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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 作者:陈丹青

第三部分 教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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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教育第17节 天性和才能是挡不住的(3)

dazhi:现在在中国许多学院气氛很压抑,你怎么看?

陈丹青:美国的问题是学院气氛太自由,怎么办?很多美国青少年自杀。

tomfeitomfei:改变自己来适应社会?你认为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叛逆还是适应?

陈丹青:有些事情要叛逆,有些事情要适应。比如,叛逆自己,适应自己。大家都能这样,社会就有品质。

克雷:您能解释一下傻×的含义吗?

陈丹青:我坐在这儿说话就是傻×。

刘德麻:您怎样看学院派?

陈丹青:总得有个学院,不管怎样,学院还是出了不少人。别把学院太当真就是。

天使的忧郁:我是个师范生,却他妈一心要搞艺术,但是发现目前不考研简直没法有出路了,但我的英语很差,如果我考不上,您认为我该如何继续呢?英语的关卡有可能撤销吗?有些人靠英语而不是靠画挤进艺术圈,却不去做翻译,你是否认为他们很无耻呢!搞艺术很痛苦,有人在痛苦中穷尽一生,你又作何感想?你觉得你是否也有痛苦,抑或是觉得幸运!

陈丹青:你一心想搞他妈艺术,就他妈一心去搞艺术,你要准备好在“痛苦中穷尽一生”,这是你的选择,不然赶紧选择别的事情,但做别的事情也会在“痛苦中穷尽一生”——以我的经验,艺术会偿报痛苦。

游子:你认为美国是艺术天堂吗?

陈丹青:是,因为在那个天堂里,艺术家可以说那是个地狱。

lf:有文章说你是一个“矛盾的杂多体”,你怎么看?

陈丹青:我嫌自己不够矛盾,不够杂多。

guest7477547:陈老师,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很荒谬。

陈丹青:生命就是荒谬的。知道这一点,可能少一点荒谬。

游子:你认为艺术真实吗?

陈丹青:艺术是假的,它在骗你,但它比生活真实。

糊涂先生:我想在中国办一所著名的现代化的艺术学院,但不知从何下手,很想借此机会请陈先生指点指点。谢谢!

陈丹青:就叫“糊涂美术学院”好吗?

游子:你说你天天在搞假的东西吗?

陈丹青:对呀,我用油画画一本书,其实那不过是油画颜料。

豆子:你喜欢女人吗?艺术家都喜欢。

陈丹青:喜欢,当然喜欢。

555:中国当代女国画家,您最欣赏的是徐乐乐吗?

陈丹青:我欣赏她,她很率真。她到一个展览会,立刻弯下腰在价目标签上数“个、十、百、千、万”。数得很认真。她看见好画会放声大叫,好像有人打她。

tomfeitomfei:您对同性恋怎么看?为什么不喜欢男人?

陈丹青:当然喜欢,我有一大群男哥们儿。我在美国还有不少同性恋朋友,我帮他们设计同性恋酒吧,参加他们的大游行。

liuchun:你为什么不做一个职业艺术家?

陈丹青:二十年前我就做职业艺术家,比圆明园的哥们儿资历深。

哲:你喜欢贾柯梅第的画吗?

陈丹青:他的雕塑好。他的素描看多了不喜欢。很容易学,那种素描,道理也很容易讲。他是从塞尚那里来的,塞尚多耐看,非常“生”。

555:记得90年代初,南艺曾有学生因画毛泽东题材被开除,您怎么不怕?

陈丹青:现在已经21世纪了。

su:您觉得钟飚怎么样

陈丹青:喜欢,一开始就很喜欢。

cat:您觉得申玲怎么样?

陈丹青:申玲好玩。我见过她和她男人拌嘴,急哭了,又笑起来。

liuchun:丹青,你应该搬到宋庄去,和那帮小爷们儿喝酒、泡妞,我想你还会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陈丹青:我酒量不行,喝点葡萄酒还行。纽约就是巨大的宋庄。

su:您从前,比如说从小就觉得自己很有美术天赋吗?

