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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五年文集》 作者:韩寒

第8章 三重门(8)

  梁梓君听到这话,心里暗暗嘘一口气,想大幸林雨翔这小子害羞地不要,否则要害苦自己了。说出来的话也释掉了重负,轻装如远征军队,幽幽在小房间里飘荡:“也好!自己挑好!”

  化学老师抛弃门捷列夫,瞪他一眼,又舍不得地重拾起来再讲。

  待到九点,四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恹然欲睡。化学老师完成任务,卷起书往腋窝里一夹,头也不回走了。白胖高进来问:“效果怎么样?”

  “好--”四人起哄。

  “好就好,我请的老师都是水平一流的。这个礼拜五再来补英语,是个大学的研究生,英语八级。”

  两个女生跳起来问:“帅不帅?哇,很有才华吧?”

  白胖高懂得连续剧里每集最后要留个悬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说:“到时你们看了就知道了!”那两只跳蚤高兴地拍手说:“我一定要来!”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连结起来。最远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辗转难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识实在太多了,难以消化,只好把妥善保存的复审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窝来写情书。无奈,爱情的力量虽然是伟大的,但大力士却也不见得耐寒。雨翔的灵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诉肉体跳不得。

  权衡以后,雨翔决定在床上写。因为学者相信,一切纯美爱情的结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若能又在床上开始的话,也算是一种善始善终的首尾呼应。

  给一个人写第一封情书的感觉好比小孩子捉田鸡,远远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走近一看,要么没有了,要么都扑通跳到水里。好不容易看见有只伏在路边,刚要拍下去,那田鸡竟有圣人的先知,刹那间逃掉了。雨翔动笔前觉得灵感纠结,话多得写不完,真要动笔了,又决定不了哪几句话作先头部队,哪几句话起过渡作用,患得患失。灵感捉也捉不住,调皮地逃遁着。

  咬笔苦思,想应该试用“文学的多样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还是诗,含蓄不露才是美。这时他想到了表哥寄来的诗词,忙下床去翻,终于找出《少年游》、《苏幕遮》,体会一下意境,想这两首词太凄悲,留着待到分手时才能派上大用场。而赵传的《那年你决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当初就该爱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后,觉得第三首尚有发展潜力,便提炼出来改造。几个词一动,居然意境大变,够得上情诗的资格:

  是否你将要向北远行

  那我便放弃向南的决定

  你将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终究抱着跟随的心

  时光这样飞逝

  我们也许没有相聚的日子

  我愿深埋这一份情

  直到回忆化成灰烬

  愿和我一起走吗

  走过会了却心中无际的牵挂

  把世上恩怨都抛下

  世事无常中渐渐长大

  和我一起走好吗

  不要让思绪在冷风里挣扎

  跟随我吧你不会害怕

  一起营造那温馨的家

  区区十六行,雨翔写了一个多钟头,中途换了三个韵脚,终于凑成。这首小诗耗尽了他的才气。他感到,写诗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难怪历代诗人大多都瘦得骨皮相连。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雨翔对这诗越看越喜欢。其实这诗里的确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第一节是要跟随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时普遍的谎话;到第四节,掩饰不住,本性露了出来,变成“跟随我吧”,才是真正的诚实。

  写完诗,时间已逾十二点,雨翔几乎要冲出去投递掉。心事已经了却,睡意也不请自到。这一觉睡得出奇的甜,梦一个连一个,仿佛以后几天的梦都被今夜的快乐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贪睡,林母正好归家,把儿子叫醒。雨翔醒来后先找情诗,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梦,可梦境全无。做了梦却回忆不起来的确是一种遗憾,正好比文章发表了收不到稿费。

  他匆忙赶到学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语,俩人相视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惊慌了,昨夜的勇气消失无踪。怏怏走进教室,奇怪怎么勇气的寿命这么短,天下最大的勇气都仿佛是昙花,只在夜里短暂地开放。思索了好久,还是不敢送,放在书包里,以观后效。由于睡眠不足,林雨翔上课都在睡觉。被英语老师发现一次,问个题目为难他,雨翔爽朗的一个“Pardon(再说一遍)”,硬把英语老师的问题给闷了回去--那英语老师最近也在进修,睡得也晚,没来得及备课,问题都是随机问的,问出口自己也不记得了,只好连连对雨翔说:“Nothing,nothing,sitdown,please,sitdown,don’t sleep.(没什么,没什么,坐,请坐,别睡了。)”雨翔没听到他的“don’t sleep”就犯了困,又埋头睡了。

  文学社那里没有大动静,征文比赛的结果还没下来。马德保痴心地守候,还乐颠颠道:“他们评选得慢,足以见得参加人数的多、水平的高。”骗得一帮只具备作家文笔而尚没练就作家的狡猾的学生都信以为真。

