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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奇形怪状》 作者:陆人

第21章 美国:纽约警察说,民主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1)

  我住的是那种老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我自己住一大间,睡一个双人床,沙发客来了就住那小间,里面有一张单人床。所以要是有两个沙发客结伴而来,我一般是拒绝的。可是,这一回,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接待一对沙发客,他们的体重加起来将近五百斤,小床绝对睡不下,而且不大可能打地铺,我决定把我的双人床让给他们。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接待一次。

  因为你不是老有机会在自己家里见到纽约警察局的高级警员。

  他在自己沙发客资料里的几张照片已经够吊人胃口的了。一个大胖子,光头,坐在一辆巨大的哈雷摩托车上,他2009年开着哈雷摩托横穿美国。还有几张在中东地区的照片,我注意到这一张他穿着美军的战地靴,还有在红海里游泳的,骑着骆驼的,有一张是全身阿拉伯酋长装束,坐在帐篷里抽水烟,很陶醉的样子。大多数照片上都笑得很开心。

  职业描述:退休执法人员;

  生长地:纽约;

  年龄:五十;

  沙发旅游经验:零。

  你觉得我有足够的理由把我的床让出来了吧?这绝不是普通的沙发客。

  这一次来中国是和他十九岁的儿子一起。我看了他跟他的两个儿子在伦敦塔前的合影,也是很结实的美国男孩。

  纽约执法人员刚到火车站就碰上了出租拒载。电话打过来,让我给出租司机说具体位置,我听他的声音,是一个底气十足、沉稳低沉的男性声音,没有一般沙发客的那种不知所措的客气。

  过了一会儿,短信发来说:两个司机都拒绝了。我回短信说火车站的司机嫌地方近不愿意去,你到大街上拦车吧。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发短信去一问,原来最后还是决定坐公交车来。短信里说:“出租司机坏。”——我怎么感觉有点像中国三岁小孩的话。

  终于见到了,站在街角。现实中看到这位胖子,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比照片更加壮硕。儿子明显长高了,已经超过了老爸,理着硬刷刷的寸头,下巴上留一圈络腮胡子,也是名副其实的壮汉。两人如巨塔一般站在一大堆行李中间,神色警觉,严阵以待。打招呼问候,老壮汉握手时爆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让我多少感到了一些宽慰,儿子则始终面无表情。我说咱们走吧,两人把地上的四个大包背起,老壮汉把那个巨大的橘黄色的包袱扛到肩膀上,活脱脱一个漫画上的大力水手。我说:“你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老壮汉又爆出一个大笑:“这都是纪念品。”

  和这么两个人走在人流中真让我有几分不自在。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中我带他们走回我住的家属院,进了院内几十米,背后突然传来门卫大姐的高声喝问:“找谁的?”我转过身去,回喊:“找我的。”两人的背影一看就是生人,身背肩扛的大包又可能让人以为他们是搬家公司的。老壮汉时而和儿子开着不知道什么的玩笑,在楼道内爆笑几声,转瞬却又立即恢复严峻的神色。

  进屋门的时候我看到老壮汉身体快赶上门的宽度了,几乎是挤进来的。

  关上屋门,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纽约执法人员坐在我的床上,占据了两个人的身位。我想松弛一下气氛,开玩笑说起了在火车站拒载的事,我说:“作为执法人员,被拒载会更愤怒吧?”

  这一回父子俩同时大笑,老壮汉说“在纽约也是一样的。”

  他随手拿出一包雪茄,大烟盒正面几乎半幅都印着“吸烟会杀死你”的警告,问我抽不抽。我本有心想尝尝,嘴上说:“雪茄我抽得不多。”老外还是不懂中国式客气,以为我不抽,就收起来了。

  老壮汉说话语速快而低沉,十分准确有力,一丝犹疑都没有,力道极足,你可以感到他绝对不希望被人怀疑或反驳。如果稍稍皱起眉头,他看人的眼神中就有几分凶狠,一种不容反抗的权威,但他也在注意收敛这种眼神,大多数时间他是平和且友善的。我明确地感到,这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到了任何地方一定都要掌控局面,居于领导地位。