陈丹青:对,我想我要做个画家,很小就这样想。我爸爸一直夸我画得好。这很要紧,我们要夸一个孩子,不要老指责他。很多孩子从小就给骂傻了。

guest7477547:您喜欢20世纪的哪个哲学家?

陈丹青:本雅明,罗兰·巴特,但他俩都不认为自己是哲学家。

11:您对现在美院的扩招有什么看法?

陈丹青:会有报应的。

omfeitomfei: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幅?

陈丹青:说不上来,现在最满意的画都是我十几岁时画的。不过我要是后来不画那么多画,小时候的画就毫无价值。

su:我们这边一听说学纯艺术就跟要自杀似的。

陈丹青:搞纯艺术就是找死。死里求生。

豆子:搞艺术的文凭重要吗?为什么用人单位会选择文凭优先?

陈丹青:文凭是为了混饭,跟艺术有什么关系?单位用人要文凭,因为单位的第一要义是平庸。文凭是平庸的保证。他们绝对不会要凡·高。

dazhi:你认为基础的衡量标准是什么?

陈丹青:你得常识健全,常识健全就是基础。素描不是基础,现在的素描教学是反常识的。

tomfeitomfei:您说您最满意的画都是小时候画的,您不觉得那个时候画的内涵不够?

陈丹青:它有另一种内涵。

555:请问您对前途充满信心吗?

陈丹青:能活下去就很好。

呵呵:如果让你当官,愿意吗?

陈丹青:不要!太累了。“呵呵!”

dazhi:“常识”指的是……?您能讲明确点吗?

陈丹青:比方说,做一件事要有决心、耐心、恒心……

su:您认为素描不重要么?

陈丹青:什么都很重要,但你要说素描最重要,那就不对。一棵树,你能说哪根树枝,哪片树叶最重要吗?

guest:你在成名前有没有尝试过失败的滋味?

陈丹青:我总是在尝试失败的滋味。我批评教育体制,开口就注定失败。没关系,失败很好,你扛得住就好。

第三部分 教育第18节 关于绘画专业的“前瞻性”意见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02年教学会议发言

这次议题,我关心的不是所谓“前瞻性”,也不是“学术前沿”,而是先来回顾,先来反省:现在与过去,我们在教什么?考什么?我们的“阵地”与“装备”是什么?(所谓教学“队伍”,是军事用词,很不专业,大家说惯了,只好沿用。)我的观点是:没有回顾,反省,“前瞻性”就没有历史维度,“学术前沿”的建立,更是空话。

中国艺术教育有三条死规定,三个死症。一、素描教学。二、外语考试。三、政治考试。我们今天要同世界接轨,要赶第一流,要前瞻,要找学术前沿,头一条,头等大事,就是重新评价这三条死杠杠。这三条死规定不破解,其余免谈。

素描考试——先讲我所从事的所谓“油画专业”。我说“所谓”,因为此话也很不专业,为什么呢?因为油画只是画种,不是专业。现在要分专业科系,只能勉强称之为“油画专业”。中国的“油画专业”在概念与实践上问题很多,问题很大,几乎涵盖了学院绘画教学中所有方面,积弊重重,积重难返——在中国美术教育中,“油画”即意味着“写实”,“写实”意味着“造型”,“造型”意味着“基础”,而“基础”则落实为“素描”——素描的引进与油画同步,素描教学体系是写实油画家一手建立的。历史地看,欧洲与苏联素描的引进,奠定了中国艺术教育的西化与现代化过程,培养了几代新型艺术家。但是,此一过程的技术层面与文化层面始终是脱节的,在大概念上是混淆的,久而久之,素描的技术层面替代了文化层面,造成无可估量的负面后果。

1949年以来,所谓“素描基础”成为中国美术教育,以及所有绘画品种——国画、版画、壁画、雕刻,甚至工艺美术、实用美术及种种设计专业——的单一律法,并体现为行政机制。所有美术学院考生必须通过划一的素描考试,而素描的划一性,又通过变本加厉的考试制度,成为不可动摇的教条。

