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美国人的外向、放松比起来，法国人显得要拘谨多了，像邻家不声不响的中学生，或是忐忑前来应聘的大四学弟学妹。
这次来了一对来自法国里昂的年轻男女朋友，接的时候费了一点劲。早上八点多，我正睡着，来电话了，说他们到了某个银行门口，我以为就是楼下对面的那家，结果连手机也没拿就跑下去了。可是下去后又不见其人。来回走了好几趟，也没见个影，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回去拿手机了，而且只能等他们再打过来，因为我的手机也打不了外国长途。
这样折腾着就过去了半个小时。终于接到了他们的电话，的确是在他们说的那个银行门口，但是是在很远的一条街上。
他们是从欧洲一路搭顺风车经俄罗斯和蒙古过来的，原本以为一定是风尘仆仆，结果比我想象的干净得多，脸、脖子、手都是白白净净的，衣服上也没多少灰。个头都不高，男的长着一张北欧式的瘦长脸，女孩脸圆一些，但也很小巧，戴着毛线手套，很单纯，有点憨憨的样子。
我带着他们往回走，他们说了好些“抱歉”，我说：“你们不会以为我不来接你们了吧？”他们笑着说没有没有。
来到我的住处，我让他们休息一下，喝点水，稍微寒暄几句。他们的英语不算太好。也是很爱笑，男孩的笑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女孩更自然一点，更多一些发乎天然的甜蜜。得知他们在我这儿只有一天的时间，聊了一会儿，我说你们还是早点出去玩吧，他们说他们并不一定非要去什么景点，跟当地人接触就是他们旅行最想干的事。——这话让我觉得挺舒服。
临出去前，他们问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说好，就回来做饭吧。他们问要不要买什么东西，我说你们就到超市买点肉馅吧，不要超过五块钱就够了，其他的东西我办。——我又准备用物美价廉的饺子糊弄外国人了。
这个男孩是个动画制作师，他主要是做那种实物逐格动画的，就是《阿凡提》那种。我对这个很感兴趣，晚上可以好好问问他这种动画是怎么拍出来的。对了，还有红酒。我每年都自酿一点葡萄酒，今天可算逮着机会了，可以让法国人评价一下我这自酿酒到底如何。当然了，也许他们对葡萄酒并不了解，就像不是每个北京人都熟悉北京烤鸭一样。
在约好的时间，他们准时回来了，兴致很高的样子。女孩手里拿着一包肉馅，我一看标签，七块多钱，问我买对了没有，我说完全正确，就是这东西。男孩从包里往外拿啤酒，说把啤酒放到阳台上冰一冰，我看他从包里往外取，一、二、三……在阳台上放了一堆，我说：“你这么爱喝啤酒？”
他笑答是的。
他们白天去了兵马俑，我问他们感觉怎么样，只见他们遗憾地说：“我们去了一看票价——”
“——一百一十元。”我接话茬。
“是的，太贵了，我们就没进去，就在周围转了转。”
但也没有很受挫折的样子，看来他们也许真的并不是很在意“世界第几大奇迹”这样的旅游景点。
我问：“法国的景点也很贵吗？”
他们说：“一般只有五六欧元，大多数自然公园都是免费的。”
他们问我：“相对于中国人的收入来说，中国旅游景点的价钱就更贵了，为什么中国人还去这么贵的地方？”
我说：“中国人多，很多人一生也只去一次这种景点，也只好掏钱买票了。”
我想阳台上的啤酒变凉还得一会儿，所以也不着急做饭，给他们倒上茶，坐下来，且谈风月。
我说：“你们喜欢红酒吗？”
男孩开心地笑了：“非常喜欢。”——有门儿。我问：“你能分辨出什么是好红酒，什么是不好的吗？”
他热切地说：“我不是专家，不能说出什么酒是多少年之类的，我只是喜欢喝，喝过不少，当然，有些很好，有些则一般。”
不错，看来算是问对人了。我追问：“那到底什么样的红酒是好的，什么样的是坏的？”
他说很难形容——我想这里面也有他英语有限的原因——反正说了一些感觉，我想他的意思大约是说好的红酒会醇厚一点。我问：“是不是贵的红酒就好，便宜的就坏？”
他说：“不是不是。我在法国超市里买红酒，一般只买两欧元一瓶的。”
“我没听错吧，两欧元？”
“没错。有时候也买五欧元的，那就算是有点贵了，十欧元以上的红酒他几乎从来不买。”
我说：“法国的红酒比啤酒都便宜？”