  但是作为主人,我多少也有一点超越一切权威的特权。我请他们在屋内,尤其是屋外声音小一点,最好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警官马上对他儿子传达我的话:“听见了没有,声音要小一点。”之后我又半开玩笑地说:“我只有一张空的单人床,但你个子这么大,不可能两个人睡一张床——”他们又大笑,但是老爸马上警醒,收声,做出一个缩头收肩的有点滑稽的动作——“嘘。”然后对我让出大床说出一连串谢谢。

  我不知道他儿子是怎么看这个老爸的,这位老爸对儿子说话也是清晰有力的命令式。年轻人回答声音低,有点像嘟囔,不知内心是不是也受够了这位警察局长式的老爸。——这都是我的瞎猜,因为我并不了解美国人细微表情的含义,并且这位壮硕的年轻人实在也与我们国内那被家长压制的柔弱乖孩子形象不太一致。

  但是老壮汉同时也表现出了美国人的合作精神,我问什么他都会明确地回答。因此我感觉他的强势气质是很职业性的,并不滥用,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安。我相信跟他开玩笑不会触怒他——就问他体重多少,他说二百九十磅。他儿子还用在中国买的黑白屏手机给我算——一百三十公斤左右。

  他们出门去玩了,老壮汉把他换下来的厚袜子扔在我屋内的地板上,形成一个占领阵地的标志。我则去整理那个小屋,准备战略转移。

  他是纽约警察局退休警员,原来负责凶杀案的侦破和人质劫持事件中的谈判工作——即我们熟悉的“谈判专家”。几年前又到中东工作,任务是协助美军培训当地警察。儿子在上海做交流学生学过三个月汉语,现在学完回国,在美国的一所大学就读,专业是国际关系,二年级,并且是校橄榄球队的“线卫”——怪不得那么壮实。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沙发客。

  我们说好了下午一起吃饭,五点多的时候我便下楼等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看到那个硕大无朋的胖子带着儿子在人丛当中摇晃着过马路,依旧是那种权威的眼神。

  我带他们去吃泡馍。一路上问他们白天玩得怎么样。老壮汉很热烈地回答说很好很好,就说他们玩的见闻。那会儿正是下班高峰,马路上车很多,电动车身前身后地乱窜,我请他们评价一下这个交通状况,老壮汉笑着说:“这儿比伊拉克危险。”

  我问他:“听说美国自行车和汽车享有同样的道路权。”

  他说:“在美国,越先来到地球上的东西越有优先权,所以在美国自行车比汽车有优先权,而相比于汽车和自行车,行人具有最高的优先权。”

  “这有道理吧?”老壮汉解释完问我。两人走路都很活泼,老爸东张西望,儿子在前面蹦蹦跳跳,有时还逗一下商店里的小孩。

  到了饭馆里坐定,老爸背靠着墙,扫视全局,还是掌控一切的样子,一点没有新到一个地方的局促,说实话他那种气势和力量带给我了压迫感,我虽然知道可以跟他聊任何话题,但仍旧小心翼翼,仿佛我们这个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是在他的治下。

  边吃边聊。我问他祖辈是在欧洲哪里,他说他爷爷是西西里人,奶奶是爱尔兰人。他有着一个宽大短粗的鼻子,按西方小说里对人的描写,这是强有力的面相。我问他:“你是不是典型的美国人?”

  他说:“没有什么典型的美国人,美国人是各种各样的。”

  我接着问:“那美国人的共同点是什么?”

  “自由,”他说,并给我解释,“美国人太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的儿子说:“我们最看重个人存在,个人是最高价值的。”对此父子俩达成了完全的共识。

  我问他的专业:“纽约安全吗?”

  老警察说:“纽约是美国最安全的大城市之一。”

  “纽约现在还有黑手党吗?”我问。

  他没回答有,也没说没有,而是说各个种族都有自己的组织,但是却井水不犯河水,绑架也只绑架自己种族的人。

  我说:“为什么警察不能清除帮派呢?”