“素描基础”,是中国艺术教育最大的神话,最强的霸权,最有效的行政力量,也是最具惰性,又是最庞大的学术包袱。“素描基础”的提法使美术教育本身失去基础,因为它预先阻碍并限定了美术教育的每一个方面,每一项机能。此一神话与霸权不予破解,中国美术教育只能原地踏步。

但是没有人能够削弱这一霸权,因为它不再是“素描”,不再是学术,而是工具,这一工具有效维持着教学的惰性,使学院这一教育机器得以转动。因此,要扭转“素描基础”的误区,难度太大了,在现实层面完全无法操作。今天来开会前,考试又开始了,如果不用素描考试,这么多孩子怎么筛选?用老办法当然最保险,但不要谈“前瞻性”,连“后顾”也做不到,因为素描教学已经远不如过去曾经达到的水准。

如果我们学院有大勇气,大胆做一试点,在部分科系废除素描考试,好好研讨出一套可行的新办法,将会对中国艺术教育做出历史贡献。我们学校适合做此大胆尝试,因为本院学科相对多元,相对地少一些困扰。

我早就想写一部《中国素描教学批判》,学院是否支持?如果支持,我就有一件所谓“前瞻性”的工作。

“基础”要不要?绝对要。问题是什么才是“基础”?现在的“基础”教学根本不是“基础”,而是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与水粉静物,是不折不扣的“考试招法”,素描原有的功能丧失殆尽,更与新时代视觉文化严重对立。

所谓“基础”一词,应该改成“常识”。我在教学中最沮丧的就是学生严重缺乏常识,思路混乱。在“基础”教学中,我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传授常识与判断力。我给学生讲的是“如何观看”,讲中国与西方在“观看”理念与传统上的差异和对比(但不是讲美术史)。重要的是教学生如何“观看”,如何“认识”,如何判断,如何选择,如何运用知识。

外语考试——外语考试在应试文化中早已形成残酷的“汰优”制度,其最严重的恶果,即导致大学生中文水准大幅度退化。我归国后收到数百封信件,及与大量学生交谈,发现今日大学生的中文表达、中文思维,惊人地混乱低下,更谈不上中文修养,史论专业学生,甚至中文专业的中文水准尤其令人忧虑——“文革”的深刻断层,在近二十年幼儿园、小学、中学,乃至大学教育中,得到全面的、无一例外的报应。

因此,人文艺术学科的外语考试制度非但不能提升人文水准,相反,是在有效地削弱中文教育,腐蚀人文传统。责怪今日艺术学生“重技艺轻文化”,原因何在?外语考试制对此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外语”绝不等于“文化”。人文艺术学科外语考试制本身就体现为没有文化,是大规模的“外行”思维,但此一思维落实到强大的行政力量,其粗暴性与灾难性比“文革”时期的政治教条还要严重,还要难以扭转,“文革”遗患是“政治运动”,间接伤害人文,而人文艺术学科外语考试制则披着知识与学术外衣,并体现为“教育制度”,直接摧残人文教育。此一制度不废除,人文艺术教育不可能“正名”,不可能“定位”。

外语要不要学?要。问题是控制外语考试。掌握外语工具是为了什么?靠外语和“世界”接轨?与“世界”先进文化“交流”?对人文艺术学科来说,纯属神话。对此我有专文陈述,不多讲。

政治考试——马克思先生将率先反对。先进国家有哪一所大学必须考我们这样的“政治”?哈佛大学某任校长就职演说,公开警告政府不要来做人民和知识分子的“思想保姆”。大学是思想库,是人文传统与人文精神的养护之所。“政治考试制”不废除,人文艺术教育没有希望,只是摆设,休想跻身世界一流大学。

“政治”要不要学?要。但什么是“政治”?“政治”与“教育”是什么关系?与“道德品质”又是什么关系?中国是教育大国,中国两千多年教育传统,一言以蔽之,就是道德教育,就是教你怎样“做人”。清华园出了拿化学药水攻击狗熊的高才生,虽是例外、个案,但无疑是当今教育的羞耻,是警告:那已不是“道德”问题。清华园历来想必多有道德不良的学生,但这样的例外、个案,清华建校九十年从未发生。该学生一定通过“政治考试”,可是他连做人都不会。教育而一至于此,还有什么话说?!

