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之前，我没有遇见一个坏人。在我生活中出现过的人，也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然而没有居心不良之辈。哪怕是焦挺，我也不认为他是坏人。这使我觉得，即便世上有恶人，那也离我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但到了北京之后，开始被告知：不是没有恶人，而是你缺少发现恶人的眼光。你必须戴着黑色的眼镜看世界，直到发现豺狼盈野，恶人遍地，那才能青云直上，财源滚滚。这是我的网友（如今是我的领导）的忠告。他姓闻，名光，五十出头的年纪，眼睛却坏掉了。他听秘书告知我来报到后，很高兴，喊：小余，快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我走到他面前，他便拿起一块碗口大小的放大镜，在我脸上研究不已。研究完毕，得出结论：挺帅嘛！我却想起潘长江某年的春晚小品，感觉自己像一个害虫。当他告知我以上的“有色眼镜理论”后，我下意识地瞧向他的放大镜，心想：你是把人的不善之处放大了，所以眼中无好人。我眼睛雪亮，却不能如此。须知人间正道是沧桑，岂可以一管之见，诬一世之人？
他阅人多矣，知道我的心理，所以即便看不见我的表情，也能准确猜出我的内心活动，所以笑着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即使相信，也不知道这番话的妙用。不过来日方长，你慢慢体会吧。
我瞧着他那双似乎蒙有一层雾霭的眼睛，突然想到南北朝时的祖珽。此人奸险无比，眼盲之后，还能谮杀斛律明月，导致北齐政权一朝覆灭。每当读到他，我就切齿痛恨，恨不得坐上时光机器，返回北齐，虐杀此人而后快。如今，他又投胎转世了不成？他教我善于发现坏人，却先让我发现他是坏人。这是不是“自作自受”？他在论坛上一直认为，法植根于“恶”之中，法一直在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恶，于是设计出各种对付恶的办法。所以法是恶人世界盛开的邪恶之花。这个理论遭到很多人的围攻，而我觉得很新奇，很有见解。当时正在看钱穆的书，钱穆认为，读《尚书》，不可不留心字纸后面的人——周公。我便用这个思路来完善闻光的理论，认为：法虽然面对恶，抑制恶，使用的手段也是恶，看起来是“以恶制恶”，但要看到法条后面的立法者：他是心怀善意的。就像观音菩萨，她有比妖邪更厉害的法术，但心地却无比慈悲。就像医生，他割开病人的皮肉，看起来很残忍，但其实是治病救人。所以法是“身怀利器，慈悲四起”。完善这个理论后，我与他并肩战斗，对围攻者进行还击，他没有反对。我以为他赞成我的理论，现在看来，他并不以为然，只是没有在论坛上公开声明而已。
令我奇怪的，既然道不同，他为何要邀请我进入他的事业？
我给春晓打电话，将这些跟她说了。她“噗嗤”一笑，说你太书生气了。可能是初涉职场，太过紧张之故，一见到不同于书本教导的事情，就反应过激。他只是让你学会观察世界的阴暗面，可能他的事业就是在这阴暗里做文章，但他并没有教导你参与制造阴暗。警察不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的？他们在破案的时候，世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嫌疑人，但他们会细心求证，不会胡乱逮捕好人。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令我茅塞顿开。
春晓说，他能有这样独特的见解，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不要先入为主，对他有了成见——若是这样，你岂不恰好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了？你只管跟着他，细心观察，事有可为，就全力以赴，事无可为，就抽身而退，也不失为一笔宝贵的经验。
话到此处，我再无疑虑。不禁赞叹道：春晓，吾之子房也！春晓却说：呸！我问：怎么呢？她说“子房”二字，让她想起“子宫”。我哈哈大笑。
