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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12章 偷袭(2)

  电话打了约莫半顿饭的光景,她压下话筒,想了一想,这才推门入卧室。抬眼时,王义夫难得自床上起来,挪到大窗边,正平平躺在椅上晒太阳。他正要趁人不察去摸兜里的烟斗,被杨素贞一把夺过,“还抽?”

  老爷子被她蓦然一吓,连声大咳。好容易平息下来,他自觉理亏,无奈摇头,“你眼神怎的这般尖?”

  素贞将烟斗收入盒内,“不尖?不尖由得你糟蹋自己的肺?有个事正要同你说,方才金家那边来电话了。”

  一听“金家”二字,他立时转过头来,“喔?怎么说?”

  “说是事有变故……”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照着方才的话复述一回。王义夫听完,十指交叉放在胸口,重新躺下,面色如铁块般沉重。他思来想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沉声说道:“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就依他们说的吧。唉,只怕若跟老七说了,他又要来跟我打擂台。”

  杨素贞手上削着苹果,口里不禁道:“怨不得老七同你闹,这回他委屈不小。他那样个野性子,你却偏要狠狠逼他,能不跳脚?”

  “那他也是个姓王的。王家的男人以大局为重,为了这个家,该他担这份责。要哭,自个儿被窝里哭去,别在我跟前胡闹。他胡闹得还少吗?”

  素贞面泛笑意:“他这性子跟谁像呀?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他要不这么狂,你还没这么宠着他呢。你可知道他电话里跟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

  “他说你再迫他成亲,他回头就去上吊。”

  “这混账东西!”王义夫不由笑骂,“我怎么就生出了他这么个兔崽子?下回你跟他说,就算他死了,尸体给我拿盐腌上装火车运回上海。到时候也得给我上那儿杵着去。”

  素贞白了他一眼,摇摇头,将切成小块的苹果连盘一道递过,“这话我可不给你带,没的给你们爷儿两个当传声筒。那我回头给他打电报,通知他回来结婚,其他的事我便开始吩咐底下人办了。金家想做西式的婚礼,就得预订教堂,还得请牧师来主持。再就是礼金,金银首饰,宴客名单,请柬……”

  王义夫不耐烦听这些琐事,挥手打断:“行了,行了,都交你,你斟酌着办就好。只一样,婚礼不可寒酸,该花钱的地方只管花。老七的婚事,几个孩子里,除娇雅外是我最看重的。”

  “遵旨,我心中有数,绝不落外人话柄,放心。”说着,她便要出去打电话。

  王义夫将她叫住,踌躇片刻,补道:“老七不是在那边有个喜欢的相好吗?听说是个红牌姑娘。他若实在真心喜欢,就纳来做侧室吧。娶妻上我不能顺他的心,别的地方都随他意。”

  念汐的口味嗜酸好辣,尤爱清甜爽口的酸梅膏。自坐孕后,馋得越发厉害,每日不可或缺。吩咐宝瑟上外边买了一大缸子储下,瘾头上来便盛上一盘。这天,松霖刚刚到家,去母亲那边道过安后,即刻便来看望她。见她又抱着这个东西在吃,不禁劝道:“天渐转冷了,这是个性凉的东西。你便再爱,也要节制些。”

  他的话,在念汐这里向来不管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宝瑟替他宽了外衣,笑说:“老人都说‘酸儿辣女’,姑娘爱吃酸,没准将来生的是个公子呢!”

  宝瑟伺候念汐惯了,多年来都“姑娘、姑娘”地喊。哪怕她入了顾家后,一时也改不过口。比起“二姨奶奶”,念汐自己倒喜欢姑娘这称谓,便由得她叫去。松霖性子宽和,不大计较这些小事,亦随她们。

  他听宝瑟说生儿子的事,知这小丫头是在讲好话给自己听,于是笑了一笑,取过念汐手中没吃完的酸梅膏搁到旁边,温声说道:“我没那等老派的观念。无论是儿子是女儿,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我都一样欢喜。”

  念汐听了,心中自然大悦,手指朝他胸口一戳,“你敢不欢喜给我试试?”

