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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7章 豪侠的典故(1)

  大限将至。

  王霆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终于还是来了。上海发来电报,婚期已近,大婚诸多事宜齐备,催请他赴沪完姻。洪全发过来跟他通告,说:“这可不是老哥哥不够意思,现在是老爷子下旨。老弟,烦你赶紧上路吧!哎哟,算老哥哥求你啦!”

  他平躺向天,叹道:“拿刀来,我要抹脖子。”

  洪全发瞧他如此不情愿,表情痛苦,不禁好奇,“人家那边的小姐是大家大户,据说还是留洋回来的,年轻貌美。家里也是道上的,在上海,势力不小。你们算是门当户对呀。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什么不满意的。”

  他顿了顿,接道:“可我不喜欢她。”

  有诗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他第一次听到金碧桂这名字时,其实并非没动过绮念。听说留洋回来,琴棋书画皆通,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不禁生出一丝好奇。他对大家闺秀向来没什么兴趣,不过对于读过书的人多少还有点儿仰慕、有点儿自惭形秽的心理。

  起先他想,人家是个好姑娘,他是配她不上的。何必耽误人家青春呢?既辞不掉,就见一面,自己表现得浑蛋点儿,将她家里人吓退,这事就算黄了。

  他好,她好,大家好,皆大欢喜不是?

  所以那天,他是带着故意找碴儿的意图踏进那个房间的。起初只是看到一个少女背影,她坐在钢琴边上,穿一身水蓝的洋装,头发烫得卷卷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来跃去,弹的西洋的曲子。究竟什么名字他说不上来,却觉得那曲子幽怨哀婉。

  他小心谨慎地向她走过去,不知要找个什么话来起头才好。他到她身后,停下来,暗想:如果依着他们洋人的规矩,是不是要先亲手指头?还是干脆用江湖上的方式来个自我介绍?

  王霆不禁微微局促不安。这是破天荒头一回。他很少在女人跟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一曲终了,却没转身,而是怔在那里。过了会儿,她低下头,后背屈了一屈,将手放在脸上。

  她在哭?

  怎么就哭得如此伤心呢?

  王霆是最看不得女人哭的,何况她这么柔柔弱弱一个女孩子。他心里一软,就耍不出流氓来,反而劝道:“你没事吧?”

  那姑娘不回答,屋里静得可怕。他便道:“我知道你不想嫁。你不想就不用嫁的,我……”

  她忽地转身,手里一把亮闪闪的象牙骨柄裁纸刀,一刀刺下。王霆脖上一冷,血唰地便流出来。他倒不是因为招架不住,而是因为事出太过突然,反应不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离她的脸近在咫尺,分明见她神色凄怆决绝。第二刀便不容她捅下来,伸臂阻了一下。第三刀,她就不再冲着他去,转过刀口往自己咽喉戳下。

  王霆顾不得伤势,反手去抢她手里的刀。幸得他动作利落,一把抢下,将她抱住。那姑娘却疯了似的颤抖起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

  呀——

  他还从来没听到过有人的哭喊如此绝望,如此无助。

  后来,念汐无意提到他脖子上刀痕的来历,他还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不舒服。还记得那天给他送行,去车站的人只有洪全发、几个看押他的保镖,再就是谢念汐。念汐想着与他朋友相交一场,他走,不去送送也太不近人情,所以还是去了。

  他跟洪胖子道过别,谢过他连日以来的精心招待,又兄弟长兄弟短地论了一通交情。然后走到念汐跟前,低笑道:“我走了,你别太想我。每天最多只许哭三回。”

  “德性!”她嗤之以鼻,斜了一眼,祝道,“一路顺风。”

  诸事已毕,准备打道回府。站台上列车将发,王霆漫声长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念汐心说这人真贫得没边了。他抬腿迈步,正要上车,陡听到有个伙计在站台上一路高叫:“七少!七少等等!”

  耶?

  小伙计慌忙火急,手里死攥一封电报,玩命摇晃,气喘吁吁:“七少,好消息!啊,不,是坏消息!”

  王霆莫名其妙,“你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上海……那边……那边来消息,说……说你媳妇……跟人跑了!”

  众人皆是一愣,王霆几乎不敢相信,欣喜若狂,失声道:“这实在是太好了!”

  戴绿帽子还能戴得这么开心的,普天底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大家一时没能回过味儿,洪全发心说:这叫什么事啊?念汐暗想:可称了他的意了。王霆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再怎么高兴,这话也不该这么说,便又硬生生找补一句:“……我的意思是说,她怎么就能跑了呢?我哪里不好吗?洪兄你说,我这么好的人,配哪个女人配不上?”

