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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 作者:顾文艳

第五章 新人生

第五章
新人生

后来我没有再去那个村子——18岁生日过了以后没有,考试考完了以后没有,过了一年高考都在身后了还是没有。

阿拓还是很傻。但我好像是刻意的,一直躲着他,跟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傻,因为他没有再邀请我去他家。

那天真是把老爸老妈吓坏了,他们接到葛阿姨的电话知道我没有去之后快急疯了,到处找我。后来知道我安全回校,他们快乐地拥抱在一起。我意外地加速了他们本来需要至少一个月的冷战隔膜期。

至于那本奥斯卡·王尔德的传记,我在走之前去了陈书奇房间,放在了陈书奇床头。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4点钟的时候走进她房间看到的场景。她安睡在那里,眼睛闭着,眼睛下面深深的眼袋依然像两道伤口一样印刻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像一个沉睡着的婴儿,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做出吮吸的动作。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突然有一种不舍的感觉。我不理解这种感觉——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的做人原则一直都是不对陌生的人产生不舍,因为我知道这些人都只是我这一生遇到的人群银河中很小的星点,不会陪伴我一辈子。所以我除了对他们表面友好,绝对不会在内心深处感到依恋。而这一次,我对这个失眠的比我大三岁的女生的奇异感觉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记得那时我很自然地从包里拿出便签条,写了很长的话,轻轻夹在了那本书里。那些话我现在都已经不大记得了,但那时看到她睡着的样子和产生的特殊感觉,到现在,一年多后的今天,还是可以清晰地想起来。

其他那些奇怪的人自然从那个晚上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不过我偶尔也会想起吸血鬼女孩童佳抱住我用吸血鬼咬人的方式咬我的样子,想起农民舅舅像武器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想从我身上榨出点钱来的样子,想起童叔叔童阿姨在一起完全不和谐的样子,想起立欣抽搐着大笑的样子……想得最多的,自然还是那天深夜芝姨双手捂面讲着过去的样子,还有那仿佛自己亲眼看到过一般的陈书奇幼时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

那双眼睛,也在很多个熬夜到12点后的晚上侵袭我,每次都使我为之颤抖。

我考上了北京的中国传媒大学,传媒类最好的学校。但我没有想过要当什么,做什么,甚至学什么。思琪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典礼的时候她哭着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轻松地对她笑,说都在北京,怎么不会再见面。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分手大半年了。

我提出的分手,理由是要努力高考。

那天思琪哭得很厉害,但我还是残忍地离去,没有半点不舍。

只有我自己知道,为高考分手只是一个蹩脚得不能再蹩脚的借口。

我对上天发誓我没有见异思迁,我没有爱上任何其他人,只是自从那次从阿拓家回来之后,那次失眠了3个小时以后,我突然开始思考我这样的生存方式是否正确了。梁凯平曾不止几十次地对我这样的做人方式发出质疑,但我从未在意。然而那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神经异常,行为古怪,偏执得令人感动惊叹的人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丝毫不带一点点性格的不好不坏的人生哲学。

然而最终,我没有改变自己所谓金牛座的生活方式。我还是依然每天笑脸迎人,对每一个捻熟或者根本不熟的人微笑,与所有人都做那种隔着一段重要的距离的朋友。但我也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毋庸置疑的,我很喜欢李思琪。但这种喜欢,绝对不是应该做恋人的喜欢,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知道,我只是为了我这样充满幽默感、欢笑、“朋友”的存在方式一直和她在一起。对我自己和对她来说,都不公平。

这样,也好。

我想着这段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在我脑中的思绪上写着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我一直缺乏情感,一直理智地面对发生着的事,理智地处理人际关系。也许是在那个村庄受到了太多刺激,得到了太多情感上的波动,一时间把理智体系瓦解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朋友。

我不想失去她这样真诚、纯洁的女性朋友,她也不想失去我这样幽默、负责的男性朋友。

我中学时代的朋友们都化为了一张一张的同学录,留在我的本子里。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那么几个,或者十几个人对我的未来发展有所帮助,这也是我曾经一直保持友善的重要的原因。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的。

但朋友也分很多种。梁凯平跟我是不一样的朋友。凯平考上了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果然是高材生。他还是很有女人缘,我有信心我们到大学了分开两地以后还会经常联系。凯平是我遇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很真很真的人,我则是一个典型很假很假的人。正因为如此,我们两人没有交集,所以也就可以畅谈所想。

还有一个很不同的朋友就是阿拓了。阿拓考上了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在河北那里的大学。他自然离开了他的村庄,还有我这个“最好的朋友”。我躲着他他也没有生气。毕业的时候他走过来紧紧拥抱我,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他在我耳边对我说:“小雨,你要记住,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记住了,但我们也中断联系了,他手机停机,我没办法找到他。

