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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转山》在线阅读 > 正文 之五 边境未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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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作者:谢旺霖

之五 边境未竟

    进入夜深的德钦县城,你孤立地站在街头,等待着先前在白马山口上遇到的开车过路人家,接你去他们那里。当时他们力邀你坐车下山,还另有一位包租“的士”的单身旅游女子邀你搭她的桑塔纳,不过你都婉谢了。你们只好约定你下山时一定到他们“公司”做客,他们才肯放你走。其实,你不想无端牵扯什么人情世故,但又不知道此时此地该去哪里,所以便拨出了这通电话。

    当那些陌生的朋友看到浑身泥泞和擦伤的你,嘴唇还流着血(无助时自己咬破的),就表情万般疼惜且自责地说,“那么晚了大家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事,正决定要不要循着山路回去找人……想不到你果真出事了,早知就不该让你坚持骑车下山。”
    那是间名为“梅里雪山”的工程开发公司。经理、司机、会计、计算机和打杂,员工一共五位,全为从四川与重庆地区来此打拼生活的汉族人。起初,你并不对这栋两层楼家居式的公司感到些什么兴趣和疑问,只经常听到那经理总如妈妈般对你讲述他们董事长的善良故事,你才多兴起一分好奇。她拿出董事长的各式照片、新闻、奖状,甚至有写真集供你翻阅,不时还插话进来细细解说。
    董事长是位看似约莫三十芳龄的女人,体态婀娜,浓眉丽眼的,留着一袭乌黑的长发及腰,一副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相片中的她时常或舞(因为学过芭蕾舞蹈)或躺(仿佛亲近自然),搔首弄姿地摆身在血红的夕阳下,或蔚蓝的长空,平整的地平在线,随伴着一丛丛牛犊与羊群,沉醉。她还是个歌手,兼具云南香格里拉旅游大使身份,和滇北多家贫困山区爱心小学的捐赠者。似乎各种的大人物都曾替她撰文,而最令你惊讶的是写真集上一篇赞颂她美丽的序文,居然由欧阳江河(曾替北岛的诗集写了几十页序文的诗人)属笔。你于是不禁对这位年轻的女董事长,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情愫。
    听说,你在这儿睡的是德钦当地大活佛睡过的床,但你依旧害了风寒。两天里,你写日记或沉思时,总多次听到房门外的经理讲电话的声音。之后,经理进门就会露出无以名状慈祥的语气说:“我们老董再三交代要好好款待你,她非常非常地关心你喔!”可惜你都只耳闻转述,无法与电话另一端神秘的她亲自说声道谢。
    随着与他们在外游走了几次,一位藏族员工的姑娘出现(她是专责疏通当地藏族人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和协调土地买卖等事宜),你似乎略懂得他们所言的“良善”公益事业为何。他们打算开发白马雪山观景台边和德钦城北十公里处的飞来寺附近星级旅馆的构筑案。自此以后,你的话便渐渐变少了。
    你在德钦所住所吃,一概由他们负责(这是董事长特别交代)。这种过分的款待令你很不自在,好像你是此行列的共谋成员。也许太安逸了,你的风寒症状愈加恶化,不知为何就突然萌生想遁离这里的念头。
    离开前一晚,他们特地请你去吃牛肉火锅进补身子(门外蹲着两位抖手的藏族乞丐,使你吃得很不安),又陪你寄明信片,又执意替你付清了买感冒药的钱。你知道他们是善良的,心里却对他们怀着一股千万的愧疚,到底还是无法认同他们的商业行为,虽然他们也做着“似乎”同等的善事。
    第三天早晨,你整装就绪。公司六人全员到齐塞在一辆车中,尾随着你的单车一路送你到十公里外的飞来寺。
