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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4章 君子好逑(2)

  “嗨,还不是少年人那点儿破脾气。他们爷俩性子都硬,好时还好,不好时就天崩地裂。这不是老爷子看七少到年纪了,成天在外胡混不像样子,于是托人做媒说了个大家闺秀。自然也是有背景、有财势的。七少不乐意,后被家人强着见了一次面,不知为什么,就更加不乐意了。最后偷偷跑出来,意思是媳妇不娶了,不然就不肯回去。老爷子气得冒烟,江湖上发了话,各处着人拿他。又说若不肯老实回家娶媳妇,就不要这个儿子。”

  原来这么回事。既出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怪不得他对她说“原因就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如果他说出“我是怕娶媳妇所以逃家”这种理由,她更会断定此人精神失常。

  “明白了。”念汐乖觉,顺他意思答道,“您是想让我劝劝他,请他回家成亲。”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苦口婆心,好话歹话都说尽,他愣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想你是个女的,软话哄上两句,没准还能劝得动。”

  她对这个结果可没把握,索性把丑话撂在前头:“我不是七少的相好,所以只能尽力而为,勉强试试。若不成,洪爷别见罪。”

  王霆住在后边厢房,洪全发叫个小丫头领她过去。甚为别致的一间雅房,方至门口,便有三四个汉子在那边站岗,交头接耳讲论些什么。见到她,领头的点点头,往内一指,“里头呢,刚起。”

  她挺一挺腰,娉娉婷婷步进房。外边有张红漆的八仙桌,明代式样一色的家具。柜上几样古玩陈设,对面是张鸳鸯戏水绣花屏风。壁角西洋落地钟,钟锤嘀嗒嘀嗒的。越过屏风,内间卧室里床上空着,床前桌上扔着一只长方形纸盒子。

  就听他在隔邻扬声说了句:“桌上那双鞋是赔你的。试试合不合脚?”

  念汐打开盒盖,果真是双枣红的女式高跟鞋。想起那天晚上她在路上不慎穿坏一对新鞋,没想到这人还记得此事,特意找人买了双新的还她。她将鞋换上一试,不大不小刚刚好,于是在屋里来回踱上几步,谢道:“承赐,七少破费。”

  那边沉默片刻,忽听他“啊”了半声,便是叮当一下脆响,金属交撞。她忙赶上去探看。原来王霆方才正对着镜子剃须,不小心刮破了皮,脸上出血。她忙拿自己手帕替他按住,“别动,别动。”

  他便歪着头,任她按在伤处,一手将锋利的刮胡刀在脸盆内涮了涮,皱眉递过,“来,你帮我弄。”

  这等不情之请,没法推拒。念汐便只得请他在椅上坐下,展开折叠刀片,一下一下仔仔细细替他刮起来。两人谁都没开话头,王霆闭着眼睛,亦不瞧她。她心里便动念,想:瞅他这副八风不动、神闲气定的模样,必然知道我来做说客。我要是先开口,他一定有一堆话拿来堵我的嘴。他不动,我便不妄动。先等他开口,再接他的招儿。想到这里,原本稍有忐忑的心情反而定下来。

  她刮下许多胡楂,王霆原本的五官面相便更显出来。他头发有些长,没工夫打理,尽都搭在额前,眉目多少见风霜。想来逃婚路上奔波辛苦,怪叫人怜的。可转头一想,这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有什么可怜?活该。念汐强忍住笑,目光顺他下巴滑下去。他刚起不久,才洗脸,因此衬衫衣领直敞到胸前。她目光往里扫了扫,悚然一惊。自肩胛至咽喉深深一道疤痕,几乎正切在气管上。她目光不能挪开,瞧得发怔。

  忽听他合目说道:“能别用你那色眯眯的小眼神继续非礼我了吗?”

  念汐自觉失态,转开视线,故作随意,问:“这道疤,莫不是你的风流债?”

  他“哈”了一声,不由自主去掩脖上刀痕,“不是你想的那样。”

  念汐将刀片上的泡沫拭净,慢吞吞说道:“一个姑娘,若不是恨绝了你,出手不会这样狠。”

  “你怎么就断定是姑娘?”

  “直觉。”她笑笑,“我直觉一向灵得很。”

  王霆被人无意中戳中心事,不免尴尬,转开话头:“不说我的事。对了,你不是还有话跟我说吗?”

  念汐便祭出“装蒜大法”来,“我有话跟你说吗?”

  “你不是进来劝我不孝有三,不娶无子,绝先祖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上古说到如今,摆事实,讲道理,直到我豁然开朗,回心转意为止吗?”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就算我说了,七少会听吗?”

  他果断回答:“不会。”

  “这不就结了。”

  他凑近前,补了一句话:“你回去跟洪全发说,只要我手脚没断,死也要跑,纵然是爬,也会爬出去。”

  呀,好深重的怨念!

  日暮,天向晚,落叶满阶红不扫。碧云天,黄花地,谁当西窗共剪烛?车正停在门楼外边。老仆人将行李一件一件扛过来。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傅南琴手指点着数了一回,将将都齐全,又道,“跟厨房说,今晚早一个钟点开饭!”