据说清华园实际上教的是政治经济学,很好,但仍属“功利教育”,不是“人文教育”。真正的“政治教育”应该是文史哲,是道德与伦理教育。先秦思想,宋明哲学,不应是文史哲科系的“专业课程”,而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教师也要学,因当今全体教育者在文化上都是“失根”的几代人,教育者先要完善“自我教育”。

如果我们果然尊敬马克思主义,真的认为那才是“政治”,那

么,西方的法兰克福学派,存在主义,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符号学,语言学,都应该教,应该知道,这些学派的源头都是马克思主义,欧美思想体系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都是20世纪新马克思主义:马尔库塞、阿多诺、霍克海默、萨特、海德格尔、本雅明、伯林、施特劳斯、巴特、福柯,德里达、詹姆斯、苏珊·桑塔格……所有这些人物都在批判资本主义,坚守知识良知。他们的著作译本,80年代就有,现在也堆满北京书店,可是我们的学生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只知考外语,考“政治”,这是多么荒谬,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不是要“振兴人文传统”,“开拓知识结构”,“与世界接轨”吗?振兴什么?拿什么开拓?接什么轨?

包括中国百年来的思想成果。梁启超、钱穆、陈寅恪、王国维、牟宗三、黄仁宇等等,都有全集出版,这些珍贵的学说思想,都在思考百年来中国的人文状况,可是我们的人文艺术学生不看,学院也不教。讽刺的是,我们的“人文教育”,说破了,是在反人文,反教育。

北大、清华,有许多学者研究以上翻译以上著作。可以请来讲课,政治考试,可以考以上学说的常识与概略,这样,我们的大学生才可能具备当代新的知识结构,才可能有头脑,有文化。

但不可再来强扭硬掰,不要制造新的“应试”怪圈。

关于教学品质——现在的艺术教育,充斥课表、硬指标、分数线、选修课,可是上不见人文精神,下不见常识,学生无所适从,没有方向,没有主见,只能弄些小花样,做做表面文章,对当今复杂多样的创作资源创作现象,既不知怎样借鉴,利用,又不知怎样保持批判性与选择性。装潢系研究生给我看文字变体设计,还是“画画”的概念,变形的概念,我无从说起(注:2008年北京奥运会会徽图案,就是“画画”思路,不是设计思路),学生弄不清设

计与绘画、符号与图像的区别与联系,更不知道“符号学”,不知道什么是“所指”、“能指”,这就是没有常识,这就是不专业。可是将来毕业了,他们就是“专家”。

都说“讯息”太少(或讯息太多),可是我们没有常识的底子去消化讯息,我们的接受系统与消化系统有大问题。

为什么?就因为学生缺乏常识,眼光,没有历史知识与当代意识,没有个人意志,一句话,没有人文品质,只知得一学位,谋一饭碗,学生唯一的“强项”就是怎样应付教条,而此一强项的精神后果是被动、惰性、机会主义、利己主义。造成这一后果的原因,就是以上三条死扛扛:素描、外语、政治。这三道关,必然造成学生严重缺乏精神性、想像力,缺乏灵活多样驾轻就熟的技能和表现手法,创作思路单一而僵化,知识水准肤浅而功利,思维方式混乱而贫乏。

所谓“资源重组”、“教学力量重组”,在校内,我们早就有张仃等老前辈,他们当年就是前沿的,前卫的。大家都承认,90年代的文化气氛、教学气氛,不如80年代。今天的前沿思想在哪里?要推动教学与创作,文化资源、精神资源哪里?

