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葡萄牙：民主政治的特点，争论多而行动少

　　今年的春天有点倒春寒，暖气停了以后，突然又冷了几天。我前面写到德国人也穿秋裤，不过和中国人比起来，大概是不穿的人更多。因此我有点想效仿老外，暖气一结束，也穿了单裤。虽说有点凉，其实也完全可以承受。就在这几天，一个葡萄牙人来了，我把他带回来，听着他在小房间里打开背包折腾。走过去一看，他正手忙脚乱地往腿上套“秋裤”，连说太冷了，太冷了。我心想，这入乡随俗也太快了吧。

　　葡萄牙小伙是典型的葡萄牙人。卷毛头，稍黑的皮肤，刮得干干净净的络腮胡子，眉毛又浓又长，老是笑眯眯的，态度很和蔼又很有活力，说话很快，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好像是热量比较大，他坐过的椅子我一坐下就感觉热乎乎的。总之很想把他和“橡胶”这种热带植物联系起来。

　　他也是在进行环球旅行，不过背的包并不大，身上也没多少尘土，在北京住在一个葡萄牙朋友的家里，到我这儿才算是第一次住到中国沙发主人的家里。

　　他二十六岁，大学的专业是工程，后来也曾在父亲开的小公司里做过一段时间，为了这一次环球旅行也攒了好长时间的钱。他从葡萄牙出发，穿越欧亚大陆，然后到东南亚，接着再去南美兜一圈，准备花上一年时间。我问他这一趟整个的预算是多少，他说是五六千欧元吧。这可真不是个大数，我看大多数中国人也拿得出这么多钱，困难的是签证和心力。说到签证，他说葡萄牙人在外国比较好拿签证，因为本身就是与世无争的国家，跟大多数国家没有矛盾，而欧洲最好拿签证的是比利时人，到处都受欢迎。

　　他的时间和钱都已花费过半，我问他：“到目前为止最有意思的旅行是哪一段？”

　　他兴高采烈地说：“伊朗。伊朗人对人太好了，一听说我是外国人，就拉着我到家里吃喝，非常热情，商店老板跟我聊了好长时间都舍不得让我走。”

　　我说：“伊朗太封闭了吧，越是封闭国家的人越想了解外界的情况。”

　　他说：“是的。”

　　有时候在电视上听到一些西班牙语，似乎每个人都说得快得像打机关枪一样，感觉西班牙语或者说拉丁语应该很难学。他说一个葡萄牙人和一个西班牙人之间，不用学，就可以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他自己在西班牙待了一周就可以让当地人觉得他是西班牙人，只不过有点口音而已。而经过简单学习，他也很容易地学会了意大利语，和法语稍微不同一点，可是对他来说也不算难。“英语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语言。”他说。看来，除了亚洲，他在世界上旅行基本上不会碰到语言问题。

　　他带着一本书，叫《第一个地球村》，是英国人写的关于曾经的葡萄牙帝国的林林总总。我在他住的三天里也翻了翻，说到英国人的下午茶习惯还是葡萄牙人带去的，日语的“谢谢”甚至是来自葡萄牙语。葡萄牙在海外曾经有很多殖民地，这个大家都知道了，现在葡萄牙人也是遍布世界各地，他说世界上第二大葡语城市是巴黎，有将近一百万人之多。葡萄牙人曾经是航海专家，我说：“发现美洲的哥伦布好像是葡萄牙人吧。”

　　他说：“哥伦布是意大利人，不过现在也有争论说他是葡萄牙人，哥伦布是在葡萄牙学到的航海技能，但他是为西班牙国王航海的。”

　　我说：“另一个著名的航海家达伽马是葡萄牙人吧？”

　　他说：“这个是的。”

　　我说：“连‘美国’都是用葡萄牙人的名字命名的。”

　　他没法把这个荣誉据为己有，笑着说：“亚美利加是意大利人。”他在印度旅行的时候，发现孟买附近的一个小城，很多建筑完全是葡萄牙式的，简直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祖国，当地人有一些完全看不懂的古籍，以为是天书，他一看，居然是葡萄牙文的。

　　葡萄牙曾经是全球性的大帝国，他似乎也很乐于沉浸在对美好过去的憧憬之中，随身携带《第一个地球村》这本书，与其说被沙发主人们偶然发现，还不如说他主动展示给人看。不过，直到20世纪70年代，葡萄牙和西班牙才成为民主国家，是西欧国家里最晚的。我说：“英国大概在17世纪就民主化了。”

　　他说：“是的，那时国王就没什么权利了。”

　　一个是四十多年，一个是四百多年，这差距是够大的。我问他：“葡萄牙人典型的性格是什么？”

　　他说：“外人都说葡萄牙人有点懒（看来这一评价举世公认，连葡萄牙人自己都知道），但葡萄牙人其实是不想浪费时间。”