  顾松霖回身将帽子自衣帽架上取下,下得楼来,“不必,我赶火车,不在家吃。”

  南琴听他不在家吃,心里忍住不快,过来替他把后领整好,顺手掸几下。其实哪里有灰,不过是无事找事,平白叫他多留一刻。南琴大他七岁,两人年纪差得本大,近年她越发现老态,竟不像姐姐,倒像妈了。顾松霖给她将事宜嘱咐明白,又道:“这一去,多则三月少则一月,我便接你们过去。家里诸多烦事都累你了,妈身子不好,你多辛苦。”

  南琴淡淡一笑,怪他多余,“说这些话,何苦?你去办事,家里有我,放心。”

  顾松霖与她夫妻数年,一向知道她是个稳妥人,婆婆跟前小心谨慎,家中大小事务打点亦周全。倘若撇开这桩婚事乃父母做主不谈,再撇开他对她并无爱意也不谈,单只论“贤”之一字,他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老太太晚年身子骨弱,脾气比早年还要大,亏得她在跟前能够周旋齐全。

  她望着他,目光中分明在说“不走了吧?好吗”,可那份期盼不知是被矜持还是庄重的礼数给生生压着。松霖一时觉得她的委婉顺从很是可怜,忍不住凑上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南琴平素与他相敬如宾,忽地这般亲近,倒觉不惯。

  这时闺女自楼上跑下来,一把抱住他腿,嚷着:“爸爸,爸爸。”

  他这闺女自小生下来就是个愁苦模样,永远恹恹然的表情。她跟妈亲,跟他几乎不亲。每每回来,文玉既不叫他,亦不理他。只有要什么玩意儿的时候才会过来搭话。南琴忙将她抱过来,“文玉,别闹。爸爸有事。”

  她便翻个白眼,扭过脸去,任怎么哄都不回头。顾松霖只好放弃和解,转身下台阶。最后一眼,母女两个在门口,带着几许僵硬的笑容送他上车。画面有些无奈的伤感。

  南琴等那辆车绝尘而去,直至看不到影子,面上笑容慢慢凝固,定格,仿佛被冰镇过。非但不觉凄哀,反有种狰狞的阴冷。

  “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心事?想娶个婊子进门,做梦!”

  故地重临,感慨良多。他刚下火车,脚一沾地,许多回忆片段都疯了似的涌上来。这一年里净顾着老太太的大病,家中忙乱。他自小受的旧式教育,孝字从来当先。况老太太死也不肯去医院,认为西医治死不治活。看护病人是最累人的事,累起来,什么都忘了。

  这时候,想起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年里定然吃了不少苦。

  她等不到他回来大约会很怪责他。不过其中种种误会,总能解释得明白的。

  她是性子烈,但并非不讲理。

  他了解,谢念汐一向通达明理。若知道个中原因,便会谅解他的难处。

  上回离开前,他在城南看中一块地,临街。有幢挺别致的院落,那天井,那格局,都极像从前故乡的老屋。那会子他就起过意,这次回来歇都没歇一脚,立时起程上门去问。所幸院子还没出手,松霖当即付了钱,画了押,地契到手,心中方算踏实。叫了个伙计一块儿去看房,果然还是当年的光景。葡萄藤长得婴儿臂膀一样粗。只是长年无人打理,窗台下生了许多杂草青苔。

  他转了一圈,盘算着稍微整理整理,面目便能焕然一新。唯有一样另有安排。松霖指着窗台底下,说道:“这里种上秋海棠,越多越好。”

  八月春哪八月春,何等娇艳的八月春。

  念汐跟若璧闲聊,说到那个不知所云啼笑皆非的王七少,两人咯咯笑得直打跌。若璧有次出门应堂会,就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当时他身边跟着一队保镖,简直就跟那土匪进城一样,蔚为奇观。

  念汐有回在茶楼出外条子,也恰好碰见他。两人便抽空搭了几句话。她逗他玩,问:“我还等着你施展金蝉脱壳让我大开眼界呢,如何呀?打算几时把自己给劫出去?”

  “别提了。”他摆摆手,烦不胜烦,“如今我吃饭睡觉都有人轮流换班看着。比个大牢里的犯人还不如。昨天上茅房,居然有两个人站在旁边参观我拉屎!这还拉得出来吗?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那男的见他不乐,忙转过身。念汐笑得眼泪往下直淌,不停揉着肚子。不知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幸灾乐祸。

  “还笑?你还有人性吗?”

