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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32章 新仇旧怨(2)

  念汐即道:“不妨事,我倒喜欢八小姐的率直。”

  娇雅自悔失言,冲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王家父子两个,相顾默然。王霆在外边时,任有多少鬼精灵、多少伶俐言语,此时此刻皆化作无声。他在父亲床头立了会儿,自感浑身不自在,又见老爷子并非垂危的模样,便转身欲走。忽听王义夫道:“坐下。”

  他只得回转来,在床边椅上坐下。本打定主意不开口,可人到跟前,心里却先软三分。到底是自己父亲,且乃儿时敬仰的偶像。那会儿初混迹市井时,从别人口里听说自己的爹实在是个传奇的风云人物。若然不是后来种种事端,恐怕父子关系要比寻常更为亲近。这等敬仰里夹着愤恨的心情,才最为交煎。

  王义夫把他端详半晌,心中甚慰。往日他虽爱这孩子秉性类己,五官长相又依稀有几分像他已故去的妈,所以殊为纵容。可大了大了反越多忧心,怕他这轻狂个性易招祸患。如今瞧他比素常行事沉稳,再不那么离经叛道地公然乖张,知是这几年独自在外闯荡,成熟世故的关系。

  老爷子回过手来,抚着床头一只骨灰坛子,王霆脸色登时一变。王义夫道:“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妈,一刻也离不开。就在这里与她同吃同睡,仍旧像她在生时头两年的样子。”

  听他这般说,王霆亦辛酸,低下头去。老爷子平生最恋着的是谁,家里众所周知,不算什么秘密。王义夫早先便说过,“我生时不能遂她的愿,终让她落个死后不安。等我死了,任她所求,愿葬在哪里便葬哪里吧,不必同穴了。”因发过誓愿,所以在生时将骨灰带在身边,日日厮守,转眼已是数十年的时光了。其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他长叹一声,躺回枕上,不疾不缓说道:“有些话以往不想讲、不肯讲,不过是为一口气。如今半只脚都进了棺材,才发现什么一口气、一张脸面,都是假的。正应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王霆听这话甚不吉利,便道:“别说这没意思的。”

  王义夫微微一笑:“人哪还有不死的,临死把话说开,不留憾恨才是对的。不然我留着一车肺腑之言不讲,死了岂不孤寂?你既回来,那就是你终于肯听我一回话。两件事,我都要一一跟你说明白。”

  “说就是了,我这儿听着呢。”

  “第一件,就是你妈……”言语至此,喉中一哽,“你妈和我,上一辈人许多恩怨,你当时还小,不能尽知。我只要你明白,无论多少恩怨是非,延祸不及子孙。我待她不能说好,她自己也有对我不起之处。然而逝者已矣,恩怨便该了结。我的错处,是不该不叫你见她最后一面,可原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当时她抽大烟烟瘾太深,临逝前神志已很不清醒,模样也……我不让你见,是不想要你记得她最后……是那个样子的。”

  王霆听他说得诚挚,绝非作假,不由得不信。其实这推测他从前脑子里也有闪现,但王义夫既不说,他心里就不肯如此推定。刻下听他亲口说出,倒觉悬着许多年的疑问终于释然。

  “第二件事,咳咳,就是你的婚事。这事犹比上一件事更加重要。这事情,为……为难你啦。”

  王义夫一生没跟人说过“抱歉”二字,亦一生不曾向人低过头。此刻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恐怕是今生头一遭。王霆心软,立时便道:“也没什么为难的,一桩买卖罢了。”

  他合目,深吸一口气:“好一桩买卖啊,搭着合族上下,多少条人命?这买卖,做与不做,皆在两难。

  “人都说,盛极而衰,什么样的生意若做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就有赔本的风险。况且帮会一道,历来不是正路子。乱局之中,还能就中取利,时候一长就未必能在上海立得住脚了。”

  父子两人,倒英雄所见略同得很。王义夫轻轻颔首,“帮会能够起得来,其根基不过是借洋人的势,在租界里自立为王。于今政局纷乱,日本人步步进逼。明天如何改朝换代,谁都说不好。所以我想说,早日抽身为妙,不必恋栈这些利欲。可是人在其中,太多时候身不由己。杜先生是何等算计深沉的人物?岂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头?”

