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光头(2)

　　这是邱羽第一次到现场看足球比赛，最大的感受就是吵得要命以及什么都看不清。在他们所在的看台中央，有一个上身除了金链子之外一丝不挂的大汉率领看台上所有精力过剩的人一起骂着各种生动活泼的脏话，主要还是表达了与球员、教练以及中国足协主席的母亲们发生肉体恋爱的愿望。

　　斗殴似乎是瞬间发生的。与邱羽他们所在看台相邻而坐的是一帮同城死敌的球迷，都穿着他们支持的球队的绿色队服，在看比赛的过程中一直用骂声同自己的邻居们叫板。比赛进行到上半场的伤停补时阶段，一粒突如其来的进球让球场沸腾起来。汤凯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被一个矿泉水瓶子砸中了脑袋。

　　邱羽反应稍稍慢了半拍，只觉得这袭击来得突然，紧接着发现自己人已经和旁边的那帮绿衣服厮打起来。平康粤冲在最前面，手里拎着随身带着的甩棍，把一个胖子打得满脸是血。邱羽注意到对方似乎也是中学生，都还穿着校服裤子，痞气外表下难掩的稚嫩让他勇气大增，于是也不甘示弱地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可乐向绿色身影中扔了过去。

　　形势完全失控了，本来阴差阳错引起的斗殴演变为了双方球迷之间的群架。刚刚还站在最后面扔可乐瓶的邱羽忽然间就置身于群殴的中心，他感觉自己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缠斗了一会儿，可是定睛一看与自己互相掐着脖子的人又变成了一个中年大叔。

　　警察赶来时，邱羽觉得自己像快死了一样，鼻梁骨毫无悬念已经断掉，脸上估计全是伤痕，最难受的是刚才打架时不知被谁锁喉了许久，嗓子火辣辣的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也不用说什么话。一个口气很重的警察推搡着把邱羽和另外两个人带了出去，其中一个似乎就是刚才下锁喉这种死手的人，邱羽欣慰地看到他不知被谁开了瓢，现在满脸是血。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叫做林博助的高三学生，光秃秃的脑壳不知被谁用钝器敲碎了，瘫倒在了几米外的台阶下。

　　当天晚上，邱羽就被保了出来。坐在父亲的车里，邱羽一路无话，只是不停地摸着自己肿得高高的鼻子。鼻梁骨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断掉，依旧坚挺地立在那里，让邱羽自己都十分诧异。直到进家门前，邱羽父亲才说了这晚上对他的第一句话：“下回别把头发剃这么短了。”

　　邱羽没有理他。

　　第二天，嘉汇中学流传着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学校教务处广播的官方新闻，包括平康粤、汤凯文在内的五个光头党成员被开除，还有另外八个人被严重警告。刘文明宣读完处分后顿了顿，提醒道：“一些头发过于短的同学请注意了，学校不允许剃光头。”

　　被警告对邱羽来说并不意外，就好像刘若兮看他时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一样再正常不过。教务处的广播刚刚结束，一直在低头写着什么东西的刘若兮冷不丁说道：“你的哥们儿都走了，还打算继续当你的光头党吗？”

　　邱羽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一把夺过刘若兮正在写东西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后扔出了旁边开着的窗户。

　　刘若兮被吓得目瞪口呆，以至于过了好一阵儿才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邱羽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走出了教室，把迎面进来的数学老师撞了一个趔趄。

　　让邱羽发飙的原因是学校里流传的第二条消息。

　　据说嘉汇中学死人了，一个叫林博助的男生在和外校的小流氓打架时被人失手打死，血和脑浆流了一地，以至于第一个赶过去的警察都滑倒了。

　　那天邱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学校里转来转去，试图找到其他和自己一样露着青色头皮的男生，却一无所获。上课时的校园安静得让人窒息，因此从教务处传来的说话声异常清晰。

　　透过教务处的后窗，邱羽看到平康粤满面通红地站在刘文明的办公桌前，激动地说道：“那天在球场打架是我带的头，有什么事找我就好了。汤凯文只是正当防卫，你凭什么开除他？”

　　“这是学校领导研究后作出的决定，汤凯文同学违反国家法律和校规校纪，开除他以正校风，天经地义。”坐在桌子后面的黑色背影铿锵有力道。

　　平康粤的态度突然软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的唯唯诺诺的表情几乎吓了邱羽一跳：“刘叔，你就给汤凯文一个机会吧，他还小，跟我这样的人不一样。”

