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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33章 迟到的复仇者(1)

  这世间,有些情是可以忘的,如顾松霖之于她。

  这世间,有些谊是没法子忘的,如死掉的许若璧。

  冥冥之中,一定还是有些因果报应的道理,她信。她好友的冤屈,生前讨不着的公正,落在她身上,末了得见真章。

  许若璧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话大有道理。

  若璧的过错,是不该怀着那样刚烈的真心去待一个错误的人。以至于遍体鳞伤,生无可恋。

  然则她,多少总是勇敢的。

  这更衬得皇甫宁的利用如此冷酷卑劣。

  情就是她怀中所有的璧,璧碎难全。其实她早该明白,世上哪有山盟海誓、情比金坚这回事呢?

  栖身风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无争便无得。要么一心一意往前走,要么粉身碎骨。

  谢念汐在出发去会故旧之交前,心里便是这样想。

  四马路,又有一说称“布道街”,得名于英国传教士来此传教的缘故。上海开埠后,便有秦淮画舫入黄浦江之亮丽景色。后太平军据东吴地,禁娼。苏、扬二州妓女亡奔入沪,渐次以会乐里、同庆里为中心,周遭慢慢成其声色风月场所。东起中和里,西至大兴里,北起三马路公阳里,南至五马路庆云里,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虽说这地界繁华,有着高档的长三书寓,可也不乏没钱拿不着工部局所颁执照的游妓,俗称“野鸡”。她们只好趁着夜色在街头拉客,赚两个微薄的卖身钱。这些人,也有挂靠皮条客的,也有自营的。自营的更惨淡些,常被赶来逐去,不得不到处躲藏。

  那朱月娥以往曾做过红牌倌人,然在外省漂泊几年颠沛流离下来,一则过了鼎盛年纪;二则诸多忧患,致令容貌多现沧桑;三则皇甫宁一向好赌,她自己又喜奢靡,带出来的钱财没多久便挥霍一空。所以没上两年,便重操贱业、再堕风尘。可以如今的姿色身段年龄,入不得上等堂子,只能去站街,成日风餐露宿、温饱难继。一连三天一单客都没拉上,饿得难忍,只得提前收工,徒步穿街过巷。

  她哪里想得到暗中有人跟踪,因此并没提防。来到一幢黑洞洞、破落小旅馆内。皇甫宁早先在这里租了个小单间,两人勉强挤着住。他也不务工,只靠着朱月娥拉客得来的钱养活两人,钱亦不留过夜的,日日仍旧去赌,脾气越发坏了。看她空手回来,劈头便打,一面揍,口中一面骂道:“贱货!哪里躲懒去了?我看一日不打你,你是一日比一日散漫。没拉着客你回来做什么?”

  月娥被他打得起急,也就还了两下手,边躲边泣道:“我在外头容易吗我!回来还要被你欺负。昨晚上才有局子里的人来查,幸好跑得快,不然就被抓了。饿得发晕,忍不了才回来的,你就打!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哪!”

  他赌瘾上头,早忍了大半天光景,如今一个钱没落着,大为光火,操起茶壶朝她扔去,“贱人,不是因为你我他妈能到这步田地?还犟嘴?成,你一人待着吧,赶明儿我就回老家去!”

  幸好朱月娥闪得快,茶壶再偏三分便要碰着她脑门了。听他又说起回老家的话,她越发大哭起来,跑上前抱住他道:“没良心的,你把我哄出来又不管我啦!当初是谁说要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你倒还有个家回,还有你的小少爷可做。我连家都没有,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皇甫宁早烦了,甩开手,夺门而出,一气跑到外边马路上,给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冷战。方才说“回家”的话,其实也只嘴上说说。他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当初跟个倌人跑出来,老爷子气得暴跳如雷,当月便登报断绝了父子关系。他现在要回去,家里不会让进门,自己亦是颜面无存。

  想当初,哎……还想什么当初呢!

  却在这时,忽听背后有人说道:“皇甫宁,有位贵人想见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吓了一跳,不明就里。贵人?什么贵人?我在上海哪里有门路认识什么贵人?

  没等回神,眼前发黑,给人打了一闷棍,扛起来就走。

  他眼冒金星,腕子给捆得结实,动弹不得。脑中一团糨糊,想不起自己几时得罪了道上人,竟会光天化日被人打杠子?没多大工夫,就听见水声,莫不是到了黄浦江边?果然下码头上了一只小船。掌船的人将船撑开,离了岸。

  船行至江心,看看离码头甚远。皇甫宁才然想起身,给旁边人一脚踹在膝弯内,喝道:“跪着!”头套被摘去,便见一位靓妆炫服的美貌少妇,端坐在上,双手笼在毛茸茸的羊皮手围中,跷了腿,注目凝神瞧着他。

  乍看第一眼,只觉艳而煞气,三分胆寒。第二眼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谢?谢……那个……”

  她微微一笑:“我不叫谢那个,我叫谢念汐。想起来了吗?”