  他口中所说的杜先生,自然不是别人,是指帮中大佬杜月笙,既结交南京汪伪国民政府,又卖好于孙文一系。只哪边都不曾明摆了立场,欲待天下大定后再做盘算。彼时国人抗日情绪高涨,暗杀之事可谓层出不穷。

  王霆道:“金家虽说不是汉奸,可到底后台生意都与东洋频繁往来,跟南京那边联络不少。真要翻出来,里头的勾当不足为外人道了。这个时候,两家结亲,当然会有攀附之嫌。”

  “这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是‘其他人’的意思,你心里有数就得了。所以我不叫你过昆山去,让你远着她些,也是这个道理。我这儿已有了退身之策,等我……等我身故以后,家里定会有一场乱。你们兄弟几个长年分散各地,恐怕到时候群龙无首,容易为人所趁。我有份遗嘱,交在素贞手里。先就给你个明话,你们兄妹八个都不在会,所以攀扯起来他们都不存嫌疑,唯独是你,有些危险。到时你大哥同着素贞与老六去香港,娇雅我托付给你照顾,你带着她远走高飞,下南洋找立仁、立昭。立昭那边上月我已去过信了,一切皆安排妥当。”

  说着,拍拍他手背,语重心长道:“最怕就是到时候,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兵荒马乱的,脱不开身。几个孩子里,我只叫你去担这份险,是因我知道只有你,担得起。他们都没这个机智,也没这份胆魄。”

  王霆一笑,“嗯”了一声:“这还用说吗?不想想我是谁的儿子?”

  王霆与老爷子说过话后,便与念汐在客房住下。晚间又把这些话掐头去尾给她讲了一遍,他自己倒不怎么忧心,反是念汐听了,忐忑难安。加之以往还有过一次遇刺客暗杀未遂的经历,能不提心吊胆?王霆自己因从小就混的帮派,于这些险事上早如吃饭喝水一般,习惯了,就拿话逗她,道:“那我要是被人杀了,你哭不哭啊?”

  “哭。”

  “真哭?”

  “哭你个头!”

  随说随将枕头朝他脸上丢过去。

  老爷子的病况一向起起伏伏,大夫亦没个定见。兼或逢着亲伦团聚,神清气爽,近两日间竟渐趋好转。面上添了红润,饮食也略增。众人看了,都甚感欣慰,悬起的心也便放回腹中。

  一住多日,公馆内较之以往热闹许多。娇雅很是喜欢念汐,常常借故来与她做伴说些闲话。娇雅本乃大族深闺中娇生惯养的小姐,素常生活起居十分沉闷,对外边的人事物几乎一无所知。王霆与她虽感情上亲近,可长年不在家,在家时更不会给她说外边的故事。骤有个大姐姐与她说笑逗趣,自然开怀不已。

  其他的兄弟,长兄王雷同大嫂子在别处还有住处,老六俊清未娶,房间挨着老爷子。除娇雅外,也只王霆与念汐两个睡楼下。早晚探视以外,王霆尚要帮着理事。他是后生晚辈,既回沪上终究该露个面,执晚辈礼,向从前帮衬过自己的道上前辈问候一声。会中人所询,无非也就是王老爷子病况如何,及他此回回来有什么打算,等等。七少照例客套敷衍,将父亲病势说得甚重,其余则答得模棱,不欲深谈。他乍离几年时间,突然回来,时移物易,万事皆须小心在意,步步为营。

  这天话毕,驱车回程,路过点心店,想起念汐跟他说爱吃糟田螺跟排骨年糕。就叫靠边停车,让长生下去买。正候着的工夫,抹眼过去个人影,大感熟悉,继而诧异。王霆叫那司机下车,将路上过去一个野鸡打扮的女人给带过来。

  那女子妆容妖娆,扑得厚厚的粉,眼圈乌漆麻黑,柳腰轻摆,带笑近前。王霆等她弯下腰来,猛地将她膀子一拉,拉近跟前,盯着细看。果然应了心中猜测。

  “你姓朱?”

