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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转山》在线阅读 > 正文 之九 帮达奚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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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作者:谢旺霖

之九 帮达奚大哥

  出左贡县城后,沿路一直是平坦广阔的柏油路,玉曲河静谧地依傍在路旁不时迸现着强烈的闪光,四周起伏的山势曲线浑圆可亲,朵朵如仿成熟女人的乳房。

    这是你入藏以来,首次踏在柏油公路上,脚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习惯这种奢侈。你甚至觉得这样平顺的路面应该不属于这里,唯一想到的联结约莫是与一百一十公里外帮达转运站的军用机场和基地有关。
    整个白昼,你都意气风发地快踩着单车。不过,一进入夜晚,山间冷寒的大风骤起,你倏然就露出了窘困的马脚,掩饰不住自己仓皇焦灼的心。山风有时从后方掀起,有时迎面袭来,有时把你人车纵身拦住,有时又一个猛劲将你扑倒,或把车行的方向推到路旁的草场上。
    到了帮达,已是晚间十点多。其实你也不确定是否已到帮达,只是凭着骑行耗费的时数与疲累的程度估算而已。公路上,前头几百米左右各有一处微弱的灯光,你沿着笔直的路走,在第一个灯光处前停下,一看是个兵站,遂又往前寻去,居然还是个兵站,规模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耸立着森严的围墙。你踮起脚尖朝里望去,望了又望,远远的有几个士兵的身影在屋前来回晃动。你始终屏息不敢做声。
    你折回公路,尝试沿着路再往前走,前方依然是黑一片吃人的黑暗。走没几步,你迷惘了,怎么附近都没有任何的宿店和民家,这与你记忆中的数据不符。位处在川藏南北国道线交会的帮达,怎会连个落脚休憩的地方也没有,只有两间兵站?你想,难道还未到帮达吗,还差多远呢?你已不愿继续冒险前行了,挣扎再三,你决心掉头回第一间的兵站去求宿。
    那兵站外的铁栅旁挂着——“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交通第X支队”。一近栅门,里头便传来几只狗狂吼急吠的叫声,你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急急退却几步。后来,你看见狗都拴在屋旁,构不成威胁,你就刻意地挑衅它们咆哮,同时鼓起勇气高喊:“请问有人吗?”过了一刻钟,屋内仍没什么反应。
    你突然灵机一动,拿起地上的小碎石,朝那些恶狗和铁皮的屋顶上扔,看看如此举动能否唤起里头人的注意。
    果不其然,平房前的灯亮了。门一开,一位平头士兵马上骂道:“叫叫叫,叫什么叫。谁——谁——,哪个不怕死的?不要叫(对着狗喊)。”他凶恶的口气,让你不自主地口吃起来。
    “干啥的?”你嗫嗫嚅嚅地说:“大……大哥,我我我是骑单车来旅行考察的,在附近找不着住的地方。能不能待在你们这儿住呢?”
    “打哪儿来的?”你回答,左贡。“不是啦!是问你老家在哪儿。”他倚在门边,双手插在裤袋里,下巴翘得老高。你说你的老家在广东。
    他像警察审讯小偷似的接连盘问,你立在风中不敢轻易乱动。他说:“我们这儿不能住宿。”你仿佛吃了一计闷亏,却又无法回嘴,便问他前院可以让你搭帐篷吗,这样起码夜里才不致遇上抢劫或野兽。他还是冷峻地拒绝你。
    你神色沮丧,几乎无话可说了,只求他指引你一条出路。你说:“该怎么办?这么晚了,还能到哪找过夜的地方?真的没办法帮忙吗?”
    他乜着眼说:“没有。这里只有‘借’宿,没有‘住’宿。”你困惑地再次询问:“怎么说?怎么说?有什么办法想想?”察觉了一丝希望。“用‘借’的就可以啦!”他边说边忍着大笑的表情……
    “好,那,我借,行了吧?”你照他的意思回话。他终于肯前来开门。你问他,既然让你留下,到底这说法上有什么差别。他骄傲的口吻解释:“这‘借’了,照规矩,就一定得还,与‘住’当然不同。傻不愣咚的。住这的话,万一你赖在这儿不走,怎么办?”你根本觉得他存心捉弄你,却还是装作恍然领悟地在他面前连连点头。
    你将单车停靠在房里的走道上,问他可需要做借住登记吗,他只管问你叫什么,做什么来的。你说你姓奚(因为你带了一张跟大陆朋友的朋友借来的身份证,那人便姓奚),是厦门大学的研究生,到西藏来专门考察民族风情。
    “吃饭了吗?”他忽然收敛起些许的傲气。你说你备有干粮可吃。“这大伙儿都吃饱了,也没米饭,可怎么样也绝不能失礼到让你啃干粮,”他于是领着你进伙房,对着那正在刷洗锅具的“菜鸟兵”嚷着:“喂!煮些面条,下几颗蛋,给奚大哥吃。”
    吃完一海碗的面,他又领着你,走进一个房间,里头坐着几位围在电视前,喝酒抽烟打牌的老兵。他炫耀地对大家说:“客人来了。这位是奚大哥,他可是个有文化有水平的一级人士喔!”你心虚地朝在场的人点头致礼。他搬来两张圆凳子,递上香烟和茶水,你们面对面坐着。他自己兴奋地道:“就等你吃饱了,我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你,希望借用你文化人的观点,给我忠实的批评和建设。”