十五年来的前卫艺术,当代艺术,是挡不住的趋势,虽然其间有太多问题,但他们的命题,他们做的事情,是前沿的,是与当代世界最新的文化问题直接对话的,其活力,绝对胜过艺术学院,人家已经走得很远了。要是将校外资源,包括本院部分毕业在外的艺术家组入教学,情况会不一样,看我们有没有魄力,能不能撒开。形势不等人,今日学院教育已经落后于社会大势,不是落后一点点——文化艺术是有规律的,你不按规律走,规律会报复你,你就处处被动。

我们的理工教学处处讲“科学”讲“规律”,为什么无视人文艺术教育的规律?所有艺术学院的表格都叫作“科研项目”,这像什么话?“科学”有什么权力对“人文”这样说话?这是赤裸裸的国家功利主义。在我们国家,“科学”有尊严,艺术没有尊严,只是附庸,陪衬,摆设,是纸做的干花。

设立新学科的设想——现有所谓“学科”中,纯艺术最尴尬。它与时代脱节,与纯艺术教学本身也脱节。2005年前,本院要组成新学科,要学科交叉,当务之急是“多媒体教学”提上议事日程,形成可行性报告,确定年限,尽早上马,或建系,或建专业。相关的教授,讲学者,对外聘用,不必调动。台湾清华大学就有极专业的教授,留学法国十七年,亲自听过德里达与巴特的课,可以请他来,他也愿意来。纽约有更多这样的专家,都可以请。

中国美术学院已建立多媒体专业。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与我校有合作关系,该校影视教学闻名欧美。世界范围,多媒体艺术与教学早已是必不可少的专业,学院或美术馆如果没有影像专业与影像馆,便缺少一个器官,等于残废。

当代艺术越来越不需要那么多“画家”,当代“美术”,是指所有平面作品,而不是架上绘画。摄影早已不是“拍照”的概念,抽象摄影、极简摄影、装置摄影、卡通摄影、虚拟现实摄影等等,所谓纯艺术的、商业的、设计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功能越来越交叉,当代摄影的现状与前景完全超出我们已有的认知。

中国的影像文化及其教育,太落后了,几乎是空白。可是在校外空间,独具活力、反应最快的,正是影像人才,但他们与学院教育完全绝缘,在传统摄影界也遭到排挤,因碍于势力范围,也因为影协“权威”看不懂。

影像文化,不是指我们所说的传统摄影、电影、广告设计,而是有一整套观看文化,一整套的新手段与新器材。上述哲学家思想家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高度重视影像艺术背后的文化问题,今天欧美前沿艺术家多数玩影像。世界今日影像及相关动态,中国不介绍,只有前卫艺术家在做,或索性是商业艺术意识到其重要性。

另一方面,中国当代绘画,尤其是具象绘画,又早已受到影像与图像的侵扰,没有一个画家不用照片画画,照片已经篡夺了绘画的本质,画家不自知。要改变这种负面影响,最佳途径就是教授影像文化。在欧美,影像文化反过来给传统架上绘画不断带来灵感和机遇,中国艺术学院设立影像专业,只会对绘画有好处,否则绘画无法走下去。

建议我们的绘画教学要有意识地限制,仅做个案培养,出作品,但不可继续大规模招生,更不能作为学院整体培养方向,为社会增添“废品人才”。多媒体专业则大量招生,天然避免素描考试。观念上教授“观看美学”,技术上教新的制作方法,逐步添置相关器材与资料,引进展览,史论系要专辟人员人才,讲影像文化,要给艺术学生的实践做先导。如此,一部分高素质的学生——不过考试制度会拒绝他们——成为“艺术家”,大部分则成为服务于新世纪的设计家或实用美术家。

但我看不出改变的迹象与可能。大家努力维持现状吧。

第三部分 教育第19节 无用的禀赋

记吴雯同学

小女孩爱美,照镜打扮之外,还喜欢画美人。我们若是留心察看小女孩的私房“画”,十之有九画的便是美人的脸。有道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闺女幼儿时终日涂抹古装仙女,她母亲呢,幼儿时的勾当也无非画美人。