  她骇一大跳,仓促间不及辨认,忙摇头道:“老板敢情认错了,我叫林瑞霞,不姓朱。”

  王霆双目微睐,冷笑松手。她正急着脱身,这一松手,差点儿跌在马路牙子上。看得明白瞧得清楚,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不是当年勾搭皇甫宁私奔逃走的“容莞院”头牌朱月娥,又是谁?说巧,未免也太巧。想不到他们跑路到了这里,偏偏还就被自己给撞见了。

  朱月娥亦觉他眼熟,可究竟时过境迁,她与王霆从前又没打过太多交道,所以到底不曾认出来。然人家一句道出她本姓,自然方寸大乱,还怕是从前的债主找上门来。

  王霆懒得与她为难,只挥手遣道:“走吧。”

  她如蒙大赦,忙忙蹑脚跑开。王霆看着她走入狭巷中,对跟从之人沉声吩咐:“找人查查她的住处。看她跟谁在一起。”

  今天日子特别,有奇遇的可不止王家七少一个人。

  念汐正同着娇雅一起教小虎识字,宝瑟忽急急上得楼来,可见王家小姐在旁边,吞吞吐吐地不敢说话。念汐便知有异,将她带出房来询问。这一问不打紧,竟有个再也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门房说,大门外头有位姓顾的太太,说有急事要见姑娘。看门的不让进,现人在外边候着呢。姑娘,你……见不见?”

  傅南琴?她为何来访?

  “请她进来。”

  一别数载,她还是那个样子,模样比原先更见老了些。纵是如此,到底身份做派不曾丢,仍是娴静淡漠,不曾把个“急”字放在脸上。

  可念汐晓得,若非有大事,她怎么可能会求告到自己的头上来呢?

  落座看茶,南琴果然只端一端做个样子,立时便撂下。念汐便知自己猜测落实,不慌不忙道:“太太,许久不见,别来无恙?老太太可安好?”

  南琴诸事无心瞒她,照实说道:“老太太年末时走的。如今家里就剩我、文玉、松霖。她走得突然,倒也好,没曾受罪。”

  乍听顾严氏离世的消息,谢念汐既不觉大快人心,更没任何悲悯之情。回想这老太太一生汲汲营营、待人刻薄、口舌刁毒,结果也没等到自己想要的亲孙子。死后并无一人念及她任何好处。于是淡淡“嗯”了一声,不予置喙,再细听傅南琴登门拜访的缘由。

  南琴面露难色,艰难启齿,道:“从前,你在顾家受了不少委屈。若还恨着我们,也是该当的……”

  念汐即刻打断,斩钉截铁道:“不恨,也无怨了。”

  存爱,才有恨;有情,才会怨。她对于顾松霖,已经没那种感情,早就消磨殆尽了。

  南琴自是懂得其中道理,怔怔瞧她许久,方才点点头,轻声说道:“你这样大度,我也没想到。既如此,后边的话反倒容易说。”

  “直言来意吧。”

  “松霖……时日无多。”

  念汐听得一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什么?时日无多?这怎么话说的?他方当盛年好好一个大男人,如何时日无多?

  南琴音已哽噎,强抑伤悲,道:“自老太太去后,他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初时没在意,只当作小病来医。不想医着医着就给误了。上月查出来,已入膏肓……刻下尽管将病情瞒骗着他,但据我看,他自己……也猜着三分,就说想见见你。”

  后边的话,没有听真。念汐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缓过来。这些事,听着竟如梦幻,竟不似真的。

  南琴见她半晌没说话,心先灰了三分。想到临行前松霖那般渴盼的神色,又不忍就此作罢。丈夫临终唯一遗愿,总要设法替他办到,于是低声下气,恳求道:“不念其他,只念着你们往日一场的情分上,请你去望他一望。他纵然走,也能走得安心啊。”

  是啊,往日情分一场。虽已过去,但到底是做过夫妻的人。

  她涩声道:“自是该去的。”

  听到这话,南琴方才放下心来。

  天刚擦黑,王霆到家,还没歇过味,长生便将从宝瑟那里听到的消息透露给他。说顾家大奶奶今儿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王霆诧道:“干吗放她进门?怎没叫人给轰走?”

