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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11章 偷袭(1)

  她早就发现他了,不过一直不动声色而已。松霖倒未觉异样,两人谈笑风生。难得偷来浮生半日闲,念汐绝不想破坏大好一个夜晚。

  犹记上回听戏,正是王霆给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当口。同样是“和盛班”的演出,唱的是她所爱的折子戏《思凡》。彼时,若璧尚在。她自然没忘记在后台大衣柜里遇着王七少,一夜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比章回小说还要精彩纷呈。

  坐久了,晕,闷,念汐大感不适,就叫松霖去买些爆香的糖炒栗子。她自己就走过夹道,出来透了两口气。返身回来,过道窄而黑,拐角本就逼仄,她猛地被人重重一撞,右肩生疼。撞她那人却非但不曾道歉,反将脸扭过,加紧快步离开。念汐模模糊糊听到背后有人沉声说:“是他吗?”另外一人回答:“嗯。”这等对话本就透着蹊跷,她大感不祥,心口怦怦乱跳。究竟为什么惊慌,自己也答不上来,只隐约预感有大事发生。

  会有什么事?

  她暗地自言自语,却不由自主举步上楼。等她醒过神时,已停在二楼王霆的包厢门口。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王霆又惊又喜,以为她故意瞒着顾松霖来找自己,“哎呀,好巧,你也在?”

  念汐怔怔的,压根儿就没想好该说什么。她连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上这里来都说不明白。于是张口结舌:“呃……那个……我……”

  王霆将她的魂不守舍误读成偷情的紧张,一把拉她进来,反手将门带上。他目中闪光,不禁低笑:“说吧,找我什么事?”

  “其实……没事……”

  她本来想说,你近来有没惹过什么麻烦?转念又觉这话太不妥当。方才的对话,短短四字,如何就能确定一定与他有关呢?就这么思来想去之间,话便说不出口。她吞吞吐吐,目光游移。

  王霆又道:“你那位顾先生刚刚出去了。他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她似没将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去,双手撑住台面,向两旁张望。她这等奇怪举动,终于引起王霆警觉,“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在楼下,偶然听到有人……”

  砰——

  一瞬间有时很短,有时很长。

  火花爆裂不过眨眼,可那声巨响,好像被拉得长长的。一声、一鸣、一动,都化作慢放的西洋镜头。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如果她不是听信第六感,下意识将他推了一把,故事大概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顷刻大乱,四下一片沸腾。

  她伏在地板上,初闻一阵杂乱脚步自廊上经过。转头去瞧王霆,他反应倒快得很,放低身姿抵在门后,神色当真凛然。两人僵在那里,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并没再有任何异动,他这才收手去拉念汐的手腕。

  念汐一面起身,一面还问:“你没事吧?”

  抬头见他神色古怪至极,她就知道大事将要不好……

  探手往肋下摸去,摸到一片黏稠,对着光亮一看,果真是血!她脚下发软,或许太过突然的缘故,伤处全不觉痛,只陡然气空力尽,从头凉到脚。

  念汐滑坐在地,面无血色,扯住他的领口,咬牙颤声说道:“你……欠我……欠大发了!”

  念汐?念汐?快来!

  快来,这边景色更好看呢!你瞧,你瞧那边的山,白白的,像馒头。

  松霖一蹦一跳,兴高采烈。毕竟是半大男孩子,且打小便生在深宅大院内,见了乡下的野景,任什么都新鲜。她没他的好兴致,心说,下个雪你那般兴奋,倒像下金子似的。便不理他的招呼,低了头,一步一步,爬上山坡。

  临川而眺,沃野无垠。她咯咯一笑,搓着冻得发紧泛红的脸蛋,回身瞄一眼,身后一对小小脚印,清楚分明地印在雪地里。

  念汐忆起妈妈同她说过的一副对子:

  鹤立霜田竹叶三。

  鸡鸣桑巅枫叶五。

  她尚年幼,还不能深懂得这两句里细微的妙处,只觉得念着好听、贴切。松霖就是立在霜田上的仙鹤,不小心踩出足迹,若雪竹落叶有三。她把自己的脚印,故意一个不落,叠印在他的脚印之上。

  这样,看上去就只有一个人的脚印了。

  他与她,便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好不好?