  “哎哟,我的天哪,你别逗我了,笑死了。”

  正说这桩趣事,宝瑟跑进来,神色古怪得很,“姑娘……有……有人点你的局。”

  念汐奇道:“有人点就有人点呗,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叫局的人是……顾先生。”

  城里第一间番菜馆开张,谢念汐曾去吃过一回。什么半生的牛肉啦、凉拌奶油的大白菜啦,洋人也怪,喝的玩意儿叫作“咖啡”。汤水黑似墨,香是香,可喝着苦极了。还不似中国茶叶酽酽的苦,而是干苦,冲喉。现下她的心情,跟这咖啡差不多,苦而不涩。心内一阵一阵地乱,就仿佛一波一波的浪头迎头拍来。

  她都闹不清自己若当真与他照面时,是会放声痛哭还是会忍不住把他给活活掐死。

  坐着黄包车穿城而过,到了地方。抬头一看,好眼熟,是个僻静四方小院。在巷子内,一面临街。并非他原来的落脚处,大约是新置办的房产吧?越往里走,越感熟悉,这不就把从前的老宅依样画葫芦给照搬一遍吗?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就立在天井里,仍旧长衫玉立,同一年前一模一样,没什么改变。梦里千百度的想象,正是这个情景。两人目光交接刹那,她只觉得自己心中的怨恨,瞬息便溃不成军。

  “宝瑟,你出去。”

  宝瑟知趣,忙退出,反手将门虚掩。念汐深深吸口气,一步步走过来,撩起旗袍下摆,坐下,交叠了腿。不是她要摆出这等满不在乎的姿态,是她实在乱得很。若不这样强撑一撑,人都得崩溃。

  顾松霖没想到她面色这样冷,拒人千里之外。之前一腔思念,如同浇盆凉水,便没轻举妄动,说道:“这院子,你觉得如何?”

  她放眼四顾,点头应道:“挺好。”

  “原本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凄然一笑:“哪还有喜呢?光剩下惊了。”

  这下,松霖自话里明白听出幽怨的味道。搁在桌上那只手挪了挪,想要去握她的手,可到底没有能够伸过去,“你在怪我?”

  “不敢。”

  他说一句,她便挡一句,如同四面密不透风的碉堡,把他的关怀都生生挡在外边。可话又说回来,念汐未必便有表面看起来那般恨他。倘若真恨他负心,其实大可以扭头便走。她不走,坐在这里,便是因为想听他的解释。但凡这解释入情入理,说得过去,她便不与他为难。

  然则顾松霖偏偏没法子开得了口。或是他有着成熟男人的自尊心,抑或是他自问口齿不够伶俐,不擅哄女人。他的无奈,尽都化作一声长叹。

  她鼻子发酸,仿佛又听到他的心声:

  念汐,你不要不理我,你跟我说话嘛。

  冤孽。

  她背过半边身子,眼睛一闭,泪水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松霖见她如此,心里自然难过,起身走到她跟前,递过一方帕子,温声道:“离开这些时候,时时记挂你。只是我口拙,不太说那些花俏言语,并非不曾想着你。”

  念汐将左手腕子翻过,上边交错纵横五六道深痕,“当时一心想死,可惜没死成。于你,一年不算什么,晃眼就过去。于我……哼,不说也罢。”

  “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你也知道,我妈上了年纪,身上毛病虽好,心病却多。我前些年在家时候少,这一年里多陪陪她,也是尽孝道,应该的。我写的信,你没收到吗?”

  “只有前几天那封收到了,其他的只字未见。”

  她听他说得甚为诚挚,不似作伪,其实也倾向于相信他的话。四封都没送到,说不定真的运气不好,阴差阳错呢?他自小就不大会撒谎,不是那等两面三刀的人。若是假话,不至使她看不出破绽来。

  终于打开坚冰,僵局稍有和缓,松霖将她肩头轻轻揽过,心疼她容颜清减,这段日子受了不少苦处。念汐心中一宽,不似先前那般气苦,轻声问:“那你我的事,跟你妈提过没有?”

  顾松霖顿了一顿,不好拿实话回她,便道:“我想着以后慢慢地跟她说。这事情,急不得。”

  念汐何尝不知道她妈准定反对。可纵然反对,也望他有个明确态度。终不然老这么拖着,他是拖得起,她耗不起。耗到最后,年老色衰的倌人是个什么下场?万不可想象。

  正如最古老最无聊的一道题:我和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

  这个没解的。

  根本无答案。

  所以,永不要在给女人希望后再叫人绝望。这比不给希望还伤人得多。不予答复,却不明确拒绝,无异软刀子杀人,一下死不掉,磨叽着生疼。

  松霖回手掏出一张地契,淡淡道:“这间院子我买下来,原本就是打算把你接出来住。早先我都想好了,回家后将家中田产整理整理,卖了济南府的地,正好凑够钱将你赎出来。你先在这边安家,我妈、南琴、文玉不日都会接过来,此后便是一家人了。”

  料不到他竟早就打点好了!这叫个转悲为喜。而且,既然他上下都打点好了,看来是跟家里表过态。

  她本来还不指望今生今世能入他家门。可如今,喜从天降。入了烟花的女子,最大的期盼莫过从良。

  “难怪……你要将这里布置成这样。”

  “我还吩咐人在那边窗台下种上秋海棠。”

  她回手摸到藏在胸口那页纸。今天,本来打算将那张纸还给他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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