  他说:“还是因为自由,很多事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警察就不能干涉。”

  他是一个枪支爱好者,他家里有三四十把枪,长短都有。我问他:“一把枪大概多少钱?”

  他说:“一般的要两百美元。”

  “可以有机关枪吗?”我问。

  他说:“不能,美国人家里不可以有自动武器,诸如商店里卖的自动步枪之类的也只能单发射击,要想改装成连发的几乎不可能。但也不是绝对不能有自动武器,只不过执照特别贵,大概几年就要十万美元,一般人也根本玩不起。”

  我说:“电影里可以看到有些坏人用机枪火拼。”

  他鼻子里哼着说:“那是好莱坞电影!我自己当警察这么多年从没见过用自动武器作案。”

  我把那个全世界都在问的问题提给他:“为什么美国不禁枪呢?”

  他说:“美国有枪支文化,是一个枪支社会。”——用词和我们国内的媒体完全一样。

  “枪对于普通美国人到底有什么用?”我问。

  他说:“枪支可以保护个人免受其他人或组织的伤害。”并且他请我注意美国当年建国的时候是要脱离英国统治,所以宪法里规定人人可有枪是因为和英国正处于战争之中。——这个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是头一次听一个美国主旋律的人这么讲出来。

  他自己喜欢打猎,经常去,也不远,在纽约附近,开车一小时就有猎场。打猎需要办执照,比如打鹿的执照要花五十美元,只能打一只。我问:“是不是森林出入口处有人检查?”

  他说:“没有,全凭自觉。但一旦你被逮到超量了,就会重罚。”

  “打到鹿了干什么呢?”

  “吃呗!”他享受地说,“鹿肉非常好吃。”他儿子也点头称是。

  我还以为纽约所有人都住高层公寓,但也不是,他就住独立的房子。我说:“你很有钱了。”

  他说:“也算不上,就是中产。”

  我还听说很多纽约人都没有车,但他有车,是一辆mini cooper——就是宝马公司出的那种小花车。他儿子笑着对我说:“他这么大个子开那个小车很搞笑吧?”正说着,老警察看着我身后,说:“就是那种车,我的是红颜色的。”——我扭头一看。饭馆外的马路上,驶过一辆绿色的mini cooper。

  他说:“中国的女人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个?

  我问:“逮着什么机会了没有?”他儿子笑得喷饭。

  我问他:“是不是要认真地交往一个?”

  “是啊。”

  我说:“那是在中国认识一个带回美国吗?”

  他说:“不,是回美国找一个华裔的女人。”

  他吃饭很快,风卷残云,嬉笑怒骂,完全没有拘束。他说很好吃,我也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客气。他虽然大开大合,但也很细心,也照应着我,要了凉菜还请我多吃。偶尔,还露出一点狡黠的微笑,真是不可小视。我请他以一个侦探的视角观察一下这个餐馆有没有什么异常,他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扫了一圈,笑着说:“除了今天来吃饭的人不多以外,我发现那一对男女不是夫妻!”

  吃完了饭,他让儿子去买单,我也不跟他争,在这么一个强势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虚情假意。

  我们路过一家按摩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出来倒垃圾,他开心地挑逗打招呼:“nihao。”女孩进门之前回头冲这个白种巨人甜蜜地一笑。彼此的勇气都让我佩服。

  他儿子问我家里有没有中国象棋,我说没有。大概给他讲了讲象棋,他很感兴趣,问我能不能教他。我说那得学一个晚上。回去的路上,老壮汉照样是大声开玩笑,兴致极高,儿子在前面走路,有时候似乎故意从商店的灯箱底下走,头快碰上了,老壮汉在后面大声地提醒他,似乎这还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儿童。有时他自己说痛快了还兴奋地用手抓我的肩膀。只要有可能,他好像一定要控制一切。

  快进入我们院子的时候,我提醒他小声,他反应迅速,马上对他儿子“嘘——”直到进了屋,路上一个字再也没有说过。

  在我的屋里,我们进行了他后来称为“伟大”的谈话。

  我差不多是代表了一些中国的“主流”观点来“质问”他,希望听到他这位自称为超级爱国的美国人的回答。

  比如美国人在中东。我问:“美国打伊拉克干什么?”