很快有了业务。是一个外国人，说是某外资公司老总，现在遇到了问题，请闻光指点一二。问题是这样的：他的公司向某金融机构借贷数亿，约定了还款日期。由于公司效益不好，到期不能还款。金融机构催促了一年多，忍无可忍，便起诉至法院，要求企业进入破产还款程序。现在，他既不想还钱——起码在五年之内不还，又不想破产，该当如何？我听完翻译的话，真想一脚把他踹进道德炼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世上竟有这样的无赖，算是长见识了。这外国鸟人借中国人的钱，来中国开公司，剥削中国人，现在却想赖账，是可忍孰不可忍！真当现在还是八国联军时代呢？我迫切希望闻光不要理睬他，让他滚蛋大吉。——即便抛却民族情感，从专业角度看，这事也没有丝毫胜算。白纸黑字，欠债还钱，哪能这么容易赖掉。可是闻光却把胸脯拍得山响，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送走那外国人后，我问闻光：情况你一无所知，就敢应承下来？他脸上露出迷人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说：山人自有妙计，且看我如何破贼降敌。
他带我出了一趟长差，同行的还有秘书小刘，以及那块巨大的放大镜。我发现，小刘的任务除了一般的秘书工作外，还有读报、发短信、打字。闻光百忙之中还不忘上那个论坛，发帖子，回帖子。他口授，小刘打字。他问我：你知道论坛上那么多人，我为何独独欣赏你吗？我摇头不知。他说：其实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但在那么多人中间，你读书最多，思维最独特，所以我希望你能来跟着我干。小刘听了这话，向我点头微笑，说：这是真的，那时候，闻总给你所有的回帖都是我打出来的，他总是夸你有才华。小刘很漂亮，眼角上扬，非常有神采。得美人一赞，自然滋味甜美。我回以一笑。闻光又说：但你身上满是书生气，这需要慢慢改造。这次来出差，就是改造的开始。我说：多谢闻总栽培。
经过一番调查，闻光找到了突破口。在审判程序中，有一个鉴定公司介入，这个公司的老总，就是审判长的小舅子。闻光说：OK，我们回京吧。我表达了担心：这虽然违反了回避规定，然而中国法律重实体轻程序，你并不能用这个来推翻判决。闻光还是一脸蒙娜丽莎的微笑，说：我知道。但我不是律师，我不跟他们对簿公堂。
于是回了北京。不久之后，那外国老总一脸喜色地来找闻光，除了口头表达感谢外，又奉上一张支票。——几亿元的标的啊，天知道他给了闻光多少酬劳！
我问闻光：这，搞定了？
他点头：搞定了。
我大惑不解：你是怎么搞定的？
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我坚信法官有问题，涉案标的越高，越有问题。所以我就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细心研究。果然被我找到蛛丝马迹了——那个小舅子，他就是冰山之一角，这里面肯定有利益关系。至于有怎样具体的内幕，我就不用查了。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我动用关系，让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去警告一下法官：我们知道你的猫腻，所以这个案子要是判得不好，小心乌纱帽，小心牢狱之灾。——小辫子被人捏在手里，能不乖乖就范？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你相不相信，除了法官，我还能找到突破口——比如他能借贷几个亿，那个金融机构里的负责人，会不会收了好处？只不过我认为，现在最有效的解决方式是找法官，所以没有朝这个方向用力。
我佩服得全体投地。
内心却有些悲凉。果戈里在《死魂灵》的结尾悲叹了一声：我的俄罗斯，我的母亲啊！我总算能体会他的心情了。
此后的事情，件件都在验证他的“有色眼镜”理论，我越来越能看清自己的前途：当我熟悉掌握了这一切，我就能像闻光一样，不尽财源滚滚来。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那是我理想的人生吗？
怀揣着这个巨大的困惑，我给寝室每一个兄弟都打了电话，他们腔调一致地劝我，要认清现实，举世皆醉你独醒，容易不快乐。只有春晓例外，她没劝我留，也没劝我走。只是说，在黑暗之中坚持不沉沦，也许能找到非同寻常的光明。这话让我决定留下。我想，也许只有全面细致地认识黑暗，才能更好地反对黑暗。上天赐予我光明的眼睛，我就要看透黑暗。
仗剑去国的书生，你必须完成向成熟的社会人的转变。
