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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江湖》 作者:吴飞飞

第28章 这人,或那人

  ——他讲过一个故事:在青海的沙漠里,有一匹爱上他的狼,只要他出现在沙漠中,那只狼就会追随其左右。

  那把不知道谁寄给我的钥匙小巧、白皙,把它和黑金项链串在一起倒是难得的吊饰。我就这么挂起来了。

  2007年,夏。

  我开始瘾上了纪录片,什么阴冷玩什么,什么孤苦玩什么。

  除此以外我的生活就全浪费在电玩里的《魔兽》世界,新闻社那些刚分配过来的年轻人在《魔兽》里疯传要找的“三十九级”剑客,那就是我。在我眼里,这些九零后的人,身体和精神都不结实,他们太需要自救了。

  社里不允许我太长时间搞纪录片,所以我想辞职,有很多人劝我不要做傻事,在我遇到的人中,数来数去还只有大伟最可靠,他自认为有手段识破人心。

  “你想出名。”大伟说。

  “不,更糟点。”

  “写小说?”

  “糟得多。”

  “胡来。”

  “对了。”

  “啊?你啥都不知道,就想辞职?”

  我就是想辞职。我离开新闻社之前,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做了件什么人生的重大决定,我往新闻编辑部的走廊里贴了一溜的画像,我把对编辑部里当朝所有人的不满都说了痛快,比如:

  陈三老是揽私活,在暗房里一洗照片就是几个小时,不好;

  爱喝酒的独行侠晚来就算了,值班还带酒到采编室,搞得老鼠与蟑螂传种接代生出异形,也不好;

  周周成天戴着耳机改文章,她有这本事怎么不去做音乐制作人?我是她领导嘞,对我影响多不好。

  隔壁的秘书叫璐璐,每次中餐点饮料,只要我点承德露露,她非跟我急——我每次申请的机票她总是给我二等舱,我呸!我招谁惹谁了?

  鲍弟在办公室没事就QQ,那声音嘀,嘀嘀,嘀嘀嘀,我提出来要换办公室,还非说我有男女偏见。

  其他那些:例如有勾引作者的,公然媚来眼去的,以及内部人员梅开二度暗渡陈仓偷偷开房的……剩下那些拿点收点捞点的人我就不说了,那……那都不好。

  那墙的漫画也是我画的,明人不做暗事,大不了,上山打游击去,谁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毛主席教导我们,那个啥啥啥……是吧。

  大伟在新闻大楼门口栏住我,问:“你该不是不回来了吧?落叶归根啊,你可不能让我重复《不见不散》的结局,我缺乏演员的潜质。”

  我笑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别等我,等我会后悔的,丑话说前头,爱情法则的第一条就是:至始至终照顾好自己,别说我没提醒你。”

  我刚开始不太顺。拍昆虫,猫在山村野地,一拍就是一两个月,难啊……真难,虫吃鼠咬的,于是,改拍动物,拍来拍去,把我寂寞得成天跟树叶说话,就这样,树叶还常常跟我顶嘴,我就在那时,抽烟把肺抽坏了,老是咳;拍出来的东西,赚得不多,还常常受到性骚扰,有一回蹲着拍麋鹿的交配,我的屁股就被人打了一皮枪,是石头枪子,痛了几天,有时也能遇到一些好人,不过不多,我的经验是:沉默是金和有钱就是爷。

  这期间,大伟来找过我,我正在抓鸡准备自己动手煮东西吃,那鸡满地飞,后来还飞到我的头上,大伟问:你俩在干啥?

  ——我草!

  大伟以为我会回头。他想抚摸我的头发,被我拒绝了。虽然他走的时候我哭了,不过,我知道不是因为我见不到他的原因。有些走了能回来,有些走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曾经路过一个农村,村里的人家家户户种一种香草,吃啥都放它,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村里人参加完婚庆之后,中毒了,我一瞅就知道是那种香草的问题,我打了120,120居然说没有个村,我草!我抱着一个中毒的孩子,他躺在我怀里,直到有人来救助,那么小的生命,那么微弱的呼息,就在那天的那晚,我发现了自己的温柔。

  这孩子后来活了。

  他想要我脖子上的钥匙项链,还好,我没给,留住了,我用彩色的皮筋换了他对这根项链的好奇心。

  说起钥匙项链,它还帮了我不少忙,磨来磨去的,有些变形了。

  听说中国在同经度的一座海边城市里生活着一群以拍摄纪录片为人生梦想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很惊讶,有人说:早就觉得会来一个女人,果真。

  我去,有几个却要走了,我问其中一个:“你相信理想吗?”