    你们在巍峨无云的梅里雪山前留影,经理依照藏礼习俗,在你的颈项挂上白色哈达(你觉得有点不自在),又买些松柏香枝为你祈福燃烟。她不舍地说:“半个月后,我们也要离开德钦了。因为一近冬季大雪就来了,工程根本没法儿施工,所以我们只好回乡等明春再回来。你去的路上,可能将遇到不少大雪,甚至碰上雪阻封山的情况。凡事不要逞强,不管到得了拉萨或到不了拉萨,都别忘了捎个信儿给我们。”他们交给你每个人都事先填好住址的空白明信片,你收下,没有说好或点头,只有淡淡微笑说:“我会照顾自己,你们别担心。”
    其实,你是为了告别他们才选择离开的。他们原本想看着你走,但你硬请他们先走,最后留下自己孤落的身影。你在观景台周围的小宿店外踟蹰徘徊,根本未做好准备再次骑车的身体与心理。烈阳兀自蒸着地表,你流着鼻涕,且忍不住地咳嗽了,想返回,想停下,但默默紧握着车把,你依然继续踏上这陌生的道路。
    远远离开人群了。
    他俩已经忘却了一切,心里不怀抱惊恐,也不希求慰安;只有一种的直觉支配着他们——前进!……无目的地前进!自然忘记他们行程的远近,只是前进,互相依赖,互相提携,为着前进而前进。
    ——赖和《前进》
    “这一步踏出,不知前方相遇的会不会是死亡?”你永远不知道(除非到最后那一刻),或许,因为你不会知道,所以你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至今你才越过第一座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就觉得骑车过程远远超乎想象的辛苦,但其实更苦的是跨上车座前的那一刻。只要那瞬间能跨得上去,渐渐地,你便能开始习惯忍受车行的一切不适与难耐。过飞来寺几公里,已经远离了旅游地带,路面由柏油转为沙石,让人车危险颠簸不已,这实在历历可见现实。
    三天前,你在黑暗中差点摔下两百米的崖谷,到现在仍残存着几许阴影,面对下滑坡的速度稍快,你就不禁心颤不已。意外事件后,你开始学习在每个晨间和夜里祈祷,把专注的心神投入自然的真实与空无间,但并非那种对神的告解。你庆幸看到自己经历一场生死边缘所迸发的求生意志(过去你曾数度思索过自杀的念头),排山倒海紧紧系住现下的存活。那似乎是种原始本性的承诺:生命何等的重要啊!死亡究竟是不是一场旅程?你无所知,也不想再伤神参与了。你现在终于体会,过去曾有过的轻生想法只是一种轻狂。
    不再怨怼过去记忆的伤痕,也不再遥想未来如何,唯一的“现在”无法取代。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曾或将是现在。车行间,你怎么就记忆起那静卧书房里的日子,捧著书的时刻,关在一个熟悉的定点,即使数小时数天不碰见人,不寂寞也不遥远;而今,你在陌生的空间移动行进,才过了三个小时,你居然就有种若有若无的寂寞感觉。寂寞究竟是想象抑或感受?是想象也是感受的,你说。
    你想停止与自己这样的对话,想好好浸润在无人的自然里的感觉,愈那么想,脑海里反复折射的声音就愈多。过去的,仿佛都是为了现在而准备。你在山腰间停下车,望着对山的卡瓦格博峰及其而下的雪山无情的冰瀑,发现它并不看你。照了几张相,你无趣地走了。
    那体内的声音忽又乍现,“这里是一切动静的归宿/千山万壑的起源,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大鹏在鼓翼,鹪鹩抢飞”。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鹪鹩抢飞。这是谁的诗句,谁的情境,你碎碎咀嚼着,但忘记属笔的诗人为谁。你竟于这山脉的旅程上,一连串交响着这沸然澎湃的声音,久远。路途继续延伸在断崖绝壁间,吸了一口气,你慢慢松开紧扣的刹车,好像又慢慢淡忘了什么。
    这一路六十多公里下行,到一处平坦的近水谷地,就到“佛山”了。听说此地为藏族“旋子舞”的故乡。你立在村头一眼望去,二十几户低矮脏黑的平房,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全无一人,根本荒凉得觉察不出丝毫热情舞动的气氛,难道又是一个失落传统的村庄?