周末我喜欢去书店，或者踢一场球。某一天，我在书店里席地而读，不亦乐乎。听到身边一个女声问她男朋友：什么是“黄老学说”？为什么叫“黄老学说”？她男朋友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问到第N遍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技痒，心中关于黄老的知识如百川归海，一时汇聚而来。于是抬头告知：黄老是先秦至汉初的道家学说，黄指黄帝，老是老子，他们都主张清静无为，所以被归为一类。其实黄帝是个莫须有的人物，他的书是战国时道家的假托，意欲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就如同我如果想不开，借“国学大师”文怀沙之类抬高自己，定能臭名昭著。那女生是个美女，听了我的解答，用一双妙目盯我几秒，温柔含笑。而旁边那坨牛粪，则目光阴冷，恨不得把我冻成僵尸，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愣怔一下，便赶紧低眉顺目。突然想到婷婷，她要是呆在我身边，跟我一块读书，悄声探讨黄老，那该有多好。复归于永久的人啊，你将我抛入永久的孤独之中。
神思恍惚地走出书店，沿着街边低头前行。突然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路边歌手。那人三十来岁，一把吉他，一个音箱，一副好嗓子。在北京，这类文艺青年既精且多。我坐在栅栏上静听。听众匆匆来又走，换了一拨又一拨，我一直没动。后来他唱得累了，拿起一瓶水，也坐到栅栏边歇息。他显然是注意到了我，朝我一笑。我说：听了你这许久，过意不去，我替你唱一会吧，班门弄斧，不要见笑。他略感惊奇，一指吉他，说：请。我唱了一首许巍的歌。然后问他：会不会赶走听众？他面露喜色，说：不会不会，你唱得不错，继续。我便又唱了几首，眼见听众并未减少，心里欣喜。嗓子有些累了，便放下吉他，准备走路。他要我别忙，叫我到路边聊聊。他问我是哪里练出来的，我说是野路子，大学时参加过吉他协会。他说不错，问我肯不肯跟他一起唱，按劳分酬。我觉得这主意不错，酬劳是次要的，娱己娱人，不亦悦乎？于是周末就在这里碰面，轮流唱歌。薪酬比例刚开始是七三分，他七我三。但我觉得我的表演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不能与他同日而语，所以要求改成八二分，他八我二。他固争不得，便说：好吧，那一分，我就以友情报之吧，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他叫王光波，东北人，东北人不是活雷锋，就是黑社会，他是黑社会里的活雷锋。他说他有一个女朋友，丑得要命，每天只能看一眼，看第二眼就会悲观厌世。我说哪有这么夸张，他说我要不信，下回让我看一下。于是这一天，他和女朋友整治酒菜，请我过去。我一见他女朋友，几乎目不能转：她很漂亮，且气质宜人。我说王光波你骗我。他哈哈大笑，说我只说看她一眼，可没说这一眼看多久啊——两个小时是起步价，一般我都是一口气看个十来个小时。我问：那看第二眼就悲观厌世，这个怎么讲？他说当我看第二眼的时候，就会想：这样一朵鲜花，偏偏插在我这坨牛粪上，世界真不公平。于是就容易悲观厌世。
这家伙得妻如此，喜悦之情无法掩饰。
席间，他说他女朋友人漂亮，性格又好，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大会堂，妒死林志玲，愧杀老萧蔷……说得他女朋友都不好意思了。我知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然了，就她女朋友来说，在仇人眼里也是西施——所以并不感觉别扭。但他说个不休，我便神游天外，想到了春晓。
喝完酒回家，我给春晓打电话，跟她说了王光波的女朋友。告诉她：由于她，我想起了你。她说：难道她跟我是同行？我说：何出此言？她说你不是说过嘛，只要看见“小龙女”，就会想起我。我仰天大笑，说你记性真好。这一笑勾出酒意，我发现这次喝过量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直往上涌。我跟春晓说：稍等一会，我去吐吐就来。于是到卫生间里大吐特吐，吐得眼泪横流。然后回来，听春晓在电话里焦急地问：喂，你怎么吐了？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难受……我说没事，喝酒喝多了。又笑着说：好奇怪，眼泪都吐出来了。于是抹了一下眼睛。没想到越抹越多。我对春晓说：这酒劲太大了，让眼睛都吐了起来……于是不再说话，让眼睛无声地呕吐。
春晓也不说话，良久，她挂掉电话。
第二天正常上班。下班后，我走出大楼，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美女，衣袂当风，翩然若舞。众人纷纷贡献点击率。她腿边放着一只箱子，像是行李，微笑的眼睛盯着我看。
是春晓。
我既惊且喜，问：你怎么来了？她说她担心我，所以来看看我。我问：就为这个来？她问：还能为什么来呢？我心下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对着她微笑。她关切地看着我，问：现在好了吗？心里还难受不？头疼不疼？我说只是多喝了点酒而已，又不是生病了，没有问题。她便放了心。我觉得她站在这里太艳乍了，如若过往人群的目光是箭，估计我们都成刺猬了。便赶紧提起她的箱子，带她朝住处走。