  “不相信。”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

  “我就是来了,才不相信的。”

  “站直啰,别趴下!”说这话的就是骡子,一排低矮的篱笆,坐在青石上,前脑勺和后脑勺一个色,黑呼呼只剩两眼睛。他声音洪亮,笑声爽朗,头发乌黑浓密,有点在云南认识的那个江司令的模样,只是牙黑黄,是个老烟鬼。他跟只大狼狗在说话。

  我以为他起码五十,晚上一聚会喝酒,怪怪,胡子一刮,肯定不到四十。大家各自带菜,各各手里不是鸡腿就是鸭翅膀,就是他带了一把白白的大蒜头,后来一评,还就是他这道菜冠盖珍馐。

  他抽烟用烟斗。

  有人问他怎么还不结婚,他说——这路费太贵了。

  2008年,大年三十,青海。

  本来来了一群拍西北生活的人,有公费的,有自费的,后来陆续都走了,只剩我和新男友骡子,大年夜,我俩在青海沙漠边的一所民居里用手抓青耙吃,骡子以为我会哭,他已经安慰了我几天,把我折腾累了,我和他不一样。他十三岁会射大雁,十六岁会打土枪,二十岁结了第一次婚,他说他至今没有孩子,怎么说我也不相信,他喜欢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他让我印像最深的是他讲的一个故事:在青海的沙漠里,有一匹爱上他的狼,只要他出现在沙漠中,那只狼就会追随其左右。我原以为,他在说谎。可这里的人全都这么说。

  他的左手断了一指,他的越野车开得很棒,他拍的纪录片曾获国家金奖。

  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我的兄长,而不是恋人,我对他的唯一眷恋是,如果他走了,我就得自己走,那些后面的故事还有很多,它们都需要我。

  他最终还是走了,传说他是被那匹狼带到了沙漠的深处,有人在念诵《古兰经》的时候,还会提到他的名字,祷告之后,那些人总是抚摸着我,说他正和真主休戚与共。不是我想打击人们的梦想,日久见人心,我敢肯定,他此时就在北京城皇城根下后海酒吧或者三里屯什么地方泡妞呢。他的开篇依然是:在青海的沙漠里,有一匹爱上他的狼……

  可爱的人们,千万不要再被迷惑了。

  那些日子,我没做什么,只是知道了些什么。

  当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再出现时,他又开着越野车来找我了,他说他找了个活,一起干,是拍大城市帮派斗争的,他需要个女的,我们是面包加洋葱嘛。

  我问他是啥地方。他说是津口。我戴着的这把钥匙就是从津口市寄出来的,直觉告诉我:这东西若不是跟阳光有关,必定跟我哥有关。

  ——妈了个咪的,往来徘徊还是回到这个点上,还让我说什么呢,我向来遵从命运的安排,比如说想起了,比如说忘记了,比如说来,比如说走。也许津口生活着一帮人真的跟我有关。

  我们一路畅想着。后来,车子在半路上抛锚了。我的钥匙项链又派上了用场,他说这东西看上去像个千年古董,指不定找个行家出手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他就用这个千年古董在机轮里左撬右撬,把我心疼坏了,还不能说。

  2008年,津口。

  一个月之后,只剩下我在这座城市了,骡子说他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一定”是什么意思,我打了个喷嚏,一抬头,“一定”就不见了。

  我管这叫“无耻”。

  都说人开始回忆往事,就是衰老的开始。我老了。

  毛毛说女人总爱抱怨,没办法,天性使然,我自从离开了毛毛,就开始学做淑女,少言寡语不抱怨——不过,这也不能说明我不女人,只能说明我走向愚钝;当然,我哥说女人只要在钱和男人面前不愚钝就行,如果在钱和男人面前还愚钝,那就完蛋了;我是迟早会完蛋的,肚皮说我缺乏做女人的基本素质,就是:要像母鸡一样,奔着生蛋去发情,我没有这个素质,所以我会完蛋。唉,看来,到了女性大解放的时代,我这里却是一地鸡毛啊。

  说起他们四个,似乎就在眼前。

  津口很大,我想我也会很快离开。若要离开,那不如一解这把钥匙的谜。既然像古董,我首先就去了古玩市场。我来到津口最大的古玩市场——什么什么区的什么什么路,到地方了,也不知道往哪走,小孩子应该可以信任,我问小孩子,他指指我身后,我一扭头,这小家伙多贼啊,这小家伙拎了我的帽子,就跑掉了,敢情我又没看好黄历,今天出门,命犯太岁,草。

  “大伯,你看看,就这件。”

  “我还小呢。”

  “哦,小伯,这是不是古董。”