  松霖反手盖住她的手,“你看你看,这还没生呢,就为孩子给我下马威。将来生了,我岂不是还要被你轰得远远的?”

  两人笑了一回,他想起正事来,“今天特意过来,是要和你说一声,山东那边有桩生意,得我亲去一趟,大半个月的工夫不在家。我不在这些时候,你只管安生养着。我妈那边我招呼过,早晚问安就免了。只是,中饭晚饭照规矩,仍要大家一起开伙。你就露个面,如吃得不合胃口,迟些再叫灶上另做。家里上下我都已吩咐过,屋子里短缺什么就找南琴,不可委屈自己。”

  他打点得妥帖仔细,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先生宠着二姨奶奶。加之念汐有孕在身,哪里能够怠慢?唯不放心者,怕老太太趁自己不在,借机摆脸色给她瞧,叫她受些闲气。他深知念汐的性情同南琴全然两样,是个刚强明快的脾气。终不能叫她憋久了,给憋出病来。

  她能不晓他的苦心?便道:“只管去,我不用你操心。好容易药材买卖有了点儿起色,打铁须趁热,生意经也是同理。你是家里独苗,没兄弟可以帮忙分担,终究不能靠着吃祖产养家活口。只是现在这年月,兵荒马乱,哪里都在打仗,盗匪啸聚,路途遥远,跋山涉水的,让人好悬心。”

  “同行的朋友里,有走惯这条路的,我跟他们问了,说走过十来回,从来没出过事。你把心放起来,等我这次跑完,就可在家歇上好一阵子,咱们安安心心等着生产。要我说,倒盼望生个闺女。闺女好,可爱贴心,再加上你的好模样,一准讨人喜欢。况且,文玉若能添个妹妹,还不得乐坏?”

  他说到孩子话题上,就刹不住车,一直从该起什么名,名儿是从唐诗宋词里择呢,还是从《诗经》里头选,讲到该念什么学校,女校还是留洋。直说到等闺女大了该找个什么人家的孩子做女婿。念汐忙给掐断,“得了,得了,再讲下去可该没完了。说到闺女你怎的这么兴奋?叫你妈知道了,可该大大地不乐意。”

  松霖想再要个女儿,其实有他的心病。想当初南琴生文玉时,他就不在跟前。老太太由不喜欢南琴而连带着讨厌文玉。那会儿他又年轻,压根儿不懂得经营家庭的道理,只管把家事女事都丢给妻子去烦难。及至文玉慢慢大了,养成如今这种孤独冷僻的性子,他才开始后悔当年不曾好好疼爱女儿。念汐若生女,于他,大概未尝不是种情感上的补偿吧。

  松霖走后没上两天,念汐的孕吐便明显起来。宝瑟还替她高兴,“都说吐得越厉害,就越是男孩子。我看姑娘这次准生个大胖小子。”

  私心来讲,念汐自己希望最好第一胎生个儿子。如此,多少可以缓解与顾严氏的心结。她是不喜欢她,但她也是松霖的妈,血缘这个东西无法选择。等有了儿子,两个原本毫无联系的女人之间,便有了血亲的牵系。那么,她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念汐是孙子的亲娘、是她儿子的妻子、是她的儿媳妇。至于松霖以后想要女儿,他们年纪尚轻,还有很多机会。

  晨起洗漱方毕,不想文妈不请自来。文妈在顾家的地位,可高可低,十分微妙。她是老太太的跟前人、传话人。可她又是大太太暗地里的心腹兼探子,大太太在明她在暗,将这个家里男女老幼的行踪牢牢掌控在手里。老太太大病,大太太又不在期间,她便是替补家主,负责打理全家上下大小事宜。

  自来那天起,宝瑟见她就会莫名害怕,说不清是为什么。这老妈子长得一副干净慈善样子,穿件半新不旧洗得发白的素色褂子。头发永远光溜溜梳在脑后低低盘成髻。任什么首饰都不戴,一双长老茧的手上指甲总是剪得短短的。文妈见人,先有三分笑,让你觉得亲切,若见的是比她身份高的人如太太,那笑容就带着谄媚奉迎的意思。宝瑟在书寓里养成的处世之道是,只管尽心做好自己分内事,其他人谁也别招惹,谁也别开罪。她想在这家里安稳长久地生活下去。因此,对文妈总是抱着尊敬顺从的心态。