  皇甫宁神色大变,如五雷轰顶,“许若璧的……”

  “小少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好凶猛的一句别来无恙。

  皇甫宁真巴不得自己尚在梦中,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逢着她。“燕平书寓”三位红牌,许若璧,花无忧,还有个最难惹的谢念汐。她?在上海?还这等架势?许若璧呀许若璧,难不成是你阴魂不散,借着她向我讨债来了吗?

  他这边越是面色如土,念汐那边越是媚眼如丝,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心下叹息:你若当初能预见他如今这等模样,大概也就不会跳楼了吧?

  谢念汐柔声道:“小少爷,别害怕。找你来,不过是因我那位朋友临终前一个嘱托,叫我务必转达。可你浪迹天涯,漂泊无定,实在难找得很呀。好在今天偶遇,这真是上天有眼,你说对不对?”

  皇甫宁心念疾转,忙道:“姑娘在上,你的朋友许若璧她……她当年是自己跳楼死的,不是我逼她跳的。她的死,断断与我没有半点儿干系。”

  念汐冷笑一声,摘了手围,安抚他道:“我也没说要找你算账啊,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寻你,是有些若璧留下的值钱东西说要给你。长生,拿过来给他瞧瞧。”

  他一听“值钱东西”,双眼立时发光。长生搬过一只匣子,冲着跪在下首的皇甫宁,念汐开了锁,明明白白打开来。皇甫宁一看里边的东西,眼睛就发直,颤声问:“这都是给我的?”

  “原本都是你的。”

  “原本?”

  她自袖里摸出若璧那张遗嘱,一字一字漫声念道:“今既见信,想我身必已至泉下,且含冤难瞑。望你以我为鉴、以我为戒,勿将真心轻付于人。囊中珠宝,尽托于你,他日若得见那负心人,余愿效十娘沉江之事,以报他离弃之恨、背义之殇。”

  她又重复道:“‘余愿效十娘沉江之事,以报他离弃之恨、背义之殇。’听得可清楚了?长生,把东西扔到江里去!”

  长生掉手将那些闪闪发亮的珠宝往江上一撒,好一派满天花雨、光芒璀璨。皇甫宁一声惨号,因双手缚在身后,双膝在地下连连跪行数步,探身望去。不过忽闪之间,尽都消失于潮头。这么多珠宝,这么多钱!都没了?都没了?

  原本都是他的!

  念汐拍拍手,好整以暇道:“好,现在她与你的事,已了结了。接下来,是我与你的事。”

  若璧不想找你讨命,不代表我就不想报这个仇。

  世上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她那般心软的。

  皇甫宁仍没从方才的突发状况中回过神来,还怔怔瞧着翻波的水面。谢念汐厉声道:“把他也给我扔下去喂鱼!”

  边上人就等这一句,上来捉住放翻。皇甫宁哪见过这种阵仗,骇道:“姑娘饶命!”

  “以往罚那不贞的女人,都是拉去沉塘。古往今来却没见这样罚过半个不贞的男人。也好,今天算我开个先例,拿你试试刀,看好玩不好玩。皇甫宁,去了那边,替我跟若璧道个好,告诉她,弄死她的男人多有对不住,可别同我计较。明年上坟时多烧两张纸钱,算我给她道歉罢。”

  说着,“咕咚”一声,囫囵入水,眨眼没顶,水面上只余几点翻白浮沫而已。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这都是她吟过的诗词,他接过的下半阕。一瞬间猛地想了起来,仿佛都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的故事。那时他还不是倾家荡产的赌徒,仍旧是养尊处优的公子;而她,也还不是黄土中的朽骨。

  她想让他记得她,且让他再次忆起她时愧悔一世。

  如今他的确后悔,却不是后悔辜负了谁,而是后悔自己就要死了。

  就这样草率简单地死了?

  若璧曾说:由得你,你要来就来,不来便不来。咱们说好了的,我等你一个月,你若不来接我,以后永远别来了。

  若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赴约,他一定不会撇了她,他一定会更加用心待她。

  更加用心哄骗她。

  谢念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倒正应了这句话!

