历在目,我甚至能闭着眼睛把那些没有写出的文字一个一个地读出来,可若想落到纸面上,却是死活不行。我这才相信村上春树的话;一点点轻微的意外,就能破坏整个力量的平衡。我这是把状态打断了。

只好重读之前写的,期望接续上状态。可是自信心一丢,就感觉前面的文字是垃圾,是狗屎,简直想付之一炬,封笔大吉。一时间生活水平倒退二十年,过的是天昏地暗。无奈,我就不再急着写,反正快结尾了,等状态一来,给它来个一气呵成。我转而关注别的事情。

我发现了作家刘小川,这个人是写小说的料。他写的品读中国文人系列,那叫一个精彩!欧阳修,王安石,陆游,辛弃疾……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呼吸可闻。每个人都被他写出了特点,而且是那么突出和有趣。比如欧阳修,他长得丑,就对自己的相貌耿耿于怀,到老了,还搂着一个歌妓,问她:我丑吗?直到得到答案:“您不丑,您真的不丑”,才欣慰地笑了……王安石“终日目不停转”——整天眼珠子都骨碌骨碌地转!我的天哪,这个形象不是太鲜明了吗?那是什么眼珠子啊?电动玩具眼?

陆游情深可爱,辛弃疾豪放可人……

刘小川笔下的语言,那叫一个自信!

在他的影响下,我很想去陆游题写《钗头凤》的沈园看看。——身在江南,不去凭吊一下美人唐琬,发一下思古之幽情,对不起这次江南之行啊。发短信问一个师兄,绍兴离我这远不远,他也不清楚,估计是不近。我想想身上的钱已不多,只得叹息一声,江南之行,终有缺憾。

记下了陆游的句子:“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记下了刘小川的句子: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转动人。

六十年是针对陆游,八百年是针对我们。

我还看了余华的访谈,相信了他的一句话:只有继续生活下去,才知道生活是什么,只有继续写下去,才知道写作是什么。他还提到“情感的逻辑”,当年我曾经对一个人这样说过,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原创,现在看来原创者不止我一个啊。不过,能与余大师不谋而合,我获得了一分自信。

之后去听了一场于丹的讲座。由于她是从北京赶来,让我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她的穿着打扮让我推测出北京并不冷,不然她不可能穿裙子。她也许没料到江南正大雪纷飞,更没料到讲堂里居然没开暖气,所以惊艳登台后,很快不能支撑。于是一位男士给她送来一件厚厚的外套,须臾,又脱下自己的外套,包住了她的腿。他的温暖细致博得满堂掌声,也让于丹心情大悦。不过,说实在的,这个讲座听得我提心吊胆,因为我很怕她会重复我无比熟悉的话,比如,“八小时以内是孔子,八小时以外是庄子”,可是担心什么就发生什么,她终于把我无比熟悉的都一一重复。然而不可否认,她的表述是精致的,她的讲座是成功的,起码比几天前听到的一个所谓“作家”好上千百倍,那个人完全是一坨狗屎。

而且,于丹真漂亮,身材很好。

还是写不出东西来,感觉自己似乎黔驴技穷了。不过穷则思变,我想:我与其这么郁闷着,还不如打电话给某人,交流一下,也许会有灵感闪现呢?于是想到了广东的一个师兄。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的耳朵里一片鬼哭狼嚎,简直怀疑这电话打到地狱里去了。原来师兄在唱卡拉OK。这么好兴致?恰恰相反,他心情很坏,与女朋友分手了。

我登时黯然神伤。

他们是我很希望能够在一起的一对,中间几经波折,没想到还是分了。

他很难过,我有点担心他。这小子与我不同,我一遇到伤心的事,立刻发力狂奔,等到奔跑结束,伤痛已不足以致命。就像我这次江南之行,疗伤三月,伤口已经渐渐麻木了。这使我得以苟活至今。他却不同,他的伤痛只能淤积在心里,不会宣泄,也无处宣泄,所以他遭遇的悲剧没有我严重,可是内心的惨伤恐怕有甚于我。他今天中午想给我打电话,我手机恰好停机,又没宣泄成。我说你刚想给我打电话,我这就给你回了过去,我们俩倒是心有灵犀,如果是异性,适合谈恋爱。如此一说,好歹让他发出一阵笑声。

我安慰他,我说你瞧我一直都是独身,每次交上桃花运,我总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遇见不少好女孩,都错过了。后来我想,难道我真地对女孩没有吸引力?难道我真没本事追到一个女朋友?