  大家忙一通七嘴八舌,有说恭喜的,有讲节哀的,帮他把场面给圆了过去。家,不回了,时候尚早,兴致颇高,干脆下馆子。吃饱喝足,洪全发知趣,找个由头带着手下人先撤。留念汐与王霆单独说些体己悄悄话。

  王霆全不掩饰他的开心,心情好得很,“你怎么不祝贺祝贺我呢?我不走了,多好啊。”

  念汐斟上酒,盈盈举杯,不冷不热道:“恭喜七少心愿得偿,保住了清白之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虽然我看起来不像,但其实直到今天,还玉洁冰清,是货真价实的黄花大男人。既然婚不结了,你看要有兴趣的话,不如你收了我,免费白送,怎么样?”

  她听这话又开始往那歪门邪道上拐,哪还容他再说下去,即刻拉下脸,霍然起身,“好好一个人,成天不说人话。你要这样,一个人吃吧,我走了!”

  王霆忙拉住,收了玩笑,“行行行,不说笑了,你先坐下,我有正事跟你说。”

  “那你给我放尊重点儿。”

  “绝不调戏你了,我保证。”他停了一停,正色说道,“我以前在茶馆说书的那里听过一个故事。是说有个男的同一个花街里的姑娘好上了,后来那男的上京考学,得了个官做,就另外娶了个媳妇……”

  念汐听他话语乱绕,以为他故态复萌,登时甩手,“我走了。”

  王霆忙起身将她拦下,语言诚挚,瞧着她认真说道:“你听我说完,好吗?真的,这故事同我后边要说的话有关系。”

  她只得再卖他最后一回情面,“有什么要紧话你就快点儿说。下午我还有局。”

  “那男的又娶了个媳妇,把花街的姑娘给踹了。再后来有个豪侠黄衫客看不下去,就将那男人劫出来送到那女的跟前。我在想,我做不了那个书生,若能做那个豪侠黄衫客也不错。”

  念汐心头不由骤然发暖,眼眶几乎就要湿了。他说的故事,原是《太平广记》中的一则,叫作《霍小玉传》。难为他没读过书,却将这故事记在心里,此时以此做比,可见他虽然平素放荡不羁,但是心中重情重义,当真叫人挺感佩。

  念汐一时讲不出话来,只听他缓缓说道:“我盘算了很久,觉得你总待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今天既然能有个田继先,难保明天没有赵继先、孙继先。平康是非多,我想把你赎出来。别多心,之后你爱嫁哪家少爷就嫁哪家少爷,我不要你回报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世上哪有白送的买卖呢?七少,我说句话你别见怪。你这么对我,却说不要回报,其实并不是真正地不要回报。只是你想要的回报,并不是当下所有的、双眼所能够瞧得见的东西。”

  所以,王霆最怕跟聪明女人打交道。女人聪明起来,真叫人招架不住。他苦笑一声,颔首,“说得对,其实我是想要回报的。我要你开心哪。”

  她凄然一笑:“开心啊,世上最难的就是开心。”

  她摇了摇头,“我的开心你买不到。要买,得另一个人来买。如果他买不到,那时……那时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买得到。”

  王霆神色落寞,耸肩道:“随你吧。”

  他们对谈时都忘记了,《霍小玉传》的结局并不美好,而是十分凄惨。

  黄衫客将薄幸寡义的李益扔到病入膏肓的霍小玉面前,小玉泼水于地,示意二人过往情意覆水难收。霍小玉临终前诅咒:“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后来李益果然因猜忌休了妻子卢氏。之后,“至于三娶,皆率如初焉”。

  傅南琴出身大户人家,嫁过来时便带了一笔嫁妆。后来,顾家事务皆由她经手打理,顾松霖只问外务不管内事。顾老太太身子不行了,管不了家。她便从中俭省,省下来的家当暗暗地自己攒起,全锁在一只金边红漆木匣子内。这匣子,连松霖亦不知道,只有她把着钥匙。

  她取来钥匙开了锁,里边有几样金条、珠宝首饰,余下的全是银票、借据、地契等等。文妈是她的心腹,站在旁边看她清算,不由得担心:“太太,先生虽是那么说,可您难道还真要拿这些钱去赎那个窑姐儿吗?”