晚上，她做了几个菜，香味能把人馋死，滋味能把人撑死。我突然想，趁着这顿酒菜，干脆请光波两口子前来，正好还席，也算给春晓接风洗尘。问她意下如何，她欣然同意。于是我给光波打了电话。他们离我很近，十来分钟后，便携手到来。四个人气质相近，没有生疏之感，一顿饭吃得很开心。奇妙的是，光波闭口不夸他女朋友了，趁着她们去洗碗，他悄悄跟我说：你女朋友，看一眼就让人悲观厌世。
我想反驳说春晓不是我女朋友，但没有说出口。
光波两口子告辞后，春晓将我的房间整理了一通，衣服叠好，物品放好，然后准备出去，找宾馆过夜。我没让她走，让她住我的卧室，我睡沙发。辗转反侧到半夜，睡意不肯光临，我坐起来，打开电视观看。春晓大概也和我差不多，不知何时，她也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走，她说还没决定，明天逛逛京城再说。我差不多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要是不走就好了。她问：你希望我留下？我点点头。她展颜一笑，说：好，那我就不走了。我跳了起来，问：真的？她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大喜过望，嘿嘿笑了两声，便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她笑看着我，说：好了，别发疯了，睡觉吧，你明天还上班呢。我便弛然而卧，睡得无比酣美。
春晓自己租了一间房子，与我相距三站地。考虑到她的职业，我很少主动前往，因为她若正在“工作”，我不请自来，岂不万分尴尬？只有她电话邀请时，我才放心前去。她似乎也有双休日，周末便来我这里，做顿大餐，有时请光波夫妇来做客。晚上不回去，将我挤到沙发上。我希望有人陪我读书的理想终于成为现实，我俩在书店里一呆就是半天，各自读着喜爱的书，累了，便伸头探讨几句。日子似乎再无欠缺，然而我总隐隐约约地期待什么，可我无法将事情推向前进。
划时代的事件发生在那个周末。下班后，闻光将两张电影票送给小刘和我，说是朋友赠的，很好的电影。小刘很高兴，她立即下楼，买了两个人的饮食。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今晚春晓是要到我那里去的。犹豫再三，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有事，可能很晚才回去。然后我去跟小刘看了电影。那是个凄美的爱情片，男女主角情投意合却擦肩而过，令人不胜唏嘘。小刘看得动情，将脑袋放在我肩上，无声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却在脑袋里放着自己的电影，婷婷和春晓在电影里走来走去。散场后，小刘还沉浸在电影的气氛里，轻轻挽住我的胳膊。我心里登时起了一阵忧伤的甜蜜，却夹杂着一阵难言的排斥。小刘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是做女朋友的理想人选，可她对我做出亲昵的举动时，我为何打心眼里想躲避呢？我将她送回家后，已是深夜时分。回家上楼，猛然发现门口有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春晓。我吓了一跳，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靠门而坐，无声地笑笑，说：我想尝尝等人的滋味。这时她想起来，试了几下，却怎么也起不来。于是又无力地朝我笑笑。我蹲下来，想托她起来，感觉触手处一片火烫。摸摸她的脑袋，热得跟烧炭似的。我大吃一惊，抱起她就朝楼下跑。到得平地，将她放到背上，然后朝医院跑。蓦地想起那天也如此背着婷婷去医院，恐惧感登时如大雾一般，四塞弥漫。我跑了一阵，喊她：春晓。她说：嗯。又跑了一阵，喊她：春晓。她说：嗯。如此对话的间隔越来越短，我生怕她不回答我了。后来听到一个路人说：有车不坐，瞎跑啥啊？一句话提醒梦中人，我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
医生诊断后，脸现忧虑之色，我感觉心脏快飞出喉咙了，问她：她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医生嗔怪地看着我：你也真忍心，就这么舍得让女朋友劳累啊？要是她过劳死，你能落下什么？！——劳累？过劳死？我发起呆来。这个王进喜，这个自由派小妓女，她拼却性命不要，挣那么钱干什么呢？医生说春晓需要住院，叫我去办一下手续。我再次询问医生：她真地没有大问题吗，比如，有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又冲了我一句：你现在知道紧张了，早哪里去了？——她没有大病，就是太劳累了。我便放下心来，去办住院手续。