他想了想，说：“有时候的确是的。但是两欧元的红酒里也有好的，因为同一个品牌的红酒不同年份好坏是不一样的，我爸爸要是碰上了这种便宜的好酒，一尝不错，就会再去把这一种买个十瓶二十瓶存起来。”——这就是我们想象当中的法国红酒？
我说：“在中国，如果是从法国进口的红酒，就得卖个几百上千元，因为人们一听是法国的红酒，都会认为非常好非常好。”
他笑了，说：“我在俄罗斯也喝过红酒，俄罗斯有些红酒卖得很贵，但是味道很差，根本不是红酒。”他说，“也有俄罗斯人跑到法国，一喝法国的红酒，当时就吐出来破口大骂——‘太难喝了’。也许是法国的红酒味道比较特别吧。”
我不知道这和喝惯了假茅台偶尔一喝真品的感受是否一样。我说：“中国二三十元的‘红酒’基本都是用水和香精酒精兑出来的。”
他说：“在法国就算是两欧元的红酒，也是全葡萄汁酿的。”
他在里昂乡村长大，家里就自己酿葡萄酒，什么都不加，就是把葡萄汁存放自然发酵，但发酵的时间和温度一般人控制不了那么好，所以好的葡萄酒也是很难酿的。一般好一点的至少要酿一年以上。
OK，说到这儿，我觉得我自己酿的放了三四个月的“红酒”基本上已经出局了，不过，还是亮亮相吧。
我说：“我自己也酿一点葡萄酒，想请你们品尝判断一下，到底怎么样。”两位很高兴，看上去比我都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我从厨房里拿出来一瓶，是用喝完的葡萄酒瓶装着的，瓶子上落了一层灰，倒有一点刚从私家酒窖里取出来的意思。我用三个新杯子倒上，我每年自己酿的这酒，表面老有一层白片，像是结晶，因为当时是用红葡萄和白葡萄混合着酿的，颜色偏淡。所以，杯子里是一种漂着一些白色碎片的淡黄液体。为了证明这东西喝不死人，我先示范了一口。他们也跟着尝。喝下去了，我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请你们非常非常非常诚实地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怎么样？”
男孩说：“我认为这和我喝过的红酒不太一样，但是它应该是葡萄酒。很特别，说真的，我还想再喝一点。”
女孩说：“我本来不是太喜欢喝白葡萄酒，这酒有一点像白葡萄酒，但还有别的味道，我喜欢。”我本来是在红葡萄里掺了白葡萄，让女孩这么一说好像成了白葡萄里掺了红葡萄。不过，这个结果我还能接受，我认为他们还是表现了相当的客气，但也有一些真实的成分，因为我的酒至少还是百分之百葡萄汁酿的。他们说法国的红酒度数通常大一点，酒精度高的有十几度，低的至少也有六七度。我想我这个度数肯定达不到十几度那么高，看来自酿葡萄酒想达到高酒精度的确不容易。
男孩说：“下次可以试试把葡萄汁榨出来，把果肉扔掉，就用那汁发酵，存放一年以上时间，可能会提高酒精度。”
唔——我每回都是果汁、果肉一起发酵的，也许这就是酒味淡的原因。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做饭吧。人多就是干活快，我给女孩看我买的一节莲菜，请她把它切成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莲菜，女孩也是第一次用中国式的大菜刀，我请她注意安全，她提心吊胆地切完了一片片莲菜，挺薄的，倒不错。男孩又接手切韭菜，完了又见识了几样中国调料：味精、鸡精、十三香之类，跟他们买回来的肉馅拌在一起。接下去，就是包的过程，女孩心灵手巧，很快就包得有模有样，男孩也能弄出来一个样子，我诚心地称赞，他们很高兴。不一会儿就包了九十多个饺子。我把蘸的汁也调好，边煮饺子边调凉拌莲菜。饺子煮好了，中国式莲菜“沙拉”也不错，盘盘碗碗一大堆，对他们来说，这种奇怪的上面布满洞洞的异国蔬菜和亲手制出的中国过年食品，加上从屋外取回的冰镇啤酒，这段记忆也许会在今后留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前后煮了三锅饺子，只破了一个。我说那一个是我包的，他们都笑了。