    你要他别见外尽管问。撑饱的肚子,更加深你疲累的感觉,脑袋昏沉,四肢仿佛脱离身体,且眼皮好几次差点完全黏合了。“奚大哥——奚大哥——”,那声音总露骨地唤,你有时忘记他在唤谁。那不就是在喊着“你”吗?你就是奚大哥。你必须时时告诫着自己,才能回过神来应答他的问题。
    他也不管你昏倦的表情,一直说一直说,话有时像鹅毛般轻轻抚过你的耳旁。也许是高原上严苛的环境,令他感到愁苦和寂寞吧,你的出现,正好让他得到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抱怨着:“这里好无聊啊!难得找到伴聊天。我们整天铺路,修路,都是为了一个月多过内地人一两千元的工资(在西藏当兵有特别加给的费用)。”你才了解他们这种兵,其实跟路工没什么两样,而非你原本以为的武装部队。
    他二十一岁,在西藏当了四年兵,枪靶子拿不到几次。他老认为自己虚掷了不少年轻的光阴,更甭提与社会完全脱节。他说他正在思考该不该向长官提出退役申请,早点返回重庆老家与父母团聚,也回到真正的社会里好好闯荡一番。他想知道你这个有“一级文化涵养”的人,会如何解析他的人生难题。
    你也就顺水推舟顶着“文化人”的头衔滔滔不绝地讲评——你说他多待在这儿几年即使挣了不少的钱但总是固定的死薪资对未来能有什么帮助?你要他知道当兵靠的是关系没有后台想高升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且现在不抓紧时机回去到老想回头时就后悔莫及了。你见他一脸心无旁骛深信不疑的神色,就更放胆地高谈阔论——什么男儿得立志四方不要被困在这远方一角军营耗掉自己下半生,什么年轻有的是本钱不该怕冒险与其空想不如尽快回乡打拼去社会多闯荡磨炼把吃苦当吃补,什么多去认识几个好姑娘好好谈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什么孝敬父母绝对胜过遵从一天到晚扑克牌长官的脸他们绝对不会在乎你生活是不是美满幸福。(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忘了自己不过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他听完,先是默默不语,你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挖错了“墙脚”。他捻熄香烟,赫然重拍一下大腿,接着便露齿开怀搂住全身僵硬的你说:“奚大哥,奚大哥,你说得真对!(这次他唤你名字时你接得很及时,手心泛的汗收敛了。)上次我打电话回家,我父母也支持这种回乡打拼的想法。你们文化人果然头脑比较清楚明确。今晚,经你这么一指导,我就安心许多,不胡乱思想了。”“下礼拜,喔不,是下下礼拜,我们队上长官一回来,我一定向他禀告要辞兵回乡发展的事。然后,说不定下个月我就能回家了。来来来,庆祝你的到来,你不喝酒,那就再多喝点茶多抽根烟吧!”
    他带你回他的寝室,寝室里有另一位同房的室友,他就对那室友直夸你是如何满腹涵养与睿智,若他有任何疑问可千万要把握这难得的机会请教你。
    你被他捧得双颊烫热。他让出自己的床铺,体贴地为你铺床,且多奉上一床厚实的棉被,怕你不习惯夜里的寒冷,而他只剩下一条破旧的床被和一件军大衣盖身。突然,他又想到什么,便热切地拿了两壶热开水瓶与脸盆到你脚下,坚持要你把脚ㄚ浸暖后才好入睡。
    灯都熄了,你仍听见他的声音:“奚大哥,奚大哥。你睡着了吗?我还想再多跟你说些话。”什么?“你觉得我回去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嗯……“你觉得我什么时候结婚比较合适啊?”嗯……半醒半梦间,你勉强敷衍了他几次,终于……声音……若有若无地逸入寒凉的梦里了……
    卡车隆隆地驶离军营,车头两盏大灯死瞪着黑暗,你靠窗坐着,看着窗外山谷间的云雾迷茫。吵嘈的引擎声中,远方竟传出一阵喧天的锣鼓呐喊,一列队伍扛着花轿浩浩荡荡笔直前来,卡车只好停靠在山壁边,等候迎亲队伍先行。等了许久,你不耐地跳下车,和司机窝在一旁打闲抽烟,你不禁好奇地想着,这大半夜怎么会有迎亲的轿队呢?正思索时,轿队里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突然就往你身上披了一朵艳红的彩球,诡异地对你直呼着:“新郎官,新郎官,新娘姐姐正等你掀盖头呢。”你一脸狐疑,雾重得你也还没能搞清楚南北东西,大伙便将你推至花轿前,替你揭开布帘,不知谁抓了你的手踢了你的脚逼得你顿步扑前,不小心摘下了那新娘头上的红布巾。
    “奚大哥,奚大哥,我们终于结为夫妇了。多亏你,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你瞠目结舌望着那张涂满粉底胭脂的嘴脸,迫近你索吻而来,仓皇转逃间,你惊吓地直冒汗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黑暗,打鼾声此起彼落,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好险好险你抚着胸口,庆幸毕竟这只是个梦,你终究又敌不过沉坠的疲惫感,被扯入另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你最后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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