　　他举例说：“有一个笑话。一个德国人、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葡萄牙人分别做一项产品，都只有两周时间。德国人是从第一天开始就去做东西；法国人是第一周设计，第二周开始做；葡萄牙人是前十天一直在玩，最后三四天才开足马力，一挥而就。”——我倒是有心想知道这笑话的作者是哪国人。

　　他还说：“在旅行途中跟其他几个人搭顺风车，车坏了，别人都在那儿修车，不会修的也上去帮忙，起码做个姿态。我是在旁边舒舒服服地喝完咖啡，才上去看看情况，有个比利时人就说，‘这就是你们葡萄牙人。’”我们都笑了。这让我想起一个美国的二战电影，一帮美国兵开着坦克去抢德国一家银行的黄金，坦克坏了，所有人都在撅着屁股修，一个人支了个躺椅晒太阳，人家气得半死问他怎么不来帮忙，他说反正他也不会修。——不知道此角色有没有葡萄牙血统。

　　以他自己来说，比较喜欢随意散漫的生活，旅行也是这样。哪个地方喜欢了，就多呆几天，像在印度一住就是半个月，他发沙发申请一般都是前两天才发，要他提前发也的确难为他，因为他往往不知道自己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我接到的沙发申请，欧洲北边国家的人和美国人一般都提前很长时间发申请，到了日子准来，火车时刻也是一点不差，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那么精确的。我自己倒是比较接近葡萄牙人的旅行方式，也是无计划型的。

　　葡萄牙的生活节奏的确比较慢，我说：“感觉葡萄牙好像是一个特别适合生活的地方。”

　　他说：“是的，葡萄牙人少，全国才一千万人，只是中国一个城市的人口。大多是老房子，很多时候都很安静。”他来中国，感觉到处都是人，基本上没有清静的地方。南欧国家人早上开始工作比较晚，晚上活动也多，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西班牙有一场足球是当地时间半夜十二点开场的。这当然是极端了，但晚上十点开始的比赛很常见。他自己睡觉倒是不太晚，也就十二点左右吧，他说也许是因为天气热，所以晚上的活动多一点。

　　葡萄牙是西欧的低收入国家，但既然是欧盟国家，也不会差到哪去。他说：“一般葡萄牙人的月收入在一千欧元左右，失业救济也差不多有这么多。有些人就不工作，靠救济生活。当然，如果你自己主动辞职创业，就领不到什么救济，必须要有公司的辞退文件才行。有人做假文件去骗，也比较好骗。然而，现在葡萄牙的情况‘非常非常糟糕’。葡萄牙现在很多人找不到工作，人们不得不到外国去，因此葡萄牙的精英人群大多都出国了。”

　　我说：“危机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是不是因为人们消费了太多以至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说：“是啊，有些人去买名车名表，贷款买好房子，突然发现自己付不出钱来了，弄到快破产。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得不回父母家住，我自己也是住在父母家的。”

　　我问：“那你在家吃饭给父母钱吗？”

　　他说：“如果是很长时间就要考虑了，但是短时间不用。”他说到一个概念，我觉得颇有道理，就是“自我的终端市场”——实际上就是“内需”吧。因为葡萄牙太小，没有足够的终端市场，对外国的依赖度就很大，向巴西、印度这样有着庞大人口的国家就有“终端市场”，所以就能发展起来，中国也是这样的。——中国的内需大吗？你认为呢？

　　关于中国，他有一个惊人的想象，因为现在世界上到处都是中国人，不管是工作的还是旅游的，他说这都是中国政府派出去的，到某一个时刻，一按按钮，所有的国家都被中国人接管。——玩笑归玩笑，多少反映出西方人对中国的一种担心。

　　他虽是学工程的，可是社会学知识也很丰富，不管问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难住他的，说到地中海地区的历史，罗马帝国、阿拉伯对葡萄牙、西班牙的控制和影响，给我一讲，还真有点提纲挈领的意思。我问他：“你有没有心思从政？”

　　他说：“不会的，因为政治家在葡萄牙人眼里的形象很坏，嘴里没实话。不管换了谁当政，都差不多。”他给我举了一个极为形象的例子：“这就像朝天上扔花炮，第一个人扔上去，没响；第二个人捡起来扔得更高，还是没响。”

　　我说：“他们总在争论是吧？”

　　他说：“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老是争来争去，没有行动。”——争论多而行动少，这正是我从沙发客们口中了解到的，关于民主政治的一个特点。

　　但是，他也是很想有一番作为的样子，说起时弊来慷慨激昂，好像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让葡萄牙换一番景象。按照他的说法，葡萄牙现在问题太多，有点积重难返的意思，非要动一个大手术不可。我说：“如果你成为葡萄牙的领导人，你会做什么？三件事。”

