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年纪事(2)

　　半夜两点起床，杨美丽做完作业后，把所有的复习时间都给了英语，一个小时听力，加30道语法题，20个新词汇。六点洗漱出门，迎着朝阳奔跑。郝平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神采，姚飞深有同感，说，那叫希望。

　　自然的，四个心怀鬼胎的人花光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围绕小老师学习蛮夷之语。姚飞不负众望，和陈彻轮流垫底。

　　杨美丽被任命为英语课代表后，执意要请众人吃饭。

　　从天而降的姚飞在教室门口把自己发射进来，一手抓住平凡，一手抓住陈彻，左看看，右看看，而后抱起杨美丽，“吧唧”亲了亲她的脸颊。杨美丽咽口唾沫，红了脸捂住“犯罪现场”，吃惊地望着上蹿下跳的姚飞。

　　眼见四下无人，仁兄怒吼，小老师答应，一个月的时间，和朋友一样相处，和朋友一样相处的意思是什么？就！是！谈！朋！友！

　　陈彻说，自以为是。

　　平凡说，自作多情。

　　陈彻说，指鹿为马。

　　平凡说，指桑骂槐。啊。

　　乱用成语，郝姑娘脑袋被敲了一记，忿忿不平。

　　陈彻说，断章取义。

　　平凡说，断袖之癖。啊。好像不对。

　　这边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难以自拔，那厢二只活在别人的世界中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多久，杨美丽说，好，双喜临门。真好。D你以为精彩即将上演，却发现故事早已终结，亲爱的，有什么比这更遗憾。一个星期以后，沈红日被匿名检举，内容是，作风不检。灭绝猪尼在校长办公室澄清，沈老师刚毕业，年纪轻，又照顾后进生，容易和学生混成片。

　　沉默站在门外偷听的姚飞问，平凡，我是不是害了小老师？

　　陈彻告诉过郝平凡，姚飞的英语一直很好，考试垫底就是为了多跟小老师接触。

　　平凡想了很久，问，你们男生是不是在这个年龄段总是对成熟貌美的年轻女性充满好奇心？

　　陈彻摸摸平凡的头，说，是，但是，姚飞是真的喜欢小老师，也许无关爱情。可现在谁也说不清，他会永远怀着愧疚，你不知道，愧疚是维持爱情的最好方式。

　　那么，愧疚是不是维持友情的最好方式呢？

　　如果是，平凡是不是会永远记得，有一个女孩子，长得不算好看，讨厌赵敏和张无忌，喜欢黄昏，爱看琼瑶剧，感激过一个英语老师，努力当课代表，可她偏偏不让心尖上的少年得偿所愿，亲手毁掉自己的信仰与希望，以为无人知晓。还有一个男孩子，长得也不算好看，喜欢令狐冲和任盈盈，物理比化学好，最爱吃鸡毛菜，年少的时候爱慕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好老师，在他喝醉酒的时候会笑着调侃这段风花雪月的往事，眼角有晶莹的泪。

　　1997年的盛夏，跟随班主任家访的沈红日，在四壁落拓的家中，应了怎样的眼神或微笑，让姚飞有生之年都不忘记蓬荜生辉的美，恰逢这样偏执、愤怒、委屈的少年时光。

　　此生再无天时地利人和的迷信。

　　沈红日走后，没有过任何消息。平凡和姚飞留在冲刺班，陈彻和杨美丽则被分到一个平行班。

　　千禧年的迎新会上，舞台上有一张张年轻好看雀跃的脸。学校大庆，鼓励准毕业班学子争尽朝夕，为校荣光。

　　身后有人叫，语气轻柔缓和，郝平凡回过头去，看见杨美丽日益消瘦的脸。

　　她坐在平凡身边，说，陈彻打算高考一过就南下深圳打拼，无论高考结果如何。做得好会开一家小型的物流公司，他让我问你，愿意跟他去吗？

　　郝平凡继续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咂咂嘴接话道，他脑子被门挤过了吧。你等一下，姚飞也要表演呢，我们一起看。