  她生出这个念头,莫名欢喜,正想说给他听。猛抬头,周遭半个人影都没有。

  “松霖——”

  王霆简直气疯了,也悔死了。

  气的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对于原因他竟然一无所知、茫无头绪。悔不当初怎么就没听洪全发的劝告,现如今他满世界想找人算账都找不着!

  他阴着脸,半靠着墙。病房内,静得呼吸可闻。所幸她呼吸均匀绵长,虽仍在昏迷,却睡得十分平稳。伤势并不在要紧的位置,子弹擦过肋骨,射入墙壁,并没有穿透身躯,卧床静养几天即可。运气当真好到极点。

  然而,他疑问重重。她是怎么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她如果早就知道,绝不会前半场像个没事人一样与顾松霖谈笑风生。如果她是中途遇到什么人或事,那她有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衣着?

  另外还有个消息,他不愿意,但不得不告诉她知道。

  对他来讲是噩耗,对她正好相反。

  王霆揉了揉鼻梁,心情灰暗颓丧,听她轻轻唤道:“松霖?”

  他无奈答道:“不是他,是我。”

  她眼眶发涩,勉力抬起目光,“喔,是你啊。你……”

  自这个角度,瞥见他侧脸微有红肿,心说:该不会被松霖给揍过吧?松霖干吗揍他?这才把方才一切尽数回想起来。

  “松霖呢?”

  王霆朝外一指:“他说不想和我待在一起,怕在医院又打起来,刚刚出去。”

  念汐忖道:好么,都“又”了。她长这么大,一向知道松霖是个好好先生,还没见他跟人动过手。

  王霆肃容,“你伤势没大碍,别乱动就好。我问你,之前的事,现在还能想得起来吗?”

  “大概还记得。”

  “那些人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个头高矮?胖瘦?说话口音如何?”

  “样子我不曾见到,衣服也没看清。个子中等,比你稍矮一些。不胖不瘦,就是最不打眼的那种。模样实在没什么特点。但口音我记得明白,不似本地人,带北平那边口音。”

  这说了等于没说。南来北往的人,带北方口音者比比皆是。照这些线索来找,十个人里就有一个有嫌疑。王霆叹口气,替她掖好被角,“好好养伤,近来我走远点儿,免得殃及你。”

  “好。”

  她这“好”字答得干脆爽快。王霆忍不住道:“好?没别的话了?”

  念汐将被单拉到眼下,双目忽闪忽闪,明眸顾盼,“你不做电灯泡了,我好高兴。”

  “……你倒真坦白。还有个消息,我想你反正总要知道的。之前给你诊视时发现,你有孕了。”

  念汐愕然,有孕了?松霖早便提过想要个他们的孩子。想不到来得这般快,这般突然。难怪近来屡感不适,起先根本就没往这上边想。

  王霆见她露出绝大的悦色,便说道:“你如想要这个孩子,总不能在书寓里把他(她)生下来。就算你想,也有人不让。因此,我擅自做主,赎还了你的卖身契。”

  说着,将那张契约亦递了给她。念汐犹感不妥,“可是……”

  他断然说道:“咱们论理论情,你救我一次,我的命总归不止一万银子吧?欠你一次,还你一次,就算扯平。你不想欠我的情,难道我就想欠你的命?”