结果发现不是的,我太喜欢自由,害怕被爱情拴住,对爱情负责,就是对自由不负责。所以每到紧要关头,我的深层意识就来捣蛋,就故意把事情弄黄了。如今我孤独而自由,我挺满意这个状态。孤独是自由的代价。

他的回答十分天才:自由太大了,太沉重了,我背不动。

没法子,他害怕孤独,不像我,早就习惯了。

我转移了话题,谈到我遇到的困境。他说这很正常,状态这玩意是可遇而不可求,我耐心等着就是了。要记得鲁迅先生的话:写不出来不要硬写。他还答应我,写完了会给我一些修改意见。

给他打完电话后我来了感觉,交流果然奏效了。我背起背包直奔图书馆,狂写一通,完成最后的万把字,把小说画上句号。

看着眼前的一叠稿纸,我突然有种想抽根烟的冲动——尽管以前从来没有抽过烟。这部小说来得太奇怪了,半道杀出,一直杀到最后。它几乎掏光了我此前所有的生活经历,此后几年,我恐怕无法再写这种现实主义的东西了。它是一次漫长的精神之旅,它是一次漫长的疗伤过程,它让我的心不再钻心地疼痛,让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注视那道伤口。我终于可以思索这件事。我想,温柔的姑娘,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恐怕还要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继续苦下去,可我也绝不甜蜜,在孤独的海洋中,我还不知道要游多久。往前没有码头,回头不见堤岸,我只能以一副自由的姿态继续游泳。最后,要么被淹死,要么被某个女孩救起。那时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应该是“再回首已百年身”了吧?我只能老套地祝福你——我的祝福对某些人是虚情假意,对你却是发自内心。我真地希望你过得好,把以前的那些苦都补偿回来,并且希望你偶尔能想起我,想起我这个在孤独的海洋中游泳不止的人,我希望以自己的孤独,反衬你的幸福。

祝你新年快乐。

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不知道,完全无所适从,茫然不知所措。以前早上一睁眼,心里总有个明确的目标,现在目标达成了,就像身上的重负被陡然解除,那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将我拔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虚浮得像一片白云。

每天白天我还是习惯性地去图书馆,去读苏轼,去寻找庄子对他的影响,去分析他为什么干哪样成哪样,并且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到哪里都乐呵呵的。晚上回到家,我照例去街上那个体重计上称一称。写字期间,我的体重是直线下降的,这时终于停住,没让我以一副骷髅的姿态存在人间。我还去上网,看那些感人的电影。听说《色戒》不错,却一直没有兴趣看。《投名状》正经不赖,和本人的写作风格真是相当地相似。《集结号》很普通,怪不得能上新闻联播。再看了一遍《勇敢的心》,超级喜欢华莱士临死前呼喊的那个单词:Freedom!——啊啊,Freeedom!然后,我顺着一条荒凉的马路闷头前行。冷风吹面,感觉到了冷,就到路边寻到一个烟盒,或者一块雪块,边奔跑边对其做假动作,直至身上冒出微汗。我走到没有欲望再走下去,这才原路返回。此时,街上已少有行人了。

在住处附近有一片红灯区,那么多的发廊,那么多的小姐,让我大开眼界。以前只知道“红灯区”这个概念,今天终于亲见其经验内容。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叫“红灯区”:原来每个发廊都亮着暧昧的红灯。我远远地看着那些小姐,想:她们在想什么呢?她们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呢?我对这个无比好奇,可惜没有办法了解。

我终于把一头长发给剪了。——那原是我的突发奇想,在一次去图书馆的路上,想到梅兰芳曾经蓄须明志,就想效仿一下,来个蓄发明志,小说不结尾不理发。没想到会长这么长,比我小学五年级时留的那头长发还长。不知道是我的头发长得快,还是我的写作速度太慢。

然后,我要何去何从?

我想了很久,决定回北京去,回到原来的状态。我需要生活,需要深入地生活。我以前的生活太封闭了,这不能给我的写作提供养料,我需要进入名利场,认真地观察和体验。当然名利场无处不在,就像萨克雷的《名利场》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然而毫无疑问,北京是名利场的中心,我要回到这个漩涡中心去,感受它的力量,观察它的本质,陈说它的可笑和可悲。

我给一个人发了短信,他仍然欢迎我回去。三次了,每次都不管不顾地跑出来自由一回,他竟然从不怪我,这是对我的器重,还是对我的放任自流?

这里几十年没下大雪了,蓦地大雪一场,下得铺天盖地,无休无止。我经历了一个奇特的江南,一个非典型的江南。大雪封住了回家的路,我无法回去跟妈妈过年了,只能去北京,去看我可爱的外甥女,我的小雪薇,她可把我想得够呛。与金霞终究是缘吝一面,她是江南的李文秀吗?我给她发短信,问她会不会唱《俩俩相忘》,她说会唱,她很喜欢的歌。我真地有些难过了,因为当年曾有个可笑的心愿,哪个女孩若是会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好,我是想如何如何的。也只能祝福她了——这个祝福也是真诚的:希望努力向上的她,早日攀上自己生命的顶峰。

在这里的一段日子,我真想把其中的一点一滴都记下来,因为这是在梦中的生活,这样的美梦,很难再重现了。我要返回正常的日子:好好工作,接来妈妈,等待缘分,了此一生。——大多数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吗?我知道,这在梦中的日子,迟早也会成为被遗忘的时光,所以我有远见地给这篇文章取了个这样的名字。我希望以后在淡忘了的时候,看到这些用笔记录下来的时光,会想起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诗意的年轻岁月:边疗伤,边写小说,边享受江南。

江南啊,我是那样那样热爱你,你是一个梦,一个象征,一种代表,与我的西安是两极,我永远永远无法忘记你。

再见了,江南,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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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