　　刘文明抬起头来，盯着平康粤说道：“我给过他机会了，就像也给过你机会一样。”

　　邱羽看到平康粤收起谦卑的表情冷笑着离去，于是也悄悄转身打算回到教室，数学课估计还剩下半节吧。路过教室旁边的草丛时，邱羽看见了之前他扔出教室的那个纸团，现在被疯狂生长的杂草托在上面。邱羽俯身将它捡起来，猜测上面写的是英语作文模板还是和差化积公式，他觉得刘若兮这样的女生应该天天都在研究这些。也许他也应该开始这样做了。

　　然而邱羽的表情在展开纸团的刹那间僵住了。很显然，这是一封未完成的信，信纸上的红心和姓名瞬间暴露了它的全部内容。五那天邱羽回到教室时，发现刘若兮的座位空着，听同学说是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家了。

　　第二天，刘若兮依旧没来上课。

　　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却一一出现。中午，邱羽木然地坐在班里吃饭，第一次没有刘若兮在身边唠唠叨叨让他有些不习惯。当汤凯文出现在教室门口时，邱羽一时间有些恍惚，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平常的中午，他要匆匆吃完饭去球场边玩一会儿滑板。

　　汤凯文是找他来借钱的。

　　邱羽掏出钱包，刚要数数里面寥寥无几的钞票，就被汤凯文拦住了。

　　“你能多借我一些吗？我有急用。”

　　邱羽有些惊讶：“怎么了？你需要多少？”

　　“两千吧，”汤凯文说道，“我晚上七点去你家楼下找你，谢谢了。”

　　邱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汤凯文就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事情多得让邱羽理不出一丝头绪，当他回到座位上时，发现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是平康粤发来的：下午六点在二十三中旁边的千旺串吧集合，给林博助报仇。

　　这条短信传达出了两条信息，一是那天和他们打架的球迷是二十三中也就是全市校风最差的中学的混混，二是平康粤现在已经不太理智了。邱羽亲眼看到那天他为了说服刘文明不把汤凯文开除时的样子，而现在平康粤却又召集他们去外校打架，这很有可能让他们几个原本就背着处分的人就此被开除。

　　邱羽思索了一下，给平康粤回了个短信，问用不用帮他通知汤凯文。这个信息在他看来很微妙，既没有答应要去，又没直接表示拒绝。平康粤的回复来得奇快，说小汤他早就通知了。不过根据刚才汤凯文说的话来看，他在下午六点出现在二十三中门口的可能性实在不大。邱羽甚至想象了一下汤凯文六点跑到远在城郊的二十三中打上一架，然后七点钟又滑着滑板赶到自己家里拿钱时的景象。

　　邱羽觉得这件事很不科学。当然了，更重要的问题是自己在放学后应该何去何从，是回家还是去为自己的哥们报仇，邱羽想了很久却毫无心得。然而晚上七点，邱羽既没有在家里等着汤凯文来借钱，也没有鼓起勇气跑去跟着平康粤拼命。他坐在了刘若兮家灯光昏暗的客厅里，对面的她两眼通红，却把后背挺得很直。

　　那天下午，邱羽终于没有忍住跟刘若兮联系的冲动，于是发短信过去问她怎么没来上课。过了一个多小时，邱羽才收到回复，刘若兮让他放学有时间的话去她家一趟，然后把她家的地址也发了过来。

　　邱羽当然不会想去她家，因为那同样也是刘文明的家，就在他揣测刘若兮约他过去的原因时，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我爸爸出事了。

　　刘若兮家很好找，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片老旧的小区里，每幢楼看上去都差不多，墙壁上满是爬山虎，不少家的窗户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那种推拉式的窗户。

　　邱羽上楼时，迎面走下来了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神情严肃地匆匆离开。几分钟后，他才知道那两位警察是负责调查刘文明之死的市局刑警。

　　很多学生都觉得刘文明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是教导处主任，并且会长久地盘踞在教导处冬冷夏热的办公室里，在迫害学生的工作中得以永生。但实际上刘文明的人生之路远比学生们所想象的要复杂。很多年前，刘文明是一个在老山前线立过二等功的解放军战士，后来转业成为一名警察，并且一直干到了派出所所长。如果事情的发展像原本一样顺利的话，现在的刘文明至少应该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大腹便便的领导，经常视察各个基层公安单位并作出指示。