  可文妈对她,就如对待无缘无故闯进家的野猫一般。即便在面上,态度也冷若冰山,话中带刺。在底下,众人不察觉的当口,她还会恶狠狠地瞪她。文妈早早就跟家中用人们说过,宝瑟是堂子里的倌人,从前的工作是替二姨奶奶给嫖客暖炕。这话传出去,凡是女的都跟躲瘟疫似的躲着她,凡是男的都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凑近来说些不三不四的恶心话。宝瑟不知自己哪炷香没烧到,惹得她如此对付自己。只好成天缩在念汐屋子里,尽量不与其他人打交道。

  文妈笑吟吟地进来,对靠在床上的念汐说道:“姨奶奶今天觉得怎样?”

  念汐本就有点儿晕头转向,弱声弱气地回答:“肚子还好,就是吐得厉害。”

  “哟,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瞧瞧?”

  念汐心说,婆婆平日本就嫌我不会养胎,若去找大夫回来,到时候准要唠叨一宿,谁受得了?况孕吐本属寻常,别给人落个大惊小怪的话柄。因此勉颜笑了笑,摇头道:“不妨事。”

  “其实我瞅姨奶奶气色还不错,红润。据说近来吃睡都好,人见富态了。方才老太太说,有些日子没在一块儿吃饭,怕您一个人成天在这屋里待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气闷。因此今儿特意叫人杀了只肥鸡炖汤,说给姨奶奶补身。请姨奶奶午饭时候过去吃。”

  念汐可比宝瑟精细多了,一听这话风头不对,立时反问:“喔?当真是老太太的意思,不是大太太的意思?”

  她想婆婆虽厌自己,心却没有如此细致。唯有傅南琴能想得这么周到。松霖临走嘱咐大家好生照顾她,南琴作为管家的人自然要做个表率。可明着请,怕念汐不去,所以才挑拨老太太出面。

  文妈听她一语道破,心里打个突,忙赔笑:“既是老太太的意思,大太太也说先生走后,一家人还没曾一桌子吃过饭,就叫厨房多做了两个菜,都是专门为姨奶奶弄的。请姨奶奶务必要到。”

  宝瑟亦觉出不妥,忍不住低声说:“可是,您瞧姑娘现在难受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挪地方呀。”

  “呵,你这丫头不懂。孕吐呢,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并不妨大碍。到时姨奶奶只须露个面,坐上一坐便回来。不然,大家忙了一大天,可不都白忙活了吗?就算到时实在有什么失仪处,老太太与大太太不都是生过儿女的过来人?还能不担待?”

  念汐不耐烦与她扯闲篇,认为龟缩不出并非解决之道,反叫她们误认为自己软弱可欺,便点头应允。只有宝瑟,想着中午要跟着一道参见太皇太后,心里咚咚直打鼓。

  文玉照例坐在妈妈旁边,规规矩矩一动不敢乱动。南琴也没动筷子,吩咐文妈先上蒸鱼和冷盘,将鸡汤暂热在锅里,等最后再上。顾严氏最后上桌,还是那样不苟言笑,似刚刚办完丧事回家的模样。

  念汐扶着宝瑟,抬头一瞧,大家正襟危坐,微微一笑。过来先向婆婆行罢礼,又向南琴道句:“太太受累惦记,念汐不敢当。小姐也在呀?长得高了呢。”

  她明知这家里除了松霖以外的所有人不是恨着她,就是厌着她。因此,左右都里外不是人的,还不如态度洒脱大方些好,叫她们挑不出理来。她一句话,将在座的人都顾到了,既不卑又不亢。文玉小孩子心性,不懂掩藏,努嘴轻轻做了个“呸”的口型。她这举动事先并没人教过,只是搁在此处,显得毫无家教而已。南琴瞧见,淡淡笑着敷衍:“文玉快别这样,难看死了。呵,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在意。”

  念汐岂能与她计较?权当没看到,轻描淡写道:“这菜都快凉了,大家赶紧动筷子吧。”

  她不计较,那边老太太却不能不计较。老太太家法本就严苛,对文玉这行径硌硬得不行。心说:今儿本是我主张叫她过来吃饭。你却在这里给她难堪,却不是你妈教的是谁教的?傅南琴,你不好好管教女儿,摆明是要下我的脸子!