  他这几句,说得入情入理,且铿锵有力,掷地闻声。念汐自然不会反驳,默然无声收下这份礼,柔声说道:“却之不恭,谢了。”

  “还有宝瑟。”他再递过一张,“我想她跟你时间那么长,你若走,留她一个,未免可怜。”

  这就是他人情练达,细心周到之处。他帮她赎身,她尚且没有如此动容。难得在她之后,他还能想到宝瑟,并不因为她们是主仆关系,就低看人一等。念汐郑重收下,十二万分诚心诚意道:“我替宝瑟谢过七少。”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她瞧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我领你这个情。”

  正当此际,顾松霖探身而入,见她已然苏醒,万分欣喜。

  王七少乃识趣之人,这种时候,不便在这里讨嫌兼碍眼,留他们两个互诉衷肠。

  他反过手,小心翼翼带上房门。

  顾严氏听罢松霖所述,良久不言。老太太面笼寒霜,薄唇紧抿。顾松霖直直坐在旁侧,自她神色中实在瞧不穿她想法如何。他语气尽管坚定,但对于结果确实无甚把握,难免患得患失,生恐对方再度翻脸、百般刁难。南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既不看自己婆婆,亦不看自己丈夫。她的紧张只怕与松霖不相上下,不过意图却刚好相反。乍闻念汐得孕的消息,于她无异晴空霹雳,之前满盘算计一着尽没。

  真应得:人算不如天算。

  她于今之计,唯有期盼老太太对谢念汐厌恶至深,不肯认这一胎。如此,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那女人如若怀着孩子进了顾家大门,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她和文玉自身难保。更可怕者:谢念汐生下的如果是男孩,那便是顾家长孙!等老妖精驾鹤西行后,要承继家业的。那么她多年经营,就全都在为他人做嫁了。

  于此节上,南琴绝不能忍。但凡女人都忍不得。

  月桂天使西洋钟嘀嗒嘀嗒地响,犹如一支小槌,敲在她的心尖上。

  顾严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似笑似哭、极为难看的表情,轻点了下头,“就这么着吧。”

  她才不是为了那花枝招展烟视媚行的小婊子才首肯。她是为着自己多年以来添孙子的念想。顾家香火,不能在她这里绝后。傅南琴虽乃有功之臣,可年纪太大,肚子不争气,该让她好好腾点儿地方出来。那姓谢的丫头出身尽管低下寒微,又有过为娼的经历,到底胜在年轻。等得了孙子,到时再想法撵她不迟。

  下堂妻是不多见,下堂的小妾莫非还少吗?想整治她,名目可多着哩。

  松霖一块大石落地,长出口气。反应最快的倒是南琴,抢先一步站起来,向他道贺兼表白自己立场:“哎呀,这下可好了。难得妈肚量大,你往后也不用成天唉声叹气了。那谢小姐头回出阁,咱们礼上不能太过轻慢人家。你若信得过,备办诸项事宜便让我来吧。你呢,前些时口不择言,也有不是之处。其实该给妈好生赔个礼,以后不必在外头漂着不着家,这样才像是和和睦睦一家人的样子嘛。”

  不知为何,她强装笑颜说出这一大篇违心之论,松霖心内反兴厌恶。觉得她这大度,大度得太过心机深沉。不过他向来于孝道不敢有亏,也就站起身来向母亲赔了几句好话。顾严氏洋洋不睬,不紧不慢道:“谁叫我老了呢?既没用,又拖着不死,叫人看了多嫌着我。”

  南琴强笑道:“像妈一般年纪还这样身子健旺的老人家,真不多。但叫您能吃能喝能乐,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岂能嫌弃您?”

  她冷哼两声,算是将这事揭过不提。

  松霖家中既已处置妥当,翌日便火速要接念汐回家。念汐、宝瑟听了消息,欢喜得一夜无眠。尤其宝瑟本就是个孤儿,再想不到自己这样早就脱离苦海,高兴得直掉眼泪,道:“姑娘大德,七少大恩,要不是有你们,我哪能有今天?想隔壁的环儿,无忧姐跟前的翠秀,都羡慕我羡慕得要死。姑娘你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有这样的福报。顾先生人好,又有学问,将来姑娘再生个一男半女,这一世便算有了着落,真好。”

  念汐听她絮叨个没完没了,给她揩抹掉颊边泪水,笑戳她额头,“傻丫头,叽里咕噜说什么傻话?快睡觉罢。”