折腾了大半夜，我睡意全无。眼看春晓沉睡正酣，有专门的护士看护，想到她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便决定去给她拿一些生活用品。我从她包里找出钥匙，去她的小区，打开了房门。她房里有几个柜子，我不知道哪个是衣柜，就挨个儿打开。第一个打开的是书柜，里面卷册堆积，都是好书。我瞥见一封信，信封上分明是婷婷的笔迹。我以为是那天她和我一块去教室给春晓写的，但看了邮戳，时间不对。好奇心上来，稍做思想斗争，便抽出信纸。
信有两份，一份是给春晓的，一份却是给我的——奇怪的是，春晓为什么不交给我？我先看了给我的：
亲爱的一：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间了。似乎你总是遇到这样的事，这是你的命吗？你将名字改为“余一”，是不是就是“只剩我一个”的意思呢？亲爱的你，你改一下名字吧。但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总会剩下一个女孩，好好地爱你，照顾你。这个人，也许是我，也许是春晓。现在，就是春晓了。
我决定进行彻底治疗——原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但我告诉了春晓，因为我要将你托付给她——当然，这是在我发生了不测的情况下，如果治疗成功了，我会收回“授权”的。
你可知道，春晓那么喜欢你。我和她都是女孩，所以跟她认识后，三言两语就知道了。你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吗？是你在那个论坛上写《童年的小瓷熊》的时候。你写了很小的时候，得了一个小瓷熊，你很喜欢它，把它拿给小伙伴们看。在某个时刻，你一不留神，小瓷熊掉到了地上，你赶紧俯身去捡，却不见了踪迹。那个小瓷熊不是圆的，不会滚动，掉到哪里就是在哪里了，可你为什么找不到呢？你扩大了搜索范围，甚至找到了一丈开外，找到日落西山，小朋友们都回家吃饭了，还是找不到。后来，你跑回家去，拿来手电筒，继续寻找。后来，你想起一个大男孩，这个男孩比你大两岁，当时也在，你一直很信任他。于是你去他家找他，让他陪你一起找。他没有答应。你请求不已，他不耐烦了，对你说：你找不到的。——你说，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但你当时并不能明白。你只好自己去找。结果自然没有找到——永远找不到了。这样，几年过去了，你一想起这个小瓷熊，心里就恋恋的，因为是真心喜欢。再过几年，你慢慢地把这件事淡忘了。后来，在大学的某个中午，你从睡梦中醒来，两眼盯着天花板。突然有一道亮光照进了你的脑海，你霎时明白了一切：原来，那个小瓷熊是被某个小伙伴捡走了，他们都看见了，但就是不告诉你，就让你那么孤独地、绝望地寻找。你认为他们如果看到，会告诉你，你怎么没想到，他们会据为己有？你说，当你明白了这一切时，心里是深深的悲凉，因为你终于发现了人性的秘密，你终于也会以小人之心看人了……
春晓说，当她看到你写的这些，满心都是怜惜。她说，这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定想办法，补偿他这童年的遗憾。她不明白，女人的怜惜多么容易转化成爱意啊。
你可知道，春晓不是“自由派小妓女”，她也是大学生，跟我们一样。她是学社会学的，经常调研小姐们的生存状况，所以对小姐非常了解。因为她长得好看，垂涎美色者太多，让她不胜其烦，所以她故意“污染”自己。她说她后悔当初也欺骗了你，后来想告诉你实情，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许她现在还没告诉你，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给你交代“后事”，你现在明白了吗？老天对我多么刻薄，但又多么厚道。他让我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了你，得到了你真心的爱，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亲爱的你，含泪的射手，就像席慕容写的那样，当你向我发射丘比特的神箭，我怎么忍心闪躲。我愿意死在你的爱里，无怨无悔。