  想到这里,顾严氏脸色一冷,横了文玉一眼,厉声斥道:“哪儿学来的规矩?咱们家里的人,打小都是行走端方。你堂堂一个大小姐,却搞出个下流丫头样儿,是给谁看?”

  南琴见势不妙,忙说道:“妈,别动气,小孩子闹着玩的。”

  念汐也正要打圆场,顾严氏却将南琴一并骂进去:“她闹着玩,你以为你就撇清得了?哼!要不是有你这样的妈纵着她,教着她怎么跟她爸作对、跟我作对,难道她就能有今天的样子了?去,让她给我上壁角立着去。我的饭,不给个没家教的人吃。”

  她话里挑得这样明白,谁都没法解劝,文妈站在旁边干着急。南琴沉着脸,不说话。文玉怕奶奶向来如同老鼠怕猫,被她连骂带喝,赶紧放下筷子过去面壁罚站了。众人就在尴尬中进餐。念汐这两天反胃得厉害,嫌口里清淡没味。刻下这一桌子菜色,丰盛倒真丰盛,可全都少油无盐,故意弄得清汤寡水。好容易有个开胃菜,却偏偏搁在老太太跟前,够不着。

  南琴夹了只鸡腿,放她碗里,和颜悦色地说道:“这鸡汤是用上好高丽参炖的,很补。你多吃点儿。想当初我怀文玉那会儿,每日也是鸡汤鸭汤不曾断过,变着法子吃好的。”

  她说这话,明里是说自己往事,其实暗里是在奉承老太太体恤人。顾严氏果然脸色转好许多。谢念汐便也捞了一块胸脯子肉,叫宝瑟过来,“给小姐盛一碗热热的鸡汤,多些肉。孩子正在长身子,不吃饭总怕饿坏了。老太太刚才说的都是气话,哪能不叫小姐吃饭呢?”

  宝瑟刚要应声,念汐陡然一扭脸,“哇”的一声吐在了地下。这波来得急,实在没曾预料,肚里倒海翻江的,吐完一口还接一口,直到吐不出什么,尚在干呕。宝瑟忙忙扶住她,替她控背。

  顾严氏神色大变,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冲着宝瑟怒道:“你怎么伺候的?孕吐这样厉害,也不来回我。你是死的,还是瞎的?”

  旁边南琴忙附和:“你这丫头也真是的,如何这样不走心?”

  念汐吐空了,清醒几分,抚着胸口慢慢顺过气,断断续续道:“不……不关她事,是我不叫说的。昨天还好的,不知今天怎么就突然不舒服起来。扰……扰了大家的兴,都怪我。”

  顾严氏哪里就肯放过,“不成!你这一胎我看着动静像男胎,轻慢不得。平素身边就这么个半大丫头,哪懂生孩子的事情?立马给我换了!”

  念汐不能明着跟她辩,只得好言好语道:“是,妈是过来人,想来自是有道理的。可有一样请您体谅,我与宝瑟多年以来,同吃同睡,情同姐妹。一日身边离了她,我便一日连饭都吃不下,我不吃饭倒不打紧,只怕饿着肚里的孩子,又或者郁结于心,伤着胎气,恐怕都不好。”

  她拿孩子做挡箭牌,由不得顾严氏不妥协。顾严氏了解她脾气,说不吃饭,真的就可以不吃饭,自幼反叛倔强不服人的。老太太冷哼,宝瑟就先不论,将文妈给顺手推出来。

  “你既这么说,我这不中用的老太婆还能说什么?不过你也别任性。这丫头留下可以,但我不放心。我叫文妈每天过去伺候起居,负责你日常饮食,晚上过来给我汇报。就这么定了,不用再争!”

  南琴亦道:“文妈当年就伺候过我坐孕坐月子,经验老到。有她在,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念汐苦笑,有她在,才更叫人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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