　　事情的转变来自于十三年前的一次中学生械斗。刘文明所在派出所辖区内有两所臭名昭著的中学，那里的学生仿佛都是斯巴达人转世，每天彼此争斗不休。有一天，两个学校的混混们不知为何都觉得实在难以和对方共存下去，一场激烈的械斗忽然上演，据说因此死伤十余人，其中包括了一名警察。牺牲的警察叫做平嘉和，是刘文明在军队时的老战友，后来又和他成为同事。那天平嘉和本来已经下班了，在骑车去接孩子的路上偶然看到有人在打架，便赶紧去制止，却被一个刚上初二的孩子用抹了汽油的军刺捅死。

　　刘文明赶到医院时，平嘉和还有最后一口气，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请求刘文明照顾好自己的儿子，那个从此再没有爸爸接送的孩子。为此，派出所长刘文明申请调到了自己被聘兼任法制副校长的嘉汇中学，成了那个总是穿着黑衣的教导处主任。在新的岗位上，刘文明同过去的公安生涯一样功勋卓著，既让无数学生恨得牙根痒痒，也挽救了不少失足青年。

　　成为嘉汇中学的教导处主任，刘文明很轻易地就把平嘉和那个在小学就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弄进了这所市级重点中学，希望他能在一个优良的环境下得以成长，从而不负老友对自己的重托。然而这个冥顽不化的少年不仅没有受到身边好学生们的一点影响，反倒进一步堕落下去，由一个过去同学老师眼中的“差生”变成了人见人怕的混混。刘文明为此十分难过，但还是勉强让他在中考后又升上了嘉汇的高中部，尽管他的分数只及嘉汇录取线的一半。在尽力教导老友儿子的过程中，刘文明几乎把自己的家庭抛在一边，因此妻子在几年前与他协议离婚，扔下他和女儿飞去了大洋彼岸。这样的打击让刘文明失去了继续帮助那个小混混改邪归正的信心，只希望他在学校能稍稍规矩些，别再带坏其他的学生。

　　关于刘文明的故事，是刘若兮说出父亲的死讯后才娓娓道来的。当邱羽听说刘文明被人用匕首捅死在回家的路上时，他不由得心头一紧，不忍直视对面女孩那失去光彩的眼睛。

　　“我爸晚上打电话告诉我他在外面有些应酬。我知道他是给被开除的那几个学生联系工作去了，他还想帮汤凯文找一个愿意接收他的学校。”刘若兮用机械的声音缓缓说道。

　　邱羽没有做声，忽然想起了那天平康粤和刘文明争吵时的样子。

　　刘若兮告诉邱羽，其实刘文明从来就不同意开除学生。但是校领导觉得这件事影响太坏，而且开除掉那几个高三的对学校升学率也会有不少提高，便说什么也要开除。

　　“昨晚到了十二点多我爸还没回来，我就开始着急了，一遍遍打他的手机，都是无人接听……”刘若兮说不下去了。

　　邱羽坐到了她的旁边，把这个心碎的姑娘搂在怀里，心头半是怜惜半是惊疑。

　　因为刘若兮之前说的一句话：爸爸被一把匕首捅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六后来，很多事情似乎都水落石出，但并没有人为此而欣慰。

　　那天出现在二十三中门口的光头党有十一个人，而对方由于人数众多以至于无法统计具体人数。平康粤为这次鲁莽的复仇行动付出了代价，对方夺下他的军刺，一把捅破了他的脾脏，最终令他死在了救护车上。

　　不用说，那天两个没出现的光头党，一个是邱羽，另一个则是汤凯文。

　　汤凯文的通缉令是在他父母因为儿子失踪而报案后的第二天发出的。刘文明的死讯在学校里被疯狂传播，有人说汤凯文是疯子，也有人说他是怒杀教导处主任的英雄，不过说这些话的人大多没有逃过被揍的下场。

　　高考结束后，又一拨人离开了嘉汇中学。邱羽升上了高二，头发也像盛夏时节的草木一样疯长。在这样的万物生长中，他总是想起那天被刘文明带走理发时的情景。

　　闷头抽烟的黑衣男子，旁边是一直与他恶狠狠地对视的平康粤，而那时的汤凯文还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有着一头即将被剥夺的刺猬般的头发。

　　他想起来那天回到教室，轻声向刘若兮道歉时听到的那声“呵呵”。现在那个曾经喜欢用笔戳他的肋骨，被他的话所气哭，给他写过一封未完成的长信的女生转到了另外一所中学，邱羽有时候十分怀念。

　　就像他有时候也会怀念，教训黎道平的那天中午，光头党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喧闹的操场时的感觉一样。

　　有关光头党的故事，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