我会在天堂里找到赵如玉，我们还会继续做同学，还会继续爱着你。希望你好好生活，不要悲伤太久。希望你好好对待春晓，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姑娘，值得你好好珍惜。我们会在天堂里看着你，保佑着你。
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亲爱的，也不要忘记赵如玉。记得有两个可怜的女孩，曾经那样地爱着你。
我痛断柔肠，泪如雨下。女孩的爱情啊，深挚得那么不可思议。我该怎样报答呢？
我没有看她给春晓的信，那无疑是交代后事的。
我把信放回原处，陷入沉思：既然春晓不是小姐，她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会那么累呢？我在书柜里找来找去，看见下面有一叠文件，就拿出来看。里面有一份劳动合同，是春晓跟某个外企签的。那个外企是出了名的狠毒，不把员工当人看的。春晓为什么会累倒，答案就在这里。
这些女孩的内心，能装载多少痛楚呢？
我找到衣柜，拿出几件衣服，又到卫生间拿了洗漱用具，匆匆奔回医院。
天已经亮了，满天都是彩霞，好像是谁拿桃花花瓣，将天空细细地贴了一遍。这样的景象，我只在高中时看过，终生难忘。我还以为那只是昙花一现，没想到昙花又现了。
春晓还没有醒，护士看我来了，就交给我几盒药，让我照着药盒上的说明，按时叮嘱春晓吃。我又看到那味名为“忍冬藤”的药。想起我曾经写过：“生命就是在冬天里忍耐，为了莫须有的春天。”看来是过于悲观了，春天并不莫须有，它已经姗姗到来。我看着春晓娇美的脸，突然感觉她和婷婷有点像，那眉目间的妩媚、善良、还有书卷气，如出一辙。都说“相由心生”，这种相像，是我的主观幻觉吗？也许是吧，但还有更神奇的实例。唐朝的南康忠武王韦皋，曾经在江夏游玩时，邂逅一个名为玉箫的女孩，与她两情相悦，坠入爱河。但韦皋毕竟是要回去的，临走时留下玉指环为信，约定重会佳期。约定期满，韦皋不至，玉箫忧思而死。后来韦皋得了一个歌妓，模样身段酷似玉箫，更神奇的是，她的中指指肉环然隆起，宛然是一只玉指环。——这就是女孩的爱情，认定了你，死去活来也要和你在一起……我握住春晓的手，满心的疼惜由眼睛喷薄而出，我又一次潸然泪下。后来，我吻了她。实在是忍不住，就像你看到芬芳的花朵，忍不住把鼻子凑过去一样。我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反侧，品味这细致的柔美。如此良久，竟然把她吻醒了。她睁开明亮的大眼睛，与我的目光相接，登时浑身一颤，满眼都是惊讶。此时，我的唇还盘踞在她的唇上，并不失时机地轻轻抿了一下。这一抿又让她闭上了眼睛。后来，从门口传来的嘻笑声传入耳膜，我终于放开了她。她坐了起来，面带羞涩地看着我，说，按照行业标准，亲嘴是一分钟五百，考虑到我们是朋友，我给你打八折。——这鬼丫头，还想骗我吗？我说：是吗，自由派小妓女，你现在改行做讹诈了吗？她说这是业界最低标准，怎么能是讹诈？我说如此说来，你所在的某某外企，难道是以股份公司形式经营的青楼？她大吃一惊，说：你说什么？我说：我看到了你的劳动合同，还看到了春晓给我的信。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呢？她把嘴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瞧着我，慢慢地，眼睛里出现笑意，慢慢地，又出现了晶莹的泪花。泪花是一朵什么花？是用长久的辛苦、委屈和忧伤，辛勤浇灌的迎春花。我把她抱进怀里，此时此刻，真想为了她死去。她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脖颈。我轻声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把婷婷的信拿给我看？她说：我不想拿着婷婷的“遗诏”，让你“奉旨爱上我”，我想要你的真心……
后来的某一天，我跟春晓说，想写写年轻时的故事，写写那些人，写写那时的思考、痛苦和磨折，写写爱情怎样在冬天里忍耐，直到春天来临。——书名就叫《忍冬藤》。我说，情节我都构思好了，这将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他们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好文章讲究“凤头、猪肚、豹尾”，凤头和猪肚我虽然已成竹在胸，却想不出一条完美的豹尾。春晓说，难道你没发现？在所有的童话故事里，一旦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就可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