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光头(1)

　　党一按照常理来说，嘉汇中学的教导处主任应该被学生们唤作“黑衣人”才对。这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每天都是一身黑色西装，即使夏天也装束尤整。但是由于他的父母赐予他“刘文明”这样一个天生属于教导处主任的名字，因此嘉汇中学的一千五百名学生暗地里都对这个精悍的中年男子直呼其名。

　　刘文明是教导处主任中的精英。有传言说他是退伍军人，曾经有机会进入国安局，却最终选择到学校做教导处主任；也有人说他自幼习武，是少林铜人功第十八代传人。这些传言历史悠久且无从考证，和学生们爱说的“忘带作业”、老师常讲的“不会拖堂”一样靠不住。但是刘文明作为教导处主任的手腕的确非同一般，他最辉煌的记录是一学期抓住了十七个抽烟的学生和八个考试作弊的笨蛋。据知情人透露，以学校为中心，方圆五公里以内没有一家网吧也是他的功劳。

　　但同样是这位教导处主任，却无意间一手锻造了嘉汇中学建校以来最大的帮派。人们在提到这个帮派时，会称他们为光头党。

　　严格来讲，剃光头在嘉汇中学是不违纪的。校规第二十八条清清楚楚地写着，“男生不许剃长发、染发（非黑色）和怪异发型”，其中并没说不许剃光头。但是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冷不丁出现在校园里还是有些突兀的，因此光头便被教导处认定为怪异发型。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位教导处主任做出的裁定，而嘉汇中学解放前是美国的教会学校，深信英美法系倚重判例的传统，光头作为怪异发型也被盖棺论定。

　　其实哪怕学校允许光头的存在，有勇气削发的学生怕也不多。女生自不必谈，而这个岁数的男生在头发的问题上也表现出阴盛阳衰的趋向，头发往往以长为美，没人愿意舍弃自己的三千青丝。在光头党诞生前，学校里各种留着为人瞩目发型的人，往往也是刘文明眼中的不良青年。他知道有几个毛发旺盛的小子留着让约翰·列侬都艳羡的长鬓角，也有几个人把鬓角旋转九十度变成了足以挡住眼睛的刘海。高二的几个艺术特长生烫了头发，高一有两个孩子留着足以让老校长血压升高的发型，高三几个真正的混混则大多顶着一头怪异的朋克发型。这些人每周一都会在进校门时被记下名字，他们的班级也因此会被扣去分数。不过他们显然不会在意自己的班级不能拿到流动红旗这种事。

　　因此刘文明才会在一个阴冷的周一，将所有被记名三次以上的男生押送到学校旁的一个小理发店。老板被这从天而降的大买卖惊得目瞪口呆，连续工作了一上午，为嘉汇中学创造了十三个理着三毫米圆寸的男生。

　　理发店的门面很小，只能容下三四个人，因此其他人都在外面排队等候。刘文明一边抽烟一边观察着这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有的懊恼不已，有的显然被自己勾出了烟瘾，还有的则毫无畏惧地同自己对视。其中眼神最凌厉的男生叫做平康粤，高三5班，一向是刘文明的心腹大患。也有个别他不太认识的人，比如站在最后的顶着草帽般发型的男生。

　　第二天，十三个近乎于光头的男生出现在了嘉汇的校园。师生们都惊愕不已，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这次理发事件无疑会成为刘文明职业生涯的又一大成就。

　　但是事情总是喜欢向着戏剧化的方向发展。不久之后，那些原本有着各自生活圈的光头男生们聚在了一起，成为学校中让人无法忽视的场景。刘文明注意到这些人的头发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变长。刚开始他还骗自己这些不过是偶然，但一天中午，当他吃过午饭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时，忽然醒悟自己干了一件职业生涯中最愚蠢的事情。

　　从落地窗向下看，一帮剃着光头的人飞扬跋扈地穿过操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他人纷纷小心翼翼地为他们闪开道路。刘文明认出了大摇大摆走在最前面的平康粤，这个桀骜不驯的男生令他毫无办法。