  每周的课也上得乏味。马德保讲课只会拖时间而不会拖内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学史,他花了一个月四节课就统统消灭。没课可上,只好介绍作家的生平事迹,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书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体未来主义派的《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的宣言,字里行间给大作家打耳光。马德保念了也心虚,像什么“郭沫若到后来变成一只党喇叭,大肆写‘亩产粮食几万斤’的恶心诗句,这种人不值得中国人记住”,言下之意是要外国人记住。还有:“卡夫卡这人不仅病态,而且白痴,不会写文章,没有头脑。《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后怎么自己反不会惊讶呢?这是他笨的体现。德国人要忘记他。”马德保读着自己觉得不妥,不敢再念。见书扉页上三行大字:“不喜欢鲁迅,你是白痴;不喜欢马里内蒂(未来主义创始人),你是笨蛋;不喜欢我--你老得没药救了。”

  马德保不认识墨索里尼钟爱的马里内蒂,对他当然也没了好感,往下读到第三条,吓得发怵,以为自己老得没药可救了。不过“老”确是无药可救的。

  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规的《中国作家传》,给前几个人平反,但是先入为主,学生的思想顽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讲郭沫若是坏蛋,卡夫卡是白痴,幸亏现在更多的学生没听说过这俩人的名字。

  这天马德保讲许地山的散文,并把他自己的散文也奉献出来作比较,好让许地山文章里不成熟的地方现身。学生毫无兴趣,自干自的。马德保最后自豪地说他的上册散文集已经销售罄尽,即将再印。学生单纯,不会想到其实是赠送罄尽,都放下手里的活向马老师祝贺。马德保说他将出版第二本个人散文集,暂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说这是带了浓厚的学术气息的。学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涌上了许多引证用的书名号--连书名都是借了动力火车(台湾上华唱片公司的一个演唱组)的。学生对马德保这本“大后天”的书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补英语。林雨翔英语差,和英国人交流起来只能问人家的姓名和性别,其他均不够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语,在给儿子的十年规划里,林雨翔将在七年后出国,目标极多,但他坚信,最后耶鲁、哈佛、东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剑桥、伦敦、巴黎、麻省理工、哥伦比亚、莫斯科这十三所世界名大学里,终有一所会有幸接纳他儿子。最近林父的涉猎目标也在减少--俄国太冷,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国人而在俄国冷。儿子在温带长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况且俄国似乎无论是什么主义,都和穷摆脱不了干系,所以已经很穷的一些社会主义小国家不敢学俄国学得更穷,都在向中国取经。可见去莫斯科大学还不如上北大复旦。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个目标后,继续减员。日本死剩的军国主义者常叫嚣南京那么多人不是他们杀的,弄得林父对整个日本也没了好感。两所日本大学也失去魅力。儿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学也不适合,于是只剩下九所。这九所大学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语,所以林父在逼儿子念古文时也逼他学英语。雨翔触及了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爱国情愫浓得化不开,对英语产生了排斥,英语成绩一直落在后面,补习尤是急需。

  林父在儿子临去前塞给他一支派克笔,嘱他把笔交给白胖高,让白胖高重点照顾雨翔。这次补课不在老板酒吧,游击到了镇政府里。才五点三刻,雨翔到时,政府机关大门敞开,里面却空无一人。这镇上的机关工作人员干什么事都慢,唯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五点半的铃仿佛是空袭警报,可以让一机关浩浩荡荡的人在十分钟里撤退干净,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陆军将领眼红不已。

  机关很大,造得十分典雅,还有仿古建筑。补课地点有幸在仿古建筑里。那幢楼编号是五,掩映在树林里。据说,设计者乃是这小镇鼎鼎有名的大家。当然,那人不会住在镇上,早去了上海的“罗马花园”洋房里定居。他初中毕业,神奇地考进了市重点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开大学,再神奇地去剑桥名扬天下的建筑专业读了一年。剑桥大学不愧是“在里面睡觉人也会变聪明”的神奇学府,那小子在里面睡了一年的觉,出来后神气地回国,神气地成为上海建筑界的一颗新星,神气地接受故土的邀请,设计出了这幢神气的楼房。

  那可是镇长书记住的地方。美如宫廷,罗马风味十分足。白胖高在会客室里等人,身边一个腼腆的大学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说得多的生理特征。他一定会让那两个女生失望不小。

  梁梓君最后赶到。补课随即开始。大学生用英语介绍自己,完了等学生反应,恨不得代替学生对自己说:“I've often heard about you(久仰大名)!”失望后开始上课,见学生不用功,说:“You are wanker(你们是不认真的人)!”

  学生不懂,他让学生查词典,说学英语就要多查生词,多用生僻词。满以为学生会叫:“原来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学生都在暗笑,两个女生都面红耳赤。他发师威道:“笑什么!”