　　身边的人没有回声，平凡转过头去看杨美丽。杨美丽苦笑，你知道的，我根本读不下去，如果你不去，我会求他带我一起去，看一看，闯一闯，说不准真有一番作为。

　　郝平凡冷笑，怎么读不下去？小老师在的时候，你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努力。

　　杨美丽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陈彻说，你肯定以为我们在开玩笑，可我们是认真的。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

　　她将目光垂注到已经上场摆弄麦克风的姚飞身上，说，我们会向你们证明。

　　有好多话，杨美丽始终说不出口。她想说，平凡，谢谢你，在我最寂寞的时候，能够这样陪着我。她想说，我最大的遗憾，是我的未来，不能使你们深信。她想说，就算没有人在意，就算把良心喂狗吃，就算自己都唾弃自己，那也没有关系，过去的，只有未来才能拯救。有些事情我就是忍不住做了，那也只好不回头了。她甚至想说，你有你的错过，我有我的失去，瞧，我们深深眷恋的青春，不过如此。

　　当然，如果时光可以重来，郝姑娘会亲自把那个没有时代感没有发展观的平凡妞从深棕色的软椅上揪起来，大吼一句，跟着呀，你他妈非得这么对得起爹妈给的名吗？

　　尽管她知道那个平凡妞一定会翻着白眼装可怜地告诉她，怎么办，我不敢。连杨美丽的一无所有都没有，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怎么告诉辛苦在老家做活的父母，怎么告诉陈彻，我的少年，请你带我走。

　　然后28岁的郝平凡会抱抱十年前的自己，说一声，对不起呀，我这样辜负了你。

　　从那以后，到他们走之前，郝平凡都没有试图做过任何的挽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道路，都有自己要做的选择。不盲从，因她不信。她双手奉上的祝福，是希望他们不要输得太惨。

　　岁月为证，18岁的郝平凡亲手推开了一次机遇，注定平凡一生。18岁的姚飞站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唱着李克勤的《红日》，泪流满面，没有人知道原因。

　　如一帧一帧的黑白无声动画，那些纷扰静默的旧年时光，又像是女子皓腕下错过的一朵朵蓝莲。从此花开两朵，各表一枝。E要不是他成双去了天涯，她不会孤身留在海角。高考后，郝平凡在一所二流学校读着三流专业。姚飞北上。

　　渐渐地，联络也少。

　　平凡真的没有想到，市场经济的兴起和电子商务的大潮让陈彻和杨美丽在深圳的物流界闯出一片天地。而彼时的郝平凡，眉目沉静，寡言微笑，看A市渔舟唱晚，吟赏烟霞，再不提梦想或爱情。

　　她总想起分别前的毕业旅行，他们在海南烧烤，吃海鲜，跳蚩尤部落的舞。而后听灭绝讲一讲天涯和海角的传说，各自违令。

　　猪尼说，天涯海角只能去一个地方，你们还年轻，不能把路走绝。

　　他们选在天涯拍了毕业照，晚上陈彻牵着她的手在海角遇见了班上所有的人。于是，她又想起一句久远的诗。

　　惟有别时今不忘，烟波疏雨过枫桥。

　　姚飞上大学后一直打听沈红日的去处，多年无果，终于放弃。后与某全球500强企业高管之女订婚。

　　陈彻成为了娱乐界与财经界的新宠。

　　而杨美丽早已嫁做他人妇，在每天的忙碌工作后陪年幼的孩子写作业，早想不起昔日少年的模样。

　　这其中的种种辛酸，惊险，挣扎，愤怒，蜕变，都不再是郝平凡能看清明了的。

　　这太平盛世下，他们亲手上演了一场兵荒马乱的青春。原谅她并不作为任何一个主配角。

　　幸好，这一生还这样漫长，远远来得及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也许并不与专业对口；寻一个普通的良人，未必会在她18岁之时多看上一眼。放心吃喝，终老凡间。

　　世事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如果不再计较还有那些无法弥补的事，未说出口的秘密，散落天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