　　刘文明悲哀地发现，这些原本如一盘散沙的不良少年，因为被剃成光头而走到一起。

　　从某种角度来说，光头党就这样诞生了。二被剃成光头这件事，对高一7班的邱羽来说并不意外。

　　说起来，邱羽应该还算是个好学生，除了因为他那大草帽一般的发型而常常被记名外，并没有其他劣迹。而他的发型则是对偶像的致敬。初中毕业后的暑假，邱羽疯狂地迷上了一个有着草帽发型的歌手朴树。他买来了朴树出道以来的两张专辑，学会了其中所有的歌曲，还天天在网上艰难地搜索这个处事低调的歌手的新闻。这样的追星到了最后，就演变成了模仿秀，邱羽开始停止光顾楼下的理发店，然后日夜期盼自己的头发能像杂草一样疯长。

　　在被刘文明带去剃头的前一晚，邱羽收到了刘若兮的短信：“快去剪头，不然别后悔！”

　　邱羽没有理这条短信。刘若兮是高一7班班长，同时也是他的同桌，更重要的是，她是刘文明的女儿。这个身份让刘若兮在同学们眼里变成了刘文明的化身，而她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成为了嘉汇中学最惹人讨厌的班长。班里男生们做过的、正在做的、即将要做的坏事几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女生们的各种春思也都在她缜密的推理下暴露无遗。

　　当然了，刘若兮最喜欢监视的对象还是邱羽。每当他上课昏昏欲睡时，刘若兮都会毫不留情地用笔捅一下他的肋骨，然后得意地看着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最令邱羽心烦的事情莫过于刘若兮常常不让他在午休时出去。隔壁6班的汤凯文是他好友，经常在中午找他去玩滑板。这项活动在嘉汇中学被明文禁止，但每天中午，不少人还是会在篮球场边的空地玩滑板，直到刘文明黑着脸走来。每次汤凯文一出现在班门口，邱羽就能感觉到刘若兮猫一般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自己，然后她就会警告道：“不许去玩滑板！”

　　邱羽只好承诺自己就在一旁看着，绝不让刘文明抓住现行，并且保证在下午上课前十分钟回来。有一次汤凯文嘲笑他，说如果他再听话些，也许刘文明就要收他为女婿了。

　　在被汤凯文嘲讽的第二天，邱羽中午出门前又被刘若兮叫住了。

　　“你要去哪呀？”

　　“厕所。怎么你还想跟过去监视吗？”邱羽没好气道。

　　刘若兮愣住了，呆了几秒钟后，眼圈红了起来。邱羽大为惊慌，赶紧向她道歉，但是刘若兮却越哭越厉害，泪水在邱羽歉意的催化下肆意横流。

　　这件事情后，大家都对邱羽顶礼膜拜，能把刘若兮这样的冷面女生弄哭，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了。邱羽则每天都如履薄冰，他一直想不明白，班里其他男生对待刘若兮也常常是冷嘲热讽的态度，为什么单单只有他会把刘若兮惹哭。

　　刘若兮对邱羽一如往常。当邱羽摩挲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尴尬地出现在班里时，大家吃惊得都忘记了应该哄堂大笑才对，只有刘若兮目不斜视，依旧干着自己的事情。邱羽不停地向好奇的同学解释自己头型的来龙去脉，好不容易坐回到座位时，他小声对刘若兮说道：“谢谢提醒。”

　　“呵呵。”三在成为光头的第二周的一个课间，汤凯文在厕所找到了正在小便的邱羽，问他中午有没有时间。

　　邱羽心里一沉，想起早晨刘若兮刚刚叮嘱他中午在班里自习不要出去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僵在那里好像拯救了布鲁塞尔的于连。

　　“不是去玩滑板，”汤凯文压低声音说道，“最近有个傻B总给我女朋友发短信，我打算中午去提醒他一下。你有空吗？”

　　邱羽轻轻点了点头。

　　汤凯文在被剃成光头之前顶着一头刺猬般的朋克发型，并且在嘉汇很有人气，每天中午他在篮球场边玩滑板时总会吸引不少人驻足观看。这些人大多是女生，其中一个叫做季婕的短发女生是汤凯文的女友。因此其他女生在呈花痴状之余也会抽空冷眼旁观她一阵儿，然后交头接耳地对她冷嘲热讽。

　　不知何时，在围观的女生中间开始频频出现一个男生的身影，体型瘦小偏偏还有些驼背，成为娇艳欲滴的花丛中一朵引人注目的奇葩。这人叫做黎道平，也是高一6班的，由于上唇的茂密胡须而被人尊称为“黎叔”或者“道哥”，也有一些比较猥琐的男生会叫他“平兄”。