  “既然当场答应了,还能反悔吗?纵不答应,那也没法子。我这里不答应,先生仍会找些由头来做这事。我还不如应承下来,索性做情给他。”

  “这也……太委屈太太了。”

  南琴淡淡一笑,好整以暇地说道:“应承归应承,赎人归赎人,我只应承替他筹钱,又没答应要帮他赎人,这是两码事。数数,这几张票子数目该够了。我是大户家里人,也不知道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的规矩,开出的是些什么价码,干脆,宁多不少吧。”

  说着,她将手里的银票递给文妈。文妈反给她弄得没了主意,不知这是闹得什么故事。南琴吩咐:“明天呢,你拿着钱,悄悄地去一趟那个什么书寓,找她们领班管事的,你就这样这样跟他们说……”

  文妈从没到过烟花粉弄,这烫手山芋丢给她她还真觉臊得慌。第二天换了身衣裳,拿头巾包了头脸,遮遮掩掩地去了。走到“燕平书寓”门口,门上几个烫金的大字。这时候是早晨,人都没起。她叫小伙计往里递话,打的是顾松霖的旗号。不这么着,只怕人家不会见。领班让她去后楼走侧门。

  平妈妈头还没梳,一面嘀咕一面妆容不整披头散发慢吞吞走下来。拿眼将那老嫂子一抹,即刻翻个白眼,“你们这顾先生也真是的,一回一回地给我们姑娘找麻烦。好好地,连个觉也不让人睡整喽。你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这儿忙着呢。”

  文妈嫌恶极了,只得压着气,跟她说明来意:“我是照太太的吩咐,给你送钱来的。”

  “钱”之一字,最为管用。有人送钱上门,平妈妈当然却之不恭。文妈将票子往桌上一放,“你数数。”

  她拿来点了一遍,神色登时晴转多云,“开玩笑呢吧?就这些?哼,赎个屋里丫头差不多。念汐可是咱们这堂子里的红牌倌人,招待的全是阔少。这连一半都不到,更别说她现在身价可日日看涨,早不止一万银子了。”

  说着,将银票往文妈跟前一摔,以示“谁没见过钱”呀。文妈知她会错了意,冷笑一声,将银票推回,“这不是赎身的钱。”

  “不是赎身那是什……”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暗忖:顾松霖娶得好厉害一个老婆!手段高明哪!她便试探道:“不是赎身的,莫不是要托我帮你们太太办事的?”

  “太太说,只要你把人牢牢扣住,别叫那姑娘被人赎出去,这钱就拿走。”

  此话出口,那平妈妈便更不能贸然伸手拿这火烫的银子了。她心说我虽不想这么快就把棵摇钱树给草草卖了,但这事还真由不得我说了算。要扣?也得我扣得住呀。近来闻听王七少那边有意要买念汐做外室,连洪胖子都发过话。若他们来要人,我还能不给?回头我还要不要混了?

  文妈见她迟迟不接,就照着事先南琴教好的一套言辞,来个退而求其次:“太太说了,你若有不便,就这么办吧。只要能拖上三个月,让她出不来,也成。”

  平妈妈这才笑意重展,急忙接过票子塞入怀内。一世扣不住,三个月多少还是有法子的。扣三个月白挣这么些钱,太划算了。“好说,好说。回去回你家太太,让她放心。”

  南琴心中自有韬略,早算计周详了一本账。

  三个月后,她的婆婆——松霖的妈就要来了。到时,不需她出面,这事就得泡汤。

  顾松霖呀顾松霖,你想先斩后奏?我偏偏不让。

  光阴弹指,转眼秋色尽收,立冬已至,寒风乍起。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霜雾初降,呵露凝珠。

  谢念汐立在檐下发了一回怔。自上回松霖入狱后,他家太太赶来,两人如今住在一处。要常上“燕平书寓”,当然多有不便。他来的回数少,这也都能够体谅的。然而她急的是,上回赔了大笔钱,窟窿该上哪里找补去?她满腹愁苦,倒幸好有宝瑟在旁边时常给她解劝。说顾先生人品好,待姑娘情谊深厚,绝不会把姑娘丢下不理。

  说是这么说,到底要怎么办,仍没个定论。

  屋里又起一阵哄嚷,那帮男的吃够了酒,便拉开架子摆开场地,推起牌九来。他们找乐么,可不就图个热闹?酒是七少摆的。说到王霆,自传未婚妻跟人私奔下落不明以后,他就有了借口不回上海,在这里心安理得待下来。他家里人自也不能叫他老在外边寄人篱下,又知他与老爷子气还没怄完,硬叫是叫不回去的。派了人下来给他送钱,让他在这边宽住,买了宅子,置办一套产业。他本已上了道,刻下不过与洪全发搭伙,一同经营赌场,投资些前途不错的买卖。

  王霆人本已极聪敏,同黑白两道关系都不错,声势日隆。“七少”这绰号,数月的工夫,已远近闻名。凡是因遭了难或际遇不堪来投奔他的人,都能得他臂助。大有点儿当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的味道。洪全发赞他颇有当年他家老爷子的风范,他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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