我以为这个像梦一般的荒谬的故事已经结束,这一切都到此为止,我再也不会遇到这群稀奇古怪的人了——尤其是跟阿拓也告别了以后。然而,正当我快要忘了这件事,开始我的新生活的时候,那些被我忘记的他们,又突然出现了。

我站在北京首都飞机场里,手里握着粘连着托运编码条的机票,等待我的托运行李。

行李一个一个地钻出来,在那滑道上相对静止,绝对运动。我很快就看到了我那个绛紫色很女性化的大拖箱,是老妈买的。为了这个她又跟老爸吵了一架。老爸说男孩子应该要买黑色或者银色的,老妈则坚持说这个绛紫色是贝贝(也就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而且代表着幸运。他们气急败坏地冷战了一个礼拜,直到我送我到飞机场的今天才刚刚和好,拥抱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送我上飞机。

多么美好,多么幸福。

我微笑着看着那个颜色很亮眼的大拖箱慢慢向我运行过来,心情很好。

我弯腰把重重的拖箱搬下来,就在那一瞬间,一句话,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

“妈妈!你放心啦,我已经到啦!”

我把行李放在地上,飞快地转头。

一个拿着粉色手机在讲电话的少女。她估计只有15岁,她有160公分,身材却很匀称。她身穿一套绛紫色的时尚连衣短裙,脚蹬一双紫色与白色相间的帆布球鞋。她背着一个素色的羊皮双肩细间背包,旁边是一个格子图案的咖啡色箱子。她的头发盘成一个很大的球,上面还有很可爱的hello kitty头饰。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敢保证。

但我觉得她看起来是那么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声音,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至少听见过她的声音。

我就这样看了她好久,她叽叽喳喳地讲完电话,挂掉电话,抬着头大步走了。

我甩了甩头。什么啊,都来了首都了,怎么感觉还在一年前那个小村庄一样。快忘了这些吧。我提醒自己,世界上相似的人数不胜收啊!

我也拖着我那色彩鲜艳的拖箱向外走去,外面有很多拿着牌子等人的人,焦急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的面孔,寻找着那个自己等待的人。

没有人来接我。我笑了笑,我需要自己坐出租车去传媒大学。

我不带一点遗憾地穿过人群,向机场大门走去。我眼前,很神奇地,又出现了刚才那个绛紫色少女。

我走向出租车专道。她走在我前面,显然也打算坐出租车。

我走在狭窄的专道上,渴望着她再多说一句话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在脑中搜寻一遍我所认识的人的声音。但她没有。不过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脸。一张并不白皙的脸,甚至是有些偏黑色。她有印度人一样很大的眼睛,长长的下睫毛,漂亮向上翘的鼻子,性感的薄薄的嘴唇,感觉是混血儿。

越看越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她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很骄傲的姿态。出租车开走的时候,她望窗外,也就是我这个等车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了我。出租车很快就开走了,但是那一秒钟,她的眼睛一亮,好像触电一般地认出了我。

我很惊讶,但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把行李放进下一辆出租车的后备厢,走到车子旁边,打开门,突然发现前面那辆车停了下来。

绛紫色少女打开车门,朝我跑来。

我瞪大眼睛,环顾了一下我的四周,都没有人,所以我几乎可以确定她是向我跑来的。

“宋晓毓?!”熟悉的声音叫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是啊!”我也很激动,但是不知道在激动个什么,“你是……那个……”

“是啊!”她没有接上去说她是谁,只是激动得快要飙泪,“你等我一下,我把行李拿过来!”

说着她就抛弃了第一辆出租车,给了司机起步价十块钱,兴冲冲地跑到我的这辆出租车上,然后跟我一起坐在后座。

我正在考虑要怎么问“你是谁”这个问题比较合理不伤人,她就自己讲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兴奋地问。

“我……读书啊……我考到北京的大学了。”我笑笑说,“你呢?”这样也许能够透露出她是谁。

“我也来读书!我读北京五十五中学,高一。”绛紫色女孩灿烂地笑着说,声音很甜。

原来是高一的啊,也就是说只有15岁喽!会是我们原先的学妹吗?认识人太多就是不好啊……

“为什么来呢?”我继续问。

“啊,我们家搬到这里来了,我爸又打算重新做生意了。”绛紫色少女说。

这样怎么知道她到底是谁啊,我一定得问她名字了。

“阿拓怎么样?考到哪里了?我们都失去联系了!”她突然说,这句话仿佛是一道闪电,一下子召唤起来我一年前的那段记忆。

“阿拓……考到河北去了,上个月我们也失去联系了。”我尽量平静地说,看着绛紫色少女的眼睛,充满光芒,会发亮的眼睛。我看着那像水一般流淌在她眼睛里的光芒,慢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童佳……你好吗?”