  “有这么问的吗?我要说不是,一块买你的?到这,啥都是古董。”这老伯说的。

  他说他给他孙子用的尿壶都是古董,这怎么讲?他说到了这个市场里头,我说是就是。别看他一付牛比比的样子,一见到他的老太婆就嗯嗯啊啊,把我笑死了。

  那老头还养花,天竺葵、胡姬花和非州茉莉。来了个人,搬了盆花准备走。那人往他手中的钥匙项链瞅了好几眼,还问谁的,我说我的,他说:挺好,挺好。啥挺好,又不是胸衣广告。

  老头说:“这货有些来头,放我这里,我帮你出货。”

  我想问出些道道,他不肯,我也不肯。我拿了钥匙项链就走了。草,都老家伙了,还这么不地道,走了。

  走了又回了,就这么回功夫我的钱包就在古玩市场被偷了——是偷是掉还真想不起来了,自从有钱包开始,钱包的所有权对我来说只有一半属于我,我是个丢三拉四的人。

  终于一天,我没什么钱了,我还须留些钱买偷拍工具。

  我只好去打工,尽可能做一些接触黑帮派的活,如果将来成名了,这些都是可圈可点的噱头。

  有饭吃,这才开始留意津口市,这地方不错!我喜欢这个季节的津口。冬天的云被吹得断断续续。没有太高的楼,露出来的天空很大,蓝色的天空是视野的中心地带,那风,那松,那晚,如果只是路过,未免太可惜了。有个酒吧店名叫“风中衣裳”的,别以为老板娘是个窈窕淑女,她不会让男人有任何想象力,她把自己装饰得乱七八糟,甚至庸俗,她只有看到客人掏出钱来时才会微笑,其他的时候若能见到她笑,那纯属意外,她是个香港人。

  她叫木木格,她很害怕我——因为我在她这里打工受伤了,是工伤,在送便当时,被闯红灯的汽车给撞了,没撞死,也怪这司机心地好,在交通事故中撞死比不撞死划算,会开车的人都知道。在医院治的差不多了,政府让我休息,除得些工伤补偿外,木木格还要负责我在伤病痊愈之前暂住她的家,换句话说就是:她得白养我一段她自已也无法预知的时间。看着她气歪的脸,真笑死我了。

  她接我回家来了,说真的,她本来可以赶我走,但她没有赶我走,我想是因为她男人常不在家,她儿子又老在外面吃软饭,她没有我,她孤独。

  “你那无耻的样子,颇像我当年。”那个店老板娘发出的声音像澡堂的水,哗啦啦地冲下来,倒在我脸上。我翻着电视频道,真烂,什么好电视也没有。

  她让我把电视关掉。

  “大陆人心眼最多。”

  她到更年期了,这很影响周围人的情绪。

  现在时间对我来说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浪费。不过,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毕竟我现在就在津口,一个我这辈子想也不想到的城市。近来,我常常看到一个夜晚从小巷子口匆匆而过的黑影,极像毛毛。他从街角那头过来,从橱窗一窜而过,身材也是高条瘦削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最要命的是那眼眸,与毛毛简直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相似,等我一拐一瘸地跳到店门口时,地上只剩下烟头,小半截,在雨中一闪。

  木木格有匹叫“丽丽”的哈巴狗,我盯着店门口那只狗就生气,越长越像人样了,眼皮都成双的,而我,越活越像狗,草!什么世道。

  她的漂亮儿子小洛手里忙着折腾桌上的一付牌,偶尔我们会相似笑笑,他就那样,成天游手好闲。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社会对男人是越来越宽容了,男人只要长得秀气些,就可以吃软饭做个面手什么的。小洛就是,常有些富小姐富婆妈子开着车把他接走。

  我期待夜晚。

  除了小洛,这条街我还认识一个老头,我们常说说话,他的黑眼睛比一般人黑,“也许他就在那里,真的,你完全可以这么想,我见过他,他就有那样一头浓密的头发,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年轻人,你只需要给出足够的耐心就行了,其他的,就要靠运气了。”这老头,我很信任他,就是信任,没有什么原因。他是个极品老头,向往自由,冒险,勇气,还有那么一点点爱情。他没有了双腿,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打掉了,他靠国家赔偿金和幻想过日子,他爱二楼的老太婆,他俩甚至没说过话。——只要觉得活不下去了,我就想想这个老头。

  有时候也想想骡子,他做的还算人道的一件事,就是:他把他自己最喜欢的那相机留给了我。这就像是说:我把希望给了你,别让我失望哦。把我弄成了他的梦想传承者。

  骡子跟我说:这里有个叫卢达的,是我的老乡,很发达,跟黑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可以介绍我去卢老板的企业。我犯难。他说那些拍河南黑煤窑的和拍贩女人小孩的,干的都是虎口拨牙的事,要没这点勇气,啥也干不成,这让我想起了我哥说的话:一只从容赴死的母鸡。

  骡子说,有空也可以来津口陪我走走。

  ——别,你找你的那匹狼去吧。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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