  他说:“是为了维护中东的秩序——从这个意义上对全世界包括中国都有好处,因为中国也是能源消费大国。美国国内的油价一分钱都没降。”这算是回答我美国打仗是为了石油的论调。

  “还有阿富汗呢?”

  “打阿富汗是为了清剿塔利班,这个对美国国家安全存在威胁。阿富汗就是个屎窝子,什么都没有。”

  “那为什么美国国内也有人游行说美国打仗是为石油呢?”我问。

  他说:“他们出来喊叫总得喊点什么。”

  我问:“中东是什么样子?”

  他说:“你去过沙漠吗?”

  我说没有,他说:“沙漠的人跟别处不同,他们很敌视外人。”

  我问:“那危险吗?”

  他认真地说:“没有中国的马路这么危险。”随后大笑。他的工作是帮助美军训练当地警察局,或者说对当地警察进行现代化改造。说是原来的警察办案就是先认定一个人有罪后就去找证据加在此人身上——和我们原来有些地方的办案思路类似。“很可怕。”他说。

  关于他在中东地区工作的详情最终也没有说多少,看来他似乎也不愿意多说,我想有些细节可能也会引起他不快的回忆。我问:“如何才能保证在中东的人身安全呢?”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去!”我们仨都笑了。我还是追问了一下,他说:“要和当地人搞好关系,要让当地警察保护你,要和当地村落做生意,给他们钱,让他们知道你活着对他们有好处……”

  我问:“你认为伊拉克比以前是好了还是坏了?”

  他说:“这个要问伊拉克人自己。”

  我说:“那现在伊拉克有民主了吗?”

  他说:“伊拉克人根本就不需要民主。给了他们民主也没用。”

  “美国在全世界打仗,是为了把自由带给世界吗?”我问。

  他一点不迟疑地说:“是为了美国的利益,为了保护美国的全球贸易。”

  我想一定有美国政治家不同意他的说法,如此简单粗暴的说法。我觉得我应该是遇到一个强硬的美国爱国分子了,这种人极度热情地爱美国的一切,为了美国可以做任何事,根本不会过多考虑其他国家,在他们心目中,美国是至高无上的,而且任何事情都可以靠强力解决。他说他在家的时候就升一面国旗在门口,我问:“节日的时候?”

  “不,每天。”

  我说:“你非常爱国。”

  他说:“谢谢,是的。我比绝大多数美国人更爱国。”

  我极有兴趣地问他在纽约当警察的经历。我问:“谈判专家到现场的时候带枪吗?”

  回答是:“当然带。”

  “那谈判专家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一个人进去跟歹徒面对面?”

  “根本不是。”他说。他们通常是打电话,如果劫持现场没有电话,就弄一部进去,他们都是通过电话跟劫持者对话,甚至到最后也不见面。

  我说:“电影里看是警察拿枪围着,谈判专家冲在前面。”

  他还是鄙夷地用鼻子哼着说:“那都是电影!”我想,这差不多成“谈话专家”了,就说:“那看来你唯一的武器就是你的语言了?”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想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用这个武器让对方解除武装。”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儿子对他说:“好像这是第一次有人指出来你唯一的武器就是语言。”

  老爸说:“是的。”——这让我感觉不错,看来我也没瞎说。

  我问他:“咱们纯属探讨,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在跟劫持者谈判的时候,是不是有时也在表演?”

  他马上问我:“如果你跟你的女朋友出去约会,你有没有在表演?”

  我想了想,承认的确有表演的成分。“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说。

  他下结论说:“对,不说谎。对劫持者也是一样。”——这个回答很好。

  我说:“假设啊,假设我就是劫持者,我要见奥巴马总统,并且要一亿美元,你会怎么跟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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