“很不错。”她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依然放着光芒,“你走了以后我们都很想念你。”

我有点错愕。很想念我?为什么?我们只不过相见了一个夜晚罢了。

“我很想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相信我是,”童佳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再放低声音说,“我是吸血鬼。”

“呵呵……”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像我打来,令我一年多来第一次措手不及,以至词穷。她当然是童佳——这个吸血鬼女孩。我见她的时候她一直是吸血鬼装扮,我当然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我记得那令我掉鸡皮疙瘩的甜美的吸血鬼声音,还有那双那时充血但现在又很平和的眼睛。

“不过最想念你的就是书奇姐了。”童佳看着我的眼睛说,“她醒过来发现你们走了,就尖叫起来。然后她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个上午,恢复了平静。但我看得出来,她一直很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我好像傻掉了一样地说话。

“不知道。”童佳耸耸肩,“后来每次阿拓回来她都很想问你的,看得出来。但是阿拓也不提你,她当然也不好问……你知道,书奇姐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很孤僻,即使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不好意思这么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大脑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跟一年多前一样一片空白。

“怎么说,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童佳用食指抵住自己的下巴,“她没有以前那么冷淡了,至少我这么觉得。她经常坐在湖边,虽然以前也经常这样,但是现在她坐在湖边不是在看她的那个什么,什么德的了,而是在写一些什么东西。没有人敢看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总觉得跟你有关。我们一起聚餐的时候会偶尔说到你,平时从来不会怎么说话,怎么抬头的书奇姐总会抬头,有时候还插几句话。虽然她不用嘴巴说,但她一定很想你,就像我们大家都很想你一样……”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眼前有很多很多直冒的星星。司机打了几个转弯才把我转清醒。

“你……嗯……现在去哪里?”我问童佳。

“去我家,你跟我一块儿去吗?”童佳很激动地说,“今天晚上我可以给你看一看我的那个……已经有多像……(压低声音)吸血鬼了!”

“但是我刚才已经跟司机说了去传大了……”我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排斥,甚至反感那段记忆重新来操控我。

“没关系,我先回家,你把你的地址抄给我,手机号留给我,我也把我的给你就行了!”童佳兴奋地说。

“噢……好……嗯……”我在她递过来的本子上写了学校名字和手机号,她也撕了一张有她号码的纸给我。

车子花了40分钟到了我学校,再送童佳。我们在车上聊了很多,我总觉得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有想到会在北京遇到她。

下了车,我站在传媒大学的门口,与我的箱子一起,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下,好疼……这真的是真的!

刚才下车前的对白还萦绕在我耳际,令我无法消化。

“那……那陈书奇姐姐现在,好吗?”

“……我们也失去联系了……她真的变了很多,虽然不能说是变开朗了,但是……她真的变了。我们来北京以后没有跟她联系过。这次我回村庄去看一下朋友,顺便拿我忘在那里的了一套吸血鬼服装,(她指指她的行李箱,同时也放低声音)他们说她和芝姨搬走了,但都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她舅舅好像是跟阿拓一起走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应该……”

……

我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我并不是厌恶那段记忆,真的不是。

相反的,我很为我自己的那次经历感到自豪。而那段经历仿佛有一种魔力,一种偏执的力量,一种能够把我从自己的世界拉到另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的力量,一种将我的生活颠覆的力量。

我努力恢复自己的存在感,把手放到绛紫色的拖箱把手上,慢慢地走进校园。

很漂亮的学校。

漂亮的花花草草,很新的教学楼,虽然是灰白色的金属水泥外表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整个格局搭配都很得体——就像当年在阿拓家看到的搭配一样和谐。

校园的道路上有像我一样拖着箱子的学生,有好奇地观察着周围校园的大一新鲜人,有手牵手漫步的学生情侣,也有和家长在一起谈聊着未来的老生。

这是大学。

这是高考的结局。

这是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这是我曾经放弃了思琪的原因。

这是我曾经做梦经常会梦到的地方。

这是妈妈所说的保险箱,爸爸所说的摇钱树,充满机遇挑战快乐的处所。

然而现在的我,站在这个校园里,拖着箱子,一脸冷静,心更是平静。

脉搏缓慢地冲击着自己,因为我所思考的,所想着的,并不是曾经梦想变成的这个现实。

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到寝室——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寝室的,只觉得有一种力量拉着我,扶持着我,就像是那年从高架上爬下去的力量一样。

寝室很宽敞,比高中时候的寝室宽敞多了,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我找到我的寝室门牌号:16425,真倒霉,在四楼。

我一点一点地把东西搬到四楼,走在光洁的楼道地板上,听着拖箱轮子轱辘轱辘的滑动声。

16425。我核对了一遍门牌才在这门前停住。

我深呼吸,准备面对我的大学生活。

我深呼吸,努力忘记那张突然之间出现在我面前的悲伤的、苍白的脸,还有脸上的那双动人的、清澈的、含纳了一个人生的眼睛。

我深呼吸,推开了这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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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