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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五年文集》 作者:韩寒

第9章 三重门(9)

  天时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访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赘述。打点行装,换上旅游鞋。到了河边,是泥土的芳香。冬游不比春游,可以“春风拂面”,冬风绝对没有拂面的义务,冬风只负责逼人后退。雨翔抛掉了大叠试卷换取的郊游不过一个小时,但却轻松不少。回到家里再做卷子的效果也胜过服用再多的补品。

  周一上课像又掉在俗人市侩里,昏沉沉地想睡。沈溪儿兴冲冲进来,说:“林雨翔,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儿命令。

  “我没空,我要睡觉了!”林雨翔一摆手,埋头下去睡觉。

  “是Susan的信!”

  “什么!”林雨翔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着的睡觉都忘记了。

  “没空算了,不给你了!”

  “别,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实交待,你对我朋友干了什么,Susan她可没有写信的习惯哦!”

  林雨翔听了自豪地说:“我的本领!把信给我!”

  “不给不给!”

  林雨翔要飞身去抢。沈溪儿逗雨翔玩了一会儿,腻掉了,把信一扔说:“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哦!”

  “我没,我只是--”林雨翔低头要拆信。

  “还说没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讲了!”沈溪儿撅嘴道。

  “什么!”林雨翔又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的拆信都忘记了。

  “那,你听仔细了,我对Susan说林雨翔这小子有追你的倾向呢!”

  “你怎么--怎么可以胡说八道呢!”林雨翔一脸害羞,再轻声追问,“那她说什么?”

  “十个字!”

  “十个字?”林雨翔心里拼命凑十字句。

  “我告诉你吧!”

  “她说哪十个字?”

  “你别跳楼哦!”

  “不会不会,我乐观开朗活泼,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哪会呢!”

  “那,我告诉你喽!”

  “嗯。”

  “听着--别自杀哦!”

  “你快说!”

  “她说啊--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沈溪儿咳一声,折磨够了林雨翔的身心,说,“她说--‘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雨翔浑身凉彻。这次打击重大,没有十年八载的怕是恢复不了。但既然Susan开口送话给他了,不论好坏,也聊胜于无,好比人饿极了,连观音土也会去吃。

  “你是不是很悲伤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个头!她说这些话关我什么事?”

  “哦?”沈溪儿这个疑问词发得详略有当回转无穷,引得雨翔自卑。

  “没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寻死,你死了,我会很心痛的--因为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林雨翔活了这么多年,价值相当一顿饭,气愤道:“没你事了。”

  “好了,你一个人静静吧!想开点,排队都还轮不上你呢!”沈溪儿转身就走。

  雨翔低头摆弄信,想这里面不会是好话了,不忍心二度悲伤。班主任进门在发卷子,吓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这班主任爱拆信远近闻名,凡视野里有学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见玩具,拆掉才罢休。

  待了几分钟,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经有六七成熟,只消再加辣酱油和番茄酱,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温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终于下决心拆开了“牛扒餐”。里面是张粉红的信纸,写了一些字,理论上正好够拒绝一个人的数目而不到接受一个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决心,睁眼看信。看完后大舒一口气,因为这信态度极不明确。

  雨翔:

  展信快乐。

  说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随吗?我会去考清华。希望四年后在那里见到你。一切清华园再说。

  雨翔惊异于Susan的长远计议。林雨翔还不知道四天后的生活,Susan的蓝图却已经画到四年后。清华之梦,遥不可及,而追求的愿望却急不可摇,如今毕业将到,大限将至,此时不加紧攻势,更待何时?

  周三时,雨翔又在神气的楼房里补作文--本来不想去补,只是有事要请教梁梓君。作文老师在本地闻名遐迩,可惜得了一个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抛弃不用,自起炉灶,取笔名八个,乃备需求,直逼当年杜甫九名的纪录。他曾和马德保有过口角。马德保不嫌弃他的“马”,从不取笔名,说牛炯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么“东日”、“一波”、“豪月”来掩饰。牛炯当场和马德保吵,吵得升级到打。两个人打架真有动物的习性,牛炯比马德保矮大半个头,打架时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学会了世界杯上奥特加用脑袋顶范德萨的先进功夫,当场顶得马德保嘴唇破裂,从此推翻掉“牛头不对马嘴”的成语。牛炯放言不收马德保的学生,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松口答应。

  牛炯这人凶悍得很,两道剑眉专门为动怒而生。林雨翔压抑着心里的话,认真听课。牛炯说写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简单,今天先讲小作文。然后给学生几个例子,莫不过“居里夫人”、“瓦特”、“爱迪生”、“张海迪”。最近学生觉得写张海迪写烦了,盯住前三个做文章,勤奋学习的加上爱因斯坦、不怕失败的是爱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里夫人、废寝忘食的是牛顿、助人为乐的是雷锋、兢兢业业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刘胡兰、鞠躬尽瘁的是周恩来,等等。就是这些定死的例子,光荣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国这么多考试和比赛里的作文高手。更可见文学的厉害。一个人无论是搞科研的或从政的,其实都在为文学作奉献。

  牛炯要学生牢记这些例子,并要运用自如,再套几句评论,高分矣!