  “姨奶……姑娘吩咐给让进来的。”

  然后又将顾松霖重病,请念汐去望一望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七少。王霆的脸色当即阴云密布,糟到极点。恰好念汐没在家,陪着娇雅出去了,无法即刻拘来审问。宝瑟乖觉,看他面色不善,忙劝解道:“姑娘心肠软,况又是病重人的请求。不去怕心中过意不去。先生都快……”

  “快死了?死得好!”他向来说话恣意得很,不似松霖那般内敛,不喜欢谁就是不喜欢,掩饰都懒得掩饰,直截了当道:“死得妙!他顾松霖要死了,我王七就在上海敲锣打鼓,鸣鞭放炮,开开心心送他上路。”

  说着冷笑一声,自入里间去了。宝瑟与长生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七少什么都好,就是乱吃飞醋这一点实实地令人招架不住。

  念汐回得略晚,同着娇雅在外边吃过才回。不想一回来宝瑟便跑过来,冲她挤眉弄眼,拼命打手势。谢念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道:“你中邪风了吗?怎的眼皮直抽?”

  急得宝瑟悄道:“七少……七少……”

  后半截话没来得及出口,王霆早下楼来。劈面看见,二话不说,抢上前把她打横扛在肩上就走。这阵势真像在自己家里抢了压寨夫人。宝瑟、长生、娇雅三个瞧得目瞪口呆。

  念汐俯身趴在他肩头,心说这人准是又上哪儿抽了疯了,且看他到底要怎么样。王霆把她扛到寝房内,反手关门,将人往床上胡乱一扔。她才想起身,给他一手按住不叫起来。王霆横跨,虚坐在她大腿上,神色到底是有三分恼怒,皱眉说道:“我正有话要审你呢!”

  她听口气,猜度到大约为了南琴之事,便笑着躺了回去,“那就审呗。”

  “不准笑!我问你,傅南琴来做什么?”

  “你都知道了,何必问我?”

  “看你这意思,是应了她了?你都没问过我,便应她?你当我死的吗?”

  “哟哟哟,这么凶干什么?女人是拿来疼的,又不是拿来吓的。都被你吓得忘了要说什么了。”

  王霆掰开她的手,“甭跟我装蒜。你就直说,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前……不对,是奸夫?要是,你赶紧言语。老子立马给你们腾地方!”

  好嘛,这醋吃的……

  “这话问得奇怪。我惦记他干什么?都已经休出门的人了,他现如今也不归我惦记。有人惦记呢。他惦记的怕也不是我,而是……”

  “儿子”两字不便出口,她便将眼往隔壁小虎房间抹了抹。王霆就明白过来。念汐又柔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谢念汐如今心里只惦记一个人,除他之外,其他男人都是粪土。”

  “这话我爱听。”

  “你爱听呀?”正说着,她忽将手一探,揪住王霆的领口,翻身将他拽躺下,自己骑了上去,登时放下脸,厉声道:“说完你爱听的,就该我来审你了。老实交代,今天逛马路时招手叫鸡是怎么回事?说!”

  王霆一怔,方想起朱月娥那件事,还装糊涂,“这话从哪儿说起呢?”

  念汐见他犹不老实,不动刑断不肯招供的了。二话不说下了他的皮带,蜷在手里,照准左脸,佯装要抽,“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个狠的你也不认得姑奶奶是谁!”

  王霆忙挡住,笑道:“我说我说,今天那路上碰到的人,是你再也想不到的。‘容莞院’头牌朱月娥,虽化着浓妆,可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吃了一惊,“朱月娥?皇甫宁的相好?她?”

  “我叫人盯着,寻她住处。让找着了就给送个信过来。你怎么又呆了?真不该跟你说。咦,不对,不是说好今天我在上边的吗?你怎么又跑上边去了?”

  念汐心道: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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