小女孩长成大姑娘,若是有志画画而还在孜孜不倦画美人,可就稀罕了。当我得识本院工艺系的吴雯同学,她已经四年级毕业,画的全是大美人,捧来给我看,而且郑重宣布:那美人不是凭空痴想,而是以班中的同学做原型,百画不厌画了好几年。

我于是郑重地看,看到波蒂切里、拉斐尔、毕加索、马蒂斯怎样地在一位青岛姑娘的铅笔炭笔下变成她所崇拜的那位忧郁美丽的女同学:线条十二分敏感,造型八九分简约,模样五六分相像,作者的心地,则百分之百忠诚:忠诚于她的美人,她的美人画。

我喜欢看美人画,但是不会画。不料吴雯同学郑重地要来考我工作室的研究生。

学生的画路,我是没要求的。你画美人或丑八怪,画写实或抽象,画油画或随便什么画,或者随便什么都不画,只想做装置,玩观念,弄行为,都没关系——只要你喜欢。你得像譬如吴雯同学那样,百分之百忠实于你的喜欢。你喜欢不喜欢,我一眼看出来,哪位孩子这也不学,那也不干,偏要学画画,为什么呢,就是他喜欢。

我于是对吴雯同学说,你来试试吧。

磨难开始了。2002年,吴雯同学以外语政治各差一分的考试成绩落榜。这是每年全中国千万名艺术考生司空见惯的老把戏,她自然是哭了,虽然没有当着我的面。此后一年,她租房在京,花钱上课,三百六十五天专攻外语和政治,这也是全中国千万艺术考生司空见惯的老把戏。三百六十五天后,她再次赴考,再次落榜:政治分过了,外语考得太紧张,仍未及格。哭了没有呢,不知道,只记得她事后照旧拿了一叠美人画,走来给我看。

我给吴雯同学绘画作业的分数都很高,两次均是九十分。她画不来学院素描的明暗块面,画不来考场上千篇一律的冷暖色彩,但是她敏感于优美的鼻梁、眉宇、颈项与嘴唇,在乎波蒂切里或马蒂斯的形线怎样地弯曲而盘旋——她当然还要学,刻苦练,长见识,开思路,她的路还长,所有想要走进艺术学院的青年,不就是想要好好学,好好练么?不行,在学会优美地将线条在纸上弯曲而盘旋之前,且慢,外语和政治还差一分。

我不能以我当知青的自学经历劝解她,因为当年的艺术学院全部关门。我也不能说波蒂切里和拉斐尔从未上过艺术学院,因为他们活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国。我不想怂恿吴雯同学再试第三次,以我的脾气,决不愿接受当今考试制的荒谬与侮辱——是的,对一位想当艺术家的青年,今日的考试是不折不扣的荒谬与侮辱——我更不能以我在西方的所见告诉她,在西方,人们尊敬或无视一位艺术家,只看作品的优劣,从不在乎学位与学历。我甚至不同情吴雯同学,这一半是因为麻木:落榜者太多太多了,同情不过来;一半,则因为巨大的现实:就算她考取了,就学、升学、求职、升职,她还是躲不开考试,更要学会钻营种种人际关系,以吴雯同学的木讷朴实,她会不会钻营?怎样钻营?她该知道,在中国,人际关系比考试还要关键,还要难。

巨大的现实使我麻木,我期待所有的落第者们尽快麻木,麻木,是中国做人的良药。还有别的漂亮话么,譬如,奋斗不止,自强不息,就都是对落第者的漂亮话。落第者的一再赴考,已经在奋斗,已经很自强,而艺术不是奋斗,不是自强,艺术只是喜欢。

喜欢艺术,多么无用的禀赋!吴雯同学获得高分的图画在考场上形同废纸,但她喜欢画画,喜欢画美人。对这份无可救药的喜欢,不知当今在朝在野的艺术家还有什么管用的忠告。

2003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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