　　刚开始大家还对黎道平的出现十分疑惑，后来便渐渐发现了他来这里的动机——季婕。每次黎道平都会站在她身后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专注地盯着她的背影，深情的样子让人大为动容，由于是刚吃完午饭便匆匆赶来，嘴角还不时会挂着一颗饭粒。

　　人们虽然都发现了黎道平的举动，但并不认为会出什么事情，首先黎道平根本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其次汤凯文的脾气不错，是人们公认的好好先生。

　　但是在汤凯文被刘文明剃成光头的几天后，季婕忽然告诉他黎道平每天晚上都给她发短信，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于是好好先生沉不住气了。

　　中午，当邱羽与其他十来个光头在厕所里把不知所措的黎道平围在中间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凑数的群众演员。汤凯文并没有说过他也找了平康粤这帮人，不过邱羽知道汤凯文认识他们，而且他们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再合适不过。

　　黎道平的老成持重终于得到了展现的机会，面对着把自己围成一圈的光头，他用一种极为恳切的声音说道：“你们真误会了，我给陈诗语发短信就是为了问问怎么进文学社的事。”

　　大家面面相觑了几秒钟，思考黎道平说的这个人是谁，直到人群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上前一脚将黎道平踹倒在地。这人是平康粤的死党林博助，于是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他常常把一个叫做“诗语”的女生挂在嘴边。

　　这种意外收获让其他几个有女朋友的人都有些疑心，纷纷上去揪住黎道平的领子问他有没有骚扰过自己的女友。尽管黎道平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还是挨了不少拳脚，要不是最后汤凯文掏出一把匕首走了过去，人们简直都忘了本来要教训黎道平的人是他。

　　邱羽在看到匕首的刹那，和黎道平一起哆嗦了一下。好在汤凯文的刀并没有刺向黎道平的身体，而是直指他的上唇。所有人一起上前把黎道平按在墙上，然后汤凯文拿着他的仿冒M3匕首将黎道平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在这个过程中，邱羽一直抓着黎道平的左臂，却没感受到丝毫的挣扎，反而好像不使劲抓住就会垂落下去似的。汤凯文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剃掉了黎道平那生长了好几年的毛茸茸的胡须，大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一下子清秀了不少的面庞。

　　“行了，走吧，”一直站在后面的平康粤说道，“差不多了。”

　　于是人们放开了黎道平，任凭他的身体缓缓地向下瘫去。邱羽看到平康粤走上前，颇为怜惜似的摸了摸黎道平的脑袋，把刚刚围住他时摘掉的眼镜又架在了他淤青的鼻梁上。

　　那天中午，邱羽混在十几个与自己一样的光头之间，穿过了中午人群熙攘的操场。平康粤走在最前面的样子显得飞扬跋扈，邱羽敏锐地注意到操场上的人都纷纷为自己让开了道路，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混杂着紧张与骄傲，让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四其实邱羽也说不清光头党的说法是什么时候传开的，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过这三个字，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大家看他的眼光也开始躲闪起来。

　　只是刘若兮依旧待他如常，早上在他准备抄作业时把本子收走，午饭后则警告他中午要回班上自习，邱羽也和以前那样应付着。一切都仿佛有惯性似的，在一条可以忽略摩擦力的轨道上匀速前进。

　　直到有一天，刘若兮在放学后把邱羽带到了楼道尽头堆满了废旧桌椅的角落。

　　“你和那帮人又不一样，为什么要和他们混在一起？”刘若兮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

　　邱羽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我和哪帮人混在一起了？”

　　然而刘若兮没有对他的装糊涂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接着问道：“你的头发怎么还没长出来？”

　　那时距离刘文明押送邱羽他们去剃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上周根据平康粤的要求，光头党的所有人都把已经渐渐长起来的头发再次剃光了。

　　“不知道，你爸给我剃的光头，他不发话我哪敢长头发呀。”

　　刘若兮抬起头冷冷地看了邱羽一眼，转身向教室走去。这样的对话并不出邱羽所料，甚至比他预想的要晚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刘文明眼中即将失足的青年，因此才派他女儿来警告。邱羽冷笑了一下，也快步走回教室，今晚平康粤召集他们去看中超，他们城市两支球队的同城德比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