吃完了，接下去进入精神层面，我看到男孩制作的动画片，很独特，很漂亮，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拿出笔记本电脑，给我播放那段动画。大多数人偶和场景都是用纸板做的，在一个阴暗的地铁站，纸板做的地铁开过来，一个穿西装的人走下来，遇上有人要抢钱，西装男镇定自若，突然伸出手，指向抢钱者的头，好像拿着一把手枪。但下一个镜头显示，只是用手做出枪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有。背景还有一个拉手风琴的老头，然后就结束了，后面一下子变成了明亮的平面动画，速度也加快数倍，好像情绪大暴发，最后来了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尾。
我问他这个一秒钟多少格，他说十二格，好莱坞的动画片一般是二十四格。我认为这个短片的节奏很好，手法相当纯熟，和音乐配合得严丝合缝，有一些小技巧，比如用棉花模拟嘴里喷出来的烟，很有趣。每一个细节都很真实。这很像我们能看到的一些外国动画片，很成熟，感觉很特异，轻轻松松，实际上手段高超。而这是他的大学毕业作品。又看了几段其他的作品，有一段很搞笑的汽水罐大枪战，画面流畅热闹，是请人们不要随手丢垃圾的公益广告，还有给他爸爸做的一段小广告，也非常有意思。
这些作品很有现代艺术的味道，我问他地铁的那个动画片想表达什么。他问我看出了什么意思，我说好像也没看出来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一些他心里的想法，就想拍出这么一个东西。我说人的某种想法看似没有理由，其实都是有很强的目的和来源，都是自己生活经历的反映，所谓潜意识是也。他点头称是。
接下去更让我叹服的是女孩的绘画小日记。她从一个小皮套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每一页都有画儿，走了一路，画了一路，大概有三四十幅，都是中性笔画的，还填了色。干净漂亮！风格就是现在国内的“女小资”式的漫画，但我认为比那个水平高得多。构图就讲究，用色也协调，赏心悦目，看似随笔画来却也准确地写实，每幅还会有一处灵动的发挥，让你觉得有一点标新立异的智慧。
看画的时候我不停地夸赞，女孩也含笑不停地说谢谢。
女孩说她中学时候画画儿，老师说难看，她后来就再也没有画过，直到这次出来旅游。我说你把你画的拿到中国的出版社，一定会有人愿意给你出版或请你画插图，她说她只是自己画着玩，从来不想当专业画者。
不服不行，我认为法国人的艺术素养的确很高。这女孩说她也没上过美术学校，也没看过多少美术作品，我说：“你们一定受到法国艺术传统的影响。”实际上法国人接触到的好的艺术作品比我们多得多，就算你不去美术馆，日常生活中也会受到艺术的熏陶和训练。他们同意。
我们还聊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法国小孩通常不择校，因为学校都差不多，就算择校，公立学校也不用掏钱，只要你成绩足够好就行了。小学生除了周末，每周三也不上课，不过，这也给家长带来了负担，因为如果你没时间看孩子，就得把孩子送到负责照看的机构去。还有，因为不用择校，学校就离得近，绝大多数家长送孩子上学都不用开车。还聊到法国的高速火车，有时候打折比普通火车还便宜。还有，这两位其实都不想挣大钱，男孩想做动画，满足生活之后就做自己喜欢的动画，女孩想开一个小裁缝铺，或者到一个公益机构去照顾智障小孩。
算了，跟他们谈赚钱，根本是对牛弹琴，还是留到以后对美国人说吧。
握手道别，他们说着感谢，我说阳台上还有三瓶啤酒，他们说就算是礼物送给我了。原来如此。女孩背着大包，微笑着把脸伸过来，说这是法国式的礼节，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见识这贴面礼，蓝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因为太近已经看不清楚了——左右脸各实实在在地接触一下，凉凉的很光滑的面颊。我多少有一点要起鸡皮疙瘩的意思。如果在中国，离陌生女孩脸这么近，早就得挨大耳刮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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