  学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开窍的话。以前只听老师说现在写作文为弘扬中国文化,现在若按牛老师的作文公式,学生只负责弘扬分数就可以了。

  稍过些时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梓君切磋。林雨翔说:“我把信寄了。”

  “结果呢?”

  “有回信!”

  “我就说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来给梁梓君看,梁梓君夸“好字”!

  林雨翔心里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赞一个男人的钟爱者,那男人会为她自豪,等到进一步发展了,才会因她自卑。由此见得林雨翔对Susan只在爱慕追求阶段。

  梁梓君看完信说:“好!小弟,你有希望!”

  林雨翔激动道:“真的?”

  梁梓君:“屁话!当然是真的。你有没有看出信里那种委婉的感觉呢?”

  “没有!”

  “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抽筋了!这么明显都感觉不出来啊!”梁梓君的心敏感得能测微震。

  “她不过是说--”

  “笨蛋!你真不开窍!如果她要拒绝你,她早拒绝你了。她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她--那成语叫什么--欲休还--”

  “欲说还休。”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要表达却不好意思,要扔掉又舍不得的感觉。小子,她对你有意思啊!”梁梓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内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个空间让他大笑来抒发喜悦。

  梁梓君诲人不倦,继续咬文嚼字:“信里说清华。清华是什么地方?”

  林雨翔当他大智若愚了,说:“清华是所大学。”

  “多少钱可以进去?”梁梓君轻巧地问。他的脑子里只有华东师范大学,因为师范大学里都是女子,相对竞争少些,今天听到个清华大学,研究兴趣大起,向林雨翔打听。林雨翔捍卫清华里不多的女生,把梁梓君引荐去了北师大。梁梓君有了归宿,专心致志给林雨翔指点。

  “她这意思不可能是回避,而是要你好好读狗屁书,进个好学校。博大啊!下一步你再写信,而且要显露你另一方面的才华,你还有什么特长?”梁梓君不幸误以为林雨翔是个晦迹韬光的人,当林雨翔还有才华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见自己的新才华,到记忆深处去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虽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给她写信!对了,外面有你俩的谣言吗?”

  “没有。”

  “你也做得太隐蔽了!这样不好!要轰轰烈烈!你就假设外面谣言很多,你去平息,这样女孩子会感动!”梁梓君妙理迭出。

  “这样行吗?”

  “No问题啊!”

  “那怎么写?”

  “就这么写了,说你和那叫清--华大学的教授通信多了,习惯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那个--”

  “哦!”林雨翔叹服道。只可惜他不及大学中文系里的学生会舞文弄墨,而且写古文不容易,往往写着写着就现代气息扑鼻,连“拍拖”、“氧吧”这种新潮词都要出来了。牛炯正好让学生试写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向他借本古汉语字典。牛炯随身不带字典,见接待室的红木书柜里有几本,欣喜地奔过去。那字典身为工具书,大幸的是机关领导爱护有加,平日连碰都不愿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纸张都和领导的心肠一样硬。

  有字典的帮助,连起来就通畅了--“畅”还算不上,顶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核字半天,终于草拟成功了美文一篇。

  Susan:

  回信收到。

  近日谣言亟起,其言甚僭,余不能息。甚,见谅。孰谮之,余欲明察,但需时日。

  向余与诸大学中文系教授通信,惯用古文,今已难更。读之隐晦酸涩,更见谅矣。

  复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然古文之迂腐,为我所怼之。汝识字谨译。余之文字往往辞不及意,抑或一词顿生几义。然恰可藉是察汝之悟性。

  林雨翔本来还想拍马屁说什么“汝天生丽质,兰心蕙性”等等,但信纸不够,容不下赞美之辞,只好忍痛割爱。写完给梁梓君过目。

  梁梓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细看就被第一节里的“谮”、“”、“僭”三兄弟给唬住,问林雨翔怎么这三个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释不清怎么翻字典凑巧让三字团聚了,支吾说不要去管,拿最后一张信纸把信誊了一遍。

  梁梓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觉,对这信给予很高的评价,说这封尤为关键。第一封信好比撒诱饵,旨在把鱼吸引过来,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钩子,能否钓到鱼,在此一举。林雨翔把这封德高望重的信轻夹在书里。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连天,草率地评点了一篇作文,布置一道题目就把课散了。

  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这夜里轻轻地欲眠。雨翔带了三分困意,差点把信塞到外埠寄信口里。惊醒过来想好事多磨。但无论如何多磨,终究最后还是一件好事。想着想着,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洒下一串走调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已经疲惫,没顾得上做习题,倒头就睡了。

  周五的文学社讲课林雨翔实在不想去。马德保让他无论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课上马德保不谈美学,不谈文学,不谈哲学,只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员当马德保朝史暮经,终于修炼成文学家的傻气了,还不敢表示祝贺。这时马德保反恭喜说:“我祝贺大家!大家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社员都惊愕了。

  马德保自豪地把手撑在讲台上,说:“在上个学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之邀,写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参加比赛。经过专家严谨的评选,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奖状。”

  “哇!”

  “我们的文学社很幸运的--当然,不全靠幸运。很高兴,夺得了一个全国一等奖!”