　　他也没多想，似乎成竹在胸，说：“第一是教育。”

　　我说：“怎么弄？”

　　他说：“要加大对教育的投入。”

　　我说：“葡萄牙的教育是免费的吧？”

　　他说：“免费是没错，但有某些地方投入得不够。在孩子小的时候应该区别教育，让一些天才的小孩子发展自己的才能。而在中学分科太早，到了大学你想转科都不行，因为你发现很多课你没学过。”

　　“嗯，这是第一，那第二呢？”我问。

　　他说：“第二是把现在的体制完全打破。”这个想法也真够大胆的，我不知道他理想中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现在的体制浪费太大，并且不平等，而且现在欧美的体制没有一个是好的。”——我多少从这话里感到了一种对“计划经济”的向往。

　　“第三是要让人们醒过来。现在人们都是沉睡着，不关心身边的世界，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不同的事物和生活方式，也不关心自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就是那么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我希望人们都觉醒过来，观察和思考。”——这个有点悬了，也不好办，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总统有这个本事。

　　他说他的这次环球旅行，正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去了解世界，在他眼中“多样性”和“不同”是最有价值的东西，而现在人们并没有认识到它们的价值。这个我同意。

　　我看他也许还梦想着一个葡萄牙帝国的重新崛起——老帝国的人大多都有这样的梦吧。他到处追寻葡萄牙帝国的踪迹，为他在孟买的发现而惊奇，因为现在很多葡萄牙人根本就不知道印度也曾经是葡萄牙帝国的一部分。不过，老帝国的人也都有点言论大于行为的风范，他在我这儿三天，有两个白天基本就是在睡觉。——这个跟我也差不多，我有时候出去旅游，把一早上也睡过去了。他说他第一天晚起是因为坐火车硬座累了，第二次是因为头一天晚上睡得晚。我问他干什么呢，他说用笔记本看电影了。真是够有闲情逸致的。

　　有一件事，我想也许是葡萄牙人的性格使然。他在网上看到一个女孩也给他的沙发申请回消息了，说是可以一起出去转，他很高兴，问我：“你说我给她打电话好吗？”我说：“好啊，当然没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还是回答：“好啊。”又过了一会儿，第三次问我：“我给她打电话好吧？”我只能再一次说：“当然，没问题啊。”他说：“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我才意识到，他第一次就是在问我要电话，马上把电话递给他。他的手机没有装中国卡，所以他给我打电话都是借路人的，我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不知道是不是典型的葡萄牙人说话的方式，我觉得要是英美人，要借我电话第一次就直说了。

　　他在那儿打电话，柔情蜜意的样子。拉丁人的相貌真有很甜蜜的一面，眼睛都会说话。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拿起两根筷子，在那儿搓了搓。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是在北京学会的，还问我这是不是中国人吃饭前的礼节。我说：“不是一次性筷子就不要搓了。”

　　我跟他聊男女交往的话题。我说：“听说拉丁人都很浪漫，是吗？”

　　他笑着说：“拉丁人是有这种名声。”

　　我说：“在葡萄牙，如果一个漂亮女孩走过去，你会跟她主动搭讪吗？”

　　他说：“一般情况下，会的。”

　　我说：“如果在中国，这女孩就会觉得对方是坏人，并且感到不安和耻辱。”

　　他说：“这种文化差异一定存在的啊。葡萄牙人男女之间即使有了性关系，也可能还是一般朋友，双方都觉得只是各自得到一些快乐而已。”

　　我说：“要是中国，女孩‘给出自己’的条件就是要结婚，否则，想也别想。”当然现在中国的情况也不尽然全是这样了。

　　他问：“为什么呢？”

　　我说：“可能是中国大多女性从性中并没有得到乐趣，只认为是一种奉献和义务，所以不认为自己从这事情中也有所得。”

　　我问他：“如果一个女孩原来谈过很多男朋友，你还会和她结婚吗？”

　　他说：“会的，只要她在某些方面吸引我。”

　　“你真不在乎她的以前？”我问。

　　他说：“是啊。”

　　他说：“中国女孩很漂亮，因为这种脸型在欧洲少见。”

　　我说：“因为中国女孩容易害羞，这会增加她的神秘感，进而带来美感。”

　　他笑着说：“的确如此。”

　　总之他是一个很亲近的葡萄牙人，总是很热情，很多话，他在我这儿的时候，每天还关心欧洲足球的情况，因为葡萄牙球队本菲卡打进了欧冠八分之一决赛。当他专心看网上体育新闻的时候你问他一句话，他似乎没听见，过了半晌，又会抬起头来说：“对不起，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或者直接接上刚才的话茬说，显然你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落下，这还真是屡试不爽。他就这么一路兴高采烈地走来，还要继续走向另外半个地球。