    你牵着车走进路旁挂牌的食宿店,藏族女侍生涩地拿菜单前来,没有一句招呼的话,仿佛还带点不知所措的神色。你翻翻那张旧皱的纸,馒头肉包馍馍糌粑酥油茶,想起了白米的味道,你抬起头问她,有没有炒饭?(两手操出吃饭的样子。)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点头,也不知能否理解,就旋即步入屋后。
    没多久,一位高大黝黑的男人走出来替你斟了杯酥油茶,“吃完饭,住宿吗?”那汉语咬得可字正腔圆,听见如此熟悉的声音,你感到高兴惊讶。一阵闲聊后,你才知他是汉人,当地警局里的警察,娶了那位女侍老婆,就经营着这家小店,打算把他的根种在这里。
    这对藏汉融合的例子令你充满好奇,但你因身份上的心虚(没有办理入藏通行证),对警察的印象硬是不好。你草草吃完饭,确认住房,找个缘由便远避了他,尽管他可能是这山村中唯一能与你对话的对象。
    你在河谷边坐至夜幕低垂,黑暗压过了水声,才回到宿店。房内的桌上已摆好蜡烛了,距离上回再点蜡烛的时刻……仿佛已如此遥远,属于层层记忆底下骇人变动的地壳事件。火舌稳稳地在一侧窜起燃烧,墙上多出一个黑暗的他,你边看着那轮廓,边在床沿低头振笔记录笔记,默默轻嚼着一两个白昼时留存下的句子,几个简短的词句反复地试探揣想,想形容秋色,形容过眼的江河、山阿、白雪,但大多时间你都是木然地望着他,或与他对望。偶尔心神突然悟觉一阵超越,再低头时,那瞬间的意念又转归寂灭。
    烛身的泪不断地往下流,你为什么照不见自己。这一天连一辆行车都没遇上,路途安静得只有风吹和单车车胎磨地而过的声音,大片风景绮丽壮阔地展示你眼前,但你却因为在过分安静的恐惧里,而无心留候。这难道是你想要的旅程?你总担心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自己惊吓自己吧。应该更少点什么才好,少点前人的印象,遥远的词汇。你一个人了,不要让谁再来干扰你,除非你自己。想着想着你不禁罪责了自己。想到这里,终于就睡了。
    那梦中的旋子舞啊!老滑的三弦琴伴奏,脚步轻快地踢踏,长长的裹袖翻飞,转啊转,像不停的经轮,像青稞挺拔的身躯,围着篝火,绕着锅,让山谷里的心灵纵飞,转啊转,转到生生不息的高原雪水为你一泻而下。
    醒来时,你耳边还嗡嗡作响的,仿佛有人吟哦整夜的歌,余音缭绕不绝。你因终夜未能好眠,前额两端沿至后脑肿胀着一股浑浊之力。揭开窗帘,阳光灼灼耀眼,你大吃一惊,紧忙看表,整个上午竟已过了大半。你胡乱地收拾行李,恍神刷牙漱口早饭全免,追不过时间,懊悔匆匆上路。没人赶你,只有你赶着自己。
    经过身侧两排人家敞开的门前,起初还不以为意,到了村尽头,遇上一处无人看管的哨口,锈蚀的铁杆横挡着去路,你张望着四处有无人影,都什么时候了,村里还不见个人。你睁犹豫了一会,觉得是自己早于村人活动的时间,并不再多想。你就此充当放行者,控制着栏杆一端拖住的沙包,单手一提,低头,轻易通过阻拦。直到你踩着车远远离去时,忍不住回想个究竟,昨晚与今早,那对夫妇和你,你在这村中再也没看过其他人了,这一切实在诡异且静得毛骨悚然,仿佛你离开了,它也将跟着消逝一样。
    红土公路先是紧邻着水面,高低高低地蜿蜒升降,然后一路往上而去,被逼向西北。你不断调整骑行坐姿,好让胯部伤口舒服些,但总不太舒服,面对爬坡,你整个身体重量直往下沉压,像卵囊下老顶着一块石头,维持久了,你也不再去在意它了。这世上不能太在意的就是自己的伤口,人是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否则关注过久,它似乎真的会衍生出什么毛病来,此话是你三年前所讲,作为现在的谨记。
