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年纪事(1)

　　如陈彻说，郝平凡这一生做过的最好事情，就是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十年后她深以为然，以此作尾。A故事尚未开始，他们把前戏做足。alone是单独，lonely是孤独。Long long alone，lonely。

　　讲台上，白色布鞋踱着水门汀地板，忽然停住，沈红日笑弯了腰，然后整了整眉目，说，好吧，其实这是个既不充分又不必要条件。你们都是理科班的尖子生，以后我说的话要是有逻辑错误，欢迎批评指正。

　　男生一下兴奋地吹起了口哨。郝平凡回头观望众生丑态。

　　以后座仁兄为首，个个面色含春，满目星星璀璨。

　　“啧啧”，郝平凡朝着姚飞蔑视两声，正欲回首，他却猝然凑近，二人胸腔距离一桌之隔，一双头颅几乎追尾。姚飞以右手食指尖端挑起郝平凡一张路人脸，四目相瞪，末了也以“啧啧”回敬，仿佛看见一桩了不起的憾事。青春期的少年歹毒异常，平凡姑娘次次内伤。

　　杨美丽淡淡睨了一眼姚飞，复又低头看起了金庸巨著。

　　内地正在热播马景涛版的《倚天屠龙记》。

　　每天放学路上，杨美丽都会乐此不疲将人物关系图对郝平凡一一剧透。在她的世界中，周姑娘总是有苦难言，张教主又喜欢口是心非。最最可恨的，是那个聪明漂亮诡计多端的郡主平安到底，欢喜一世。

　　郝平凡向姚飞借书的时候，姚飞说，平凡啊平凡，别对杨美丽太好，这姑娘心思太重。

　　平凡默默叹口气。14岁的女孩因为相同的经历喜欢上一个人。14岁的男孩因为相同的经历厌恶一个人。

　　郝姑娘看得明白，左右为难。B她不曾想过一举成名或一夜暴富，她只是羡慕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雀。班主任教语文，姓朱，绰号自然离不开十二生肖最末的那位。

　　但最令人惊艳的，莫过于灭绝猪尼的雅号。

　　一般情况下，像杨美丽这样严重偏科的学生是最令老师头疼的。多年后郝平凡在某档火爆全国的选秀节目上听到这样一则论调：如果你是一个木桶，那么无论由多少根高耸的竖木围成，只要有一根其短无比，你就是一个废桶。

　　由此可见，猪尼确实具有某种历史前瞻性，功力之深，实在不是年少的郝平凡能够为任何人抵挡。她语文第一，却对倒数第一的杨美丽感同身受。

　　而在沈红日身边誊写试卷分数的姚飞闻言，看了看杨美丽，故作深思，晃着爆满“相思豆”的脑门说，那就装点固体吧。

　　平凡走过去暗中踩住他的鞋跟，悄悄说，给小老师倒杯水呗。

　　一抬脚仁兄掉了只鞋子。沈红日蹙眉摇了摇头。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郝平凡会在姚飞的目光下死了又死。可是为了人性牺牲异性的事，做起来要比拿两把尖刀插进自己肋骨容易得多，那年的平凡妞如是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一样丢脸，杨姑娘就没那么难受了罢。

　　杨美丽站在暖气炉前，低着头，一语不发，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更像是冬日里贴在玻璃窗上的薄薄水汽。那厢是骄阳媚如丝，她只是滴滴垂落的冷冽寒珠。见过上帝照耀尘世的光芒，亦见过被光芒照耀的尘世，然未有幸经历。

　　杨美丽慢慢走出办公室。她不是张无忌，没有九阳神功护体，做不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然而，当沈红日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另一角响起的时候，真应该替杨美丽感激造物主的仁慈，即使命运让人寒酸至此，无倾心之人，不得财富，更无世俗的绝美相貌，至少健康，有思想，年岁够轻，远离战乱饥荒。

　　她说，杨美丽，你的英语作文写得棒极了，句式优美，词法精准，完全跳出了中式思维，我把你的作品打出来给全年级做范文好么。

　　杨美丽回过头，捂住嘴巴。哦，她还有灼热的泪，和一颗鲜活跳动的心。

　　三天后的英语课上，分析完月考试卷，沈红日果然将杨美丽的作文打印出来给全班传阅。

　　杨美丽局促万分，手指搅动衣角，深垂着头。姚飞用圆珠笔戳了戳她的后背，竖起左手大拇指，姑娘你真棒，小老师总嫌弃我作文写得生硬，以后你教教俺，中不中。

　　杨美丽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尚未开口，下课铃大作，姚飞一头冲向沈红日，一个劲地问，老师你的裙子在哪儿买的好漂亮哦老师你的头发怎么梳的显得好有气质哦老师你的项链好适合你的肤色哦老师……沈红日捂着脸跌跌撞撞逃出了教室。

　　放学时郝平凡做值日生，杨美丽留在教室做作业。笤帚扫到脚下的时候，杨美丽停下笔，望紧平凡的一双眼，轻声说，平凡，总有一天，我们可以让全世界仰望。

　　平凡的郝姑娘嘴角抽了抽，看见杨美丽政治书上的马克思图像，眼角抽了抽。

　　姚飞插着腰站在门口叫，平凡，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回家路上，姚飞挠着脑门说，我跟小老师表白了，她说要跟我义结金兰啊哇靠。C你所以为的美丽邂逅只是一场再平凡不过的初识。郝平凡第一次见到插班生陈彻时，想起一句久远的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长得真不算好看，个子高，瘦，皮肤黑但很光洁。有北方男孩的利落与清爽。

　　灭绝猪尼汇报完他的个人简介后，姚飞的声音从后座传来，额滴个神呀，这小子是不是面瘫啊。

　　郝平凡回过头去狠狠剜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鼓起了掌。

　　三秒钟后前排同学回过头来看着她，她眼神示意：有朋自远方来，不应该鼓鼓掌吗。

　　十秒钟后全班仍旧只有平凡一人热烈欢迎。

　　二十秒后郝姑娘崩溃，面无表情地将手放下。全班哄堂大笑，灭绝猪尼和姚飞首度一统战线，鄙视之情不可抵挡，来来回回，前前后后。

　　陈彻忽然用拳抵住唇，微微颤抖，后终于笑出了声。他们分别的那一年，在众人瞩目的毕业典礼上，青春如七月流火，人群如宴后茶水，郝平凡在台上为一个人献歌。

　　歌声寥落又跑调。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总有一个人会听着巴山夜雨，为她的少年剪下西窗烛。

　　她总是想起陈彻说，再见吧，多好的礼物，都比不上那年你一个人的掌声。

　　而这些，也都是后话。

　　作为姚飞的新任同桌，陈彻很快就与平凡美丽抱成团。他的祖籍在山东，家境一般，托了好大的关系才转到A市。因为是外乡人，陈彻的英语和成绩直线下滑的姚飞不相伯仲，沈红日无奈为他们单独开起了小灶。

　　而杨美丽，自作文事件后，对沈红日有着近乎神一般的信仰。

　　每日回到家先睡八小时，以此避开棋牌室的吵闹。杨美丽的父母在1997年金融危机时双双下岗，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一顿蛋炒饭用三个鸡蛋还是四个鸡蛋砸碎厨房里所有的碗。后来生计难以维持，用自己的住家开了一个小型棋牌室。

　　郝平凡曾用无比艳羡的神情告诉美丽姑娘，她家里静得都能嗖嗖长成，你要珍惜啊珍惜。杨美丽愣了愣，而后抱住平凡，定下终身，我们做好朋友，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