  第二日,随身家伙乃至簪环首饰,一样不带。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并随身事物,用印花蓝布打个小包裹,宝瑟挎上。平妈妈照例立在院子大门口,脸上挂着暧昧不清微微的冷笑:“姑娘走好,以后去宅门里享福,必也不会再认我们啦。”

  有阵穿堂冷风呼啸而过,吹得天井里的树哗哗作响。稀疏的光影投下来,披在身上,仿似镂空的繁花织锦。谢念汐一足迈过门槛,一足尚在门内。她盈盈转身,回眸一瞥。

  书寓里许多姊妹出来相送,花无忧立在二楼门廊前,面无表情。她看她们,像画片上所印顶好看如花儿般的人物。只不过她们皆扁平的,再美,也已没了生气。她们是蛾,困在茧里头,自好早以前起,青春便戛然而止。只好无望地浪掷岁月,直待花落凋伤到来。

  若璧剪影依稀,于晨光中朦胧未明。即便天人相隔,念汐依然分明感到,她那一种柔淡且深切的幽怨哀冷。

  代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她这么说。

  代我看看我不曾到过的地方。

  上海,声色犬马,五光十色。十里洋场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实则暗潮汹涌,山头林立。一个大上海,纵纵横横划出的各国租界,俨然便是国中之国。早在流氓大亨黄金荣入在青帮“天”字号门下后,携座下得意门徒杜月笙,两人逐渐垄断了烟土买卖,将个大帮会运作得风生水起,横跨政商两界,如鱼得水。随连年战乱,漕运没落,青帮势力又向外省迅速扩张,将各省水路命脉掐住,以保烟土运输畅通。

  早年在会中,王老爷子便曾负责东北三省往来货运事宜。须知烟土生意可不比旁的买卖,既有暴利亦有大风险。除要将上下官长层层孝敬打点妥当外,还要防着路上强盗劫掠。负责押运的王家老爷,说是别着脑袋在玩命也不为过。王义夫事事周密,行止稳健,有察人之明,不乏容人之量。上边见他是个人才,所以破格提拔。当年混迹上海的高人里,都对王家名号颇有风闻。

  后王义夫年岁渐增,身子一年不及一年。近两年来,常不离床榻,也就闭门告老,不再插手帮会事务。念他劳苦功高,辈分且长,遇上什么事,道上朋友们皆都卖他情面。所以,洪全发才与王霆那般热络,并不全为报恩的关系。

  若说到王公馆,自外头看,确不起眼。普普通通一处门户,见惯了豪华气派的人,看了怕要嗤之以鼻。然老爷子常说“树大招风”,又说:“我已洗手上岸了,这提着脑袋的买卖终不成还干一辈子?总有要上岸的时候。上了岸,不过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可招摇的呢?”

  因此,即便宅邸里头轩敞,格局讲究,到底在外观气派上,大大输于其他豪奢之家,装潢甚为简素。老爷子七子一女,其中立仁、立昭在南洋做生意。王延留学英国,钻研西医。还有一子幼年患急病暴毙。长子王雷,与三子俊清、八女娇雅在他身边侍奉。七子王霆赌气未归。众多妻妾有的住在南京,有的在北平,有的在国外,这样那样种种因由,大多不在身边。唯有一位五姨太太,是刚娶不久的小妾,名唤杨素贞,年轻貌美,从前乃欢场中人。老爷子平素起居,则由她看顾。

  杨素贞原是夜总会歌女,为人精明强干,虽为小妈,可将自上而下人事关系搞得十分和谐融洽,无人不服膺她八面玲珑的处世手段。王义夫若碰上棘手难决的事宜,往往还要同她商议。暂放七少在外边一段时间,免起父子冲突的建议,便出自她口。这天早晨,伺候老爷子用罢早饭喝了药,刚走出来,听到电话铃响,拿起接过。她方听开篇寥寥数语,便蹙眉,一径轻轻点头,“嗯,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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