  如果死在许若璧手里,他倒还甘愿。可死在她手里,他是不忿的,自然不服的……

  就在他溺水已深,命悬一线,自忖必死的当口,忽感身子给提了起来,眼前一亮。原来后腰处拴了绳索,给人重新捞起。有人过来控出了水,报道:“还有气呢。”

  念汐瞧他罪也受过了,钱也都没了,差不多也就把事在此了结了。等他回过气来,让人搬起脸,双目瞧着自己,一字一字冷冷道:“皇甫宁,要搁着你骗的人是我,你今天的死法准要比这个凄惨十倍。可惜,我还是念着若璧的旧情,不想越过她给你这教训。你后半辈子记得她的好,我就饶了你的狗命。”

  皇甫宁半死之中,听见这句,如闻天籁,重重将头磕在甲板上,战战兢兢且狂喜不已,道:“谢……谢姑娘饶命!”

  她轻描淡写接道:“我只要你一条腿。”

  长生执棍立在他身后,手起棒落,皇甫宁惨号一声,栽倒在地。他只感天旋地转,痛得便连叫也叫不出声,满头冷汗,眼泪鼻涕一起喷出,抽个不止。谢念汐再不理他,吩咐掌舵的将船划回码头。才靠岸,便有个小厮跑上船来,恭恭敬敬向念汐禀道:“七少叫传信给太太,说下礼拜约人看戏,戏票订好了,请你回头去拿。他今儿有饭局,就不过去了。”

  念汐便问:“哪家戏院?”

  “荣记。”

  荣记大舞台,前辈大佬黄金荣的场子,那是无论如何非去捧场不可的。她点点头,迈步上岸,底下人忙问:“七嫂,这落汤鸡怎么处置?”

  “哪里来的扔回哪里去。”

  皇甫宁方才合上眼,当真好险,九死一生。

  谢念汐想过她会离开,却没想过这么快又重履故地。

  正逢八月春开花时节。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而旧时墙根底下种的那片娇艳的秋海棠,现在早荡然无存,徒留许多唏嘘。

  念汐没带从人,连宝瑟亦搁在家里,只携了儿子小虎。下火车后先去王霆府上看了看瑶佳是否安好。又跟瑶佳说了上海的情况,筹谋着这里也没她的安身立命之处,不如跟了自己回上海倒好。瑶佳虽不愿,可迫于无奈只得答应。家中诸事皆妥,念汐就照南琴先前所述,去了医院。

  还是那间医院,只这次进来的不是她,而是他。

  走廊里空寂寂的,一股子消毒药水的味道,十分冲鼻。念汐听见金属交撞,喀拉喀拉的响动。正是文玉日日不离身的九连环。文玉体态长大了些,不似从前那般瘦弱,正到了该发育的年纪,可眉目中的阴郁不减半点儿,身上那种厌世且厌人的自闭姿态还是一样。她与文妈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文妈见了念汐立时别过头,文玉倒没瞧她,目光扫了扫小虎,皱皱眉,便低头继续弄那九连环。

  谢小虎或是火车上睡得不好,或是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平日的活泼跳荡都不见了踪影,难得乖觉安静。推门进了病房,南琴回过头,眼眶红肿,冲她点点头,又回身跟床上躺的人轻声说两句,便出去了,留他们二人叙旧。

  松霖身子一震,目光落在小虎身上,久久不能移开,口中说道:“文钦,来。”

  那孩子尚小,听他叫自己陌生的名字,自是不明白,就不肯亲近。念汐见状,拉了儿子小手,将他带到父亲跟前,“他姓谢,小名小虎。才刚开始学认字,说话还不大利索呢。”

  松霖目中已泪光莹然,神色无限溺爱,只不想唐突冒撞吓着孩子,犹豫地伸出手,想在他头顶摸上一下。不料他紧着一躲,跑了开去。松霖长叹,念汐亦无法,领小虎到外边,暂交给南琴。

  松霖借她出去片刻,忙拭去眼泪,等她床头坐好后,不禁问:“你还怨着我吗?”

  她摇头,柔声答道:“过去的提它做什么?”

  “我却怨着你。”

  我却怨着你呢。

  她纵然已不爱他,听到这句,还是忍不住心中激荡。道是无情却有情,道是有情却无情啊。

  念汐无辞可答,便放缓语气宽慰他道:“你安心养病就是,莫要多思。该当调理便调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时半刻,急是急不来的。”

  松霖苦笑两声,慢慢摇头,“我就知你是这样的人。我就知你……你不是寻常女子,你的心性总比我要坚强,处世亦比我圆熟,你若是个男的,成就必定比现在更高十倍。有时我想,可惜你是个女人,有时又想,庆幸你是个女人。”

  “不管可惜……还是庆幸,有一点我是明白的,我这一生怕都赶不上你。”

  念汐,念汐,你不要不理我嘛。

  她忙别过头去,免叫那串眼泪当面掉下来。

  他就那么认认真真,一心一意地瞧着她。仿佛他们还在十岁,都还不曾来得及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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