  梁梓君苦笑说:“我们不是--”

  “怎么不是?你英语好还是我英语好?”大学生愠怒道。

  梁梓君把词典递过去。大学生一把拿过,从后扫起,见“wanker”的释义第二条就是“做事不认真者”的解释,理直气壮地想训人,不想无意间看见第一条竟是“手淫者”的意思,一下子也面红耳赤,怨自己的大学教授只讲延伸义而不讲本义,况且那教授逢调皮学生就骂“wanker”,那大学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当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个英语八级。

  梁梓君大笑,说:“We are not那个。”林雨翔也跟着笑。

  大学生猛站起来,手抬起来想摔书而走,转念想书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宁可不要效果,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意识到大门是公家的,弥补性地摔一下门。四个学生愣着奇怪“天之骄子”的脾气,门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声。大学生故意大声说,意在让门里的人也听清楚:“我教不了这些学生,你另请高明吧。Nuts(混蛋)!我补了十分钟,给十块!”大学生伸手要钱。

  “你没补完,怎么能--”白胖高为难道。

  “You nuts,too!”大学生气愤地甩头即走,走之余不忘再摔一扇门。

  白胖高进来,忍住火发下一摞试卷说:“你们好,把老师气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联系!”

  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两个女生对那男老师交口称赞,说喜欢这种性格叛逆的男孩子,恨那男孩脚力无限,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人影,不然要拖回来。

  梁梓君重操旧业,说:“你回去有点感悟吧?”

  雨翔缄口不语。

  梁梓君眉飞色舞道:“告诉你吧,这种东西需要胆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换一个。”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涂,林雨翔心头的阴云顿时被拨开。

  “噢,原来是这样!来来来,你帮我看看,我这情诗写得怎么样?”雨翔从书包里翻出一张饱经沧桑的纸。那纸古色古香,考古学家看了会流口水。

  梁梓君接过古物,细看一遍,大力赞叹,说:“好,好,好诗!有味道!有味道!”说着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开心地低头赧笑。

  梁梓君:“你的文才还不错--我--我差点当你文盲了。这样的诗一定会打动人的!兄弟,你大有前途,怎么不送出去呢?”

  “我--还没有想好。”

  “你这个白痴,告诉你,这东西一定会打动那个的!你不信算了!只是,你的纸好像太--太古老了吧!”

  “我只有--”

  “没关系,我有!你记着,随身必带信纸!要淡雅,不要太土!像我这张--”梁梓君抽出他的信纸,一袭天蓝,背景是海。梁梓君说这种信纸不用写字,光寄一张就会十拿九稳地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无法言语,所以索性连谢也免了。他照梁梓君说的誊写一遍。林雨翔的“书法”像脏孩子,平时其貌不扬,但打扫一下,还是领得出门的。以前软绵绵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务,好比美国军队听到有仗可打,都振奋不已。

  林雨翔见自己的字一扫颓靡,也满心喜欢。誊完一遍,回首罗天诚的“裸体字”,不过尔尔!

  梁梓君看过,又夸林雨翔的字有人样,然后猛把信纸一撕为二。林雨翔挽救已晚,以为是梁梓君嫉妒,无奈地说:“你--你这又是--”

  梁梓君又拿出透明胶,小心地把信纸补好,说:“我教给你吧,你这样,人家女孩子可以看出,你是经过再三考虑的,撕了信又补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种冲动地见一个爱一个的,这样可以显示你用情的深、内心的矛盾、性格的稳重,懂不?”

  林雨翔佩服得又无法言语,把信装入信封,怕泄露机密,没写姓名。

  这天八点就下了课。梁梓君约林雨翔去舞厅。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献丑,撒个谎推辞掉,躲在街角写地址和贴邮票,趁勇气开放的时候,寄掉再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处理。

  这一夜无梦,睡眠安稳得仿佛航行在被麦哲伦冠名时的太平洋上。一早准时上岸,这一觉睡得舒服得了无牵挂,昨夜的事似乎变得模糊不真切,像在梦里。

  彻底想起来时惊得一身冷汗,直拍脑袋,后悔怎么把信给寄了。上课时心思涣散,全在担心那信下场如何。他料想中国邮政事业快不到哪里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门卫间时见到他的信笔直地躺在Susan班级的信箱里,他又打不开,心里干着急,两眼瞪着那信百感交集,一副探狱时的表情。

  无奈探狱是允许的--只可以看看那信的样子,饱眼馋,要把信保释或劫狱出去要么须待时日要么断无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饭匆忙赶回门卫间探望,见那信已刑满释放,林雨翔面对空荡荡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叫“怎么办,怎么办”!

  林雨翔垂头丧气地走到Susan的教室门口时,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头垂得恨不能嵌到胸腔里。寒冬里只感觉身上滚烫,刺麻了皮肤。

  下午的课林雨翔心里反而平静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无能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杀要剐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终。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没见到,这也好,省心省事。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严寒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睡懒觉,雨翔就一觉睡到近中午。在被窝里什么都不想,倦得枕头上沾满口水,略微清醒,和他表哥一样,就有佳句来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摊口水向东流。自娱了几遍,还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突发奇想,何不沿着日落桥下的河水一直走,看会走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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