    都已快到午时,峡谷里半点人虫鸟兽的迹象也没,只偶尔有些落石击地的动静,和你节制呼吸的声音。“千山鸟飞绝”如此这般。究竟,你的旅途凭借了什么为向导?天候蓝得很纯粹,蓝得不见任何的渐次与杂质,空气里弥漫着你化不开的汗水。路旁的灌丛半枯槁地显露出焦渴的模样,山脉层层迭迭的表情颜色呈现铁红,像火焰在四周岩壁上吐舌,像恐龙遭遇火焚后的遗骸残存的盔甲和鳞片。
    山无穷而水已尽,愈到深处,你愈感到一种慈和的杀戮正在进行着。沙尘掺和阳光的热浪微拂,眼前视线袅袅蒸发如透明的蛇影。你感到时间有时静止,有时向前,有时通体一阵敞亮,有时却仿佛被榨干得快要裂开。
    突然间,那不远的前方,静静伫立着一块不满一米高的小碑,像个小学童般,打破你心中的沉默。到西藏了吗?你自问着,不可置信地快步向前。真的是西藏啊!你放倒单车,站在那道小碑面前,眼睑垂落下来,凝看着红字印刻的西藏,举步,定格,缓缓地跨过它一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屏息,然后再跨出了一步,世界仍旧没什么改变。你无助地回望了一下,那道小碑背后写的是“云南,国务院,1997年”,只不过这方换成绿色的字样。
    你以界碑为中线,张手想象切开自己的身体成两边,一脚在西藏,一脚在云南。天空土地山脉岩石你自己仍为一体,但身体的半边可是西藏耶。你不禁有种失落的感觉,难道这一切可供辨识西藏的领域,仅仅全由这块不起眼的界碑来指引?而它似乎极度卑微躲藏在路边的角落,悄悄地。
    你原以为只要跨过了这一步,生命将有所不同,当跨过这一步,你或许就不是你,而是另一个真正可去冒险和犯难的人。
    追寻一种边界的存在,它曾是如此清晰展示在你眼前。两年多前帕米尔山结之旅,你不知道为何纯然就一股情绪,顶着高原症状欲裂的头,还坚持要站上五千一百米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陆路口岸。那日山头银皑皑飘着无数鹅毛雪片,两道两米多的巨大界碑相距几百米对望,中间一段灰色非武装地带,紧邻的一边是解放军,另一边为巴基斯坦驻守兵,在各自的范围内镇守肃杀的枪口。你谨慎试探着两国兵士的眼神,双脚偷偷地一踩一跨,一个步伐横越两国,霎时觉得自己比飞机飞得还快。风雪中热情澎湃地写下:“所有设下的边界,都只为了跨越。”你于是又断断续续想起了海,面对海时的张望,那是否也是一种边界呢?只是你从未想要跨越它,模糊的天际边线,模拟蹑足的浪花,绵绵翻滚,相似非似,海面下寂静忧郁的蓝色暴动永远在酝酿着,一切是那么冷静分明的自然逻辑,“只能靠近,却无从抵达” 。
    如果不想着这些,你的旅途究竟凭借什么为向导?你似乎微微地领略,现在的思索竟不如以往那般锋利明白,但究竟岁月荏苒增加了什么又减少了什么。
    跋涉了许多道路,这样事实的界域告诉你,没有守兵,没有海天之隔,没有山脉之阻,没有强悍的禁区防线,也没有一个最起码的哨口。只有一块失落的界碑,静静地孤立着。
    再一次凝视着界碑,你蹲踞地与它同高,将掌心贴在小碑上感受着它所吸附的日温。你知晓了什么,又能改变什么。这次,倘若边境果真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为了——“身在现场”。向前,你对着自己说,这是最轻易的一个跨步,却是跨过最重的一步,跨过这小小的边境界碑,以后就得朝向更遥远的路途。
    边境已在心里成为一道疤痕。方向从面向它的时候,时间重新倒数计时。你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抗些什么。下一刻是一种发生,开始,结束。你与你自己,从此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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