  “哇!”

  马德保展开一张奖状,放桌上带头鼓掌说:“欢迎林雨翔同学领奖状!”

  “哇!”众社员都扭头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脸一下子绛红,头脑涨大,荣辱全忘,带着笑机械地走上台去接奖状。坐到位置上,开始缓过神来,心被喜悦塞得不留一丝缝隙。

  罗天诚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块喜悦,不冷不热地说:“恐怕这比赛档次也高不到哪里去吧!”言语里妒嫉之情满得快要溢出来。

  林雨翔的笑戛然止住,可见这一口咬得大。他说:“我不清楚,你去问评委。”

  “没名气。不过应该有很多钱吧。”

  “这个我不清楚。”

  马德保仿佛听见两人讲话,解释说:“这次,林雨翔同学荣获全国一等奖,是十分光荣的。由于这不是商业性的比赛,所以奖金是没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这么多知名的学者作家知道了林雨翔同学的名字,这对他以后踏入文坛会有很大帮助!”

  林雨翔听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经打到北京去了,不胜喜悦。钱在名气面前,顿失伟岸。名利名利,总是名在前利在后的。

  罗天诚对沈溪儿宣传说这种比赛是虚的。沈溪儿没拿到奖,和罗天诚都是天涯沦落人,点头表示同意。

  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铺开奖状,恨不得看它几天,但身边有同学,所以只是略扫一下,就又卷起来。他觉得他自己神圣了。全国一等奖,就是全国中学生里的第一名,夺得全国的第一,除了安道尔、梵蒂冈这种千人小国里的人觉得无所谓外,其他国家的人是没有理由不兴奋的。尤其是中国这种人多得吓死人的国度,勇摘全国冠军的喜悦够一辈子慢慢享用的了。

  林雨翔认识到了这一点,头脑热得课也听不进,两颊的温度,让冬天忘而却步。下课后,林雨翔回家心切,一路可谓奔逸绝尘。

  同时,马德保也在策划全校的宣传。文学社建社以来,生平仅有的一次全国大奖,广播表扬大会总该有一个。马德保对学生文学的兴趣大增,觉得有必要扩大文学社,计划的腹稿已经打了一半。雨翔将要走了,这样的话,文学社将后继无人,那帮小了一届的小弟小妹,虽阅历嫌浅,但作文里的爱情故事却每周准时发生一个,风雨无阻。马德保略一数,一个初二小女生的练笔本里曾有过二十几个白马王子的出现。马德保自卑见过的女人还没那小孩玩过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过这类东西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九十年代女中学生的文章仿佛是个马厩,里面净是黑白马王子和无尽的青梅竹马。马德保看见同类不顺眼,凡有男欢女爱的文章一律就地枪决,如此一来,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对马德保来说,最重要的是补充一些情窦未开的作文好手。用他的话说是求贤若渴,而且“非同小渴”。

  林雨翔没考虑文学社的后事,只顾回家告诉父母。林母一听,高兴得险些忘了要去搓麻将。她把奖状糊在墙上,边看边失声笑。其实说穿了名誉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们的任务都是供人取乐逗人开心。林雨翔这次的“猴子”比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总比小猴子的好。林母喜悦得很,打电话通知赌友儿子获奖,赌友幸亏还赌剩下一些人性,都交口夸林母好福气,养个作家儿子。

  其时,作家之父也下班回家。林父的反应就平静了。一个经常获奖的人就知道奖状是最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奖金的实际,下不及奖品的实用。

  但林父还是脸上有光的,全国第一的奖状是可以像林家的书一样用来炫耀的。

  林雨翔的心像经历地震,大震已过,余震不断。每每回想,身体总有燥热。

  第二天去学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说他夺得全国一等奖。这就是初获奖者的不成熟了,以为有乐就要同享。孰不知无论你是出了名的“乐”或是有了钱的“乐”,朋友只愿分享你之所以快乐的原动力,比如名和钱。“快乐”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雨翔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钱,自然体会不到雨翔的快乐,反倒滋生痛苦,背后骂林雨翔这人自私小气,拿了奖还不请客。

  7

  这奖并不像林雨翔想象的那样会轰动全中国,甚至连轰动一下这学校的能量都没有。雨翔原先期盼会“各大报刊纷纷报道”,所以报纸也翻得勤快,但可恨的是那些报纸消息闭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予报道。林雨翔甚至连广告都看得一字不漏,反而看成专家,哪个地方打三折哪个地方治淋病都一清二楚。然后乞望“散见于诸报端”,然而“诸报端”也没这闲工夫。

  失望后,林雨翔只盼小镇皆知就可以了。他想上回那个理科奖威力还尚存,这次这个文科奖还不知道要闹多厉害呢。但文科显然不及理科的声望大,事隔一周,小镇依然静逸,毫无要蒸发的痕迹。

  人们对此反应的平淡令雨翔伤心。最后还是马德保略满足了雨翔的虚荣,准备给雨翔一个广播会。雨翔不敢上广播,一怕紧张,二是毕竟自己夸自己也不妥当,不如马德保代说,还可以夸奖得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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